大十字街
2014-04-29 00:00:00有才叔
啄木鳥 2014年4期
引子
這個縣城很小，據(jù)說曾經(jīng)有四個城門，現(xiàn)在已了無蹤影，但是人們還保留著東門西門南門北門的稱謂?？h城只有東西一條路和南北一條街，街路相交在城中心，這個相交之處無論城里人還是鄉(xiāng)下人都管它叫大十字。東西為路南北為街，上世紀八十年代會說這句話的基本上就是副科以上的干部了。
圍著小城的是一個地級市的幾個區(qū)，這個市姑且就叫“本市”。小城到本市的市中心只有七公里。小城往東百十公里還有一個縣，也歸本市管轄，姑且稱“鄰縣”。
這幾年小城被開發(fā)商解剖了，順著這兩條在小城中心交叉的唯一的街和路延伸開去，都蓋上了高高低低的樓房。高樓大廈的后面是頗具北方特色的平踏踏的民房。如果從高空看下去（當然誰也沒看過），那一定是一個由樓房排列組合好然后躺在地上的十字。如果讓外科大夫從高空看下來，更像是他剛剛縫好的十字形手術刀口。圍繞在大十字中心地帶的商鋪和住宅始終沒有開發(fā)，可能是動遷的費用太高，抑或是其他局外人不得而知的原因。
一
申院長是縣法院的副院長，快退休了，縣里五十五歲踩線兒。老申業(yè)務精得很，縣里的各色人等乃至市里的一些精英，遇到難事，尤其是法律方面的，都得到他這里討香火兒。老申不黑，求他辦事不用給錢，所以請他吃飯的也就特多。漸漸，他的辦公室里人氣旺了起來，尤其是飯口兒，總有院里的三五個閑人聚在他那里閑聊，等有人請老申的時候就一起去了。
讓老申成為縣里名人的是1993年的一起案件，當時老申是經(jīng)濟庭庭長?？h里的一家窮困潦倒的民企，從省民委弄來一筆一百萬的撥款，錢剛到戶，就被早已虎視眈眈的銀行給封戶了。廠長找到老申，老申知道這個廠子的貸齡和廠齡一樣長，在別人看來這筆錢是死定了，但老申的過人之處就是讓哥們兒的事都能絕處逢生。胸有成竹的申庭長開庭審理，判銀行敗訴并立即解封賬戶。判決一下，分管縣長廠長全廠職工后腦勺都有了笑容。銀行上訴到中級法院，還沒等中院開庭，企業(yè)已經(jīng)把錢給職工開工資了。廠長花二百多元請老申吃了一頓飯，這頓飯當時在小城已是盛宴了 。
老申從不在家吃飯，因為請他的人太多了。中午肯定有飯局，晚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有三兩天輪空。所以老申有一句名言：“有請就吃點兒，沒人請回家喝點兒水就睡覺了?！?/p>
老申工資不高，但有房住，有公車開，天天嘴香屁臭，身邊的“追星族”也有十幾個。老申樂此不疲優(yōu)哉游哉，但一天飯局后發(fā)生的事讓老申緊張了一下。
那天中午，老申的辦公室早已坐了幾個閑人兼粉絲，話題仍然是拆遷。老申不插嘴，他在看書，看新版的《刑訴法》。老申在審委會上一錘定音是院里公開的秘密。老申公事依法辦，私事有辦法，并且幅度拿捏得爐火純青。新修改的《刑訴法》再忙也得復習，因為院里的同事包括縣里的一些領導心中早已有了這樣一個思維定勢：討論案子的時候別人亂說胡說都正常，老申用錯一個法律名詞，自己馬上再糾正過來，大家都認為不應該。
“申哥——”來人話音未落，老申看了一眼墻上的電子鐘，起身，拿車鑰匙，拿手機，這一串的規(guī)定動作，帶動粉絲們也都紛紛起身。
來人姓宋，是市里某區(qū)綜合執(zhí)法局的副局長，四十上下，相貌俊朗，身后跟著兩個衣著時尚且得體的男子。大家介紹寒暄，然后是捉對握手，程序似排練過上千次。老申領頭，大家魚貫而出，后邊自然有粉絲替老申鎖門。
飯桌上，老申居中，宋局長、兩位得體男分坐兩側，他們開始談事情。老申聽得很認真，四個粉絲頭聚在一起，八束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攪在菜單上。老申他們說什么，粉絲們是懶得去聽的。菜上齊了，老申他們還在談，粉絲們只好放下已抄在手里的筷子。
在北方，一桌子菜上桌，熱氣很快就沒了。兩個得體男還在說，老申還在神情凝重地聽，粉絲們手里的酒杯都捂熱乎了。老申終于開口了，果然不同凡響，果然快刀斬亂麻。老申五分鐘普法結束，兩個得體男的目光由渴望逐漸轉化為崇拜，宋局長也有了幾分得意。
宋局長舉杯，大家一飲而盡。再斟上，話題發(fā)散開來。因為開席較晚，所以會適當延長點兒時間。瓶子空了，盤子凈了，臉蛋紅了，舌頭大了，筷子掉了。這第五個程序是底限，老申會及時叫停。
大家又魚貫而出。只有老申和宋局長步伐穩(wěn)健，原因是老申不喝酒，而宋局長還有未盡事宜。得體男看著宋局長和老申像一對舞伴一樣飄出來，便及時拉開車門，宋局長和老申一直握著的手才松開。已有了上車動作的宋局長卻又轉回身，將正要離開的老申拉到近前，從背后抽出右手，利落地插進老申的褲兜內(nèi)。返身上車，雙手合十作揖，一張紅布一樣的臉隱在手的后面。
老申來到自己的車旁，掏車鑰匙的同時，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另一個褲兜，空的。而宋局長上車前這一系列夸張的動作顯然是做給得體男看的。老申頓時明白他替宋局長背了黑鍋，而這黑鍋的尺寸卻不得而知。老申將車速放慢，他要考慮的不是“花落誰家”，他要評估自己將來是否有風險。而四個粉絲仍在爭執(zhí)誰喝得多少哪個菜好吃。
老申不收錢，這正是他人脈廣、人氣旺的原因。今天的事讓他始料未及。按理說和宋局長認識也有十幾年了，他哥哥是市委組織部的，宋局長經(jīng)常找老申辦事，也沒少請老申吃飯，老申不由得有些后怕。好在今天這個事不涉及縣法院，老申也只是作了場外指導，沒有進入實際運作，所以，老申決定守口如瓶。
二
縣里早就有鐵礦，所有權大都是集體或國家的。2000年初，老鐵礦像變戲法兒似的都到了個人手里，新開的鐵礦更如雨后春筍一般，也讓小城人知道了什么是日進斗金。時勢造英雄，環(huán)保局也由不為人知一躍變?yōu)橹耸挚蔁帷?/p>
鐵礦礦長們大都是市里或外省的成功人士，這些人和縣里的頭面人物很快就成了哥們兒。老申雖然不是一把手，但因其在法院的舉足輕重，所以沒有人敢小看。閑置忙用，老申抓緊給自己補課，幾天時間就把有關礦產(chǎn)資源方面的法律法規(guī)溫習得爛熟于心。
老申第一個礦長朋友是婁波。他和老申相識多年，只是開鐵礦以后來往更緊密了。每當那輛奔馳550越野車停在法院院里的時候，大家就知道是婁波來了。
婁波個子很小，說話卻大得不行，市長都進不了他的眼，但他卻非?？粗乩仙?，就連老申身邊那些粉絲他也照樣尊重，讓那些自己都覺著不招人待見的食客有些受寵若驚，每次婁波來他們都像過年一樣發(fā)自內(nèi)心地高興。婁波抽的煙是最好的，每包都得一百多元，粉絲們砍腦袋也不會買的，他們只等婁波來的時候過足癮。
上午十點，婁波從環(huán)保局出來，拐進一路之隔的法院，粉絲趙清跑過來替婁波拉開車門?！吧暝洪L開會呢?！?/p>
粉絲小錢飛也似的跑過來，“我去取鑰匙?！闭f罷又像博爾特一樣飛奔而去。小錢在后勤科工作，這一輩子兜里沒揣過錢，用錢的時候就朝別人借，借錢給他的人還要自己記住，不追著屁股后面要五遍絕不還你。
趙清陪婁波上樓，離老申辦公室三五步的時候，“博爾特”沖到前面開了門，把婁波讓進屋。孫八路和李長友跟著就進來了，這四個粉絲是骨灰級的。孫八路因他的一雙外八字腳而得名，他是執(zhí)行庭的，業(yè)務很精。巧的是孫八路的媳婦也是一雙外八字腳，于是小城就流傳開他們兩口子的一個段子：一天下午，雪停了。交警追蹤一輛肇事逃逸的拖拉機，順著蹤跡追到郊外，原來是孫八路兩口子在散步。交警央告他們兩口子，今后雪天千萬別出來。
婁波把煙掏出來，四個人一齊從兜里掏出打火機，先給婁波點著，再給自己點著，一股誘人的煙草味兒從辦公室飄到走廊里。
老申散會回到辦公室時，屋里的空氣都是藍色的。沒等他坐下，小錢已經(jīng)把婁波的煙遞到老申手里，八路過來點火。老申把煙放在煙灰缸上，瞄了一眼墻上的鐘，坐下來。
“我沒事，我去環(huán)保局了，順便過來看看大哥?！眾洳ò颜陧懼碾娫掁舻簟?/p>
趙清問：“鐵粉現(xiàn)在啥價兒？”他在腦海里幾個話題中選出一個最恰當?shù)?。他們不能讓婁波感覺無聊。
“自己建個煉鋼廠多好?！毙″X的腦袋絕對沒有他的腿快。
老申問婁波：“聽說修二開了個鐵礦？”修二是公安局修縣長的弟弟。
“沒有，是在大春的鐵礦上下的崽兒?！薄跋箩虄骸笔侵柑子脛e人的執(zhí)照，實際上就是偷礦石。
“剛才修局也參加會了。”老申淡淡一笑，“政法委召集的，拆遷的事兒。”其實剛才的會議是部署礦產(chǎn)資源整治。老申不僅業(yè)務精，政治上也十分老到。雖然婁波是好兄弟，可這樣的機密讓他知道，既沒任何意義，還可能給自己帶來麻煩。
婁波說：“賀局年底到站，我想把他聘到我礦上來?！辟R局是環(huán)保局一把手，和老申關系好。
“他答應了嗎？”老申把煙拿起來，小錢過去再點著。
“沒說死，他說大春也想聘他?！?/p>
老申說：“他是在抬身價，大春不會聘他?！崩仙晷闹邪迪耄蟠河行蘅h長罩著，不會再花錢請一個退下來的環(huán)保局長。
婁波頓時明白，他拿定主意不再主動找老賀，到時候讓老賀來找他，一是不至于獅子大開口，二是老賀在發(fā)揮作用時不至于太難駕馭。
“南門新開了一家烤羊館?！睂O八路抓住機會把話題引到吃飯上來。
老申起身拿鑰匙，拿電話。大家魚貫而出。
飯館生意非?；鸨?，不僅沒有包房了，烤羊也要提前幾個小時預訂才行。大家只好商議下一個去處。要上車時，兩輛出租車停到眼前，下來八位有備而來的，領頭的是縣律師事務所白主任。他上前一步，拽住要上車的老申：“吃完了還是沒吃上？”
孫八路搶上來說：“沒吃上，沒吃上，白主任肯定預訂了?！?/p>
“這好辦，”白主任拿出兩千元錢對他帶來的三女四男說，“你們?nèi)コ詺⒇i菜?！?/p>
白主任拉著老申的手進了烤羊館。三女四男喜怒參半，三女拿走一千五，有說有笑地去了百貨大樓。四男在烤羊館前徘徊，咽了口水，去了街對面的麻將館。
吃完飯白主任埋單的時候，婁波看著算賬收錢的女人有些面熟，便湊過去問：“貴姓？”
“姓秦?！迸奶ь^看看婁波又埋頭算賬。
婁波轉身貼近老申：“縣稅務局秦局長的妹妹?！鼻鼐珠L是從市局下派的，時間不長，和老申還未謀面，和婁波已成為哥們兒。
果然，在飯店門口遇到了秦局長和財政局工商局審計局等一干頭面人物，大家又捉對握手作別。婁波把秦局長和老申拉到一邊做了介紹，然后和秦局長借一步說話。
“咱家開的？”婁波嘻嘻一笑。
秦局長也嘻嘻一笑：“秦萍離婚了，在家待著沒事干?！?/p>
秦局長和老申擺擺手上車走了。婁波沒和老申一起走，他從后備廂里拿出一個紙袋走進飯店，把十萬塊錢遞給秦萍?！拔沂遣芡丸F礦的，這錢預存到你這里，一次一結太麻煩?！?/p>
秦萍抬頭看一眼婁波，像接一張餐巾紙一樣把錢接過來，給婁波開了一張收據(jù)，上面只有“曹屯十”仨字兒。秦萍的臉嚴肅得像一塊鐵。
婁波把空紙袋扔在門外，心里嘀咕，她要能再嫁出去，比世界和平還難。
三
大春的鐵礦和婁波的鐵礦搭界。和修二聯(lián)手后，大春隨意擴界，修二私挖濫采，婁、修兩家的關系由和平共處變?yōu)閯Π五髲?。婁波忙于礦里的事，不常來老申這里閑坐了。有事找老申時，兩個人改為到茶樓去談。是老申的刻意還是婁波的精明，外人不得而知，倒是粉絲們望眼欲穿地盼望婁波。
十一點多了，老申辦公室里只有幾個粉絲在閑侃，老申到大院長辦公室去了。一個人推門而入，是吳大夫，在法院對門開診所，是全縣聞名的一三五不請客二四六吃別人的鐵公雞。小錢腿快手也快，把孫八路放在茶幾上的一盒煙揣進兜里。吳大夫在粉絲們面前來回踱了兩圈，坐在老申的辦公椅上。
“婁波挺長時間沒來了?！眳谴蠓蛘f。
粉絲們都不接他話茬兒，他們心里想婁波今天千萬別來。如果讓吳大夫去一次烤羊館，再發(fā)現(xiàn)婁波預存了十萬塊錢，他能把全家搬烤羊館去住。
“趙清小孩兒上大學時告訴我呀。”吳大夫認真地說。小城有辦升學宴的風俗。
孫八路一臉壞笑：“他孩子都大三了，你等著喝喜酒吧?！?/p>
小錢溜出辦公室，在走廊的窗口，他恰巧看到老申和大院長陪著中院的領導上車走了。小錢回到老申的辦公室坐下，不動聲色。趙孫李知道小錢歷來都肩負著前哨的任務，看他這樣不穩(wěn)當?shù)娜爽F(xiàn)在穩(wěn)了起來，三位也就像坐禪一樣坐著。
十二點半了，吳大夫的手機也餓得叫了起來，他看了看號碼，“老申咋還不回來？”
“申院長去市里了，”小錢把兜里的煙拿出來，遞給吳大夫一根，“樓下有兩個人在等你，好像是你同學?！毙″X笑嘻嘻地看著吳大夫。
吳大夫的臉立刻紅了。他經(jīng)常把同學朋友裹挾到老申的飯局里搭車，今天公車走了，卻把車上的四個配貨撂給自己了，但為了長遠利益，他索性把牙一咬：“走，四位兄弟，我請客。”
小錢關了空調(diào)，出辦公室前，他和李長友擊了一下掌。
婁波在想辦法修復和大春的關系，同時也做著各方面的準備。廠區(qū)增加保安力量，調(diào)整一些骨干工人到與大春和修二鐵礦的搭界處，避免因疏于防范而吃大虧。市里的一些頭面人物也出面調(diào)和，但收效不大。老申的預測是，沖突發(fā)生的可能性與鐵粉價格上升幅度成正比。
深秋，小城的鄉(xiāng)村五谷豐登已不再是風景線，取而代之的是幾十座分布在山下山上的鐵礦門前排著長隊等著買鐵粉的超大型載重汽車。而此時的鐵粉價格還在一天一漲，飆升到每噸一千五百元才止步，幾十個鐵礦無論品位如何都在晝夜生產(chǎn)還是供不應求。
中秋節(jié)后的第二天，婁波和大春的兩個鐵礦發(fā)生了摩擦，先是小規(guī)模斗毆，繼而大規(guī)模械斗。婁波沒露面，他的工人始終占著上風。大春親自上陣，修二也派有生力量增援，當?shù)嘏沙鏊?、縣公安局、市公安局的警察先后趕到，但仍造成一死四重傷的嚴重后果。接下來就是折子戲——封礦、調(diào)查、抓人。
婁波主動到公安局作筆錄，大春早到了，在另一個屋里作筆錄。很快，婁波被放回，雙方都證明他不在現(xiàn)場。他的工人有六個被刑拘。大春卻沒能出來，第二天他被刑拘了，連同他的四個工人。
年底，械斗案在縣法院開庭審理，大春被判刑一年六個月。這是修縣長溝通了法院的大院長老敖和老申，不然還要重些。
春節(jié)是中國人的公關節(jié)，很多事情都要通過這個節(jié)日解決。婁波和大春的鐵礦春節(jié)后都解封了，但鐵粉的價格卻大不如前。婁波不在乎，他還有煤礦，他的工人都是煤、鐵兩棲的。
四
稅務局是市里的直管部門，以前的局長和縣委、縣政府關系鬧得很僵。秦局長來了之后，很快扭轉了被動局面。書記縣長逢會必表揚稅務局，各部委辦局乃至鄉(xiāng)鎮(zhèn)對秦局長好評如潮。他的座右銘是：應收盡收，應免必免。有時后者更重要一些。
烤羊館更火了。秦萍不在了，吧臺里站著秦局長的小姨子。
婁波訂了三個包房，三只烤羊，他請了法院刑一庭的幾個法官，捎帶上趙錢孫李四個粉絲。另兩個包房請的是監(jiān)獄的相關領導。顯然，婁波一是答謝法院對械斗案的關照，二是為幾個工人下步投入勞改做準備。而進監(jiān)獄的工人都開雙倍工資，中秋節(jié)、春節(jié)家人都得雙倍福利。婁波辦事從來都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思路清晰。
老申也在烤羊館，他們的包房更特殊一些，帶洗手間和麻將桌的。請老申的是縣信用聯(lián)社的領導班子，客方是老申和駐銀行法庭庭長。其他包房都喝翻天了，老申他們還在玩麻將，聯(lián)社丁主任安排人去市里買海鮮去了，大家都要求換換口味。
老申麻將打得很臭，聯(lián)社的何副主任站在他身后支招。何副主任半老徐娘，一股股綜合起來的化妝品的味道飄過來，讓老申一陣陣犯暈。但何主任的麻技卻十分了得，老申言聽計從，大獲全勝。
海鮮上桌的時候，婁波進來了。
席間談的都是清欠的事，婁波不想插話，他現(xiàn)在想的是秦萍上哪兒去了。婁波剛才結賬的時候用的現(xiàn)金，沒提預存款的事，小姨子也沒提。秦萍嫁出去了？那張臉用誰家鐵粉煉的，哪個鐵匠把她娶走了？
丁主任遞給他一只螃蟹，婁波接過來放到何主任盤子里。何主任又把螃蟹送回來：“怕求你辦事呀，丁主任真有事求你?！?/p>
婁波說：“攬儲吧？等幾個月，鐵粉價不好?！?/p>
丁主任笑容可掬：“不急不急，你心里有我們就行?！?/p>
精明的婁波怕冷落了老申的朋友丁主任，煞有介事地問：“有收貸抵賬過來的門面房嗎？”
丁主任說：“這個房子就是我們的。”丁主任指的是烤羊館。
這房子有兩千多平方米，原是孫八路的姐夫，開密度板廠的齊寶慶的。他賣板子發(fā)了財，在大十字走路都找不著北了。信心爆棚一心想發(fā)大財?shù)凝R寶慶又和幾個外市人合伙開了金礦，結果賠得爪干毛凈。聯(lián)社有老申關照，收了這套房子，其他銀行都雞飛蛋打了。房子的位置和面積都適合開飯店，幾年時間換了幾個租主，川、魯、粵各菜系都試過，都賠得鼻青臉腫，房租到現(xiàn)在還有賴賬的。慢慢地出來了風水說，房子閑置幾年無人問津。
“秦局接手，我們還笑他拿錢打水漂，沒想到開火了?！?/p>
婁波不搭話，他絕不能問房租一年多少錢，那樣會討人嫌。這房子他也不能買，買了怕攪了秦局長的買賣，再說也不好和秦局長談房租。
五
宋副局長想當執(zhí)法局一把手，但兩次努力都未成功。他哥哥是市委組織部的，上面的疏通沒問題，主要差在民意測評上。他哥哥沒少罵他不爭氣，發(fā)誓不再管他。宋局長仍游走江湖樂此不疲地幫朋友辦事。他的辦事原則是不讓朋友花錢，還要讓朋友滿意，幾年下來，他的人脈資源消費殆盡。
春節(jié)后，宋局長的哥哥升任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就在老申他們吃海鮮后三四天，宋局長交流到縣里任建委副主任兼綜合執(zhí)法局局長。小城官場泛起一陣漣漪，但很快就歸于平靜。
宋局長在縣里的官場上和社會上的朋友或算不上朋友的人交織在一起，連續(xù)幾天到建委拜訪。其中不乏縣政府官員，還包括一些和老申一樣守口如瓶的“假揣”的受害人。大家像得了健忘癥，宋局長在他們眼里重新變成政治明星。
老申沒去拜訪，原因是他和宋局長認識多年，他不欠宋而宋卻欠他的。更重要的是老申即將到站，他也用不上宋局長身后的那個人，無所求也就無所謂。
宋局長主動來拜訪老申了。
上午九點，法院辦公室接到建委辦公室電話通知，辦公室第一時間通知申院長在院里候著。老申只好謝絕其他來訪，在辦公室邊看書邊等。
臨近中午，粉絲們陸續(xù)湊過來。他們不知道老申在等宋局長，也不關心每天誰來誰不來（婁波除外）。大家很自然地把話題扯到這幾天的小城熱點宋局長身上，回憶起兩年前的那個飯局，趙錢孫李都說自己早就看出宋局長有發(fā)展。小錢說他早已看出宋局長來縣里這一步。孫八路說等宋局長的哥哥再升一步，宋局長就能當副縣長?？傊?，大家恨不得馬上成為宋局長的親弟弟。
宋局長推門進來了，粉絲們震驚的同時，也非常慶幸剛才一直在贊美宋局長。宋局長目不斜視，直奔申院長，四只大手緊緊握在一起。落座后，兩人從十年前開始寒暄，四個粉絲按姓氏站在一側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宋局長好不容易從歷史回顧中走出來，終于看到了粉絲們?！澳銈冏?，”他又轉過臉去問老申，“這都是你們院里的干部嗎？”
“是，是，我們前年……”沒等小錢說完，孫八路把他后邊的話用眼睛瞪了回去。幾個人坐下，但他們心里對宋局長的情感頓時由仰慕變?yōu)橥春蕖?/p>
老申已讓辦公室安排好飯店，大家下樓。趙清和李長友蹭在后邊。“他媽的，太能裝了?！睂O八路回身擠了擠眼睛，示意他倆跟上。孫八路是一個有兩肚子壞水兒卻燒不壞腸子的人。
飯店在北門，名叫鴻泰樓。老板是修二，真正的老板是他嫂子，食客大多是機關事業(yè)單位。法院辦公室副主任早就在包房里候著，老申他們下樓時，小錢就向主任報告了，這邊就開始上菜。
老申以茶代酒先敬宋局長一杯算是起頭，粉絲們每人想好一段恭維話，然后相繼敬酒。一輪下來，粉絲們發(fā)現(xiàn)上午辦公室里正襟危坐的宋局長不見了，又復辟成兩年前的模樣。粉絲們頓受鼓舞，辦公室副主任也加入進來。兩瓶酒下去，大家開始勾肩搭背捉對廝殺。第四瓶酒打開，孫八路見宋局長愈戰(zhàn)愈勇，他讓服務員拿來兩個大杯子，先給宋局長斟滿，自己也滿上，然后發(fā)表了開席以來的第一次演講。
他首先批評了本縣市政管理方面存在的問題，特別是廣告牌匾和單位、商鋪招牌不規(guī)范，整頓幾次都不見成效?！耙粋€城市有點兒生活垃圾不可怕，可怕的是讓老百姓生活在文化垃圾里。宋局的到來，是帶著市委、縣委的重托而來。明年換屆，我們齊心協(xié)力讓宋局選上副縣長，還分管城建。沒有宋縣長，我們的城市建設還要在不規(guī)范的黑暗中摸索幾十年。”孫八路眼眶有些濕潤，他站起來一飲而盡。
宋局長激動得嘴角有些抖動，他端起大杯和每個人都碰一下，一揚脖子干了。撂下酒杯，宋局長的動作有些變形。小錢想乘勝追擊，倒上一大杯酒湊過來，孫八路伸手攔住，不能把宋局長撂倒。
老申下午有會，趙清陪著先走了。孫八路和宋局長一直聊著，內(nèi)容還是市容市貌問題。孫八路說他向宋局長反映的都是政府的期待和老百姓的心聲。小錢和李長友也頓感自己的責任感和使命感都跟著有所提升。服務員過來看了幾次，感嘆天下真有不散的筵席。
五點，鴻泰樓門前吃晚宴的人陸續(xù)到了，粉絲們才簇擁著宋局長出來。宋局長沒直接上車，而是由孫八路陪著站在路邊審視各店鋪的牌匾。隨著孫八路的目光引導和暗示，宋局長回身發(fā)現(xiàn)鴻泰樓不僅牌匾不規(guī)范，而且店門往前凸出一大截。這是小城最惡劣的標志性的違章建筑，已經(jīng)在小城屹立了六七年了。
責任感正義感使命感和自身職責促使宋局長把領班、服務員都叫到門前現(xiàn)場辦公。讓宋局長沒想到的是，鴻泰樓的態(tài)度異常強硬，還指責宋局長酒后鬧事。宋局長立即電話調(diào)動城管大隊到現(xiàn)場執(zhí)法，鴻泰樓打“110”報警。兩支穿制服的隊伍幾乎同時趕到現(xiàn)場，但他們只對峙了一分鐘，就被推擠成一支隊伍并陷入圍觀的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之中。
孫八路和小錢、李長友、副主任溜到鴻泰樓對面的麻將館里打麻將去了。
六
監(jiān)獄就在市郊，離大春的別墅一箭之地。大春進監(jiān)獄的時候，余刑不足八個月，有修二里外打點，他過得很舒服。
監(jiān)舍里一共四個人。另外三個人放風回來了，大春還躺在床上。三個人躡手躡腳地收拾房間，給大春打好洗臉水，試了水溫，牙刷上擠了牙膏。這三個人是經(jīng)過挑選調(diào)劑到大春房間的，他們要互相比著表現(xiàn)，不然會被調(diào)走，和別的監(jiān)舍比，這里就是天堂了。
大春坐了起來，三個人像關節(jié)里有彈簧一樣，一個上來攙扶，一個蹲在地下雙手端著拖鞋，一個站在洗漱池旁，端著牙缸和牙刷。這樣嫻熟的分工協(xié)作，看不出是臨時組建的，他們多次在一起搭班子，其中一個還伺候過外省的一個判了無期的副市長。
大春收拾停當，等著管教來提他。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有會見，除了礦里的高管來請示工作，大部分是他的朋友。他看著管教傳進來的紙條，中午來看他的有兩撥人，一撥是市國土局的魯處長，他和監(jiān)獄長是姐夫和小舅子的關系；另一撥是一家國有煉鋼廠的副總。
會見破格安排在監(jiān)獄的小會議室。大春先和煉鋼廠的肖總見面，魯處長到他姐夫的辦公室喝茶。屋里只有他和肖總、修二。
“大哥，肖總他們要終止鐵粉合同?！毙薅鹕戆验T關上。
“那你們簽誰家的？”大春擔心婁波從中搗鬼。
“簽誰家要董事會定，我來一是看看你，二是搞一搞市場調(diào)研?！毙た偸谴蟠憾嗄甑睦吓笥?。
大春知道“市場調(diào)研”的話外音，他把腦海里肖總的信息快速梳理一遍，職務扶正、出國、換房、孩子結婚……大春撇開鐵粉合同的話題，開始和肖總聊家常，把話題逐漸引到孩子身上。肖總的女兒大春見過，考上大學那年大春參加了升學宴。
