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喲!嗨喲!”
扁擔彈起的瞬間,我們來給你唱支歌吧。只是一支,只有極短的詞:“嗨喲!嗨喲!”
號子在響。號子在排解挑稻漢子肩頭沉重的壓力。當承載著近兩百斤的稻把把擔子再次下壓的時候,當扁擔再次彎曲的時候,肩與腳一道,已前行了一步。號子,楔子一樣打在扁擔彈起與彎曲的縫隙里。
“嗨喲!嗨喲!”
雨。雨把號子淋濕了。雨把地淋濕了。濕地不好走。挑稻把的漢子找不到號子的節(jié)奏,稻把像是一對睡熟的孩子,不歡快,不跳舞,不雀躍。他們走得極慢,稻子壓在肩上,肩上的肌肉凹下去兩寸,地下的濕泥陷下去半尺!
一地稻。男人拍拍扁擔,沒有吱聲。男人向稻田走去了。肩在上,天在上。這一地的稻子是他們一擔一擔挑回來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立地是雙腳,肩能扛起天!
經(jīng)年的積壓,肩頭的肌肉很是發(fā)達,