“曉敏處朋友了嗎？”大春拿起一根煙用舌頭舔一下，修二給點著。
“處了，下個月十八號結婚?！毙た偛坏貌慌宸蟠旱挠洃浟?，他還能叫出女兒的名字。
“我車庫里有一輛新款奧迪A4，紅色的，拿去給孩子用?！贝蟠嚎粗薅?，修二點頭，出去了。
“不用不用。曉敏說自己買，這幾天去車市看幾次了?！?/p>
大春說：“孩子結婚用錢的地方多了，別讓侄女因為一輛車犯難?！?/p>
“好吧好吧，我替曉敏先謝謝你，但只能借用，不能過戶?！毙た倹]推辭，但有著狐貍般的謹慎。
大春笑笑：“這樣吧，讓曉敏兼職給我們鐵礦搞一搞市場信息，這輛車就算工作用車，費用由鐵礦核銷，工資我讓人事部門定了給曉敏打到卡里?！?/p>
肖總拱手：“謝了謝了，大哥心里有數(shù)?！?/p>
修二回到會議室，他已安排好大春的副礦長去買車。大春便和肖總握別，囑咐修二安排好肖總的調(diào)研工作。
魯處長進來了。乍一看這就是一個退了毛的孫悟空，大學畢業(yè)就進了國土局，一直是國土局的后備干部，但一直沒能提起來。他父親是個厲害角色，可惜死得早，不然他一把手局長可能都當好幾年了。大春為魯處長連著幾年上下打點，都沒能搞定，這也成了大春的一塊心病。大春不光是為了魯處長，市國土局里有兩個副局長和婁波關系密切，雖然沒為難自己，但大春始終心里不托底。
逢年過節(jié)或者有個風吹草動，大春和魯處長都要去走動。有時候大春沒時間，魯處長到大春那兒拿上錢自己去跑，但越跑越差，上個月調(diào)到宣教處當處長了?？纯呆斕庨L實在是一坨扶不上墻的爛泥，大春有意疏遠他，兩個人的關系冷了下來。去年大春吃了官司，特別是投監(jiān)后，兩個人才又熱乎起來。
中午，監(jiān)獄后勤科在干部食堂的一個小包房里做了大春最愛吃的燉牛肉。監(jiān)獄長沒出面，讓小舅子捎給大春兩盒大紅袍。快吃完的時候，管教拿過來一個本子，上面記著來給大春“上賬”的名單和錢數(shù)?！吧腺~”是當?shù)乜赐溉说膶Ｓ迷~。大春只看名字不看錢數(shù)，哪些人應該來卻沒來，哪些人不該來卻來了，他心里有數(shù)。
吃完飯，大春開始打電話。他的三部手機在管教那兒存著，別的犯人打電話要等到規(guī)定時間，大春有事可以隨時出來接打。
“婁波開始做房地產(chǎn)了，把市電子學校買了?！濒斕庨L說。
“你找人問一下婁波，他鐵礦賣不賣?！贝蟠簩Ψ康禺a(chǎn)不感興趣。他認為鐵粉價格還會起來，地產(chǎn)熱則鋼材熱，鐵粉還會冷長久嗎？婁波的鐵礦始終讓他如鯁在喉。
“你真心想買？最合適的中間人就是老申。”魯處長看著大春。
大春沒說話。他和老申很熟，因為老申是副職，他剛來縣里時忽略他了，沒對他深度開發(fā)。去年兩家鐵礦邊界摩擦時，大春頻頻施壓，就是想讓婁波知難而退，鐵礦出手時好壓價，沒想到鬧出人命，更沒想到婁波在政治和軍事上都準備充分，自己吃了大虧。大春想起這事就心煩，他起身要回號里。
魯處長還想說說自己提拔的事，看大春心情變壞，也后悔不該提婁波。
返回姐夫的辦公室，魯處長咨詢能不能給大春辦保外。監(jiān)獄長黑著臉說：“我還想給他加刑呢。”
魯處長迷惑地看著姐夫。
“你那腦袋是實心兒的？大春這種人撒手就不聽咱的了。”
魯處長茅塞頓開?；叵肫鹪跇I(yè)務處時大春天天和自己泡在一起，想當副局長也是他鼓動的。自己本來花天酒地玩得興起，愣是夾起尾巴好幾年，副局長沒當上，還被人從業(yè)務處擠出來了。這時空閑了，大春卻對自己冷冰冰。真他媽的該加刑。
晚上，大春會見了幾個外地的朋友，送走他們返回會見室時，魯處長在那兒等他。
“你沒走？”大春愣了一下。
魯處長把大春領到一個管教的辦公室，管教立即起身出去把門帶上?！拔以诮惴蚰抢?，他把我批評了一下午。姐夫說我不是當官的材料，不要再給你添麻煩?！?/p>
大春靜靜地看著魯處長，立即感覺到監(jiān)獄長的影子在他身后站著。魯處長不再往下說，大春的平靜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姐夫有事吧？”
“沒事，他內(nèi)弟有點兒事求你?！?/p>
“他內(nèi)弟不就是你嗎？”大春笑了。
魯處長的臉騰地紅了?！拔蚁胭I幾輛車去你礦上運礦石?！?/p>
“礦上的車早就飽和了，我小舅子想塞進兩輛我都沒答應。你有幾輛？”
“十輛大翻斗、兩輛鉤機?！?/p>
“是你的嗎？說實話?！贝蟠耗妥⌒宰印?/p>
魯處長指了指樓上。他不敢再繞下去。
大春不作聲，監(jiān)獄長的胃口實在大了些。這些車只要加入進來，時間長了就不光是掙運費的問題，他們深夜就偷賣礦石，尤其是自己配備鉤機的車隊。
魯處長見大春不表態(tài)，有些著急了：“姐夫說下周監(jiān)獄要全面整頓，省里下來人督導?！?/p>
大春知道這是導演的潛臺詞，只是讓這個笨蛋演員演砸了?！澳悻F(xiàn)在就去跟姐夫匯報，沒問題。”大春無底線可守，監(jiān)獄認真起來，不光大春的日常工作無法開展，號里那份罪也受不了。
七
老申凌晨就開始拉肚子，上班后一趟又一趟地往廁所跑。小錢去對門吳大夫診所要了幾樣藥，趙清倒水伺候老申把藥吃了。老申再拉下去，中午的飯局就黃了。他們上班就聽老申說了，一會兒婁波要來。婁波挺長時間沒來了，粉絲們最想念的就是他。
十一點，吳大夫進來了。孫八路狠狠地瞪了小錢一眼，他料定小錢的藥是從對門拿的，引狼入室。出診的吳大夫連聽診器都沒帶，搶上前把老申的一只胳膊拽過來，瞇著眼睛號脈。婁波進來了，吳大夫扔下老申湊到婁波身邊，把婁波扔在茶幾上的蘇煙拿起來，抽出一支點上。
“你礦上有多少工人？”吳大夫問道。
“鐵礦煤礦加一起將近兩千人?！眾洳唤?jīng)心地說。
“做個年度體檢唄，服務上門。”吳大夫有些激動。
婁波看了看老申。“你診所能接這么大的活兒？”
老申的話更難聽：“你連心電圖都看不懂?！?/p>
“我委托做，中心醫(yī)院、礦總院都行?！眳谴蠓虿凰佬?。
“中心醫(yī)院院長是我舅，礦總院院長是我同學?！眾洳ㄎ恍?。
老申起身拿車鑰匙，婁波也起身，大家魚貫而出。老申上了婁波的車，扔下一句：“我倆有事?！?/p>
四個粉絲看看吳大夫，擠對他：“市文化宮開兩會呢，你去那兒體檢吧?！闭f完悻悻地走進審判大廳邊上的食堂。
吳大夫四下看看，院里只有他一個人，空著肚子回診所了。
老申真有事。他和婁波先到電子學校，位置非常好，既不鬧又不偏，學區(qū)又好。婁波看看老申：“留一套吧？”
老申沒吱聲。
“我也留一套，咱倆住對門?！?/p>
老申點點頭。
中午，婁波把老申領到市迎賓館東側一個僻靜所在，各包房門都關著，但里面都有客人。菜已經(jīng)上齊了，先來的那位坐在桌邊等著，是稅務局秦局長。
秦局長只點了兩樣菜，一個是用高壓鍋壓的海參，另一個是用白水汆的鮑魚。這種吃法是秦局長發(fā)明的。三個人都不喝酒，婁波和秦局長邊吃邊嘮拆遷的事。老申不插話。吃完飯秦局長把服務員喊進來埋單，這一頓飯秦局長花了四千多。
婁波送老申回法院。老申感覺他倆有事，但不想問，那樣會顯得沒城府。再好的哥們兒也要有分寸，那樣才能讓對方感覺到安全，這是人與人之間互相不設防的前提。他估計婁波會在他下車之前主動說。
“電子學校拆遷工程給秦局了?！避囘€沒駛出巷子，婁波說。
“多少錢？”老申知道自己陷入法院經(jīng)常參與的拆遷的范疇了。這個拆遷是白撿錢的買賣。
“沒要錢，送給他了?！眾洳ㄕf得像送一部手機一樣輕松。
老申心里默算了一下，秦局長除去人工費，賣舊設備和建材就能賺幾百萬。但他在婁波開發(fā)的工程上做出的貢獻可能也更大。婁波他倆是同學，電子學校在秦局長前任稅務局長的管區(qū)內(nèi)。手眼通天的秦局長對婁波來說至關重要。
老申進辦公室坐下，把上午的殘茶倒了，泡上一杯紅茶。閉上眼睛想休息一會兒，但中午的一幕始終揮之不去。對各類疑難案件無論刑事民事，自己都如庖丁解牛，但對社會上無處不在的商機卻有些麻木。以自己的人脈資源，絕不比秦局長差，但摸摸自己的口袋，還沒有秦局長兒子的口袋殷實，抑或是自己太謹慎了。
孫八路進來了，老申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離退休還有不足兩年的時間，退休后的營生已經(jīng)安排好了，給婁波當法律顧問，但這段時間呢？幾個副院長都有買賣，只是打的番號不同。大院長索性讓老婆辭職了，直接開了一家公司。老申打心里瞧不起他們，認為那是不務正業(yè)。自己則心無旁騖，理論與實踐相結合地晝夜鉆研，修煉成了每次審判委員會上都一錘定音的極品法律專家。后來演變成開會大家都好像與己無關，他不來大家都閑聊，他來了后辦案人匯報，他發(fā)表意見，大家齊聲說同意，結束。所以大小案件不論官員還是平頭百姓，都會繞著彎找到他，他也樂此不疲。至于答謝，也就是吃頓飯，所以老申的人氣指數(shù)持續(xù)走高，但性價比實在低了些。想到這里，老申有些心煩。他睜開眼，看見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的孫八路，這小子家里還養(yǎng)著兩輛出租車呢。
孫八路把老申桌上的煙拿起來，抽出一根遞給老申，從兜里掏出打火機點著。
“你家出租車掙錢嗎？”老申抽一口趕緊吐出來，他抽假煙。
“賠錢我養(yǎng)它？”八路說，“我想買幾輛‘大翻’上婁波那兒拉鐵礦石?！?/p>
“你跟婁波說了？”
“沒有，你幫我說把握大一些?！?/p>
“買幾輛，你有那么多錢嗎？”老申把煙靠在煙灰缸上。
“貸款唄，聯(lián)社丁主任是您哥們兒?！卑寺沸赜谐芍?。
“司機有了嗎？”老申問。他想起來了，八路買出租車就是他幫著貸的款。
“司機多的是，那個不著急?！卑寺放d奮起來，”你有親戚想干嗎？”
“我給你開?！崩仙晷χf。
精明的孫八路不知道老申剛才的心境，“哪兒敢讓你開，那么大的車你也開不了?！?/p>
老申不再說話，他閑置多年的商業(yè)潛質(zhì)被激活了。
八
大春出來了，修二在鴻泰樓擺酒壓驚，順便答謝那些去上過賬的朋友。一些沒去上賬的抓住這個機會硬著頭皮厚著臉皮趕來，幾十個人用幾乎雷同的理由和動作先跟大春解釋，然后塞給他一個信封。修二預備了二十桌，又臨時加了八桌。
小城的精英階層來得不多。魯處長來了，還捎來姐夫的話，過幾天專門來看他，今天這個場合不方便。魯處長現(xiàn)在雖然沒升官，但已度過了官場屢遭排擠的失落期。姐夫的車隊由他出面管理，錢包漸鼓，說話的底氣也足了許多。
魯處長用不屑的目光把大廳的低端客人和包房里的高端客人過濾一遍，沒發(fā)現(xiàn)老申。他想把大春在監(jiān)獄受到的優(yōu)待給老申描述一遍，讓老申先有個心靈的震撼，然后再把大春想買婁波鐵礦的事讓老申從中撮合。鐵礦買成了他不僅首功一件，還可以再組一個車隊?？上Ю仙隂]來。魯處長站在大廳一端的演出臺上，兩手叉腰，躊躇滿志?？粗@幾百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男女，恨不得把他們都趕進監(jiān)獄去，讓他們的親戚朋友排著隊來求自己。
大春到各桌敬酒，修二陪著，一桌一桌地掀起了敬酒和罰酒的高潮。魯處長他們的包房門對著大廳，大春進來敬酒，修二順手關上房門。魯處長示意讓大家靜下來，認真聽大春的祝酒詞，因為大春的一段肺腑之言，會讓全桌的人對魯處長肅然起敬。但大春只是和每個人碰了杯，抿了一小口，寒暄兩句，走了。
魯處長最想彰顯的正是大春最想回避的。魯處長憤憤然，但想到自己的車隊還要在大春的鐵礦發(fā)財，把一股惡氣強咽到肚里。
修二領了一個遲到的客人進來，魯處長他們的包房還有空座。來人是翟屯鄉(xiāng)派出所的翟所長，魯處長馬上把翟所長請到自己身邊的位子上。
“翟所怎么才來？”魯處長把翟所長給大家做了介紹。大春的鐵礦一半在翟屯鄉(xiāng)境內(nèi)，魯處長的車隊翟所長始終是網(wǎng)開一面。
魯處長親自給翟所長倒酒，翟所長和他咬耳朵：“市局戶政來抽查身份證辦證率，我把他們安排在二樓了，于所陪他們喝呢?！?/p>
魯處長先敬翟所長，然后其他人依次敬。翟所長的酒量名不虛傳，不僅頂住了他們的輪番進攻，還瞅準機會反擊，除了魯處長，桌上的幾個人舌頭越來越短。魯處長讓服務員去叫大春和修二，“你就說翟所來了，讓他倆來敬一杯酒?！?/p>
大春和修二沒來，連服務員都不見了。魯處長真生氣了，他推開房門，大廳里已空無一人。
“你來了大春居然不來敬酒！”魯處長終于找到了宣泄口。
“大春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大春了?！钡运L傷感地說。
大春剛到翟屯的時候，對翟所長畢恭畢敬，圈地、修路、砍樹，哪一件事不是翟所長沖在前面？大春的保安經(jīng)常打傷當?shù)剞r(nóng)民，都是翟所長連哄帶嚇擺平的。那時候的大春年像年節(jié)像節(jié)，翟所長到廣州抓逃犯，大春都給派輛越野車。現(xiàn)在大春和修二綁在了一起，和修縣長的關系大白于全縣，和縣里市里的領導也有互動，對派出所的保駕護航由前幾年的感恩戴德變成現(xiàn)在的應該應分，有時還頤指氣使。
魯處長知道翟所長和婁波的關系一直很密切。人的好壞是比較出來的，同仇敵愾使魯處長和翟所長成了好朋友，兩個人晝夜黏在一起，國土局里很少見到魯處長了，他經(jīng)常泡在翟屯派出所里。半年時間，魯處長買了奧迪轎車，翟所長也如愿調(diào)到市局治安支隊去了。
知道內(nèi)情的只有婁波。魯處長和翟所長從汽貿(mào)公司賒出四輛和姐夫車隊同型號同顏色的“大翻”，套了車隊里的號牌，白天夾在車隊里給大春的礦選廠運礦石掙運費，凌晨把大春和婁波鐵礦交界處的礦石挖出來賣給婁波的礦選廠。翟所長調(diào)走后，于副所長接任所長。于所長死活不愿意入股，還勸他們收手。魯處長把四輛車上了牌照，由翟所長出面放到婁波的鐵礦去了。
九
老申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好，每天上班的時間也就不太準時了。
周五早晨八點，吳大夫就在院子里等著，十點多老申的廣本才慢吞吞進院。吳大夫跟著老申上樓，后面悄悄跟上來兩位，吳大夫不用回頭看就知道是誰。進屋吳大夫就掏出一盒中華，先遞給老申，然后發(fā)給小錢和孫八路每人一根。孫八路聞了聞：“中彩票了還是路上撿的？”
吳大夫給老申點煙，老申擺擺手，把煙放在桌上，吳大夫隨手拿起來自己點著?！拔以\所的門想改一下，從中間挪到北側，屋子顯得大一些。我八點就來了，你電話一直關機?！?/p>
“改唄，我又不是瓦匠?！崩仙陸袘械乜吭谝巫颖成稀?/p>
“你跟城管打個招呼，不批我哪兒敢動啊。”吳大夫哭笑不得。
小錢心里罵吳大夫，八點，來得那么早，既要把事兒辦了，又要躲開中午的飯口兒。
孫八路倒非常熱心：“找宋局呀，把宋局找來?！闭f著迅速掏出手機，查出宋局長的電話，遞給老申。
老申斜了八路一眼，這小子變得越來越壞了。電話打通，宋局長答應過來，小錢和孫八路心花怒放，本縣的兩只鐵公雞終于相遇了。
鴻泰樓事件宋局長受傷住院，修縣長大發(fā)雷霆，把修二和自己的老婆都罵得狗血噴頭，責令修二領著服務員、保安去醫(yī)院看望并賠禮道歉。孫八路用打麻將贏的錢買了一兜水果去看宋局長，宋局長非常感動。孫八路說宋局長是全縣人民心目中的英雄，他本人包括他的家人及他周圍的人都在自覺地默默地向他學習。
沒有一刻鐘，宋局長就到了，先跟孫八路握手親熱。老申把吳大夫介紹給宋局長，順便說了改門的事。宋局長滿口答應，讓吳大夫回診所寫個申請給他。吳大夫下樓了，老申問了宋局長身體情況，大家邊嘮邊等。半個小時過去了，吳大夫還沒回來。小錢接個電話，聽口氣是吳大夫打來的。老申有些不耐煩，小錢說吳大夫問又來人沒有。老申讓小錢告訴吳大夫今天誰請也不去，請他放心，大家都在等他。說完幾個人笑起來，宋局長也笑了，他還以為吳大夫擔心他走了。他肯定不會走的，現(xiàn)在請他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官員們不敢和他吃，怕他喝多了砸場子；生意人不和他來往，因為他已經(jīng)是著名的大事辦不了小事辦不好的主兒。
吳大夫把大家領到百貨公司后身的一個小餐館。這是一個夫妻店，沒有服務員，很干凈，最貴的菜不超過五十元。吳大夫和這對夫妻挺熟，菜上齊了，端菜的媳婦拿著一張?zhí)幏郊堊寘谴蠓蚩?，吳大夫說還得接著吃。原來這主婦是吳大夫的患者。
老申還是不喝酒，小錢打電話把李長友找來了。趙清去中院沒趕回來。大家以宋局長為核心頻頻舉杯，吳大夫因為一輩子沒做過兩回東道主，孫八路邊喝邊培訓。吳大夫被酒精燒著，很快進入角色，和宋局長單喝兩杯，兩個人相見恨晚，曬出各自陣營的哥們兒，竟有幾個交叉的，頓時沒了陌生感和距離感。
老申先走了，酒桌上分成兩個陣營，三個粉絲推杯換盞，宋局長揪著吳大夫推心置腹。三個粉絲酒足飯飽找場打麻將去了，宋局長和吳大夫一直喝到抱頭痛哭，廚師兼老板跑到診所喊來幾個白大褂，把他倆架走了。
吳大夫的酒量確實不如宋局長，他吐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在診所掛上了吊瓶，打了四瓶甘露醇，才勉強打起一點兒精神。
周一吳大夫早早就到診所了，他給宋局長打電話問改門的事，費了好大周折，把老申和孫八路反復提了幾遍，宋局長才想起來有這回事，并且把他記成了胡大夫。十一點，宋局長領著幾個城管來到診所，連照相帶畫圖，忙活到十二點。吳大夫咬著牙又把他們領到夫妻店，這幾個酒量都不輸給宋局長，直把吳大夫喝得心驚肉跳，但臉上還要堆著借來的假笑。幾個人說他們這樣的辦事效率已經(jīng)是罕見了，還是局長親自帶隊現(xiàn)場辦公，之后囑咐吳大夫明天聽結果。
周二早晨，吳大夫到人力市場叫了幾個瓦工在診所候著，自己則盯著手機。眼瞅到中午了，城管的電話也沒來。打過去，宋局長的手機關機，其他人又沒留電話。查座機，都沒人接，吳大夫氣得臉都青了。
周三早晨，吳大夫沒去診所上班，直接去了城管大隊。內(nèi)勤說知道這回事，但隊務會還沒研究，研究完報到宋局那兒，宋局批了才能通知他。吳大夫想找宋局長，內(nèi)勤說宋局長上昆明開會去了。
半個月過去了。一天晚上快下班的時候，城管來了兩個兄弟，其中一個是上次照相的，送來了批復，強調(diào)施工完成就是他們兩個負責驗收。吳大夫又硬著頭皮請兩位欽差喝了一頓。
門改好了，屋里確實寬敞了許多。鄰居賣潔具的田老三過來看了，“我也照你這樣改?！?/p>
第二天早晨，田老三的店鋪像變戲法似的，改得和診所一模一樣。吳大夫大吃一驚，問田老三：“批了嗎？”
田老三說：“批啥？”
吳大夫說：“城管批呀?！?/p>
田老三說：“整這玩意兒千萬別找他們批，多雇人半夜干，城管發(fā)現(xiàn)了再找人，象征性罰點兒錢，沒發(fā)現(xiàn)就賺著了?！?/p>
十
老申的老婆退休兩年了，身體不好，也不是在社會上拋頭露面的性格。老申想弄個門面在那兒撐著，怕?lián)潋v兩年錢沒掙著還有可能把老婆的命搭上。搞經(jīng)濟實體要有一個得心應手的團隊做支撐，而這需要培養(yǎng)周期，自己可能團隊沒帶出來就退休了，所以老申決定以靜待變。他浮躁的心又逐漸安穩(wěn)下來。
秦局長來電話，說大春想買婁波的鐵礦，問老申能不能從中撮合。老申一口回絕了，并且讓秦局長轉告大春，婁波的鐵礦不賣。
撂下電話，老申的危機感油然而生。自己替婁波回絕了大春，是不冷靜的表現(xiàn)，盡管婁波不會挑自己的理。但更深一層的道理是自己和婁波是好朋友，而婁波和大春不一定永遠是敵人。婁波的鐵礦今天不賣給大春，說不定明年賣給二春了。決定因素是價格是利益，決不是自己要去當法律顧問就永遠不賣，等自己死了才賣。顛撲不破的真理是：誰強大也不如自己強大。
老申的岳母住在縣高中對門，老申每天早晨上班順路把老婆放到岳母家，晚上再接回來?？h高中的新大樓拔地而起，這是全縣最壯觀最雄偉的建筑。老申把車停在岳母門前，摁了幾聲喇叭。有工人在拆除工地的臨時圍墻，他下車認真地看了這片新出現(xiàn)的建筑群，教學樓、辦公樓、圖書館、學生宿舍，老申按照自己的認知給幾座樓的功能對號入座。
高中校長姓隋，高個兒，有點兒水蛇腰，師專畢業(yè)就在高中當老師。他媳婦和老申的媳婦沾點兒親戚，結婚的時候求老申買的鳳凰牌自行車，幾十年如一日地尊重老申。
車門“砰”地響了一聲，媳婦上車了。
老申今天早晨到得很準時。他讓小錢把執(zhí)行庭庭長喊過來。十幾年前縣印刷廠告縣高中欠印刷試卷款，法院先調(diào)解后判決。但高中財大氣粗，眼瞅著印刷廠半死不活一天不如一天，更堅定了賴賬的決心，不是校長不在就說財會沒人，后來又把臉一抹說考試卷有錯誤，死活就是不還錢。法院去執(zhí)行，連個總務主任都見不到。廠長鼓動工人到高中去堵大門，縣長把廠長叫去罵了一頓，工人們也就散了，再也沒人提這事了。雙方的實力懸殊到什么程度呢？高三尖子班的班主任開家長會，能有五個縣委常委參加。
當時老申還是刑庭庭長，而現(xiàn)在的執(zhí)行庭庭長還沒到法院。老申讓他把卷宗找出來，安排人到高中去執(zhí)行?？h高中的經(jīng)濟實力比以前更強了，但政治實力卻一落千丈。如今的常委大都是外來的，本地領導的孩子，包括一些有實力的局、鄉(xiāng)鎮(zhèn)領導的孩子都去市高中或實驗中學讀書了。
老申打電話讓女兒上網(wǎng)搜集學生書桌、座椅、辦公用品、圖書館設備的相關資料和報價，下午老申回家認真地看了女兒準備的各種材料。老申做事精細，每次開審判委員會，老申都要根據(jù)簡要案情預習相關法律條款，會上講起來顯得字字珠璣。自己的私事更應該做好功課。
第二天早八點老申就到了單位，還沒坐下，隋校長就來了。老申坐到自己的椅子上，示意校長坐到自己辦公桌前的座位上，在視覺上拉近兩個人的距離。校長把眼鏡摘下來飛快地擦一下又飛快戴上，他把老申端詳一下，確認是申院長，從包里拿出昨天法院送達的一些法律文書?！斑@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當時我還是語文組組長。法院昨天來了兩個人讓我們還錢還利息，不還就封我們賬戶?！?/p>
老申耐心地聽著，校長講了有一節(jié)課的時間，停住了。老申給他解釋，現(xiàn)在全國法院系統(tǒng)突擊打執(zhí)行殲滅戰(zhàn)，特別是群眾反映強烈的案子，涉及群眾切身利益的案子，領導要親自掛帥。校長一肚子委屈，前任校長頂?shù)米?，把面子賺足了，現(xiàn)在他來還這筆陳年舊賬，還連本帶利。本來就有教職員工背后說他窩囊，這個事捅出去，今后說話更硬不起來了。
老申說：“既然這樣，我再跟他們研究一下?！?/p>
小錢在門口探了一下腦袋，老申擺了一下手，腦袋不見了。兩個人的話題漸漸轉到學校浩大的工程上。老申對老隋的魄力贊賞了一番，然后很隨意地說自己有個親戚是搞辦公用品的，有政府采購資質(zhì)，學校馬上竣工了，采購室內(nèi)設備時給考慮進去。校長滿口答應，說現(xiàn)在還沒人在這方面打招呼，老申排第一號。
送走校長，老申在辦公室里背著手踱起步來。他對自己今天的表現(xiàn)很滿意。如果這個事成了，他將創(chuàng)下幾個自己的或者全縣的紀錄，談判時間、技巧、公關成本等等。沒想到自己的處女作如此成功如此順利，他還沒感覺過癮就結束了。勝利來得太突然。
孫八路進來了，他看著不停轉圈的老申，愣了一下，立即發(fā)現(xiàn)今天老申的心情終于有所好轉?！爸形缯埪?lián)社的丁主任喝點兒？”
老申的踱步和飛揚的思緒都停了下來。他看了孫八路一眼，這小子外號叫八路，其實應該叫鬼子，老申有時都不得不佩服他的機敏。
中午老申喝酒了，孫八路貸款的事辦成了。
此后，老申接送老婆的頻率大增，每次都要下車看一看幾幢大樓的進展情況。幾個月過去了，老隋還沒有動靜。老申有些沉不住氣了，他想打個電話，又怕老隋看出自己的心虛，決定再等幾天，下個周末讓執(zhí)行庭庭長把他叫出來吃飯。
沒等到下個周末，周三就出了突發(fā)事件。老申的老婆還沒下車，老申就看到高中門前停著一溜大貨車，車上裝的正是老申最不愿看到的學生桌椅。老申拉著媳婦直接進了學校的大門，門衛(wèi)追上來把老申領到隋校長辦公室。
老隋賠著笑臉遞煙倒水，看老申臉色陰沉，快走幾步把門關上?！拔覝蕚涿魈烊シㄔ焊銋R報這個事。”老隋搓著一雙枯干的手，像做了對不住老申祖宗十八代的壞事一樣尷尬。老申靜靜地看著他，一股莫名的憐憫從心里流過。
“采購方案我們報一個被分管副縣長否了，分管副縣長的方案被縣長否了，縣長的方案被分管副市長否了。我們又搞了一個分解方案，想給相關領導割出幾塊，副市長不同意。我們只好做了一個一攬子方案，貨源是市里指定的?！?/p>
老申走了，他媳婦還在車里，他還有會議要參加，他還要講話。
老申后來知道組織貨源的是副市長的內(nèi)弟。老申沒難為老隋。
十一
鐵粉的價格一直不好不壞。婁波從上邊聽到一個消息，國家要進口一批鐵礦石。他決定把鐵礦出手。
大春讓魯處長找老申打探價格，老申知道魯處長在大春眼里的分量已大不如前，所以他敷衍說沒有一個大數(shù)下不來。魯處長從內(nèi)心不愿意大春把婁波的鐵礦買走，他回復大春說婁波開價一億二。其實婁波和大春的心理價位都在七八千萬左右。大春先找修二商量，兩個人始終拿不定主意，大春讓修二約他哥修縣長，三個人到鮑魚會所吃工作餐。
大春提出的方案是不能突破一個億，當然越低越好，自己獨資或者和修二合伙都行，底線是這個鐵礦絕不能讓別人買走。至于說和修二合伙是和修局長合伙的代名詞。而修二埋在心里不敢說的方案是大哥自己買下來，由他出面管理，到那時自己也能和縣里那些抽中華坐路虎錢袋子倒著拎的鐵礦煤礦礦長們一樣在大十字橫行霸道。
修局長是修二的親哥，在家排行老大，名字叫修尚文，修二自然叫修尚武。修局長埋頭吃飯，他中午從不喝酒，并且十分注意自己在民警和老百姓眼中的形象。自從南京某局長“九五至尊”事件后，他索性把煙戒了。網(wǎng)上爆出“表哥”的前兩年他就不戴表了。下班按時回家，逢年過節(jié)的敏感日子他都去鄉(xiāng)下親戚家躲清靜，來拜年的都由媳婦接待。媳婦也不負夫望，東西南北中，工農(nóng)商學兵，迎來送往的事打點得井井有條。
修二這頓飯吃得卻十分忐忑，哥哥的不哼不哈讓大春有點兒尷尬。自己橫行霸道的目標看來很難實現(xiàn)了，但大春的事哥哥不能這么麻木不仁啊，自己的錢袋子是拴在大春腰上的。修二的臉漲得通紅，大春在這關鍵時刻沖修二做了一個沉住氣的暗示。修局長把碗筷推了，大春和修二也像觸了電一樣扔下筷子。
“大春把該說的都說了?！毙蘧珠L的不動聲色讓大春也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了。
服務員把桌子收拾了，泡上三杯極品大紅袍，茶是大春預存在會所的。修二想去洗手間，但他想等哥哥拍板了再去，如果自己去洗手間的空當兒哥哥表了態(tài)，那自己的作用豈不大打折扣？他下決心和他倆耗下去。但他禁不住大紅袍的陣陣香氣，連喝幾杯后終于把持不住，不開閘的后果是后果自負。他悄悄開門，狂奔，沖進洗手間，行進中就做完了前期準備動作，呼氣，幾次加壓，修二破了自己抑或所有男人的撒尿歷史紀錄。他邁著輕盈的步伐回到包房時，哥哥和大春卻起身了，修二在兩個人的臉上左看右看，沒發(fā)現(xiàn)一點兒有用的信息。
修局長上車走了，修二有點兒發(fā)懵。大春把車開到身邊了，他還望著遠處發(fā)愣?！袄洗笤趺凑f？”修二有些著急。
“沒說啥，齊書記找他。”
大春的不溫不火更讓修二起疑。
修二的警覺不無道理。他太了解哥哥特別是嫂子的做事風格了。吃肉從不吐骨頭，他倆的胃連鋼筋都能消化。鴻泰樓開業(yè)后，哥哥為了避嫌，讓修二在那兒撐著臺面，實權其實掌握在嫂子手里。酒店每天大把的銀子進賬，而嫂子對他的重要性不僅不予承認，甚至對他這個物理人的存在都熟視無睹，大堂經(jīng)理、后廚、服務員、保安也不拿他當盤菜。修二心知是嫂子使的壞，他表面對嫂子畢恭畢敬，內(nèi)心卻恨之入骨。去年嫂子在礦總醫(yī)院查出宮頸癌，陪檢的修二媳婦偷著給修二發(fā)了短信。修二認為蒼天有眼，應該普天同慶，當晚喝得酩酊大醉。第三天陪著去省城復查的媳婦回來了，說是礦總醫(yī)院誤診了。修二破口大罵省城的醫(yī)院不尊重基層醫(yī)院的意見。
婁波的鐵礦真的賣給了大春。中間人是秦局長，合同是老申親自起草的，價格是八千萬。
老申把一億二的價格喊給魯處長后，馬上把婁波找來商量。見婁波誠心出手，知道自己的順口胡說給婁波添了秤，因為婁波的底價老申是知道的。真要賣一億二，自己豈不是中了大彩？但最后的成交價格讓他有些失望。
大春因為魯處長使壞造成的信息不對稱，迫使他搬出修局長。婁波也給足了修局長面子，價格讓大春大喜過望。外人不得而知的是，大春的鐵礦里從此有了修局長的股份。這宗買賣的操作線路圖是在修二出去撒尿的時候兩個人商定的。修二知道準信兒還是婁波的鏟車司機告訴他的，一股無名火從心頭躥起。但他很快讓自己冷靜下來。哥哥和大春的躲躲閃閃雖然可恨，但畢竟修二已經(jīng)把他們的心思掐得準準的。
兩個月過去了，大春和哥哥還在裝糊涂，而嫂子居然讓吧臺來催他欠的酒飯錢。本來要去鐵礦的修二把魯處長請到會所密謀，下午，魯處長在婁波鐵礦上閑置的“大翻”車隊就賣給修二了。修二整合了自己所有的機械設備對大春的老礦新礦進行瘋狂的掠奪性開采。鐵粉的價格原本就低迷，讓修二這種甩貨一樣地賣，小城鐵礦元氣大傷。
十二
十一月，小城迎來了全縣矚目的換屆年的“兩會”。
宋局長多次做夢夢到自己當上了副縣長。孫八路就說過，分管城建的副縣長非自己莫屬，但他總感覺自己沒有副縣長的范兒，所以每次在夢還沒完全醒來的時候他就自己否定了這個純粹的夢想。而今天早晨他從宿醉中醒來，卻聽到一個幾乎讓他又醉過去的消息，他被縣委提名為副縣長候選人。
快十點鐘了，他才遲疑著來到單位，他怕這個小道消息是個拿他開涮的惡作劇。剛到辦公室門口，文書小張就跑過來：“宋局，組織部梁部長找您?！?/p>
宋局長心里咯噔一下，難道是真的？上周還見到哥哥了，他怎么一點兒風都沒透？宋局長掏出鑰匙開門進屋，小張又跑著過來，緊張得滿臉通紅：“宋局，齊書記找您?！?/p>
把宋局長作為政府換屆的副縣長候選人是齊書記提出來的。齊書記還專門去市委組織部匯報過。宋局長的哥哥現(xiàn)在是常務副部長，他對其他幾位候選人都沒意見，只是不同意自己的弟弟進來，一方面是他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另一方面，縣區(qū)換屆繞不過市委組織部這個門檻兒，他怕齊書記可能是做做樣子給自己看的。
齊書記堅持自己的意見，并且強調(diào)這是縣委組織部廣泛征求意見，縣委常委會慎重研究一致通過的。齊書記調(diào)集了所有的誠摯又轉換成當下流行的“官笑”：“小宋在縣里口碑很好的，部長不能太官僚了?！?/p>
宋部長說：“他有出息還不是書記親自栽培？”宋部長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知道弟弟的口碑離開自己就是口杯。
宋部長想出一個變通的方案?，F(xiàn)在的省級以下選舉是差額選舉，如果是七個位置，組織部門要準備出八個候選人，其中七個是正式的，另一個是準備被“差”下去的，選舉人和被選舉人都心知肚明。而能當上“差額”也不容易，不出意外很快就會被組織提拔重用。
也有些不老實的“差額”在選舉中弄出意外，把組織提名的候選人弄下去了。組織部門吃一塹長一智，挑選單位實力弱且本人活動能力有限的部門領導當“差額”。這一組織措施屢試不爽，俗稱“軟差”。但百密一疏，組織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也有“貌似忠厚”、“袖里吞金”之輩被拿來當“軟差”的，結果是“軟差”不軟，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飯，這種情況俗稱“硬差”。還有一種是在實力部門熬了一輩子，能力威信上下認可，長期被重用換屆時就被忘了，年過五十大限將至的，很容易就串聯(lián)十個人大代表聯(lián)名把自己推舉為候選人。這種抱著必勝信念的孤注一擲，成功率非常高，俗稱“鋼差”。選舉是每個換屆年最重要的政治活動，這也是檢驗選舉是否成功和組織部門工作是否縝密的硬指標。“兩會”期間各鄉(xiāng)鎮(zhèn)的代表團長晚上總去開會，就是怕選砸了。
宋部長的方案就是把自己的弟弟調(diào)整為“差額”，他認為這是一個最合適不過的“軟差”。齊書記心里清楚，沒有哥哥，弟弟連“軟差”的資格都混不上。宋部長果然是中國官場熬出來的千年狐貍，隨便一玩兒就是聊齋。齊書記的這份大禮，他雖然領了，但打了折扣，又埋下了暗扣。弟弟如果選上了，對上面也能交代，他畢竟選前就大義滅親了。如果弟弟沒選上，正好彰顯了自己的從嚴律己和高風亮節(jié)，以后弟弟的提拔也就順水推舟、水到渠成了。
球被踢到齊書記的腳下，他拿到了一個不大不小幾乎沒有解的難題。把宋局長作為“差額”，那等于給這次選舉上了保險?？h組織部前期摸底的時候，一個副部長在常委會上就提出來把宋局長作為“軟差”，以確保選舉萬無一失。
齊書記立即打斷副部長的發(fā)言，他怕哪個不長眼的常委再深度闡述“軟差”和宋局長的絕配，豈不給自己惹來麻煩？齊書記是一把手，他站的高度和看的深度是副職們無法比擬的。領導的駕馭能力其實就體現(xiàn)在對敏感、重大事件的拿捏和果斷處理上。齊書記迅速統(tǒng)一了大家的認識：“縣委不僅對交流干部和本地干部培養(yǎng)使用一視同仁，并且對交流干部高看一眼厚愛一分。組織部考慮得很全面，我提議一步到位，把宋局長作為縣委推薦的候選人?！?/p>
齊書記一錘定音。他用自己與生俱來的情商化解了一次危機。每次常委會的內(nèi)容都無密可保，何況這種關乎很多人切身利益的議題，會上那個嘴欠的副部長既然提到宋局長這個敏感的名字，沒有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是說不過去的。宋局長的哥哥現(xiàn)在是常務副部長，齊書記知道“常務”是一把手的影子。扶正的同時就進常委，到那時再拍馬屁，成本是現(xiàn)在的幾倍，效果還不一定好。
宋局長從縣委回到執(zhí)法局的時候，已經(jīng)完成了從局長到副縣長的心理轉換。這時他接到了哥哥的電話，又不情愿地趕緊把自己冷卻下來，對著鏡子把眼角、嘴角那些不聽話的笑容摁回去。因為齊書記和哥哥已囑咐宋局長近期要謹言慎行，不要給別人留下拉票的口實。宋局長在辦公室憋了兩天，這兩天讓他知道了什么是度日如年。不在一些敏感的場合拋頭露面就可以了，不能沒當上縣長，倒先蹲上拘留了。他決定到老申那兒走走。從候選人到副縣長，這是一個神圣的過程，還有三天就開會了，他要大膽享受這個過程才對。
老申沒在辦公室，李長友坐在老申的電腦前，聚精會神地植物大戰(zhàn)僵尸。宋局長在沙發(fā)上坐下，把煙灰缸挪一下，為的是弄出一點兒動靜，可李長友不僅聽不見，嘴里還“啊啊”地叫。這時孫八路小跑著進來了，搶前一步雙手握住宋局長的手?！八慰h長好?！睂O八路轉過頭來，“長友，宋縣長來了?！?/p>
李長友看看宋局長、看看八路，一臉的迷茫。
宋局長比較喜歡孫八路，因為他是最先也是唯一看出自己是副縣長材料的人。果然一語成讖了。
孫八路把老申辦公桌的抽屜一個一個拉開，找出老申藏在最深處只給自己喝的茶葉，給宋局長泡上。李長友還賴在電腦前，他的信息里儲存的還是那個啥飯都吃、啥便宜都占的宋局長，聽說要出息成副縣長了，他的手不情愿地停下來，但還是離不開鼠標，屁股抬起來向宋局長點點頭，算是致敬了。
孫八路一直站在宋局長面前，臉上的笑容都放不下了，一直堆到脖子上，而且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他等著宋局長示意他坐下，但宋局長卻吝嗇起來，不肯賜坐。
“我姐夫是代表，我早就跟他打好招呼了，這一票鐵的?！边@是孫八路早就為宋局長準備好的厚禮。
“坐，坐，你姐夫叫啥名？”宋局長從兜里掏出幾頁紙來。
“齊寶慶，開密度板廠的，還和別人合伙開個金礦?！?/p>
宋局長把三頁代表名單仔細找了兩遍，沒有齊寶慶這么個人。孫八路又拿過來找一遍，雖然沒有姐夫的名字，但找出了幾個認識的，無非是同學、親戚，還有老申的朋友，孫八路都拿筆圈上，鄭重打了保票。
小錢進來了，像被大風刮進來一樣?？吹阶谏嘲l(fā)上的宋局長，小錢呆住了。挺長時間沒見著宋局長了，而今天神話般的宋局長就坐在面前，他竟忘了上前招呼。孫八路剛要嗔怪他有眼不識縣長，他又一陣風刮出去了。
小錢再進來的時候，是跟在兩個院長的身后。
一把院長是從市中級法院剛剛調(diào)來的，以前的大院長姓敖，到小城人大當副主任去了。這兩個人宋局長以前做夢都想接觸只是接觸不上，今天新來的大院長竟然屈尊到老申的辦公室拜見自己，宋局長確實感受到了這種像化學反應一樣的變化，他后悔前兩天不該憋在辦公室里，大家對自己這么好，也是對自己這兩年工作的充分肯定。
寒暄過后，大院長讓老申陪著宋局長，他正主持一個座談會，修改法院的工作報告，他囑咐老申一定要留住宋局長，晚上院領導班子成員集體請宋局長吃一頓飯，讓宋局長提前熟悉熟悉法院工作。
李長友不知什么時候沒的。老申在宋局長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他沒恭維宋局長，卻提示了一些作為候選人應該注意的小節(jié)問題。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上級要求縣政府都要配一名管科技的副縣長，硬件是本科畢業(yè)還要有高級職稱?？h廣播站站長蔣瑞是學無線電專業(yè)的，又是高級工程師，是全縣唯一符合條件的候選人。蔣瑞老實厚道，年輕時因為會修半導體收音機（后來會修電視機），全縣上到縣長下到單位臨時工家的收音機電視機都是他包修，親戚朋友同學鄰居更是責無旁貸，后來業(yè)務范圍擴展到所有家用電器。蔣瑞也因此落下個高度近視。那時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候選人和代表們唯一的一次互動是選舉前一天候選人集體看望人大代表，別的候選人都鞠躬，只有他在那兒傻站著，一些代表特別是農(nóng)村來的代表誤解了他，說他架子大，結果落選了。后來當了縣長助理，再換屆的時候，他年齡又超了。
老申后來問過蔣瑞，“鞠躬門”事件的真實原因是蔣瑞的老婆怕丈夫的知識分子形象拉大他和工人農(nóng)民代表的心理距離，那兩個瓶子底兒也確實難看，就囑咐蔣瑞上臺前把眼鏡摘了。蔣瑞在臺上的位置是最后一位，根本就沒看到前面別的候選人鞠躬。
宋局長從內(nèi)心感激老申。前幾年自己在社會上放浪形骸，老申對自己一如既往地客氣和尊重，特別是那個“假揣”事件，是自己到小城工作最大的心理障礙。但實踐證明，老申為自己守住了這個無法抹去的荒唐。
宋局長小時候在體操隊練過幾年體操，晚宴進行到高潮的時候，他講了幾句發(fā)自肺腑的話，對法院的領導班子表示感謝，但總感覺感情上還不到位。他靈機一動，不如給大家鞠幾個躬，既能表達自己的感情，又趁機練練身子骨。宋局長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跨出座位一步，給在座的每人鞠一躬，果然鞠得一腰好躬，頭都碰到鞋面了。大院長起頭領掌，大家鼓了一陣。
大會期間，候選人集體到代表住地拜訪一次，宋局長私下又去一次，挨個兒房間拜的。賓館的服務員們送了他一個雅號——“鞠躬帝”。
十三
婁波把電子學校買下后，秦局長的拆遷隊就進入了。這是一支專業(yè)化很強的隊伍，一個月后婁波和老申路過工地，兩個人都驚呆了。工地的南側隔成幾個區(qū)域，原先的十幾座建筑物被撂倒，又重新變成了建筑材料，按種類整齊地碼放在一起。它們雖然被無情地拆解了，但仍然展現(xiàn)著那來自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貨真價實，厚實的松木板材、被重新拉直穿著水泥盔甲的鋼筋，還有磚瓦、門窗、上下水管件，一些經(jīng)銷舊物的販子在幾個區(qū)域轉來轉去。
老申從內(nèi)心欽佩秦局長。臺面上的工作干得風生水起，地下還豢養(yǎng)著這么一支過硬的隊伍，不放倒一百座樓絕對練不出這么純熟的技術班底。
校園北側原先有一排平房，是學校職工住宅，現(xiàn)在變成了一片開闊地。但仍有一戶雖然搖搖欲墜，卻頑強地站著，是人就能看明白，這就是傳說中的“釘子戶”。
“遷不動嗎？”老申指指那個“房堅強”。
“合同早簽了，錢都給了，我留下給我當幾個月‘釘子戶’?！?/p>
老申明白了?，F(xiàn)在政府出手打壓房價，房子封頂就必須開盤，誰捂盤惜售就要遭重罰，而商品房用地又不能超時擱置。很多房地產(chǎn)商開工后只能靠拖延施工時間等樓市回暖，但時間長了建筑商就不干了，施工成本也會增加。婁波剛邁進房地產(chǎn)這個門檻兒，就創(chuàng)造出假“釘子戶”，輕松化解政府劍指房市的組合拳，真是個復合型、創(chuàng)新型人才。
老申看到秦局長和婁波在市場大潮中如此精彩的搏擊，內(nèi)心平添一絲羨慕甚至嫉妒。自己的情商和智商都在二人之上是毋庸置疑的，老申認為問題的癥結在于對商機的態(tài)度和把握上。自己對商機的態(tài)度可分為三個階段：一、不屑一顧；二、麻木不仁；三、心灰意冷?？h高中辦公用品采購案的失敗，讓老申對生意場喪失了信心，但好在沒受啥損失。今天老申站在這偌大的平展展的工地上，心思又活絡起來。
秦局長開著豐田大吉普來了，婁波迎過去，老申也走過去和秦局長握手。婁波把秦局長工程隊的戰(zhàn)斗力和管理能力著實夸獎一番。秦局長把工程隊負責人喊過來，安排下一個工程。婁波沒想到秦局長這么快就把拆遷工程做完了，并且要接手新的工程，而工地這一段空窗期是要有人駐守的，駐守的團隊不僅守土有責，還要表面上給人一種和“釘子戶”劍拔弩張的假象。婁波想從秦局長的工程隊里選兩個骨干，兩個人正在討論人選，老申如夢初醒，這不就是商機嗎？他馬上請纓，而且自己手里有這方面的人力資源。
婁波笑著說：“我更相信你手里有一批律師?！?/p>
一提起律師，婁波感覺有些愧對老申。小城的鐵礦都習慣高薪聘請律師，所以鐵礦的律師在業(yè)內(nèi)都有一種優(yōu)越感。婁波知道老申一直有一個夢想，就是退休后到他的鐵礦當律師。現(xiàn)在鐵礦賣給大春了，老申提筆給婁波和大春起草合同的時候，婁波就看出了老申的落寞與無奈。今天既然老申落花有意，婁波就送個順水人情，用這個小把戲給老申做個補償。婁波開出了三十萬元的“天價”，先付十萬元做啟動資金。
老申說的人力資源就是他的小舅子，叫王利民。王利民和建筑也不是一點兒關系沒有，他中專畢業(yè)就分到縣一建公司，轉正后任技術員。后來一建都轉制為國有民營了，他還一直穩(wěn)定在技術員這個崗位上，再后來一建變成私企了，他拿著買斷工齡的一萬多元錢回家了。他的同學同事很多都成長為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老板了，最差也是項目經(jīng)理，只有他一直這么低調(diào)著。
王利民認為自己始終不成器和老申看不上他有直接關系，而老申看不上小舅子是因為自己的媳婦看不上她弟弟，再深究就是王利民的媳婦和婆婆的關系勢同水火，姐姐埋怨弟弟窩囊，不孝順。弟媳婦埋怨大姑姐站著說話不腰疼，沒孩子夸干凈，沒老人夸孝敬，你把老太太接去孝敬幾天給我們打個樣兒？老申為平衡這三國四方的關系，在高中門口買個平房，把老太太接過來單住，姐弟的關系才緩和了。
小城西關有個酒廠，是慈禧太后的老公公那個年代建的一個燒鍋，東家是一個愛喝酒的地主，公私合營后收歸國有。酒廠釀得出上好的瓊漿玉液，正是酒好不怕巷子深，前兩年國家還給發(fā)了馳名商標。小城的男人和一部分性別女性格男的女漢子每天都被這瓊漿玉液弄得神魂顛倒。王利民酷愛喝酒，清醒時怕媳婦，喝醉了媳婦怕他，他們家的政權每天至少更迭一次。
王利民接到姐夫電話的時候是早上九點，他正在一邊擦地一邊聆聽媳婦的罵功。一聽是姐夫找他，媳婦分析是老太太有病了，她在門口把丈夫攔住，把他兜里的錢都掏出來才放他走。
王利民再回家的時候，雖然沒喝酒，但渾身上下有了一股大器晚成的霸氣。他把合同書扔在早上吃飯的桌子上，看到桌子上的碗筷還沒收拾，破口大罵。睡得迷迷瞪瞪的媳婦“呼”地坐了起來，睡眼蒙眬地看著揭竿而起的丈夫。終于，她順著丈夫那驕傲的手勢，看到桌上多了一樣東西，仔細看了幾遍，才沒出手平暴，而是破天荒要下廚房炒菜，上超市買酒。王利民擺手攔住媳婦：“我有應酬?！?/p>
剛才老申領著王利民從婁波的公司出來，一路上把一些要注意的事情強調(diào)了，讓他找兩個老實可靠的人，秦局長撤場他們就進入。王利民在大十字下車，在家賦閑十多年了，突然姐夫降大任于斯人，剛剛又把人事權給了自己，感到千頭萬緒手忙腳亂起來。但他還是決定先回家，征服天下之前要先征服家里那只母老虎。
“我有應酬?！笨聪眿D發(fā)愣，王利民又重復一遍。確信媳婦聽明白了且臉上有了崇拜的表情，才去把當技術員時用的公文包找出來，小心地把合同書放進包里。
媳婦把兩手搭在他的肩上，眼神有些飄忽，嘴里呼出了一股隔夜的剩飯發(fā)酵的怪味。
“滾。”王利民把下巴抬得高高的。
媳婦不撒手，“我也跟你去吧，幫你看著點兒兜子?！?/p>
“滾犢子。”但媳婦提醒得很及時，應該鼓勵一下?！拔沂箘艃狐c菜，吃不完打包回來?！?/p>
王利民還沒邁出屋門，媳婦要求丈夫把自己的弟弟也就是王利民的小舅子作為骨干招進來。
“滾王八犢子?！蓖趵窀F困潦倒十幾年，但腦袋還是密封的，知道媳婦是想給他安眼線。王利民從小上學就偏科，寫作文愛用排比句，這個“犢子”升級版就是他的獨創(chuàng)。
政權割據(jù)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王利民從此站起來了。
秦局長的工程隊撤場的時候，給老申留下兩間活動板房。老申就在這個有限的空間，給王利民還有他招聘來的兩個工友開了個短會。這是一個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活兒，工地上沒有可看的東西，沒有可吃的東西，沒有可偷的東西，不管什么單位來檢查，都要聲討一下那個“釘子戶”。老申之所以硬性規(guī)定“不管什么單位來檢查”，因為他知道這三個人辨別執(zhí)法隊伍的能力太低，只能用“寧可錯殺三千，絕不放過一個”的老辦法。
上車之前，老申又巡視了一遍這空曠的工地。這是婁波從天上扔下來的兩張餡餅，大的是秦局長的，小的是自己的。老申不會做生意，卻是個比較理性的人，理性的人不排斥滿足感。
王利民假裝認真聽老申講話，其實心里盼著姐夫早點兒離開。他把一間房子作為自己的專用辦公室，另一間集工作室、值班室、接待室、餐廳于一身。
王利民有三個酒友，張海軍、馬勝利、劉凱。應了東北的一句老話：“酒越喝越厚，錢越耍越薄”。四個人在酒桌上較量了十幾年，喝出了高低喝上下，也喝成了結拜兄弟。每個人有一個代表自己武功的外號，“劉三兩”、“王半斤”、“張一瓶”、“馬沒夠兒”。劉凱的姐姐在北京，前兩年劉凱被特招到縣國土局上班，幾次酒場都借故缺席，被他們?nèi)齻€給除名了。
張海軍四尺來高三尺多寬，少時練過武術，能背著一個人做引體向上。兄弟幾個一天兩醉，和酒場“業(yè)界”或路人難免有個磕磕碰碰，有張海軍在場，他們就很少吃虧，大多化險為夷。而險情一兩年才能有一次，張海軍有被邊緣化的感覺，腦袋鬼精的張海軍有時竟自己生出點兒是非來，以顯示他的不可或缺。既然不可或缺，張海軍就有些居功自傲，輪到自己做東有時也磨蹭著不埋單，馬勝利就懷疑劉凱絕不是吃上官飯臉就變的人，而是對張海軍有意見。王利民聘來的兩個人正是自己的鐵哥們兒張海軍和馬勝利。
老申第一個月去給他們發(fā)了工資，順便檢查一下工地情況，以后都是王利民去老申辦公室領錢，順便報銷一些雜費。
現(xiàn)在，王利民在哥兒幾個當中十幾年的既定心理地位出現(xiàn)了大逆轉，馬勝利很快就適應了，一口一個“王總”地叫著，張海軍卻遲遲不能進入角色，還“利民利民”的，看著王利民臉色鐵青著也反應不過來。有一次喝了點兒酒，竟敢叫王利民的另一個外號“傻半斤兒”。王利民拿張海軍沒辦法，炒了他又怕工地有事，自己和馬勝利都手無縛雞之力。擁有核武器不一定使用核武器，作用在于威懾。
馬勝利會做菜，三個人每人每月出五百元，辦了個小食堂。第一個月出了赤字，第二個月環(huán)衛(wèi)部門來收衛(wèi)生費，自來水公司來收水費，電業(yè)部門來收電費，他們就扭虧為盈了。世界上最會吃的是中國人，最奇怪的也是中國人，沒錢沒單位的時候吃自己無怨無悔，有了單位有倆錢兒也想吃集體無盡無休。哥兒幾個正算計著把他們的小食堂用公款做大做強的時候，劉凱來了。
劉凱請三個把兄弟到西市場一家名叫“小鍋飯”的飯店喝酒，做東的是浙江的一個項目經(jīng)理，工地離電子學校不遠。項目經(jīng)理想把吊車、腳手架等設備暫存到王利民的工地上，每個月付費五千元。
三個人說要商量，就鉆進洗手間。項目經(jīng)理以為開價低了，劉凱說不是開價的事，他們是商量這個事怎么瞞著他姐夫以及錢怎么分。
洗手間里第一個共識很快達成了，這是他們拓展的第三產(chǎn)業(yè)，可以不讓老申染指。第二個共識也達成了，小食堂還用環(huán)衛(wèi)和水電費等假發(fā)票支撐，用這筆錢先使自己富裕起來。第三個共識沒達成，王利民提出自己三千，張海軍、馬勝利各一千，張海軍不同意。張海軍提出他和王利民各兩千，馬勝利一千，馬勝利不同意。王利民決定擱置爭議，先吃飯。
兩瓶酒下肚，哥兒四個臉酣心熱。王利民是文藝青年，祝酒詞也頗具文學色彩：“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壺濁酒喜相逢，兄弟多少事，都在此杯中?！睘閯P的回歸而慶賀。
大半年過去了，哥兒幾個恨不得婁波的樓盤這輩子都不開工，永遠由他們幾個看著。老申也去過兩次工地，但他以為工地上存放的設備是婁波的。
工地往北是政府正在興建的森林公園，這是一塊面積一千多畝的楊樹林，每年“五一”節(jié)前后要飄起漫天的白毛毛。二十年前就叫森林公園，二十年前的設計上就有一個人工湖，園林處年年向市財政局打報告要這筆錢，去年財政局一個科長的弟弟承包了這個工程，今年經(jīng)費撥了下來?？崎L弟弟把挖湖的工程包給了一個姓宋的溫州人。
真是人找錢不如錢找人，王利民兄弟三人正在辦公室里斗地主贏中午的兩瓶酒錢，假“釘子戶”領著溫州人進來了。溫州人要把挖湖的渣土暫存在工地上，出價每月三萬元。
第二桶金在第一桶金的喜悅中不期而至。但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王利民雖然心都快從嗓子眼蹦出來了，他還是囁嚅著說：“存放沒問題，只是價格低了些?！?/p>
別無選擇的溫州人又給加了五千。三萬五千元放在桌上，王利民害怕了，他想起要簽個合同，合同規(guī)定只能存放兩個月，兩個月后如果能繼續(xù)存放再商量。
王利民決定把五千元按上次經(jīng)過艱苦談判形成的“311”方案三個人先分了，余下的三萬元先存起來，等下個月的三萬五進來。如果老申這兩個月不來工地，再研究六萬五的分配方案，如果來了，渣土是瞞不住的，就上交。
第二天，渣土車一輛接一輛地開進工地，幾十輛大翻斗車就像一條自動運輸帶一樣把渣土搬了進來。半個多月后，工地變成了一座小山，“釘子戶”在山北面，王利民他們在山南面。
一個月過去了，老申沒來，王利民去他辦公室領工資的時候，姐夫的表情正常。
第二個月溫州人交租金的日子到了，可他的手機卻打不通。張海軍和馬勝利繞過小山，把“釘子戶”拖到辦公室?！搬斪討簟闭f他也不認識那個溫州人，溫州人開始以為他是看工地的，他說不是，溫州人說不是也交個朋友，給了他一千元錢，求他做個引見人。
哥兒仨來到人工湖的工地，負責人說那個溫州人承包的是土方工程，做完了，十天前結賬走人了。
馬勝利心細，湖邊停著一輛渣土車，他過去把睡覺的司機叫醒。司機承認渣土是他們運到電子學校工地的，是一個溫州人雇的他們車隊。
王利民問：“再運走得多少錢？”
司機說：“那得看運到哪兒?！?/p>
王利民說：“我沒地方。”
司機說：“那就運到垃圾場。那些渣土至少有三萬噸，按噸公里算得二百萬。”
十四
吳大夫的診所生意好起來了，而且好得一塌糊涂。隔壁田老三家的生意也跟著好，左鄰右舍一致認為是窗戶改門帶來的財運，于是幾條街的買賣家都改成了診所模式。
吳大夫的媳婦是縣委辦的文書，生得有幾分姿色，害得吳大夫一天到晚查崗，還要電話查和上門查相結合。喝酒的時候如果有誰提到他的媳婦姚桂榮，吳大夫特別注意在座每個人的表情，一點兒蛛絲馬跡都不會放過。如果誰詭異一笑，他馬上到外面給媳婦打電話，如果媳婦不接電話，他立馬就打車到縣委辦。他到省城進藥，跟媳婦說出去兩天，后半夜準回來。
媳婦的手機卡是他去移動公司登記買的，隔兩三個月他就拿自己的身份證去查一次電話單子。吳大夫有一個同學就是通過查電話單子查出了媳婦的奸情，離婚了。同學告訴他，疑點是陌生號，陌生號的重點是連續(xù)兩次簡短通話，且間隔不到一個小時。同學給吳大夫做了演示，他說好比他現(xiàn)在就是齊書記——
“喂，桂榮，在哪兒呢？能出來嗎？”
“在家，能出來?！?/p>
四十分鐘后——
“桂榮，老地方，510房間?！?/p>
“好?！?/p>
吳大夫佩服同學比福爾摩斯都有天賦，還有將自己媳婦捉奸在床的成果佐證，只是不應該用姚桂榮舉例子，而幸虧另一半是齊書記，吳大夫才認為純粹是個例子。換另外任何人，假如換成劉書記，吳大夫都會費一番心思分析該同學是不是在暗示自己。
媳婦的通話單子每個月都無懈可擊。不僅電話越來越少，而且僅限于丈母娘、大姨子、小舅子。
家有金山不如日進分文。吳大夫的診所天天進錢，最近又把縣醫(yī)院的皮膚科承包了，這是業(yè)內(nèi)人人垂涎三尺的肥肉。過去吳大夫診所為看個性病得半夜偷著到大十字貼小廣告，現(xiàn)在他的診所搖身一變轉型為全縣性病患者最正宗的權威部門。
性病患者的錢是最好宰的，但性病患者畢竟數(shù)量有限，吳大夫診所的大夫們把尿道炎、濕疹診斷成性病是拿手好戲。當有些冤大頭被嚇得魂飛魄散的時候，他們最初有些愧疚，吳大夫很快就讓他們心安理得：“真菩薩也是假慈悲，別的診所下手更狠?！?/p>
吳大夫最愛看的電視節(jié)目是《動物世界》。他把縣醫(yī)院比喻成獅子，把分布在縣城的大大小小的診所比喻成獵豹。“衛(wèi)生局批執(zhí)照時為什么要強調(diào)布局合理呢？這是給我們劃分領地?；颊呔褪谦C物，進入我們的領地了，我們不吃，他很快就會進入別人的領地。我們沒有憐憫的時間，有時到手的獵物都會被獅子搶走?！?/p>
但他們還是享受真正的性病患者藏頭遮臉地進來，把錢包掏干凈再鬼鬼祟祟地逃出去的整個兒過程。因為這才是他們的獵物。
吳大夫在縣醫(yī)院承包了皮膚科后，他在小城的社會地位發(fā)生了質(zhì)的飛躍。全縣的人特別是醫(yī)療系統(tǒng)的人都看清楚了，現(xiàn)在他雖然還是獵豹的身份，卻有了老虎一樣的威風。他不僅不怕獅子，還在獅子的家里劃出一塊自己的領地，每天從獅子嘴里搶食兒。
有錢人從來不缺朋友。縣醫(yī)院主要科室的主任、幾個副院長都和吳大夫是好朋友，齊副院長更是鐵哥們兒。美中不足的是一把手院長始終沒就范，吳大夫分析是自己的政治實力欠缺，大院長是市里調(diào)來的，副縣長都很難近身。
大院長名叫王海生，雖然只有一米五的身高，武大郎的臉龐，在縣醫(yī)院卻是一言九鼎，真正的巨人，大夫護士職工背后都叫他“大哥大”。外人都以為是老大的意思，而外號的原意是武松的大哥武大，武大的大哥“大哥大”。
此長彼消。吳大夫的診所做大了，別的診所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大家的本事也差不多，于是大家的思路也一致，都在縣電視臺、縣報上做起了廣告。這是吳大夫過去和大家一起玩的把戲，現(xiàn)在吳大夫出息了，不屑于再陪著他們一起玩了。他要到省臺甚至中央臺去混個臉兒熟。
吳大夫讓齊副院長在辦公室等他。吳大夫從進醫(yī)院的門診大樓開始，所有碰到的護士大夫都和他打招呼，這種變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是大家越來越畢恭畢敬，一些資歷根基都淺的還管他叫“吳院長”。吳大夫心里受用死了。
齊副院長叫齊會員，腦袋靈光，口才極好。醫(yī)院里的護士大夫結婚都是他主持，現(xiàn)在有了專業(yè)主持人，齊院長轉而變成了無可替代的證婚人。雖然是證婚人，心情好的時候，他也能講半個小時。
吳大夫坐到齊院長的椅子上，他看到辦公桌上的處方紙上寫著一首詞，看字跡就是齊院長的作品，看內(nèi)容還是新作——
滿江豬·看黃浦江出現(xiàn)大量死豬新聞有感而發(fā)
怒發(fā)倒豎，心發(fā)怵。人神共哭。望黃浦，壯懷激烈，滿江死豬。八戒揮淚子孫劫，悟空悟凈嘆無助。莫再煮，一江肉湯賜寧滬。
鹵豬頭、炒豬心、醬豬手、燒排骨。駕萬豬，乘風破浪東渡。漁夫難咽江泡肉，河神上岸凈六腑?？唇袢眨i去禽又來，畜戲吾？
齊院長不同意吳大夫把廣告做到省電視臺，那樣既費錢效果又不好。那地方是三甲醫(yī)院對峙的平臺。
“十一”黃金周剛結束，一篇報道登在縣報上——吳大夫領著全診所的大夫護士，救助一名昏倒在路邊的老大爺。文章寫得很生動，還配了照片。沒過幾天，市報登出了一篇更長的報道，吳大夫領著診所的大夫護士到實驗小學給學生們免費測視力，還輔導學生如何保護眼睛。隔幾天縣電視臺播出了專題片《秋天的愛》，主演是吳大夫。他領著幾個配角到敬老院給老人們免費體檢。十一月底，市電視臺連續(xù)三天播出了三集專題片《冬天里講述的春天的故事》，講的是吳大夫十幾年如一日用自己研究的配方、用進口的中草藥制作的中藥治好了一對開小飯店的夫妻（女方）的風濕性心臟病。
上報紙、上電視就和女人化妝一樣，化上就停不下來，不化就出不了門。吳大夫上癮了。媒體的狂轟濫炸沒給診所生意帶來什么起色，吳大夫已經(jīng)忘了最開始和齊院長商量的初衷了，整天和一撥又一撥的記者黏在一起。
診所的大夫們意見很大，診所的效益本來很好，這種宣傳偶爾搞一下可以，現(xiàn)在是沒完沒了，而且開銷很大，已經(jīng)影響到大夫護士們的提成了。最令人擔心的是，市電視臺的三集專題片播出后，每天都有風濕性心臟病患者來診所找吳大夫，其中還有一些危重患者，如果在診所死一個就夠他們喝一壺的。好在齊院長夠意思，打個電話就派“120”拉走，有一個剛出門就死在救護車上了。
有付出總會有回報，診所的生意雖然沒看出有多大起色，但年底吳大夫有了意外收獲，他被補選為縣政協(xié)委員。
王海生也不過是政協(xié)委員而已。今后大家坐在一條板凳上開會，你還能對另一個政協(xié)委員傲慢嗎？吳大夫想。
政協(xié)是大款窩子，而座駕最能代表一個人的實力，吳大夫也買了一輛奔馳550越野車，配置比婁波的還高，在診所混飯吃的外甥變成了專職司機。其實吳大夫已經(jīng)拿到駕照了，只是手還生。沒事他就把車開到法院院子里轉圈，讓四個粉絲看看能不能上路了。
小錢說：“我看可以，后邊貼上‘新手上路請多關照’。”
孫八路說：“貼上‘女新手上路請多關照’更符合實際?！?/p>
催命似的逼吳大夫練車的是信用社的半老徐娘何主任，吳大夫發(fā)達后，何主任常到診所坐坐。
一天中午，兩個人小酌后，吳大夫提議找個清靜的地方聊聊，何主任提議去她舅舅家，她舅舅會算卦。舅舅問了吳大夫的生辰八字，先在紙上畫著道道，然后掐指閉眼晃腦，也不知道用的什么公式，竟然算出吳大夫在一百一十八歲那年有一道檻兒。何主任大驚，忙問如何破解。舅舅說要穿紅色的背心褲衩。何主任拿出二百元錢讓舅舅去買。舅舅走了，兩個人門都顧不上反鎖，不到一分鐘，兩個人褲腰下的檻兒就破解了。
小城人眼尖嘴快好是非，何主任讓吳大夫快點兒練車。
何主任幾天沒來診所了，她舅舅家那一幕每每重現(xiàn)在腦海的時侯，她身上的特殊的香水味也會在吳大夫的鼻子前飄來飄去。
孫八路和小錢都說吳大夫可以上路了，吳大夫信心滿滿，駕車來到信用社樓下，接上何主任，一路向東，在城郊的小吃部吃了午飯，把車開到飛機場。
這是一個軍用機場，上世紀八十年代裁軍后廢棄了，跑道成了新手們練車的地方。南側有一排飛機庫，這是小城有車族玩車震的固定場所。
來到最后一個機庫，吳大夫準備調(diào)頭時，發(fā)現(xiàn)機庫里面真有一輛車并且正在激烈地震著。這是一輛奧迪轎車，車牌尾號120。吳大夫和何主任同時認出來，這是縣醫(yī)院院長王海生的車。何主任讓吳大夫快走，吳大夫卻把車開進了隔壁的機庫。
吳大夫認為這是上天賜給他的降服王海生的絕佳機會。他讓何主任躺到后座上去，自己匍匐到奧迪車一側。車震更加激烈，王海生的“嘿咻”聲都傳到了躺在奔馳車上的何主任耳朵里。可能是實在把持不住了，女人的呻吟聲逐漸大了起來，繼而變成了有節(jié)奏的口號聲。這聲音吳大夫太熟悉了，他已經(jīng)聽了二十多年。是姚桂榮，是她！
吳大夫像潛伏的豹子一樣躍了起來，他拉后車門，鎖著。他把四個車門都拉一遍，都鎖著。車窗貼了烏黑的反光膜，他來到車頭，方向盤上邊勉強露出一顆疑似武大郎的腦袋……
十五
修二的父親最近總是咳嗽，老婆孩子領著父親去礦總院拍個片子，大夫懷疑是肺癌。修二給修局長打了電話，這次通話讓哥兒倆的冷戰(zhàn)告一段落。
修局長聯(lián)系了省城最好的醫(yī)生，修二和媳婦陪著父親到省城復查。這次省城的醫(yī)生充分尊重了基層醫(yī)院的意見，父親被確診為肺癌晚期。修二辦理了住院手續(xù)，跟父親說是肺內(nèi)感染。
手術的當天，修局長早早就趕到了，跟著來的還有幾個團隊。修二認識的有縣醫(yī)院院長王海生、副院長齊會員率領的技術團隊，縣社保局局長王書梅、醫(yī)?？瓶崎L韓大茄子率領的業(yè)務團隊，縣公安局、縣政府辦等幾個政界團隊，大春、婁波等幾個商界團隊也陸續(xù)趕來。
縣公安局辦公室主任在醫(yī)院的附近安排好酒店，讓各位領導先休息。辦公室主任姓史，他先給交警大隊長、治安大隊長打電話，通報修局長的行蹤。這兩個人和他關系最好，讓他倆先到，等其他副局長和科所隊長都知道信兒的時候，來探望修老爺子就變成了大氛圍下被動的規(guī)定動作。
老爺子的手術做得很成功。晚上七點推出手術室，大夫護士剛脫下綠大褂，就被接到海鮮大酒樓，修局長、王海生陪著，胸外科劉主任和王海生院長還是醫(yī)大同學。其他人等另開四五桌都由兩個大隊長陪著，這些人都是小城的人核兒，隔三差五就在鴻泰樓碰上，異地相逢格外親。
修局長把照看父親的任務交給修二兩口子，自己趕緊返回小城?，F(xiàn)在老爺子住院的消息已經(jīng)傳開了，縣局幾個主要業(yè)務部門的一把手已經(jīng)來過了，下一波各部門的副職、各派出所的所長、組織正在考察培養(yǎng)的一大批上進心很強的骨干們的探望潮即將到來。修局長就是要擋住這些人，這樣車輪滾滾地往省城趕，會給他帶來負面影響。現(xiàn)在網(wǎng)絡不饒人，比自己大得多的官每天都往下栽，不能因為一個虱子燒了棉襖。去年小城出現(xiàn)一股謠言說他被“雙規(guī)”了，個別民警也跟著以訛傳訛。當時他正在海南旅游，回到局里馬上召開干部大會，雖然后來社會上不時還有一些風吹草動，但局里還是穩(wěn)定的。
修局長回來正常上班，被修局長成功化解的去省城的人潮，很快轉向去了修局長的家里。修局長又像春節(jié)一樣躲出去，媳婦心無旁騖地在家接待了一周，潮水才漸漸退去。
省公安廳召開電視電話會議，各縣公安局設分會場。在縣政府辦公的修局長準時回局里參會，幾個副局長起身和修局長握手，詢問老爺子的病情。修局長和班子成員們寒暄一番，轉回身拱手向參會的中層干部們致意。去過省城或者家里的把胸脯拔得高高的，主動迎接修局長的目光，有幾個哪兒都沒去過的像做了賊一樣面紅耳赤，躲在別人的后腦勺后面，盼著修局長趕緊坐下。
修二在醫(yī)院護理父親。小城的鐵礦都停產(chǎn)了，修二正好安心盡孝。魯處長來看老爺子，修二讓媳婦和保姆照顧父親，自己領著魯處長去吃飯。
修局長親自出馬為大春和婁波說項目，大春花八千萬買走了婁波的曹屯鐵礦。在修局長的協(xié)調(diào)下，大春用這個鐵礦在三家銀行貸了九千萬。被哥哥和鐵哥們兒大春踢出局的修二搶挖鐵礦石幾十個晝夜，賺了幾百萬。魯處長閑置的機械設備得以脫手。在這場沒有劇本卻有舞臺、只有演員沒有觀眾的折子戲中，修局長、婁波、大春、修二、魯處長都是贏家，只有銀行輸贏未定。
那些算卦的才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心理學家。他們這些有的有眼睛有的沒眼睛的人，知道我們這些炎黃子孫身上有個通病，自己米粒兒大的付出會牢記一輩子，磨盤大的索取轉身就忘。所以大師給誰算卦都是開門三板斧：你為人義氣；你是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你的兄弟姐妹都靠著你。所有算卦的都靠這三板斧吃飯且屢試不爽。
修二和魯處長過去只是見面點頭之交，現(xiàn)在成了無話不談的哥們兒，一瓶白酒見底，魯處長埋怨起大春來：“他剛開鐵礦的時候，手續(xù)都是我?guī)椭k下來的，蹲監(jiān)獄就像家動遷換個住的地方。沒有我姐夫罩著，哼！”魯處長把酒杯蹾在桌子上。
修二對大春有點兒意見，對哥哥的意見更大，但他畢竟當過企業(yè)的一把手，知道話到嘴邊留半句的好處。魯處長越干官越小越混朋友越少的原因就是禍從口出。修二正想找個話題把魯處長越來越大的火氣岔開，他的手機響了。修二媳婦來電話，說嫂子又在問今天小城都誰來看老爺子。修二用脆弱的理智勉強約束著的憤怒終于在嫂子的身上爆發(fā)了，他對著電話咆哮起來：“她每天都想知道每天都誰來了，她是考勤的？那她就來現(xiàn)場辦公唄。她這是吃著碗捂著盆屁股底下坐著鍋啊。你告訴她小城人民都來了，永遠和我們在一起，我們團結一心步調(diào)一致踏著我爹的足跡奮勇前進！”
一個月后，修二為這次電話咆哮懊悔不已。老爺子肺內(nèi)感染引起心衰，不幸去世。他真的要踏著父親的足跡前進了。
遺體拉回小城的殯儀館，消息很快在小城傳開。偉人說過，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但對于公安局的那些去過省城和修局長家里探望的同志們來說，不啻于晴天霹靂。
家人和親戚在告別廳里哭哭啼啼，修局長和修二站在告別廳門前，接待來參加葬禮的領導同事和朋友，哥兒倆的旁邊分別站著自己的媳婦。來的人表情凝重，握手的同時都要塞給二人手里一個信封，這是小城的習俗。修局長的人塞給修局，修二的人塞給修二。一些和修局長、修二關系都密切的人犯難了，他們躲在臺階下的人群外面猶豫，時間不等人，有的索性再掏一份，有的沒有準備，只好把手里的信封一分為二。
吳大夫也來了，一直在臺階下站著，他想等等老申，看著臺階上的兄弟二人像卓別林一樣機械地重復著相同的動作——握手，接錢，遞給身后的媳婦，媳婦腋下的挎包越來越鼓。愛看《動物世界》的吳大夫突然想起一個場面，急于甩籽的鮭魚從海里回游到河里，逆流而上，在一道湍急的瀑布前紛紛騰空而起，瀑布的盡頭站著兩頭灰熊。
吳大夫一直等到葬禮儀式即將開始修家兄弟回到告別廳的時候，才慢慢走上臺階。吳大夫就是與眾不同，修氏兄弟他都熟悉，他兩頭都不隨禮，讓哥哥誤認為他給弟弟了弟弟分析他隨給哥哥了。他是這一千多位來賓中唯一既跳上來又沒被灰熊吃了的鮭魚。
十六
宋局長果真成了宋縣長，上任后第一個重大政治活動就是參加政府黨組會，政府的委辦局一把手列席。會議有三個內(nèi)容，確切說是三個功能：一是把近期中央省委市委縣委的文件學習一下，辦公室做好記錄，算是一次黨組生活會；二是新當選的政府領導和部門領導見面，這是新一屆政府內(nèi)閣成員履新；三是幾個當選的副縣長表態(tài)發(fā)言。
宋縣長為發(fā)言做了充分的準備，熬了三天三夜寫了二十頁，自己的施政理念、改革的設想、自律的措施、對人民的熱愛、對黨的忠誠等等闡述得既精辟又透徹。媳婦是高中語文老師，看了都直點頭。達到能脫稿的程度后，他把鞋柜挪到客廳中央當講臺，從容地走過來，向坐在沙發(fā)上的媳婦揮手致意，把講稿放在鞋柜上，側出一步，給媳婦鞠了一個他最拿手的滿躬。
會議和宋縣長想象的大相徑庭，比建委的班子會還平淡。到了第三個議題更是讓宋縣長大失所望。大縣長主持會議，表態(tài)發(fā)言從常務副縣長開始。這么重要的歷史性場面，趙常務竟然沒準備講稿。
趙常務已連任兩屆副縣長，上一屆屆滿前任的常務副縣長。趙常務有兩個過人之處，一是酒量大，二是口才好，典型的開會能講一天、上桌能喝一宿的干部。趙常務只講了三分鐘，大概意思是貫徹落實執(zhí)行好縣委的決議決定；配合好大縣長的工作當好參謀助手；做好自己分管的工作。
可能因為過量喝啤酒的原因，趙常務有一雙碩大的眼皮和一對小芒果一樣的眼袋，留給眼睛的空間就可想而知了。宋縣長的位置在趙常務的對面，他認為常務的發(fā)言就是應付、敷衍、輕率，對縣委對政府對代表對全縣人民對自己都不負責任。特別是發(fā)言時的眼神，不知道是在看誰還是誰也沒看，目空一切目中無人，明天讓政府食堂用云南白藥做饅頭給他吃一個月，把眼睛長死算了。
輪到修局長（這時候稱他縣長更合適）發(fā)言時，宋縣長趕緊把講稿翻開劃重點，反反復復看了幾遍，刪掉哪段都舍不得，眼瞅著修縣長就講完了，宋縣長的兩鬢滴下汗珠來。他最后決定還是要把幾個最精彩的部分講出來。自己是新當選的副縣長，又是從市里交流來的干部，應該與眾不同。躬就不鞠了，開場白還是不能省略，講稿忍痛割愛掉一半。
“尊敬的縣長、各位副縣長，上午好！作為政府班子成員里的一名新兵，我做個表態(tài)發(fā)言，我的講話大約需要十五分鐘?！?/p>
果然不同凡響，會議室立即靜音了。正在咬耳朵的大縣長和趙常務一起轉過臉來。宋縣長大受鼓舞，因為功課做得足，他很快由緊張進入到自家客廳里的最佳狀態(tài)。他非常相信自己的臨場能力，既要加快語速把有限的十五分鐘最大化，又要吐字清晰，把每一個音節(jié)送到聽眾的耳朵里。宋縣長是用中央臺《新聞聯(lián)播》主持人的標準要求自己。
講完了，宋縣長看看表，提前了兩分鐘。無須環(huán)顧，宋縣長用余光就感覺出自己目前的氣場已超過趙常務甚至大縣長。
大縣長沒像其他副職一樣表態(tài)，他做個總結性發(fā)言，順便安排一下幾個緊要一點兒的工作，然后問一句：“還有補充的沒有？”
大家習慣性地收拾東西，心急的屁股已經(jīng)離開椅子。還沉浸在演講成功的興奮中的宋縣長大聲說：“我再補充一點?！?/p>
會議室再次靜音。這次靜得令人窒息。
宋縣長說：“我只強調(diào)一點，所有工作關鍵在落實。落實這個環(huán)節(jié)太重要了，關乎到具體工作的成效，關乎到長遠建設的成敗，關乎到黨和政府的公信力。”發(fā)揮到極致的宋縣長突然看到對面趙常務的眼睛像兩只熟透裂開的桃子，露出血紅的桃核，一股怒火從里面射出，顯然是被這新兵氣的。這突如其來的劇變把宋縣長嚇著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就補充這些，就這些。”
趙常務臉上兩個桃子似的裂口漸漸合上，端起自己里外都是茶垢像小水桶一樣的茶缸子晃晃悠悠地走了。宋縣長恨恨地看著他，心里詛咒他撞門框上。趙常務卻順順當當?shù)爻隽碎T，走廊里的背影越發(fā)穩(wěn)健起來。
其實，宋縣長是想干一番事業(yè)的人，并且有一定的理論功底和工作思路做支撐，現(xiàn)在只缺合適的平臺。宋縣長盼著工作分工早點兒下來，那里才是自己的田地，一定要在這塊田地里干出點兒名堂來。自己為什么能高票當選，代表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肯定指望自己能給小城的政壇帶來一股清新之風。趙常務為什么遷怒于自己，那是怕會議一結束自己的風頭乃至威信都蓋過他。還有分管城建的副縣長李明，實話實說都不如建委的一個科長有水平，建委上報的文件空洞無物他批同意，漏洞百出他也批同意，幸虧沒上報內(nèi)容反動的，報上去照批不誤。城鄉(xiāng)建設是多么大的一個平臺，動一動腦筋就能出成績，特別是市政建設，這是自己的強項。小城這么多年不溫不火不死不活地扛著這個十字架，與主要領導特別是常務副縣長分管副縣長不走出去，沒有大手筆大思維大氣魄有關。宋縣長的腦海中幻化出趙常務的臉，就那眼睛，走出去能看到啥？
當上副縣長一個多月了，宋縣長除了一場演講秀和參加了幾次例行的會議，就沒事干了。讓宋縣長不能釋懷的是，大縣長趙常務忙點兒說得過去，其他幾個同仁有的也沒有具體分管工作，同樣忙得像走馬燈似的。宋縣長想找大縣長談談自己分工的事，但新當選的還有兩個人，自己出頭讓那兩個漁翁得利，炒豆仨人吃炸鍋賴自己這種傻事宋縣長是不會干的。
宋縣長想等分工明確后再回建委看看，但分工始終沒動靜。建委是自己業(yè)務和人脈最熟絡的地方，把當天所有報紙都翻閱一遍，宋縣長決定去建委走走。
建委的辦公樓前車位已經(jīng)停滿。司機說李副縣長的車在那兒停著呢，宋縣長猶豫一會兒，告訴司機去法院。
老申在辦公室，正在修改一份訴狀。婁波的工地要開工，那座小山還在工地上屹立著。當?shù)毓卜志纸?jīng)偵大隊已經(jīng)介入，溫州人很快被抓獲，身份證是真的，合同雖然寫得毛糙卻真實有效，經(jīng)偵大隊認為構不成詐騙，是經(jīng)濟糾紛，讓老申到當?shù)胤ㄔ浩鹪V溫州人，沒到二十四小時經(jīng)偵大隊就把溫州人放了。在公安環(huán)節(jié)沒能解決，老申對法院根本沒抱希望，勝訴沒懸念，能不能執(zhí)行回來就不好說了。在法院勝訴和勝利不是一回事。
宋縣長屁股還沒落到沙發(fā)上，孫八路和小錢就進來了。老申也坐到沙發(fā)上陪宋縣長說話。小錢把茶泡好，孫八路搶先一步端過來。
“聽說我在政府黨組會上的重要講話了嗎？”宋縣長想了解一下社會反響，他非?？粗乩仙甑脑u價，老申政治上的老到名不虛傳，選舉前老申的指點讓自己受益匪淺。
“聽說了。”淡淡的一句，老申神態(tài)有些恍惚。他是被那座山折磨的。
大家都不說話，宋縣長在等老申的進一步肯定，孫八路在等著聽究竟，小錢什么也不等。
“望望頭上天外天，走走腳下一馬平川。”老申哼出小曲，但很快就回過神來，不往下唱了。
“唱得可以。”宋縣長的唱功也十分了得，他馬上聽出來這是《愚公移山》。但他不知道老申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婁波工地上的那座小山。
孫八路有些發(fā)懵，他在揣摩兩個領導的心思?？纯磯ι系溺?，上午十點多，不是去歌廳的時間段，在情況未明了之前，他不能提任何動議。
宋縣長真誠地看著老申：“我的表態(tài)發(fā)言咋樣？”
老申這次已無路可退。“震動挺大?！?/p>
現(xiàn)在的宋縣長全身都是正能量，已經(jīng)沒有了反作用力的概念，他馬上變得異常興奮?！拔液喴仡櫼幌隆！?/p>
孫八路馬上說：“簡要哪兒成，就聽詳細的，聽精彩的，讓我們也感受感受核心會議的范兒，受受這高端教育?！?/p>
因為一個多月時間沒復習，宋縣長已經(jīng)背不了全文了，但重要段落還是慷慨激昂。讓他非常感動的是孫八路用膝蓋當桌做著記錄，他趕緊打電話讓司機回辦公室把原稿復印一份拿上來。
“你分管哪幾塊？”老申問。當他看到坐在一個小方凳上做記錄狀的孫八路時，差點兒笑出聲來，這孫子得有二十年沒摸筆了。
宋縣長炙熱的身心涼了下來，“還沒分工，不著急?！?/p>
老申把小城的官場看得透透的，宋縣長雖然嘴里說不著急，其實全身都在冒火。他在政府黨組會上的表態(tài)發(fā)言，已經(jīng)讓大縣長特別是趙常務如鯁在喉，其他副職和部門領導都對他敬而遠之。
老申決定還是點撥他一下，聽不聽就看他的情商了?！皬墓胖两窆偈前境鰜淼模皇歉沙鰜淼?，副職更要懂得無為而治。有時候說不如聽，聽不如聾。干不如看，看不如瞎。你會開車吧？副職的最佳駕車狀態(tài)是領導后面不追尾，同級后面不超車，下屬前面不超速。”
“你這是典型的五十八歲的心態(tài)和干法，我絕不會向官場上的沉疴陋習低頭，我要對得起代表們的信任和重托?！?/p>
老申講話時，忙里偷閑抽著煙的孫八路趕緊抄起筆，記下宋縣長這近乎悲壯的宣言。
司機送來宋縣長的演講稿，要遞給老申，老申指指孫八路。孫八路捧在手上迅速學習一遍，他那雙長期被酒精浸潤得有些渾濁的眼球竟?jié)駶櫰饋??！暗虏偶鎮(zhèn)洌虏偶鎮(zhèn)溲?！?/p>
孫八路說：“我有一個不成熟的建議?！?/p>
這個建議，宋縣長聽了，把孫八路視為不可多得的摯友；老申聽了，恨不得一腳把孫八路踹死。孫八路建議宋縣長把演講稿送到縣報社署名全文發(fā)表。
老申說要發(fā)表必須得請示大縣長，因為這畢竟不是文學作品。宋縣長猶豫起來。孫八路說：“請示了你就別想發(fā)表，你出彩兒了就是給別人臉上抹黑?，F(xiàn)在這官場就像打麻將，一個看住一個，讓下家吃上一張牌就麻煩，吃上兩張就上聽，上聽吃三家，你手里有多好的牌都廢了。”
宋縣長認為孫八路的“麻將說”比老申的“開車說”有道理?！拔一厝ジ囊桓摹！?/p>
孫八路說：“現(xiàn)在的報紙都聯(lián)網(wǎng)，文章一發(fā)表，市報發(fā)現(xiàn)可能轉載，省報看到也要轉載，《人民日報》呢？是吧。你只要殺出重圍，有點兒追尾上面都得批評前面車太慢或者賴他違章倒車?！?/p>
孫八路的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堅定了宋縣長發(fā)表的決心，他決定馬上去報社。老申和孫八路送他下樓，孫八路又建議文章里加一點兒交通管理的內(nèi)容，爭取將來分管交通局。老申看看孫八路，狐貍尾巴才露出來，這孫子養(yǎng)著兩輛出租車兩輛大翻斗呢。
宋縣長的文章在縣報發(fā)表了，題目是《城市建設進入快車道的幾點思考》。文章發(fā)表的第二天，政府分工了，宋縣長得到的都是邊緣得不能再邊緣的單位，最像樣的是計生委和保密局。宋縣長分析是文章發(fā)表晚了，主要領導沒來得及看。他打電話給報社社長，把這期報紙加印了五百份，四大班子的主要領導他親自送去，辦公桌上放一部分，車上放一部分。孫八路代表法院獲贈十份，但他只給老申一份，防備宋縣長和老申見面提起這事造成老申被動，其余的都扔到自己的出租車里了。
轉載效應沒出現(xiàn)，追尾的跡象卻顯露出來。趙常務在一次會議上不點名地批評了宋縣長，要求政府領導要規(guī)范自己的言行，特別指出發(fā)表涉及縣里工作的文章要報批，帶有工作指導性的文章要經(jīng)縣委常委討論。
十七
“小山事故”發(fā)生后，私自存放的腳手架就搬走了，只是這座小山，別說王利民，就是老申也束手無策。
婁波工地開工在即，建筑商已經(jīng)進入，老申帶著王利民向婁波“自首”。三十萬的預付款還剩十萬多一點兒，老申要給婁波退回來。婁波安慰老申：“不要太介意，小山我會想辦法，錢也不用退，算是給哥壓驚。”
秦局長聽說婁波的工地開工了，過來看看。來到留給老申的板房里，婁波和老申在里面坐著。秦局長指著土山問婁波：“準備修假山??？太大了吧？”
哭笑不得的婁波把原委簡要跟秦局長說了一遍，讓他想想辦法把土山弄走。秦局長臉上有了畏難之色：“運到哪兒去呢？市里的垃圾場肯定不行，太遠。”
婁波發(fā)現(xiàn)，老申看自己的眼神始終游離。隨著退休日期的臨近，明星院長的高傲所剩無幾。婁波心里生出幾分憐憫，這個自幼聰穎、縣委通訊員出身的法律專家，他手里的法槌讓無數(shù)惡徒應聲下獄，為多少朋友指點迷津，小城的生意場卻拒絕給他一張入場券。他的充滿智慧的大腦只能在法律的范疇高速運轉，離開這個領域就出服務區(qū)了，沒信號。
婁波請老申明天開始到自己的公司上班，法院那頭兒盡量淡出，特別是審判委員會的例會，能不參加就不參加。到了轉身回家的年齡了，我們的轉身不求華麗但求安全。
老申從內(nèi)心感激婁波，回想自己給婁波做出的貢獻，最大的一次是那次鐵礦械斗，從前期場外指導到最后對一干案犯的判決，他全程參與。而小城的很多大老板讓老申傷心，這些連褲衩都是名牌稀里糊涂就暴發(fā)了的男人，用你的時候跪在你面前還嫌自己低，用不著你的時候，你睡在坑里他還說你沒找對自己的位置。老申過去常以大德無酬自詡，現(xiàn)在沒人的時候也會痛斥當下最大的缺德是忘恩負義。
老申以前來婁波公司是貴賓，現(xiàn)在婁波給他的身份是顧問，老申卻沒以顧問自居。角色轉換很快，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他跟婁波說自己要從一個學徒工做起。
婁波現(xiàn)在最忙的是房產(chǎn)開發(fā)這塊兒，他和兩個重金聘來的業(yè)務經(jīng)理每天跑建委、規(guī)劃局、環(huán)保局、國土局、銀行。學徒老申一直跟著，因為是一個全新的領域，老申不但自己插不上手，反而看得眼花繚亂后來心驚肉跳。
老申感覺出他們這個團隊的頭頂上有一只無形的大手罩著，不然即使婁波的行政資源再豐富，運氣再好，也不會所有事都一路綠燈。有時出現(xiàn)點兒障礙，電話溝通一下就解決了。土地出讓金的減免、容積率的增加、施工前的環(huán)評、小區(qū)環(huán)境規(guī)劃、水電氣供暖基本設施的進入，這些老申眼里難于上青天的事，抽根煙吃頓飯就辦了。
更不可思議的是，秦局長用不可思議的方法把小山弄走了，婁波不僅沒花一分錢運費，他和秦局長一人倒賺了三十萬。
本市城區(qū)南面有一條河叫寬河，每年都要加固河堤。秦局長找到河務局一把手。一把手讓人去氣象臺查閱了本市的氣象資料，今年本市可能有大的洪澇災害。預防勝于救災，河務局研究決定把河堤重點地段再加高十厘米。原料從婁波的工地買進，三十元一立方，河務局花了九十萬元，運費河務局自理。
這座小山徹底摧毀了老申的清高和自信，對商機的認識也有了新的升華。商機不是你認識不認識的事，掌握和獲取商機的是一群特定的人。商機出現(xiàn)的時候，掌握商機的和獲取商機的在同一既得利益圈子里。好比塞倫蓋蒂大草原上出現(xiàn)了這樣一幕：一群牛羚在悠閑地吃草，一頭獅子穩(wěn)穩(wěn)地走出獅群，它選中了一只適合自己的牛羚。沒有驚恐沒有追逐沒有反抗，牛羚死得心甘情愿，獅子吃相優(yōu)雅心安理得。獅子的規(guī)則是根據(jù)自己在獅群中的地位選擇牛羚的大小胖瘦。而草原上的野牛和斑馬由另外兩個更強大的獅群控制，羚羊水鹿等中小型食草動物被一個弱一點兒的獅群管理著，野兔等零食歸沒有獅群的流浪獅子和被獅群拋棄的老獅子所有。它們雖然能力和體力都不濟了，但仗著家族的威望乃至年輕時的余威，所以也能混個溫飽。整個兒草原反復上演這樣的荒誕劇，時間久了，獵豹鬣狗等其他食肉動物也就習慣了，它們也不用抱怨弱肉強食了，因為它們根本就看不到肉。
婁波的建筑商實力強大，不僅資金完全自己墊付，而且十幾幢樓同時開建，一周起一層，六層的設計五十天就封頂了。樓市有金九銀十之說，婁波在八月中旬就完成了銷售前的所有準備工作。
法院組織干部去新疆旅游，老申參加了。他回來時婁波的售樓處已經(jīng)裝修好了，專門給老申弄了一個辦公室。老申到小區(qū)轉一圈，感嘆現(xiàn)在的開發(fā)商精明到家了。一樓不好賣，每戶的陽臺開個門，前面造個小花園贈送。六樓不好賣，上面加個七層閣樓贈送。
老申從銷售經(jīng)理那兒要來一份銷售情況報表。商鋪已經(jīng)售罄，住宅銷售如果算上婁波拿走的三十套也過半了。老申估算一下，婁波的投資已經(jīng)收回，再賣就是凈賺了。難怪開發(fā)商死也不降價，難怪樓市永不倒，難怪樓市泡沫永不破。有這么大的利潤做支撐，中國房市的神話只能越來越神。
婁波給了老申高于銷售經(jīng)理低于自己的授權，具體額度是5%，就是對于和老申熟悉的購房者，他有九五折的權力。如果老申沒使用他的權限，可以得到房款總額的2.5%。老申不想輕易使用他的授權，也不覬覦這2.5%的回扣，他真心實意地想維護婁波的利益，好朋友之間的裂痕往往是做了被朋友瞧不起的事不知不覺出現(xiàn)的。
難得老申回到法院，孫八路小錢李長友趙清聚攏過來，幾個人搶著匯報院里最近的新鮮事兒。吳大夫也進來了，他是在診所門口看到老申的車進院才跟著過來的。屋里熱烈的氛圍馬上冷下來，吳大夫雖然暴富了，但始終沒能改變?nèi)藗儗λ恼J知。
吳大夫是帶著話題來的，他對老申說：“我上周到售樓處去了，沒看到你?！?/p>
老申說：“我看到你了，在監(jiān)控里看到的?！?/p>
吳大夫說：“小區(qū)修得不錯，我買了一套七十平方米的，沒幾個錢也就沒麻煩你?！?/p>
“麻煩我我也不給你打折。再告訴你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崩仙瓴恢裁磿r候學會了當下流行的郭氏幽默，“那房子是你給一個叫張薔的女孩兒買的，她是文工團的舞蹈演員。好消息是張薔前天到我們小區(qū)把你給買的房子退了，是我簽的字。壞消息是張薔在我們小區(qū)還有兩套房子，大戶型的，是兩個成功男士給買的。”
十八
宋縣長的具體分工是分管保密局、檔案局、科技局、科協(xié)、氣象局、人民防空。
沒過幾天，大縣長跟宋縣長談了一次話。大縣長首先問宋縣長對工作分工有沒有意見，宋縣長看看大縣長的表情，確信是例行公事，不是聽到啥反映后找自己談話，便說沒意見。大縣長說：“政府的工作是一盤棋，分工只是工作側重，分工不分家。你們對我負責，我們共同對縣委負責，對全縣人民負責。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人員的變化及工作的開展情況，每個人的特長和能力也會充分展現(xiàn)出來，分工也會不斷調(diào)整，不是一成不變的?！?/p>
因為沒想到大縣長找自己談話，準備不夠充分，宋縣長對自己在大縣長面前的最后表態(tài)不太滿意。但大縣長的談話樸實中肯，里面還包含著對自己的肯定和希望，宋縣長深受鼓舞，本來有些消沉的情緒又振奮起來。
宋縣長親自起草了一份關于到分管單位工作調(diào)研的方案，讓政府辦發(fā)給相關單位。但有一項工作要求沒寫在方案里，他讓秘書給各單位打電話安排妥當，要求各單位高度重視，要照相（有條件的要攝像）留存資料，要安排專人寫稿，調(diào)研結束經(jīng)宋縣長審定在縣報發(fā)表。
第一個單位是保密局。保密局的辦公地點和縣政府一個院，在西側的配樓里。宋縣長精心選擇了襯衫領帶——重要活動必須穿正裝，這是宋縣長多年養(yǎng)成的良好習慣。趙常務的著裝完全根據(jù)天氣，與場合無關。昨天開政府辦公會，他竟然穿著跨欄背心端著那個臟兮兮的大茶缸子就來了。
宋縣長由秘書陪同步行到保密局。院子里走動的人都停下來目送他倆。宋縣長是市里交流來的干部，大家已經(jīng)習慣他的特立獨行了，但今天冒著三十四五度的高溫西裝革履器宇軒昂的宋縣長還是把人們驚呆了。
保密局在四樓，秘書捷足先登。宋縣長登上四樓的時候秘書和一個中年男子在樓梯口迎接。中年男子自我介紹是保密局的綜合科科長，脖子上挎著相機，手里拿著本本。讓宋縣長欣慰的是，科長也穿了西裝，只是皺巴一些。
保密局一共四個辦公室，科長領著宋縣長邊走邊介紹，綜合科、業(yè)務科、技術科、監(jiān)管科。科長把局長的辦公室打開，請宋縣長坐進去，然后去洗茶杯準備泡茶。
宋縣長問秘書他們?nèi)硕寄膬喝チ?，秘書趕緊到洗漱間問科長。連熱帶緊張的科長滿頭大汗地跑回來說：“宋縣長，實在抱歉。我們局一共五個人，暑期休假，局長帶隊大家到青島旅游去了。他們趕不回來，局長讓我代表保密局迎接縣長?！?/p>
科長把茶水弄好，坐下掏出兩頁紙來準備匯報，兩頁紙在科長手里簌簌地抖著。宋縣長說：“你不用匯報了，等你們局長回來讓他到我辦公室匯報?！彼麑@個看上去有些唯唯諾諾的科長有好感，不是因為他對自己尊敬有加，而是這個人對工作的態(tài)度端正，從他想到穿西裝就可以看出來。
科長給宋縣長照了幾張相，宋縣長問有沒有小會議室。科長說檔案室里有會議桌。不一會兒，科長把檔案室打開收拾停當，請宋縣長過去，舉著相機拍了幾張宋縣長講話的照片。感覺還是有些欠缺，科長又跑到三樓的大會議室拿來一個麥克風。宋縣長立刻有了感覺，他隨手做了幾個講話的姿勢，效果更好了。
調(diào)研結束，科長送縣長下樓。宋縣長感覺這個科長的敬業(yè)精神正是現(xiàn)在干部隊伍中所缺乏的。他說：“大家都去旅游，你一個人堅守崗位……”
沒等他說完，科長說：“我們局有規(guī)定，不去旅游的給錢。我不愛出去，太累，在家清凈，還能得一筆錢?！?/p>
宋縣長有些失望。這是個好同志，只是太老實。到樓門口了，宋縣長跟科長握手告別。他很感謝這個科長，特別是照相的時候對工作的認真勁兒。在陽光下，宋縣長才發(fā)現(xiàn)科長的西裝不僅褶皺很多而且質(zhì)地很差，他拍拍科長的肩膀，竟然騰起很多灰塵。
科長尷尬地說：“已經(jīng)多少年不穿這個了，小城哪兒有穿西裝的？去年民政局讓給災區(qū)捐款捐物，我把這身衣服捐出去了，民政局給退回來了，說捐衣服必須得新的。后來一直在辦公室放著。剛才縣長來的時候我扒窗戶看到縣長穿了，我也換上了，跟領導要保持一致嘛?！?/p>
調(diào)研斷斷續(xù)續(xù)兩周才搞完。宋縣長對自己分管的六個單位基本心中有數(shù)了。按照調(diào)研方案的要求及完成效果劃分三個檔次。
第一個檔次是檔案局和保密局。檔案局準備得井井有條，匯報得中規(guī)中矩，但在縣報上的報道很平淡，沒配發(fā)照片。保密局雖然準備工作出現(xiàn)重大失誤，但在宣傳報道上做了彌補，稿子寫得好，不僅把宋縣長的調(diào)研工作完全按方案的內(nèi)容呈現(xiàn)出來，還配發(fā)了宋縣長在會議室做重要講話的照片。
第二個檔次是科技局和氣象局。準備工作不夠充分，工作匯報也過于簡單，沒做宣傳報道。兩個單位給秘書的解釋是他們寫稿了，是報社沒給發(fā)。
第三個檔次是科協(xié)和人民防空?？茀f(xié)的辦公條件在這幾個單位應該是最好的，不到二十人自己一個辦公樓，一樓租出去是儲蓄所，二三四樓是辦公室。這三層像三個站在一起、一個比一個高的流浪街頭的臟小子一樣，環(huán)境臟亂差不說，在走廊里碰到的干部職工還都趾高氣揚，對宋縣長不理不睬。局長匯報工作竟然是口頭匯報，宋縣長果斷中斷了調(diào)研，讓他們整改一下再來。
人民防空在縣郵局的樓里辦公，一共才兩個人。防空辦主任匯報說小城上世紀六十年代沒有搞大型的地下防空設施，也就沒有需要他們管理的地下商場等服務場所，所以他們的業(yè)務很單一，就是維護好全縣唯一的防空警報器，每年的9月18號早上九點十八分保證拉響，不能有半點兒失誤。
一個月過去了，科協(xié)還沒有反饋整改的情況。秘書打電話，辦公室主任說他不知道整改什么，問明情況給他匯報。又一個月過去了，秘書打電話問辦公室主任整改得怎么樣了。主任說他們準備搬家，還沒來得及整。秘書問誰搬家，個人還是單位。主任說是科協(xié)要搬家。
宋縣長忍無可忍。他這段時間側面對科協(xié)做了一些了解?？茀f(xié)是個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這些人仗著自己是墨水里泡大的，一個個都是刺兒頭，一個比一個難剃。省里市里沒少給經(jīng)費，縣里想動一點兒主席就帶頭鬧。
現(xiàn)在的主席叫寧占奎，和法院的老申歲數(shù)差不多，是77屆的大學生，據(jù)說口才好得堪比外交部新聞發(fā)言人。寧主席的履歷引起了宋縣長的警覺，他當副主席的時候，主席是現(xiàn)在的趙常務。
聽了秘書的匯報，宋縣長才知道科協(xié)要搬家。這寧占奎欺人太甚了吧？搬到哪兒去？房子哪兒來的？現(xiàn)在的辦公樓位置在大十字附近，體格還很結實，怎么不用了？房子是多么敏感的問題，這么重要的事不匯報，說明是刻意躲著我。膽敢不匯報說明后面有人撐著。宋縣長自然地想到了趙常務，那一雙誰都不看的眼睛，有錢的地方倒看得準。
宋縣長拿起桌上的電話直接打給寧占奎，讓他到辦公室來一趟。寧說沒時間。宋縣長盡量讓語氣平靜一點兒，問他什么時候有時間。寧說明天早八點。
第二天，宋縣長八點前到了辦公室。八點整寧主席敲門進來，坐在宋縣長的對面。談話從冰點開始。
“整改工作還沒完成嗎？”
“整改什么？”
“我安排的整改?！?/p>
“我們年年業(yè)務工作和黨務工作都是縣里市里的先進，怎么整改？是要往后進上整嗎？”
“你的辦公環(huán)境都到了臟亂差的程度了，起碼這應該整改吧？”
“您去視察的時候我們在做搬家的準備，我認為沒必要花錢花精力裝扮一個馬上廢棄的辦公場所，而目的僅僅是給分管領導看一眼。講排場是有成本的，我相信您也不贊成講排場?！?/p>
“你們往哪兒搬？”
“北門?！?/p>
“哪兒來的房子？”
“開發(fā)商給建好了?！?/p>
“現(xiàn)在這個樓呢？”
“給開發(fā)商了?！?/p>
“房子在中國是最敏感的商品，很多腐敗都和房子有關?！?/p>
“謝謝宋縣的關心，我還不具備腐敗到房地產(chǎn)領域的能力，手里也沒有開發(fā)商能用得上的權力。即使有了這個能力和權力，我在小城也沒有順利安全地完成腐敗的結構。即使擁有了這個結構，我也沒有一個足夠大的保護傘支撐，因為沒有這個支撐我也就沒有觸碰刑法的膽量?！?/p>
“這么大的事你應該匯報啊?！?/p>
“您是說建房的事還是搬家的事？辦公樓置換給開發(fā)商是縣政府辦公會研究決定的，您可以去看會議紀要。搬家的事那天我準備匯報，但是您突然中止了視察工作，責任不在我。”
“不是我不聽，是你沒認真準備?！?/p>
“您怎么看出來我不認真而且沒準備？”
“你連個匯報材料都沒有。”
“我匯報從來不用材料，省市領導來視察我都是口頭匯報。工作都在我腦子里，數(shù)字都在我心里。給領導念材料的不是匯報是朗讀，領導講話不看領導一直埋頭記錄的，不是用心在聽講而是在聽寫。我知道，只有在領導面前做小學生狀的才能被領導喜歡，只有每天在領導面前裝得忙忙碌碌的領導不下班他肯定加班的人才能進入領導視線，只有定期寫思想?yún)R報匯報中摻雜使假變相對領導贊美和輸送崇拜的人才能同時也被領導欣賞，只有每天盯著領導有機會就閃進領導辦公室去打對手或者根本不是對手的小報告的人才有可能成為領導的親信，而只有經(jīng)常單獨去完成領導交辦的私密性工作能隨意進入領導家里并包辦一切家務事的人才是領導的心腹。宋縣，這些東西我能總結出來我做不出來嗎？性格決定命運，我姓寧，我真做不出來。如果我真的做好了以上這些，今天我們的角色可能互換了?！?/p>
宋縣長定定地看著寧占奎，原本的想法是削藩，沒想到卻遭到下屬沒輕沒重的一頓撻伐。他想起初中語文書里有一篇課文，有一個造反的人說過一句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十九
法院辦公室主任通知老申參加黨組生活會，老申找借口不想?yún)⒓?，辦公室主任說大院長要求黨組成員不能缺席，縣委常委、政法委由書記參會。
會議還是大院長主持。因為由書記坐在那兒，所以大家自覺地把發(fā)言的時間加長一些，目的是讓領導看看自己是有一定水平的。但內(nèi)容就無法保證了，黨內(nèi)生活會是以理論性思想性為主導，為了湊夠時間，有的人干脆匯報上分管工作了。
只有老申說得比以前更簡單了。自己還有九個月就二線，所以要求放松了學習放松了工作更是稀松了，通過學習還是要重新振作起來云云。
大院長開始發(fā)言。前面是自己的學習情況，最后是對黨組成員提幾點要求。老申認為其中有兩點是明確針對他的，一個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崗，一個是要保持晚節(jié)，不要和一些企業(yè)特別是敏感的房地產(chǎn)企業(yè)走得太近。最后一點大院長說得更嚴肅，對他本人有意見可以找他坐下來談，或者在生活會上對他提出批評，不要背后搞自由主義。有的人邊記錄邊偷瞄老申。
老申認為最后一點和自己無關，自己問心無愧?？墒且驗橛星皟牲c做引導，這最后一個問題無疑也是指向自己的。而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今天的會議還邀請了由書記參加。老申馬上意識到，他和大院長的關系出現(xiàn)了問題。
散會后，老申想直接去大院長辦公室，兩條腿卻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給孫八路打電話讓他過來一下。
老申到婁波公司當顧問的事跟大院長匯報過，不再到單位坐班也是大院長默許的，大院長還囑咐辦公室主任，不十分重要的會比如研究干部人事問題就不要通知申院長參加了。今天這完全沒有跡象的變故弄得老申有些措手不及。
機關的人都走沒了，孫八路才躡手躡腳地溜進老申的辦公室。老申說：“你參加地下黨了？弄得和來接頭一樣?！?/p>
孫八路說：“聽說你和大院長鬧翻了，大院長召開生活會整風就是沖著你來的?！?/p>
老申說：“我沒看出是沖著我來的，我躺著光明磊落站著與世無爭，再過幾年撒尿都不背人了。”
孫八路把門拉開一條縫探出頭去又快速縮回來，把門關好，坐到老申的辦公桌前，聲音小得像快餓死的蚊子：“最近曲院長和大院長走得很近，他想當常務副院長。大院長在中層會上表揚曲院長好幾次了?！?/p>
曲院長叫曲強，比老申小十歲，老申當刑一庭庭長的時候，曲院長是副庭長。兩個人把十分棘手的同僚關系處得情同手足。為了能讓曲強有一個更好的發(fā)展空間，老申找當時的一把手敖院長把自己平調(diào)到民事庭當庭長，推薦曲強任刑一庭庭長。過了兩年，副院長出了一個空缺，大家認為非老申莫屬，囑咐老申把握好這次機會，畢竟年齡不饒人。那幾天，曲強也頻繁來老申辦公室打探動靜。老申看著上進心迫切得有點兒可憐巴巴的曲強說：“你上吧，我歲數(shù)大了，上去沒兩年照樣還是下來。你早點兒提起來，還有當一把手的機會?！鼻鷱姼袆拥脺I流滿面。
連著幾天，老申幫曲強上下打招呼說明自己的意圖，組織部來測評的時候，帶隊的副部長是老申的同學，老申把曲強叫過來介紹給老同學認識。
盡管有老申的舍身取義，測評結果曲強僅比老申多一票。曲強如愿成為副院長，也就成了老申的領導。法院很多人為老申鳴不平，敖院長也被老申的高風亮節(jié)和俠肝義膽感動，打破常規(guī)將老申調(diào)回刑一庭任庭長，而且讓曲強分管刑一庭，意圖很明顯，就是讓老申上面沒有分管領導。老申的業(yè)務能力超出別人一大截，曲強又是自己的兄弟，在人多的場合對老申還以老師相稱，放下身段繼續(xù)學習老申的業(yè)務能力還有為人。這對老申多少也是一個安慰，感覺自己沒當這個副院長也值了。
曲強的職務變化以后，全法院的人心里都對曲強重新定位，有心計的人還考慮到曲強有當一把手的可能，對曲強的恭敬已經(jīng)超過老申。只有老申沒有與時俱進，他不僅沒把曲強當分管領導，討論案子的時候，曲院長還和過去的刑一庭副庭長一樣。這兩年，老申雖然已經(jīng)感覺到周圍的變化，但他不想改變自己去適應，一個原因是他對曲強很有信心，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自己在領導崗位上已經(jīng)來日無多。
時間是藥，既能療傷也能毒死人。曲強慢慢有了變化，只是老申沒看出來。
老申當上副院長是在曲強提起來兩年以后，而且極具戲劇性。
小城有一個鄉(xiāng)林產(chǎn)豐富，因為一塊林地的林權問題，村民和鄉(xiāng)政府發(fā)生激烈沖突。公安部門的警力已經(jīng)全部壓上，局面仍然難以控制?？h委齊書記政府陳縣長趙常務陸續(xù)趕到現(xiàn)場，檢察院法院的領導和部分干警也被調(diào)來支援。等群眾的情緒稍稍平穩(wěn)，齊書記陳縣長趙常務分管林業(yè)的副縣長率領林業(yè)局國土局公檢法的領導和十名村民代表談判。
村民代表的領頭人過去是一個民辦教師，民辦轉公辦時沒考上，村民們帶著火藥味的二十三條要求就是他起草的。談判進行了四個小時沒有任何進展，村民們對林業(yè)局的田局長積怨越來越深，趙常務讓田局長到車里回避。
老申從后面走過來坐到田局長的位置上。他手里拿著幾頁紙，那是村長發(fā)給他們的二十三條。老申首先做了自我介紹，然后從第一條開始，先理出他們的訴求，再告訴他們這一條《林權法》是怎么規(guī)定的，相關法律是怎么規(guī)定的。最后老申跟村民們說，二十三條中有七條是他們的合理訴求，應該受到法律的保護，有四條里邊含有他們的合法權益，但應該做一些變通，其他的十二條都與《林權法》相悖。得不到法律保護的要求就屬于不合理要求，政府不能做沒有底限的讓步，這個底限就是法律，政府和個人一樣不能違法也不敢違法。
老申到車里左翻右找，竟然變戲法一樣拿出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森林法》、一本《森林采伐管理更新辦法》和一本《林木林地權屬爭議處理辦法》。他回到會議室，徑直走到民辦老師跟前，把自己剛才講的涉及的法律法規(guī)條文一條一條大聲念給老師聽，幾乎一字不差。
齊書記對這次事件的平息很滿意，對刑一庭庭長老申的表現(xiàn)更滿意。沒過幾天，縣委研究干部的時候，齊書記強調(diào)干部要有能力，要善于做群眾工作，特別要注意依法辦事，并把那次群體性事件拿出來舉例子。他突然想起了老申，說這樣的干部就應該提拔使用。組織部連夜研究落實書記指示，第二天就到法院測評老申，老申高票通過。
老申意外地當上了副院長，有人分析是老申通過高人搭上了齊書記，有人說老申的女兒處了個男朋友，男朋友的老爸是省委副書記。敖院長是小城西北山溝溝出來的，天生的耿直還沒磨凈，他聽說這些傳言后，利用一次全院大會的機會，講了老申這次提拔的原因，借此機會也要求大家業(yè)精于勤，刻苦鉆研，機會是給有能耐的人準備的，老申就是很好的例子，放棄一回，還有第二回救濟他。院里一些刁鉆的人不相信敖院長的解釋，以為他在搞正面教育。敖院長說話的時候把人念成“銀”，他們在背后模仿他的口音和講話時候的語氣：“機會是給有銀子的銀準備的?！?/p>
老申當上副院長了，由誰來分管刑一庭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老申沒有把分工太當回事，他在審判委員會上有充分的話語權，所以管不管刑一庭都無所謂。后來老申聽到小道消息，說曲強私下找了敖院長要求繼續(xù)分管刑一庭，理由是自己年輕，需要得到更多的磨練，這兩年分管得也不錯。敖院長認為刑一庭這兩年工作確實很出色，但主要是申庭長業(yè)務水平管理能力都很突出，如果從工作出發(fā)還是申院長分管更合適。后來政法委由書記給敖院長打電話干預，敖院長只好讓老申分管民事庭。
老申雖然不分管刑一庭，但所有刑事案子都是他拍板，在審判委員會上刑一庭匯報的意見得到老申肯定和否定的幾乎各占一半。曲強來找老申，老申說最好的辦法是上會前我們溝通一下。曲強沒有跟老申加強溝通，他怕那樣會影響自己的威信。
耿直的敖院長到縣人大當副主任去了，市中院把現(xiàn)在這個大院長派下來。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其實就是改變或者打破原有格局，老申看出來這個年輕的大院長不希望自己主導審判委員會的意見。老申是何等知趣的人，他在會上便很少發(fā)言了。但每個參會的委員必須表達觀點并且在會議記錄上簽字，參加一次會議就多一份責任，后來，只要沒有自己分管的案子上會研究，老申就找借口不參加。
大家很快就適應了沒有老申的審判委員會，案子照樣審結，質(zhì)量也沒下降，地球照樣轉動，以前那一言堂的局面一去不復返了。曲強更是渾身上下透著一個爽字。老申騰出來的業(yè)務真空很快由曲強填補，大院長對他也逐漸由喜歡轉為信任。不久就放出風來，院黨組要增加一個副書記。大家都知道當上副書記就是事實上的常務副院長，轉為大院長僅僅是時間的問題了。
大院長突然興師問罪，現(xiàn)在老申還不能確定是曲強從中搞鬼。自己過去有敖院長的支持，在業(yè)務上是過于強勢了，特別是曲強當了副院長分管自己之后，自己仍然不拿他當什么領導，在自己的心中他仍然是小兄弟甚至是自己的下屬，原因就是自己有恩于他。精明到家的老申在心理學方面存在短板，他不知道中國人最大的劣根性是只記住自己的付出，不愿意記住自己的索取，給別人一根汗毛牢記一輩子，扛走別人一根房梁到家就忘了。
大院長在市中院是刑二庭庭長，老申和他沒有建立親密關系但也沒有芥蒂。到小城后老申通過觀察發(fā)現(xiàn)他沒有像敖院長一樣倚重自己的意思，反而擔心被老申的個人魅力所遮掩。這也是老申提前淡出的重要原因。
有些煩惱也欺軟怕硬，躲著它就咬你屁股。老申決定主動出擊。
孫八路悄悄地走了正如他悄悄地來。老申看看時間，晚上八點五十分，他用辦公室的座機電話撥通了大院長的手機。二十分鐘后，老申趕到大院長家附近的一個茶樓里等候。
兩個人畢竟沒有前嫌，溝通起來沒有太多的障礙。老申又是以老大哥的身份上門負荊請罪，大院長有晚餐的半斤酒拱著，看老申電話是從辦公室打來的，想必是在反思，連飯都沒顧上吃。兩個人點了幾瓶啤酒喝起來。
老申很快就確定了到大院長這兒做醋的是曲強，而推手是由書記。由書記尋找機會整治老申是意料之中的。他是誰請都去啥酒都喝每個案子都說情的人，而且他發(fā)明了一種獨特的可以申請專利的說情方法，他讓求他辦事的人寫一封上訪信寄給他，然后他批給相關部門，批語都是要引起重視依法處理。各部門知趣的麻溜給辦好，辦好后給由書記電話匯報，不知趣的拖著不辦的由書記會找機會嚴格要求他。老申對由書記了如指掌，知道自己和他不是同路人，既然肯定交不下他那不如干脆得罪了他。
曲強的以怨報德讓老申非常傷心和憤怒。他支持曲強和大院長走得近一些，年輕人要發(fā)展就必須和一把手處好關系，但要靠努力工作、靠人品、靠時間磨合，不能用社會上投名狀的方法，更不能用朋友做投名狀……
老申傷心的淚水不斷線兒地流下來，他說自己從來沒在背后說過任何人的壞話，更何況是說自己領導的壞話，所以別說在法院，就是在小城，不敢說有口皆碑，他的聲望肯定在大院長之下在其他副院長之上。他請大院長回憶一下自己在他面前議論過別人沒有，如果沒有，那他怎么可能冒著滅頂?shù)娘L險在背后議論自己的頂頭上司呢，是瘋了嗎？他還懇請大院長不用忙著下結論，可以走訪一下，看老申是不是那種好是非的人。
大院長覺得老申的辯解不無道理，看看老申委屈得老淚縱橫，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趕緊勸老申不要太在意，自己心里有數(shù)。分別的時候，老申動情地握著大院長的手：“我不記恨曲強，他畢竟年輕，要求進步心切。那是我的親兄弟，希望您給他搭建一個更大的平臺。年輕人哪有不摔跤的時候？我們過去沒少碰到心眼兒小的領導，讓年輕人錯走一步滿盤皆輸，我們還是要幫助他成長起來?！?/p>
老申步態(tài)有些踉蹌。看著他夜色里遠去的背影，大院長感覺老申不僅業(yè)務能力很強，心地也善良。他過去是曲強的恩人，現(xiàn)在曲強已經(jīng)是咬完農(nóng)夫的蛇了，他捂著流血的傷口還念念不忘地幫助他。
第二天老申按時到法院上班，趙清和李長友過來剛要坐下就被老申攆走了。他在等一個人，他知道這個人肯定會來。
快十一點的時候，曲強來了，坐到老申對面，兩個人若無其事地閑聊起來。老申拿過曲強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看看，確信沒在錄音狀態(tài)，于是把話題引到昨天的會議上面。曲強也正在等著這個話題。他說：“大院長怎么這么對你，大家都為你抱不平?！?/p>
老申冷笑一聲，冷峻的表情讓曲強不寒而栗?！按笤洪L昨天在會上說我瞧不起他，說我背后議論他沒能力沒水平，是靠送錢到小城當官的?，F(xiàn)在我當他面都敢這么說，因為我一貫實事求是。既然現(xiàn)在一切都擺上桌面了，我也沒有再低頭的可能。他光是沒能力嗎？光是沒水平嗎？哼，我看生活作風還不檢點。我無所求就無所畏，在小城我不想讓誰怕我，但我也沒怕過誰?！?/p>
曲強嚇得臉色慘白，他假裝有事趕緊走了。回到自己辦公室，他為這次去找老申而痛悔不已。曲強猶豫去不去大院長那兒匯報。大院長對自己信任肯定沒問題，但剛才老申的話實在太惡毒，大院長聽了可能會生氣?？墒侨绻粎R報，老申現(xiàn)在正在氣頭上，這種過頭話肯定還會跟別人說，過兩天別人匯報上去，大院長肯定會怪罪自己。曲強決定馬上去匯報。
大院長邊聽匯報邊寫東西。曲強匯報完了，過了足足兩分鐘，大院長才抬起頭來，兩只眼睛噴出的是憤怒的光。
“出去！”
灌進曲強耳朵的兩個字他始終認為是聽錯了，這兩個字在他的耳膜里震蕩了幾個月時間。
老申開始堅守崗位，辦公室里又人丁興旺起來。審判委員會他不僅參加而且更加嚴肅認真，特別是研究刑事案件的時候，老申一定等曲強說出自己的意見后再發(fā)言，每次會議的結局都是曲強和刑一庭的意見被全部否定或部分否定。
曲強和刑一庭庭長每次研究案子都如履薄冰心有余悸，兩個人還互相鼓勵著：他已經(jīng)倒計時了，回光返照，這是黎明前的黑暗。耶！
老申真沒堅持到既定時間，還差兩個月的時候，他以身體原因正式向院黨組提出提前離崗。這個時候的小城山雨欲來。
二十
宋縣長當選副縣長時的大縣長姓張，調(diào)任小城鄰縣縣委書記，履新前他兌現(xiàn)了自己兩年前和宋縣長談話時的承諾，將宋縣長的工作分工做了調(diào)整，增加了教育局和衛(wèi)生局，拿出去的是統(tǒng)計局和防空辦。
宋縣長信心大增。這是縣委對自己前期總體政治上和工作上的肯定，是縣政府黨組對自己近兩年來分管工作的認可，充分證明了自己分管工作雖然邊緣但工作態(tài)度始終端正。當時分工確定后自己只是稍顯彷徨，但馬上做了自我調(diào)整，特別是大縣長及時找他談心，因為事發(fā)倉促，他到現(xiàn)在還后悔當時的表態(tài)不是很成功。后來，宋縣長模擬了幾種現(xiàn)場表態(tài)，有政治范兒的、文藝范兒的、悶頭范兒的。他最欣賞媳婦也最欣賞的是文藝范兒的——我愿用一生等你發(fā)現(xiàn)，緊跟在你身邊不會走遠。
新縣長不知道是誰，宋縣長希望最好從外地調(diào)，如果從本地提拔，趙常務的可能性最大，幾乎是非他莫屬。
兩個月過去了，小城官場沒有縣長的動靜，大家的猜想換了一個又一個，但都是只聽樓梯響，不見縣長來。小城進入了沒有縣長的空窗期。宋縣長不再關心誰來誰不來，他開始了緊鑼密鼓的調(diào)研工作。他看了秘書列出的行程安排，光農(nóng)村中小學和重點鄉(xiāng)鎮(zhèn)的衛(wèi)生院，兩個月都跑不完。
正當宋縣長馬不停蹄的時候，他接到哥哥的電話，讓他晚上到家來一趟。這個電話讓宋縣長整個兒下午都心神不寧。自己當選后和哥哥只是過春節(jié)的時候在父母家里小聚兩次，然后就各忙各的。在小城的官場，人人都知道宋縣長的哥哥官拜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但宋縣長從來不提哥哥，有時候還刻意回避這種關系，他認為自己走到今天，和哥哥沒有太大的關系，是自己的能力抑或是自己的命運使然。宋縣長在水泉中學草草吃了晚飯，去了哥哥家。
宋縣長名叫宋海山，哥哥叫宋青山。哥哥是鐵道學院的畢業(yè)生，這個學?，F(xiàn)在已經(jīng)改為交通大學了。他畢業(yè)后分在市委組織部，從科員干起，一直到現(xiàn)在的常務副部長。他當科員的時候，全科從借調(diào)的到科長都認為他無比重要，從文筆到組織業(yè)務再到為人都無可替代。他當上副科長后，全科同事特別是科長還有分管副部長都認為他無可替代。他當上科長后，全組織部上下乃至分管副部長還有部長都認為他無可替代。
哥哥不茍言笑惜字如金。這是全國組織干部的職業(yè)病，舌頭掛在嘴外邊的根本就進不了組織部。宋縣長的媳婦說哥哥的腦子精密得像一塊隨時升級的電路板，永遠不會出錯；臉像一塊大興安嶺產(chǎn)的樺木板，沒顏色，沒硬度，沒紋路，沒味道。宋縣長告訴媳婦：“你知道嗎？哥哥的電路板的線路壓根兒就沒連在樺木板上?！?/p>
宋部長的房子還是市委2000年建的集資房，八十平方米。本來就沒有油漆的硬雜木地板，被拖布磨得像玩了多少年的魔方，光溜溜且顏色各異。宋縣長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他馬上認出這套沙發(fā)還是哥哥結婚時他陪著哥哥去家具市場買的，記得哥哥從平房搬到樓房的時候已經(jīng)淘汰了。這東西成精了，啥時候又攆到家里來了？
嫂子說：“海山，你自己倒杯水喝吧，你哥在書房呢，有客人。”
宋縣長仔細觀察嫂子的表情，在極其正常的背后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喜氣，這就確立了一個最重要也是自己最擔心的前提，哥哥今天找自己不是壞事。不是壞事就應該是好事，能是什么好事呢？宋縣長的心狂跳起來，難道小城的縣長……他不敢再想下去，怕心從嗓子眼兒躥出來。不可能啊，那趙常務干啥呀，總不能在自己的后面繼續(xù)當常務吧？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受累讓他把眼睛認真睜開，好好看看自己。宋縣長相信這兩年趙常務從來沒正眼看過自己，但礙于自己的能力水平和在小城官場的威望，他也沒像批評其他副縣長那樣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批評過自己。宋縣長決定，不管一會兒哥哥跟自己說什么事，自己從小城的長遠發(fā)展和群眾的切身利益出發(fā)，也要向哥哥建議把趙常務調(diào)出去。
書房的門開了，出來的人著實把宋縣長嚇了一激靈，是趙常務。趙常務徑直向屋門走去。宋縣長愣愣地坐在沙發(fā)上，也不知道趙常務是看到自己了還是沒看到自己，所以弄得宋縣長不知道是應該站起來還是坐著不動。他覺得趙常務這一對碩大的眼袋可能是專為官場進化出來的，想看到你就看到你了，不想看到你就沒看到你。
哥哥把趙常務送到門口，轉身回書房去了。宋縣長的心里一陣緊張，真是小城班子調(diào)整的事？他想問問嫂子，可嫂子的習慣是有客人來就躲起來，現(xiàn)在早已在臥室了，哥哥不出來她肯定不會出來。
宋縣長看著哥哥旁若無人地從自己身邊走過去，心里又是一陣莫名的緊張。是不是趙常務到哥哥這兒告自己來了？把哥哥氣得不理自己直接到書房生悶氣去了？我們的教育體制看來不改革真是不行了，已經(jīng)迫在眉睫了。學生犯點兒錯誤就找家長，那還要你們老師干啥？如果趙常務來告自己的黑狀，這不就是老師找家長的惡習已經(jīng)泛濫到官場了嗎？
快十點了，書房的門又開了?？吹嚼锩娉鰜淼娜?，宋縣長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是齊書記。
齊書記的眼睛和趙常務截然不同，他馬上看到了宋縣長并且徑直走過來握手寒暄。宋部長把齊書記送到門口，回來坐在沙發(fā)上。宋縣長看看書房，確認里面沒人了，才坐在了哥哥的對面。
宋部長說：“分工調(diào)整了，比以前忙了吧？”
這一個多月，宋縣長學校醫(yī)院沒少跑，收獲頗多，有感動有感慨有憤怒有想法。他準備再走十幾天，將小城城鄉(xiāng)的文教衛(wèi)生情況摸準吃透，系統(tǒng)地跟齊書記匯報一次，能爭取讓縣委集體聽一次更好。今天哥哥問起自己工作的事，宋縣長馬上興奮起來。他想自從自己走上縣級領導崗位，還沒有機會跟哥哥交流過工作的事。哥哥每天聽全市的縣級干部匯報，唯獨把自己弟弟遺忘了。但今天時間不允許，既然哥哥說到新的分管工作，那就簡單匯報一下小城的文教衛(wèi)生情況，讓哥哥對自己這個弟弟的實際能力有個新的認識和評價。
宋縣長說：“我以前沒接觸文教衛(wèi)生領域，現(xiàn)在看，我們的學校和醫(yī)院無論是體制和日常管理都存在問題，有的問題是致命的，有的問題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拖的。比如農(nóng)村小學撤并問題，表面上看是集中了教師資源，但是卻給農(nóng)民和他們的孩子制造了困難。孩子們不念書不行，現(xiàn)在上學就要跑幾公里十幾公里甚至幾十公里的山路，各個村屯原本很完善的小學校舍卻在那兒閑著，而所謂的教師資源集中的優(yōu)勢并沒有像預期的那樣顯現(xiàn)出來。教師們意見也很大，他們說教師教學也不是軍隊打仗，要講究集團優(yōu)勢，恰恰相反，教師體現(xiàn)出來的往往是個體優(yōu)勢?！?/p>
哥哥起身到書房把手機拿出來，坐在沙發(fā)上翻看短信。宋縣長看哥哥沒打斷自己，他又接著說：“現(xiàn)在農(nóng)民看病不是太難而是太貴，所以農(nóng)民就小病拖著，拖成大病就一夜返貧。鄉(xiāng)鎮(zhèn)的衛(wèi)生院簡陋得讓你無法想象，不管什么人不管什么病，一律抗生素對葡萄糖或者鹽水掛吊瓶。水泉鎮(zhèn)一個當過村長的老頭兒，八十多歲了，患感冒在衛(wèi)生院掛了一個多月的吊瓶，出現(xiàn)了心絞痛，拉到市醫(yī)院做了加強CT，市醫(yī)院要給老頭兒下支架——現(xiàn)在城鄉(xiāng)醫(yī)院的兩個重要特征就是農(nóng)村醫(yī)院掛吊瓶，城市醫(yī)院下支架。老頭兒的外孫子在省城醫(yī)大，叫人把姥爺送過去，仔細檢查一遍，原來是老頭兒掛吊瓶導致血液里液體過多，心臟動力不足貌似心衰，舉個例子就是汽油摻水標號不夠，所以發(fā)動機沒勁兒。在省城進行了一個星期的脫水治療，老頭兒痊愈回家了……”
哥哥把手機放在茶幾上，看著弟弟。宋縣長及時停住，等哥哥說正事。
哥哥看看表說：“說說你的工作吧。”
宋縣長說：“我剛才說的就是我的工作啊，你光顧看手機了，我白說了。這個文教衛(wèi)生領域我雖然剛剛接手，但是……”
哥哥說：“那個不說了，說說你有什么具體想法?！?/p>
“關鍵還是體制問題，要改革，不改革沒有出路。我準備再調(diào)研一段時間，想法成熟了跟齊書記匯報?！?/p>
哥哥有些不耐煩：“你醒醒，我是你哥，這是在我家里。我是組織部長，你說的那些都是中央要考慮的?！?/p>
宋縣長回過神來：“我沒有什么想法，我有想法也沒用，關鍵是你和齊書記的想法管用?！?/p>
宋部長看著自己這個四十多歲還是憤青的弟弟，任副縣長也快兩年了，還是遲遲不能進入狀態(tài)，這樣的材料就是把他天天帶在自己身邊也打磨不出來。官場和其他職場一樣，靠的是天賦異稟。刁鉆古怪、蠻混愚鈍、鋒芒畢露還有弟弟這樣的都不會走得太遠，甚至多數(shù)是在原地畫圈。
哥哥說：“你到省委黨校去學習一年吧，這是副縣級干部必修課，很多人爭取還爭取不上呢。”
宋縣長說：“我分工剛剛調(diào)整，齊書記和張縣都對我寄予厚望，我想在這個新領域抓一到兩個試點。現(xiàn)在市里省里和中央都對文教衛(wèi)生的改革高度重視，我的試驗田如果成功了，給小城爭光，也給齊書記給你爭臉面?！?/p>
哥哥嘆了口氣，看著自己這個政治心智始終沒能發(fā)育成熟的弟弟，他決定和弟弟深度交流一次。說交流不是很準確，確切地說是點撥一下。雖然不指望他修成正果，但總不至于這么誤打誤撞，今后這樣的機會畢竟不多了。
宋部長進臥室把媳婦從床上拉起來，親自打下手，兩口子弄了四個菜，還從一個像裝垃圾的破紙箱里摸出一個臟兮兮的酒瓶子。宋縣長拿起來看看，竟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茅臺。哥哥從來不喝酒，每年除夕夜宋縣長勸他，他都說喝酒皮膚過敏，宋縣長只好一個人陪父親喝。
哥哥把兩個喝茶用的玻璃杯斟滿：“海山啊，我工作實在太忙，對你關心不夠。下周我的任命可能省委組織部就要公示了，去松洲市當組織部長。今天我心情不錯，你陪著我慶賀一下。”說完一仰脖子，一大杯五十三度的茅臺酒，干了。
宋縣長正在琢磨哥哥說的任職的話，看哥哥手里已經(jīng)攥著一個空杯，嚇了一跳。他哪兒來的這么大酒量？“哥，你能喝酒呀！”
哥哥說：“咱倆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你能喝酒我怎么就不能喝？你干了?！?/p>
宋縣長雖然在酒桌上打拼了十多年，酒量卻始終沒有太大的長進，并且喝急酒是他的弱項。在鴻泰樓孫八路就是用急酒把他喝多的。他一口一口喝了三次才把一杯酒干下去。
“你吃口菜壓壓?！备绺缯f著，把弟弟的空杯拿過來，和自己的放在一起，把兩個玻璃杯再倒?jié)M。看著弟弟把嘴里的菜咽下去，哥哥又把杯子端起來，“海山，你在孝順父母這方面做得比我好。我很快就要離開本市，你多去陪陪老爸老媽，哥敬你一杯。”說完一仰脖又干了，轉臉對著廚房喊一聲，“拿酒?！?/p>
嫂子又送過來一個同樣臟兮兮的瓶子，又是茅臺。宋縣長徹底懵了，四十多年儒雅斯文的哥哥不見了，坐在自己面前的整個兒一梁山好漢魯智深。哥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干了。快點兒?！?/p>
宋縣長又一口一口地喝，為了表示自己遵守規(guī)則，他的杯子一直握在手里，喝完最后一口才放下。哥哥把酒再次斟滿。
如果在平時，兩杯高度酒下肚，宋縣長這個時候早已口若懸河了，但今天他不敢。今天他著實是被嚇著了。他知道官場的深不可測，想立足必須具有兩大技能：隱身術和變臉術。但哥哥把這么一個國人幾乎男女老少皆宜的嗜好隱藏得這么深，有必要嗎？
宋縣長用所有尚未麻醉的神經(jīng)控制住自己的語言功能問哥哥：“在你們那個圈子里，飯局天天有，你能喝而不喝，這么多年怎么堅持過來的？”
哥哥說：“今天雖然父母沒在場，但我們哥兒倆就把今天當除夕過。哥給你講講這么多年在官場的體會，你今后可能用得著?！?/p>
嫂子收拾完廚房，湊到飯桌邊坐下。哥哥給嫂子倒了滿滿一杯酒，嫂子端起來抿了一口，杯子里的酒像大海退潮一樣下去了一大半。宋縣長看看面不改色的嫂子，倒吸了一口涼氣。
哥哥說：“官場啊，古今中外都一樣，沒有最大只有更大，沒有最深只有更深。像我們這種沒根基沒背景的工農(nóng)子弟，到一個單位最要緊的是打好基礎，把同齡的同事當兄弟處，把歲數(shù)大的同事當父輩處。和同事相處的訣竅是關心，注意了解他們的工作生活，注意發(fā)現(xiàn)變化，從語言到錢物做到恰到好處。比如我們部里的同事結婚、孩子上學、老人生病去世，我都要到他們家里去，我隨的份子都要比別人多一二百元。你嫂子最有感觸，那個時候我們是靠口挪肚攢，才撐起這張臉面。”
哥哥端起酒杯和宋縣長碰一下。宋縣長趕緊說：“哥，別干別干。”
哥哥抿了一口，像龍吸水，一口下去大半杯，接著說：“我剛才說的那些是基礎，也是每個人成長的基本功。還有一條要切記，永遠不要出口傷人。男人的自尊和女人的容貌一樣重要，男人傷自尊等同女人破相。你為了一時口舌之快，一句話把人家傷了，給人家跪一年都彌補不回來。你前面的基礎打得再實，都會因為一句話化為烏有。尊重別人是世界上唯一不用花錢的投資，而且只有回報沒有虧損。把同事當兄弟父母一樣尊重，一直到分手；把對手像外賓一樣尊重，一直到他離去或者倒下；把領導像領袖一樣先尊重后崇拜，一直到他逝世?！?/p>
哥哥把酒杯端起來，朝弟弟比畫一下，自己干了。他不讓弟弟喝了，再喝弟弟就回不去家了。放下杯子，哥哥說：“最最重要的是，永遠不要把自己的弱點暴露給任何人，包括我，你哥哥。一句老掉牙的話大家都會說，卻沒有多少人能做好，這就是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授人以柄就是授人以刀，最好的防御就是盡量做到無懈可擊。時間不早了，說其他諸如工作能力表達能力等等都是你的輔助，有時候這方面太突出了還可能給你帶來災禍，因為同一起跑線的伙伴會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全力阻擊你。還有一點我必須提醒你，低調(diào)、謙遜、務實非常重要，也是工作能力的重要表現(xiàn)。決不能把特立獨行標新立異鋒芒畢露當作能力魄力，為了一語驚人而欺負下屬、傷了同僚、不尊領導是官場最大的傻瓜。比如你現(xiàn)在分管的文教衛(wèi)生，那些問題早已根深蒂固，我看得比你清楚。農(nóng)民沒錢看病，干部用醫(yī)?？ㄈニ幍曩I大米買洗發(fā)水；農(nóng)民的孩子買不起鬧鐘，怕遲到早上三四點就摸黑往學校走，而演藝明星把孩子生在北京上海都不滿意了，要生在美國。說這些東西我比你說得尖銳，但干部說話是有語境的，特別是縣級以上領導干部。再一個，說這些沒用的話有用嗎？喝那些沒用的酒有用嗎？”
宋縣長的臉先紅后白再紅，血液里的酒精炙烤著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哥哥的話有道理，這些話他可能這一輩子也不會跟任何人說，跟自己也不會再說第二次。哥哥的愛之深責之切他感受到了，但哥哥的一部分說教他是打死也不會接受的。
“哥，你的話我能做到的我會不折不扣地做好，做不到的我也要銘記在心。我這個人不是很靈泛，這你也知道。你剛才說官場沒有最大只有更大，我明白是前進的道路沒有止境的意思，但具體到個人來講，多大才是大，多遠才是遠呢？我的同學都羨慕我，你的同學都羨慕你，我們學校的學兄學弟都羨慕我們兄弟倆。我們在小城在本市小有官名，特別是你，手里的權力大得讓人望而生畏。但是我們本身給了社會多少回報呢？我們給了老百姓多少回報呢？如果按你的既定思路，得熬到哪一級才能放開手腳，才能放下領導放下同事直至放下官欲考慮老百姓的事情呢？如果一直不考慮老百姓的事情，當那么大的官又有啥用呢？”
哥哥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弟弟。
宋縣長接著說：“哥，我小時候幫爸媽干家務活，爸媽每次夸獎我的時候我都有一種莫名的快感。有時沒做好爸媽罵我，我也委屈，但很快就過去了，因為我知道爸媽下次還會夸獎我，家務活有的是，我有機會有能力再次獲得夸獎。我現(xiàn)在之所以老想著給老百姓干點兒事，是因為每干完一件事，哪怕很小，我仍然有小時候做完家務的快感，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夸獎我了，有的人還要無端罵我?！?/p>
哥哥看著弟弟，他后悔剛才心扉敞得過大。當然，弟弟不會害自己。平時自己總認為弟弟是工農(nóng)身板憤青心，沒想到弟弟這樣一個官場愣頭青竟有這樣理想化的思想和心理站位。自己這個當哥哥的對弟弟不是了解多少的問題，而是壓根兒就沒看懂弟弟?？纯磿r間已近凌晨，哥哥知道自己和弟弟再交流下去不僅不會有思想上的交集，反而會愈發(fā)南轅北轍。弟弟有自己固有的理念和抱負也不是壞事，哥哥決定再正面囑咐他幾句，同時也讓弟弟改變一下對自己的看法，看法時間長了就成了成見。
哥哥說：“海山，我為你高興，因為你的血液里有足夠的正能量，這是我們干部隊伍目前最缺乏最急需的。但是你做事要學會借用整個兒班子的力量，發(fā)揮分管部門領導的作用，這樣你才不是單打獨斗，事情做好了有你一份，沒做好也不是你的全責。班子里處得好的不要老黏在一起，因為哥們兒不用交流就心領神會，多和意見經(jīng)常相左的人溝通，把他們處成哥們兒才是本事，工作開展也會順風順水?！?/p>
宋縣長說：“我們政府班子里我最頭痛的就是趙常務。我不知道他到你這里怎么說我，有他在小城，別說我，誰也別想伸開腰。趙常務是不是跟咱們一伙兒的？”
哥哥笑笑說：“全市副縣以上干部都是跟我一伙兒的，趙常務是嫡系級的。他剛才在書房里還夸你工作勤奮，有新意有沖勁兒?？催^《動物世界》嗎？各種動物都有自己的圈子，何況人呢？動物是用氣味來劃定邊界，人與人除了血緣就是靠感情，官場的因素更多一些，但主要還是三大要素——權力、感情、個人素質(zhì)?！?/p>
哥哥站起來，宋縣長也站起來。哥哥把話說得更明確了一些：“在小城，齊書記趙常務是對你最好的兩個人。兄弟，當你步履蹣跚的時候，無形之手更管用。你要遠離修尚文，他的反映很大，將來可能出事。新縣長馬上就來了，是鄰縣的副書記，你干好自己分管的工作就行了，不要介入太多。但是你要永遠記住哥的一句話——你干出來的成績永遠是在縣委縣政府領導下取得的?！?/p>
宋部長看著下樓的宋縣長，暗下決心要保護好這個為官無術干工作卻有快感的弟弟。
二十一
小城邊上有一個部隊招待所，機場撤走時沒有隨部隊撤銷，一部分床位對外營業(yè)。最近招待所停止了對外營業(yè)，印證了小城一個時起時落時大時小的小道消息——修縣長被省紀委帶走了，消息人士說就關在部隊招待所。
修縣長最近幾年多次被這種謠言困擾，出個差休個假這謠言不請自來，逼得他每次回來都得找個由頭到縣電視臺露個面，使謠言不攻自破。有認識修縣長的人撥打他的手機，始終處于關機狀態(tài)，后來有更確切的消息傳出來，說修縣長是從他在縣政府的辦公室被帶走的。過幾天又有消息說他的媳婦和司機也被叫走了。
修縣長的兒子在德國留學，消息已經(jīng)傳過去，他切斷了和國內(nèi)的一切聯(lián)系。保姆是修縣長的親戚，修縣長的媳婦被帶走的時候她正在市場買菜，修二讓她回老家先避避風頭。修二用新買的電話卡給大春打電話，無法接通，他分析大春不是被控制就是跑了。修二理所當然地接管了鴻泰樓。
縣委決定政法委由書記臨時主持公安局的工作，由書記召開了全局干部大會，要求大家把思想統(tǒng)一到市委和縣委的決定上來，越是非常時期越是考驗黨員干部的關鍵時刻，越是要做好本職本崗工作，掌握和了解修某某犯罪線索的要及時向組織報告，自己和修某某有牽連的要爭取主動，早點兒講清楚。
修某某的幾個心腹治安大隊長交警大隊長辦公室主任一干人等同時謙卑起來，以前見到他們就像耗子見到貓一樣的小民警們，看到這些南霸天突然猥瑣了，竭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興奮。這幾個人只要兩天不露面，大家就聚在一起討論分析，每次討論分析的結果只有兩個，不是跑了就是逮了。
局里有幾個民警，其中還有兩個是中層干部，修縣長大會小會必批必點，是典型的先邊緣化后沙漠化的干部。聽說修縣長出事了，哥兒幾個興奮得兩宿沒睡好。狼來了的故事都傳了幾年了，局里只有他們幾個堅信狼一定能來。哥兒幾個不約而同地找出一身新警服穿上，每天七點多鐘就到單位，先不上樓，在院子里站著，見到誰都打招呼。他們發(fā)現(xiàn)，幾個副局長過去平易近人的現(xiàn)在更加和藹可親了，那兩個過去牛哄哄走路像鐘擺一樣的副局長，跟民警說話從來都用鼻音，現(xiàn)在上班下班走路說話都中規(guī)中矩，中午也到食堂吃飯了。
小城足足熱鬧了大半年時間，剛要冷場，坊間傳出修縣長從部隊招待所逃跑了，小城一片嘩然。接下來就是各種逃跑細節(jié)，其中最為詭異的是，修縣長是被齊書記陳縣長買通紀委辦案人員后救走了，否則小城塌方式的腐敗已現(xiàn)端倪。
修縣長逃跑的消息兩個月才過勁兒，又一個炸彈一樣的消息傳出來，說修縣長根本沒逃走，招待所警戒得鐵桶一般，怎么可能逃得脫？修縣長昨天半夜自殺了。同樣配有各種自殺細節(jié)，諸如咬舌自盡、上吊、絕食，最離譜的是修縣長在里面先是徹底交代自己的問題，然后積極檢舉揭發(fā)別人的問題，越說越順越說越多，感覺不對勁兒想剎車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最后是嚇死的。
修縣長過去只是小城的一個重要角色，現(xiàn)在成了小城真正的主角。
老申在婁波的公司當起了名副其實的顧問，小城鬧翻天了他不聞不問。一年以后，小城人幾乎把修縣長徹底忘了的時候，他的案子在市中級法院開庭了。旁聽證一票難求。
當修縣長（這個時候應該稱呼被告人修某某了）被押上法庭的時候，他的眼睛迅速地掃向旁聽席，尋找被隔斷了一年多的親情、友情。雖然只有幾秒鐘的目光交流，他的臉上卻浮現(xiàn)出莫大的滿足。
公訴人宣讀起訴書的時候，法庭上肅靜了許多。畢竟這才是今天修某某的親戚朋友和小城人最關心的內(nèi)容。每個進來旁聽的人還肩負著很多進不來的人的重托。
起訴書很長，無情地預示著被告人的刑期。起訴書用詳盡的事實呈現(xiàn)了被告人從修縣長到修某某的歷程。公訴人很文藝，宣讀結束后抒發(fā)了自己的讀后感：“有一句話大家可能耳熟能詳：幸福的家庭大致相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現(xiàn)在我要告訴大家的是，坐在主席臺上的貪官大致相同，站在被告席上的貪官各有各的貪婪?！?/p>
法庭質(zhì)證的時候大家看到了大春，他先是亡命天涯，后投案自首并榮獲取保候審。小城人說這連環(huán)計表面上都是白律師幫助設計的，而白某無權無勢無兵無卒靠臉大腿勤吃飯的一介訟師哪能擔如此大任？其實法院大院長才是真正的操盤手。
大春把一切都推到修某某身上，自己簡直就是一個被欺負被盤剝被奴役被索賄的小礦主，委屈得還不如從前地主家的童養(yǎng)媳。大春的一句話更搞笑——企業(yè)利潤是大家的，銀行利息是自己的，然后說：“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信?！?/p>
本案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是大春買完婁波的鐵礦，鐵礦里有修某某5%的股份。公訴人問大春：“這5%的股份是你主動送的還是修某某索要的？”這涉及大春行賄，修縣長是索賄或者是受賄。
大春的回答讓旁聽席上一片嘩然，里面有一部分是嗤笑。大春說：“當時為了討好修縣，我就是那么一說，沒有真正給的意思。修縣也推辭了說不要。我說那就先記在修二的名下?！?/p>
審判長警告旁聽席要肅靜。公訴人追問：“既然沒有給的意思，為什么每月都按時給付而且都是現(xiàn)金？”
大春說：“過后我忘了告訴財會部門這個股份不要執(zhí)行，他們也沒再請示一下，財務總監(jiān)就簽字付現(xiàn)了?！?/p>
公訴人問：“為什么把現(xiàn)金送到鴻泰樓，而不直接送給修二？”
大春說：“我們認為鴻泰樓是修二的，現(xiàn)在通過檢察院調(diào)查才知道是修老大的，我們財務部門也是工作不認真?！?/p>
嗤笑聲又一次出現(xiàn)，還夾雜著噓聲。
修二隨后也出庭作證，公訴人宣讀了他的關于5%股份的證詞。找他調(diào)查這個事的時候他大哥還沒出事，調(diào)查人員就問他是不是在大春的鐵礦入了5%的股份。他有些發(fā)懵，第一反應是大春為了在稅收上做文章，給他安了個空頭股份。如果大春和大哥當時不拿他當賊一樣防著，任何一個和他提前通個氣，他那天肯定會把這個事?lián)聛怼，F(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
修二更痛恨的是嫂子，是她害了大哥。大哥過去膽子特別小，剛當副局長的時候，有一年過春節(jié)，一個科長來家串門，臨走時給了孩子二百元錢。大哥要追出去還給人家，嫂子不讓還，在后面拽著丈夫，把大哥新買的一件夾克衫的后襟都拽掉了。大哥當上一把手以后，家里來送禮的一天比一天多。小城的送禮主要在端午中秋春節(jié)三個節(jié)點，其中以春節(jié)最重要。頭兩年嫂子對來送禮的人都笑臉相迎，過兩年對送錢的笑臉相迎，對送禮品的不冷不熱，再過兩年就沒人送東西了，都改送錢。嫂子又進化出一種本事，能摸出信封或者紅包里的錢數(shù)，接過來隨手一捏，就知道是一千兩千五千，最難捏的是一千兩千的，就像麻將牌的六條和九條。嫂子捏完后對錢多的笑臉相迎，對錢少的不冷不熱。最近兩年物價指數(shù)攀升，信封里低于一萬的別想看到嫂子的笑臉。
在嫂子的熏陶和耐心調(diào)教下，大哥與嫂子的配合越來越默契。三大節(jié)日大哥基本都不在家，嫂子雷打不動在家捏信封，這是她的最愛。
嫂子還懂得和大哥共謀持續(xù)發(fā)展并深諳個中的微妙，要求大哥對分管部門，按她捏出來的結果考慮提拔、調(diào)整崗位，不能提拔和調(diào)整的，要及時在大會上給予表揚，撫慰他們惶恐的心靈同時也讓他們看到希望。社會上的朋友特別是做生意的，要按嫂子捏出來的結果決定辦事的程度和成色。除了辦事以外，在小城的社交場合碰到他們的時候，必須按嫂子捏出來的結果決定是和他們點頭示意、握手寒暄、雙手握手寒暄還是握手加擁抱。拿捏好這個幅度進行互動，對這些人會產(chǎn)生強烈的心理暗示，有區(qū)別才能產(chǎn)生競爭。他們這些社會人就需要這種氛圍，他們也熱衷于這種氛圍，喜愛追逐這種氛圍，因為這種氛圍對他們來說就是無形資產(chǎn)，營造氛圍的輕重不同熱度不同非常重要。
嫂子過去在小城百貨大樓賣糖果。小丫頭的時候師傅就教她顧客心理學，買一斤糖果先放到秤盤上九兩，然后一點兒一點兒往上添，讓顧客永遠看到的是希望。至于你掏九兩的錢想弄走一斤糖果簡直就是做夢。小城的警察給嫂子起了個外號，叫“捏總”。
在開庭的前一個月，辦案人員找到修二，讓他勸嫂子退贓，哪怕退一部分，也算是個認罪悔罪的態(tài)度，法院量刑時會根據(jù)退贓的量有所考慮。但嫂子拿出了一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潑婦氣概，銀牙緊咬杏眼圓睜，死豬活豬都不怕開水燙。辦案人員只好求助外交手段，把大部分贓款從德國追回。
修老大被判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捏總”因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
二十二
修案塵埃落定，齊書記給市委寫了深刻的檢查，同時把檢查印發(fā)縣委常委，后來又擴大到含退休的副縣以上領導。大家看了檢查都唏噓不已，一個是檢查寫得深刻，不護短不委過，另一個大家替齊書記不平。他已經(jīng)五十三歲，當縣長時威信就如日中天，提拔的呼聲很高，前任林書記急流勇退，極力推舉齊縣長上位。齊書記順風順水地干了將近五年，一直有風聲在傳他要當副市長，現(xiàn)在市政府眼瞅著換屆了，他如果沒戲了，陳縣長的書記夢、趙常務的縣長夢，宋縣長都張羅著準備做常務夢呢，這些豈不都成了白日夢？
大家都無比痛恨修某某。上帝沒想讓他滅亡，上帝不做大哥已經(jīng)很多年，是他自己太瘋狂。
齊書記的檢查老百姓是看不到的，里面有一段話讓四大班子的領導都頗費心思：“我們的領導干部特別是常委以上的縣領導，你可以不懂政治但絕不允許不講政治?！边@句話單從邏輯上分析不通順啊，不懂政治怎么講政治?。?/p>
由書記分析齊書記真生氣了，人在氣頭上邏輯難免出現(xiàn)混亂。他在齊書記的檢查上批示：“齊書記，越是這個時候越應該保重身體啊，事業(yè)是大家的是黨的，但不能為了黨的事業(yè)就‘憤’不顧身啊?！庇蓵浭翘焐詭櫥到y(tǒng)的滑頭，知道在大是大非面前裝糊涂的重要性。
宋縣長是這些領導中最文藝最時尚的，他認為這看似矛盾的語言是當下語境中最流行的語法，叫逆襲。但矛頭指向誰呢？宋縣長分析是批評趙常務，齊書記已經(jīng)遷就你不懂政治了，現(xiàn)在絕不容許你再不講政治。那兩個眼袋，目中無人目無領導就是最大的不講政治。雖然哥哥說趙常務和自己是一伙兒的，但宋縣長觀察了一段時間，懷疑哥哥智者千慮，被這個大眼袋騙了。
趙常務把這句話用彩筆涂上，反復看了兩遍。“你可以不懂政治但絕不允許不講政治。”趙常務認為這話已經(jīng)說得非常重了，說明所指的目標是明明懂政治卻故意不講政治。這是一枚指向明確的制導炸彈，齊書記把他和陳縣長一直深埋的矛盾公開了。齊書記的檢查是以守為攻，陳縣長肯定要對修案負責。
陳縣長名叫陳守玉，是小城鄰縣的縣委副書記，張縣長升任鄰縣書記后，市委決定調(diào)任陳守玉任小城縣長。陳縣長坐的辦公椅齊書記坐了十幾年傳給張縣長，張縣長坐了兩年傳給陳縣長，他接手的政府班子其實是齊書記和他的老師林書記按齊書記的意圖給張縣長搭配的。
矛盾的種子很早就埋下了。齊書記攜縣長的余威榮登書記寶座，自己在小城本來就人脈極深，加上林書記卸下的人力資源，政治上已經(jīng)無人可與之抗衡。他坐在書記的位子上，政府工作特別是抓經(jīng)濟工作又是他的強項，張縣長主政的縣政府其實就是縣委的辦事部門，縣委的干部說政府那院放個屁我們都能聽出來是誰放的，摻?jīng)]摻假。陳縣長繼任后，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小城沒有任何根基，全縣的干部更是把他忽略成一縷空氣。
陳縣長在鄰縣當了四年副書記，他知道要想當一把手書記必須走縣長這條路，這是無法繞開的，他也不想繞開。當幾年縣長也不是壞事，對資歷、閱歷什么的，都是個豐富。所以他在當副書記的同時也在默默地規(guī)劃縣長的工作思路，并且注意儲備政府工作資源，結交了一批諸如省市發(fā)改委財政廳局交通廳局的哥們兒。
但他最不愿意來的地方就是小城，原因眾所周知，就是齊書記。齊書記是本市各區(qū)縣書記中的頭牌是官場人人皆知的，陳縣長自然心知肚明。但既然來了，也只好硬著頭皮干下去。擺在陳縣長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循規(guī)蹈矩甘心情愿做強勢縣委的附屬品，坐等齊書記當上副市長再上位。但這樣會有上面考核時政績乏善可陳競爭力式微的風險。另一條是對內(nèi)大刀闊斧對外大張旗鼓，摒棄一切私心雜念，按照自己的既定方針，走自己的路讓縣委說去吧。但這樣可能和齊書記包括整個兒小城都撕破臉皮，幾乎是一條不歸路。
陳縣長決定先觀望幾個月，看看齊書記對自己的態(tài)度再選擇路線。陳縣長走了幾個鄉(xiāng)鎮(zhèn)，走了兩個直屬單位，調(diào)研過程謹慎低調(diào)，每到一處多看少說，甚至不說，算是試水之旅。
陳縣長所到之處，各個大小頭目無不張口閉口齊書記，畢恭畢敬到了頂禮膜拜的程度。開始陳縣長并沒在意，認為一把手普惠全縣，得到一部分甚至一大部分官員的尊重非常正常，官員們不尊重一把手或者痛恨一把手反而不正常了。但所到之處齊書記滿耳滿眼，徹頭徹尾的個人崇拜，讓陳縣長心里有些別扭甚至反感。前幾個單位的工作情況他還認真地聽聽，重要的記在本子上，后兩個他心不在焉了，特別是一個不開眼的鎮(zhèn)長贊揚完齊書記馬上跟他匯報工作上的困難，陳縣長真想搶白他一句，找齊書記去！
試水后，陳縣長主動到齊書記辦公室匯報了兩次工作。其實陳縣長也知道沒有什么工作可匯報，因為工作尚未開展。他想和齊書記交心，看齊書記是鐘意自己還是心中另有他人?？升R書記的態(tài)度不卑不亢不冷不熱不咸不淡，把陳縣長撂在岔路口上了。
陳縣長不能一直觀望下去了，因為這時小城有人開始議論他了，說他黨務工作做時間長了，政府工作上不了手，還說他準備找市委主要領導要求調(diào)走。一股無名火在陳縣長的心頭騰起。陳縣長被逼上路，冒險選擇了第二條。
陳縣長一邊繼續(xù)觀察齊書記的動向，一邊緊鑼密鼓地做著上路的準備。他要畢其功于一役。這個讓他頭疼的小城不是遵義就是麥城。
第一仗很成功。這么多年的功課沒白做。
市委辦公室通知齊書記，省委副秘書長崔健英有事路過本市，中午到小城用餐，順便看望老朋友陳縣長，市委董副書記要到小城來作陪。齊書記立即給陳縣長打電話，陳縣長說自己和水利局長在大西溝水庫，剛剛接到崔秘書長秘書的電話，馬上往回趕，到小城后就立即到齊書記辦公室匯報。
快中午的時候，市委董書記到了，齊書記陳縣長下樓迎著。三個人掐著時間迎接到小城外，接到崔秘書長后先到小會議室坐一下。齊書記打算簡要匯報一下工作，被秘書長攔住說今天不談工作，順道過來看看小陳。齊書記知道他來的目的，壓根兒也沒想?yún)R報，但現(xiàn)在上面來的領導把聽匯報當成是天經(jīng)地義，不聽就虛了此行，你不匯報工作就好像你啥也沒干，不聽一下你的匯報就像在你這兒挨了欺負一樣。崔秘書長吃過中午飯就打道回府了。
接著又有幾個省里權力部門的官員來到小城，有的路過有的專程來看望陳縣長。市里也業(yè)務對口級別對應地派出官員陪同。齊書記只要在城里就出面接待。
省里的官員密集來訪，讓陳縣長風光無限。政府這院的干部也眼界大開，他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省里的干部都不喝酒了，有的象征性地喝點兒紅酒；不吸煙了，個別吸煙的都到洗手間去，煙盒也不像過去那樣隨便扔在桌子上；不戴手表了，表帶的印痕還清晰可見，顯然昨天還戴著；皮帶根本看不見，他們現(xiàn)在流行T恤衫遮在褲子外面；歌廳更是打死也不去了，過去喝完不去歌廳嚎兩嗓子誰能睡得著？
這些官員分別給小城帶來了政策上資金上和當下急需的招商引資項目的各種特殊關照和優(yōu)惠，有的雖然暫時沒有作為，但起碼也在道義上支持小城了。齊書記在一次常委會上表揚了陳縣長。陳縣長大受鼓舞，當場再次表態(tài)，不負齊書記和縣委的重托，要為小城人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兩年時間過去了，陳縣長的行政資源都用完了，成績談不上突出也算得上明顯，威信沒高到追平齊書記但也壓過了趙常務。但他總有一個感覺，感覺自己頭重腳輕，感覺自己始終沒能真正融入小城。原因陳縣長很清楚，自己沒有人脈，自己是在給小城打工，以齊書記為首的小城人會隨時隨地開了自己。
陳縣長渴望發(fā)展自己的團隊。但調(diào)整政府成員的權力在市里，建議權以縣委為主，縣政府的組成部門自己有建議權，動干部的權力還是在縣委。就是自己有動干部的權力，手里也無兵可用，哪個干部瞅著都像齊書記的人，自己的根基在鄰縣。
陳縣長是副書記出身，懂得做人的工作，堅信只要豎起大旗就有來當兵的。他先把幾個副職在心里過濾一遍，趙常務和李明是齊書記的親密戰(zhàn)友，不可能和自己結盟。宋縣長雖然身后有哥哥的影子，但在小城的官場沒有威信，沒有威信也就算了，他也跟自己躲躲閃閃的。其他幾個副縣長，除了修縣長，都刻意和自己保持著距離。
修縣長主動向自己示好已經(jīng)有幾次了，陳縣長也注意到了。他分析修縣長可能和齊書記之間出了問題。修縣長在小城的分量值得陳縣長在他身上下點兒功夫。
修縣長和齊書記的確出了問題，問題出在修縣長身上。
有兩樣東西會把人變得狂妄，一個是權力，這是萬人迷，男人千方百計攫取它，女人千方百計通過男人攫取它。另一個是金錢，很多富二代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因為太有錢了，如果一個二貨突然富可敵國他還會怕誰？
修縣長更有資格狂妄一些。他最近幾年在“捏總”指導下不斷地發(fā)展壯大，手里有權袋里有錢腰里有槍。齊書記找修縣長談過一次話，提醒他要注意影響，小城已經(jīng)有了對他們夫妻的不良反映。修縣長強調(diào)是因為自己在維護治安上不手軟，在從嚴治警上不讓步而得罪人過多引起的，是誣陷，組織應該理解他保護他。兩個人不歡而散。
如果是別的副縣長被書記找來談話并且內(nèi)容極其嚴肅敏感，不洗心革面也得假裝一段時間痛改前非。但修縣長和別人不一樣，不僅沒蔫，反而更加精神抖擻，公開的私下的場合變得好說并且敢說起來，縣里的中心工作卻不積極不主動了。那次林地糾紛，修縣長派政委到現(xiàn)場指揮，自己說是在市局開會，其實是在茶樓里和幾個礦長打麻將。有的事情他以市局不允許警察介入非警務工作為由推脫，同時加緊了和市局省廳的聯(lián)系，意圖很明顯，不想在小城再有作為了。
修縣長的動作齊書記一覽無遺，但他不動聲色，意圖也很明顯，問題留給下一任書記解決。
齊書記的不形于色害了陳縣長，他接納了修縣長的投誠。既然是同盟，就會頻繁接觸，接觸多了就會推心置腹。修縣長把對陳縣長不利不友好的信息適時地源源不斷地傳過來。
人與人之間有沒有芥蒂決定對信息的綜合判斷。比如“政府那院放個屁縣委都知道是誰放的，摻?jīng)]摻假”，過去陳縣長聽了一笑而過，認為就是縣委干部自詡信息靈通，并且是說張縣長領銜的政府的。現(xiàn)在修縣長分析，陳縣長上任后這個“放屁說”還在流傳，是縣委故意放任雜音甚囂塵上，是對縣政府的蔑視，是縣委對縣政府主要領導人格的羞辱?，F(xiàn)在縣委已經(jīng)有個別干部公開說陳縣長放屁都摻假，并且舉出了實際例證，比如省里的幾筆撥款沒有到位等等。
修縣長和陳縣長慢慢地成了鐵哥們兒。陳縣長去齊書記辦公室匯報越來越少了，后來干脆不去了?？h委常委會上，陳縣長由原來的不折不扣執(zhí)行常委會決定逐漸演變?yōu)橄麡O執(zhí)行、無聲抵制和公開抵制。齊書記看重和心儀的幾個局長都被邊緣化、沙漠化。第二年年初，陳縣長干脆以財政緊張為由，大幅削減了縣委的辦公經(jīng)費，縣委辦、宣傳部、組織部修車加油，干部下鄉(xiāng)出差都成了問題?？h委大院如干柴烈火，這回“放屁說”徹底退出信息圈，代之以“他想死啊”。
小城縣政府和縣委分道揚鑣。
趙常務和李明在政府也受到了排擠，政府被陳縣長和修縣長全面控制。陳縣長的專橫修縣長的跋扈，讓幾個領導身邊的干部們因為無所適從都變得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少數(shù)有頭腦的干部都把目光集中在齊書記身上，但齊書記顯得與其說是無動于衷還不如說是束手無策。
膠著狀態(tài)最終被小城的大十字打破。
還是縣委和政府蜜月期的時候，陳縣長曾經(jīng)提出一個改建小城大十字的設想，把這個小城的地理和經(jīng)濟中心建成一個幸福廣場。剛好省里的一個權力部門的領導來小城時當場答應給考慮一部分配套資金，當時在現(xiàn)場作陪的齊書記未置可否。
政府掙脫縣委的桎梏后，陳縣長和修縣長兩個人論證了幸福廣場上馬的可行性。陳縣長的想法得到了修縣長的堅定支持。既然已經(jīng)從縣委的陰影中走出來了，就要盡快拿出一兩個像樣的政績呈現(xiàn)給市委和小城的干部群眾。
陳縣長指示建委抓緊加班加點設計改造方案，方案還沒寫在紙上兩行字，小城的大十字就開了鍋，因為建委里有一半的干部職工住在大十字或在大十字有買賣。
晚上，不年不節(jié)的大十字比平時熱鬧了好幾倍。住戶和商戶是核心，外圍是不住在大十字特意趕來看熱鬧的，百十個一簇的人群攢了幾十個。修縣長接到指揮中心的報告后，一邊調(diào)集大批警力部署到大十字，密切關注群眾情緒，一邊迅速向陳縣長報告。
有時候，成年人也像小孩兒一樣情緒化，大十字像開了鍋一樣沸騰起來。但是這種情緒的可持續(xù)性無法保證，像小孩子打架一樣，沒人看熱鬧一會兒就各回各家了?，F(xiàn)在看警察來了，大家頓時紛紛有了存在感價值感使命感，責任感就更不必說了，白天因為搶生意還互相對罵的商販霎時就變成了親兄弟。
大家同仇敵愾。嗓子喊啞了，肚子里的國罵地方罵都用完了，有人還喊了一句老掉牙的口號：“打倒建委！”
凌晨兩點了，鬧夠了的回家睡覺去了，一小撮沒盡興的分散到十幾個烤串兒攤子上，喝酒擼串兒。警察們看看這伙人已經(jīng)難成氣候了，也陸續(xù)撤崗。堅持到最后的十幾個人一直喝到天邊放亮才踉踉蹌蹌地散去。他們和現(xiàn)在的大十字和未來的幸福廣場都沒有關系，沒有這場突發(fā)事件他們也喝成這樣，他們每天都喝成這樣，只是今天他們是以一個大十字的守護神的姿態(tài)喝醉的。
第二天一大早，昨晚的一部分人移師建委門前，他們提出的訴求更有條理，因為他們昨晚連夜進行了緊急磋商，還連夜成立了一個大十字商會，選出會長一人副會長十九人，秘書長一人副秘書長三十五人。會長率領一干商會領導在建委傳達室登記后等著領導接見。大門外是群眾一二百人，他們一直淹沒在自己的吵嚷聲中。
李明副縣長和建委主任、分管市政的副主任接見商會代表，秘書長呈上他們經(jīng)過討論形成的文字材料。說是材料其實就是標語，是商戶們的所有意見先民主后集中秘書長親自執(zhí)筆一揮而就的——
“大十字是小城的，小城是人民的，不是建委的?！?/p>
“拆了大十字我們吃什么、喝什么，沒的吃沒的喝我們幸福什么？”
“政府為什么總是熱衷于上工程，沒有工程創(chuàng)造工程也要上？”
“工程包給誰了？”
“堅決保衛(wèi)大十字，誓死捍衛(wèi)我們的家園！”
……
齊書記把李明和建委主任叫到辦公室，兩個人說陳縣長上周強行通過了幸福廣場的修建規(guī)劃。齊書記責問李明為什么不過來向他匯報，李明委屈地說：“我看你對陳縣長也是一再遷就退讓，分析你可能快走了，匯報怕你氣壞了身體，犯不上?！?/p>
齊書記搖搖頭，臉色陰沉得像一塊鐵礦石，牙縫里一字一頓地迸出一句話：“這樣鬧，我還能走嗎？”
老申是這個事件少有的旁觀者。他家已經(jīng)搬到市里了，房子和婁波對門，每天到婁波的公司上班。但他一直像隔岸觀火一樣關注著小城。他對公司的編外員工孫八路說：“看來陳縣長是不撞廣場不回頭啊。等幸福廣場落成后，一定要好好去幸福一圈，看能不能直接幸福死?！?/p>
老申和小城人都沒能看到實實在在的幸福廣場落成。幸福廣場的改造方案一稿還沒寫完，小城就出了一件和幸福完全相反的大事——修縣長被“雙規(guī)”了。
二十三
現(xiàn)在小城還是那個小城，大十字還是小城的地標。
齊書記的檢查印發(fā)給大家一個月后，陳縣長就調(diào)走了，現(xiàn)任本市文化局副局長。趙常務接任縣長。齊書記在市政府換屆的時候連候選人都不是。小城的干部們又罵修某某，罵的同時也埋怨齊書記不應該寫那個檢查，組織實在讓檢查就口頭檢查，文字的東西禍害人呢。
齊書記卻好像并不在意這次機會的失去，縣委政府兩個大院的干部們仔細觀察他的臉色，看到的除了平淡還是平淡。李明再也沒看到那塊可怕的鐵礦石，隱約中齊書記的臉倒像一塊價值不菲的黃花梨木雕。
第二年年初，齊書記被任命為本市市委常委兼紀委書記，目中無人的趙縣長接任縣委書記。
婁波的房地產(chǎn)公司連著拿下本市幾個品相較好的地塊，高層商品房、花園洋房、聯(lián)排別墅陸續(xù)推出，房子蓋得不僅外形美觀質(zhì)量上乘，物業(yè)還不外包，婁波成立了“婁山關”物業(yè)管理總公司。他要求物業(yè)公司為業(yè)主當好仆人，不許賺錢，年底公司的收支賬是平的，盈余就撤公司經(jīng)理的職。在全國全省全市房地產(chǎn)的低谷期，婁波的房子一枝獨秀，后來本市有點兒身份的人如果沒住上婁波的房子，就像高富帥沒系愛馬仕皮帶，白富美沒有LV皮包一樣。
老申開始重新審視婁波。婁波在房地產(chǎn)行業(yè)的快速崛起讓全市的同行驚嘆。大家大多贊嘆和嫉妒的是婁波后下水先上岸的神奇，而老申關注的是婁波占有社會資源獲取行政資源的方法。老申一直認為這是婁波成功的開端和保證，然后就是更關鍵的資源轉化過程和合理的分配結果。老申應該是婁波集團比較核心的角色了，可他仍然不知道婁波背后那只無形的大手來自于誰。老申仔細分析婁波的為人處世和對公司日常管理的方法和思路，與一個人非常相像，除了婁波有時候一些無厘頭的高調(diào)以外。這個人就是齊書記。但是婁波的業(yè)務和比較私密的活動都不避諱老申，婁波和齊書記只是熟悉，兩個人沒有值得注意的交集。他決定試探一下婁波。
老申拿起辦公桌上的一沓報紙，這是婁波他們公司自辦的一份內(nèi)部報紙，名字叫《樓報》。上四樓，門口的秘書從來不阻攔老申。婁波正站在鏡子前梳理他那一天比一天少的頭發(fā)，看老申進來，和老申一起坐在沙發(fā)上。
老申說：“我剛才看到這篇文章寫得不錯，注重商鋪的開發(fā)和市場投放應該是我們今后的主攻方向?！?/p>
婁波說：“方向當然是正確的，關鍵是本市可以用來開發(fā)商鋪的用地不好選?！?/p>
老申把想說的話在心里又斟酌了一遍才說出來：“小城現(xiàn)在政治上穩(wěn)定了，修尚文進去了，陳縣長出去了，齊書記也進常委了。那個大十字建幸福廣場是胡來，但是開發(fā)高檔商鋪可是寸土寸金?！?/p>
婁波看看老申說：“實情我今天可以跟你說了，但是你要永遠爛在肚子里。對大十字的開發(fā)齊書記早有打算，我們倆還考察了上海、張家港、蘇州、香港，去年又去了歐洲幾個國家。齊書記的想法是把大十字建成一個集商業(yè)金融娛樂休閑為一體的能夠輻射本市的高檔商圈。我已經(jīng)請上海的設計院實地考察完了，齊書記也聽了我的初步構想，認同我們團隊的思路。他說等他離開小城再進一步細化。誰能想到修尚文和陳縣長這兩個豬腦袋昏了頭了，為了幾個工程回扣錢硬要建他媽的什么幸福廣場，現(xiàn)在廣場都臭遍全國了。要建也行，你得按規(guī)矩走程序呀，政府成員的認識沒統(tǒng)一，縣委不知情，倒把老百姓驚動了。齊書記再不出手，連進常委的大事都得壞在他們兩個頭上。齊書記跟我說，大十字五年之內(nèi)不要考慮了。五年以后天知道會是什么形勢?！?/p>
老申聽得頭皮一陣陣發(fā)麻。這話不用婁波囑咐也得爛在肚子里，他真后悔閑著沒事來試探婁波。
下班回家的時候，老申特意去了小城，從東門進西門出，又繞到南門進北門出。他兩次從大十字駛過，街邊都是商販，買東西的盯著秤，賣東西的捂著錢兜，沒人在意他這個曾經(jīng)大名鼎鼎的小城法官。自己雖然庶民一介，卻是知道大十字事件真相和結果的三個人之一?，F(xiàn)在自己站在這里了，卻輕飄得如一只落在路上的塑料袋，既索然無味又心有不甘。
老申開始羨慕街邊這些忙忙碌碌熙熙攘攘的大十字人，他們的簡單，他們的樸實，甚至他們的粗魯。老申好像真實地感覺到了他們的幸福。這種幸福的來源很簡單，他們是大十字無可爭議的勝利者和受益者。老申知道他們今天的幸福和驕傲成色十足，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對內(nèi)幕的一無所知。
他想起一個相聲段子：一個劫匪用槍指著一個路人問，一加一等于幾？路人答，等于二。劫匪將路人一槍爆頭，吹吹槍口說，你知道的太多了。
老申感覺自己就很像那個路人，雖然沒人來給自己一槍爆頭。他推測那些大領導大富豪，包括婁波和齊書記，他們的生活都不會太幸福，他們雖然一言九鼎錦衣玉食，但是再高的蛋白救不活成批累死和緊張死的腦細胞。
老申經(jīng)常回小城了。他把小城的舊房子收拾一下，干脆搬回小城住下來，白天到大十字買菜，晚飯后到大十字散步。他突然感到自己其實是小城人，是大十字人，并且和大十字人一樣幸福。
老申努力使自己重新融入大十字。大十字的各色人等非常愿意侃大十字的前世來生。但是現(xiàn)在他們在老申面前更愿意吹不久前發(fā)生并親身經(jīng)歷的大十字事件，他們都為投身于這場“反廣場保十字”的行動而自豪。這時候的老申只做一個虔誠的聽眾，他不想加入暢談，他怕自己慢慢進入角色說走了嘴。
每次暢談都要以爭搶話語權開始以爭吵得臉紅脖子粗結束，因為有些人明明沒參加硬說自己參加了，有些人明明是脅從卻非說自己是骨干，有些人是一般骨干但經(jīng)常把自己描繪成組織者，至于那幾個組織者各說各話，都在竭力證明自己是大十字群眾唯一擁戴的領袖。
老申過去的業(yè)余愛好是研究人，現(xiàn)在只剩研究人了。老申認為大十字人也不是不喜歡廣場，何況還是幸福的廣場。那他們想干啥呀？老死在這個越來越破爛的大十字上嗎？
其實，大十字人的內(nèi)心世界很簡單很現(xiàn)實。他們極端地認為每個當官的都想一宿就弄出一個巨大的政績來取悅上級，而這個政績還要打著給老百姓造福的旗號，如第×件實事，好像政府一年做完這幾件實事就完了，剩下的都是虛事了。前幾年，可能是林書記的前任，小城當官的唬老百姓說現(xiàn)在各地都在提升一種叫GDP的東西，這個東西上去了，老百姓的生活會好死。于是政府引進幾個南方攆出來的企業(yè)，都是高污染高能耗的。幾年下來老百姓生活沒好死，倒是差點兒沒熏死差點兒沒渴死。老百姓找領導，那幾個罪魁禍首卻都高升了，走了。
老百姓一直希望這些當官的別折騰，但當官的升官心切停不下來，所以他們轉而希望當官的別折騰自己的家和自己吃飯的營生。大十字的老百姓跟老申說，齊書記是小城少有的不瞎折騰的官?，F(xiàn)在齊書記走了，大十字還能躺在小城多長時間呢？聽說全國所有的縣都建了廣場的，只是名字五花八門。
“老申，你怎么看？”一個賣肉的壯漢還玩起了“元芳體”。
老申說：“我看你的黑脖子該洗了?！?/p>
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老申想出這么幾個因素。這幾個因素中的任何一個都能讓大十字立即消失——新來一個書記，想讓小城人民用上盼望已久的幸福廣場。唯唯諾諾的縣長會馬上去落實；新來一個咄咄逼人的縣長，想讓小城人民用上盼望已久的幸福廣場。時任縣委書記沒有齊書記的政治智慧，而縣長的背景硬得很邪乎，最后廣場由縣長的親戚修建；書記縣長勢均力敵，但他們共同急需一個驕人的政績獻禮；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小城開始堵車，交通局早已急不可耐，在大十字修建立交橋，把大十字重疊幾層，變成大“米”字……
睡不著不如索性不睡，老申穿上運動服出來晨跑。他不由自主地跑到大十字，這里難得的靜悄悄。
大十字還在。
老申又跑回家睡覺了。他決定睡醒了去公司，告訴婁波一定要盯住小城大十字，因為只有他開發(fā)才能不坑這些簡單老實的大十字人。
趙縣長接任縣委書記，小城又經(jīng)歷了一個多月的沒有縣長的空窗期。三月中旬，老申聽到一個有點兒意外的消息，宋縣長轉正為縣長。老申想給宋縣長打個電話祝賀一下，翻翻手機，里面已經(jīng)沒有了宋縣長的名字?？嘈σ幌拢锌约翰辉谄湮徊恢\其電話。
周末的晚上，老申的女兒女婿來小城，老申一家四口到大十字逛夜景。在一家羊肉串兒攤上坐下，烤串兒上來啤酒倒上，老申看到一個在大十字閑逛的人。老申笑起來，換了任何人，這個身份都不會在這個時間出現(xiàn)在這個地界兒。
宋縣長也同時看到了老申。他過來和老申握手，兩個人在馬扎上坐下。老申給宋縣長倒上啤酒，宋縣長問問老申近況。老申敷衍一下，趕緊給宋縣長道喜。
宋縣長說：“碰到你可能是我的福星。政府想改造大十字，你有什么好點子？”
老申嚇一跳，他看看宋縣長，確信沒聽錯。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老申把大十字環(huán)視一遍，看來自己的祈禱沒有作用，她的生命仍然這么脆弱。
宋縣長看著老申：“我們已經(jīng)有了前車之鑒，所以要廣開言路，你是有思想有主見的人，說說?！?/p>
老申利用這幾分鐘時間理清了思路。他做好了為大十字死諫的準備。老申說：“首先修廣場是不可能了，因為老百姓對廣場深惡痛絕。那么修什么呢？我說就什么也不修。為什么非得破舊立新呢？舊的東西有什么不好？在美國，想找一個超過三百年的東西都難，我們卻非得以舊換新。原汁原味不好嗎？整修維修修葺一新事半功倍不好嗎？”
老申遞給宋縣長一個肉串，接著說：“我舉個例子，如果大十字的一二百家商鋪的房屋產(chǎn)權或者經(jīng)營權都是你的，你會不會容忍政府拆掉重建，還你原面積的15%，85%的面積政府和開發(fā)商合伙賣高價，而理由僅僅是城市改造和市容市貌的需要。我不明白我們的父母官為什么非得追求整齊劃一，為什么那么喜歡氣勢磅礴，千姿百態(tài)個性張揚才是美到極致的表現(xiàn)?！?/p>
宋縣長說：“你不用再說了，我已經(jīng)聽明白了。我明天再征求大十字商會一個會長十九個副會長和三十六個秘書長的意見。”
宋縣長干了滿滿一杯，起身走了，還讓老申給孫八路代好。走了幾步又轉回來：“謝謝你，我會小心謹慎，形成方案后我還要報告縣委，然后我會專程去征求齊書記的意見?！?/p>
老申送了幾步，轉回來坐下，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宋縣長的成熟。如果大十字這一關他穩(wěn)步邁過，是他本人之幸，也是大十字人之幸。
五月，大十字封閉，被篷布遮蓋起來，老申又搬回市里住了。
金秋十月，大十字剪彩。剪彩完全由大十字的商會自編自演，沒有一個官員出席，商會也一切從簡，沒有鮮花，沒有彩虹門，沒有氫氣球，更沒有酒席。
大十字的重要活動老申從來不會缺席，只是有時候會遲到。晚上老申回到小城的家，九點多鐘，估計大十字清靜些了，才步行過來。
大十字燈火通明人頭攢動，老申不看人只看建筑。宋縣長果然不負眾望。大十字的所有商鋪都變了模樣，民國時期的青磚樓，建國初期蘇聯(lián)援建的俄式小樓，“文革”時期的紅磚板樓，有的加固加高，有的按原樣重建，大十字真的是鶴發(fā)童顏，浴火重生。
老申又在那個烤串兒攤坐下，點了啤酒和羊肉串兒。他把啤酒倒上，遲遲沒端起來，他想如果再碰上宋縣長，可就是奇跡了。老申自斟自飲了五瓶，奇跡始終沒出現(xiàn)。
老申又在小城住下來，轉眼到了春節(jié)。這個春節(jié)注定是中國幾千個春節(jié)中幾個重要的里程碑之一。
老申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近乎腦殘的笑話。南方的一個局長說，這個春節(jié)水果都是自己掏腰包買的。這個笑話在小城也真實發(fā)生過。五年前，小城的一個副局長和局長鬧矛盾，局長調(diào)整了他的分工，三個月，副局長熬不住了，每天喝多了都要發(fā)出這樣的悲鳴：“他媽的，老子已經(jīng)開始從家里拿錢花了，還要怎樣？”
老申自言自語：“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里之前，請先把官場的瘋子和傻子關進籠子里吧。”
正月初一，因為沒有了公車的肆無忌憚，小城的一街一路顯得有些寂寥。上午十點，大十字響起了歡快的鑼鼓聲和鞭炮聲。老申趕到大十字的時候，三五伙秧歌扭得正歡，商會的幾十個領導人在鑼鼓旁站腳助威。老申走到劉會長跟前，劉會長手里拿著一張紙，這是他的講話稿。老申明白了，這是商會的活動。
老申把劉會長叫到一個商鋪的門后。劉會長頓悟，把秧歌隊的東家、傘頭召集一起，一袋煙的工夫，幾支秧歌隊向北舞動，后邊跟著潮水一樣的看熱鬧的人群。
秧歌隊直接進了縣政府大院，門衛(wèi)開始還吼著“登記登記”，幾秒鐘后他就被擠到大門外去了。
秧歌隊在政府大院打場。鑼鼓手從來沒在縣政府敲打過，所以更添了三分興奮。嗩吶手吹起了著名的東北《靠山調(diào)》，扭秧歌的姑娘小伙兒們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一些本來是跟著看熱鬧的，看看沒人阻止，也下場扭上了。
宋縣長昨晚值班，起來晚點兒，這時候正在洗手間洗漱。辦公室的值班員跑上樓報告，宋縣長急忙下樓。劉會長見宋縣長出來了，拼命地喊讓鑼鼓停下，然后走到宋縣長面前，掏出講話稿念起來。
宋縣長給大家拱手拜年，鑼鼓嗩吶又起來，比剛才更勝一籌。劉會長看看沒人聽，索性不念了，領著其他商會領導一起扭秧歌。
宋縣長兩眼濕熱，他轉過臉去，接過一沓紙巾擦拭。他想跟大家講幾句話，但是鑼鼓震天，嗩吶蓋地，條件不允許。再者，他已經(jīng)激動得講不出話了。
宋縣長畢恭畢敬地給大家鞠了一躬。
鑼鼓嗩吶瞬間停住，隨后又爆發(fā)般地響起……
責任編輯/季偉
繪圖/王維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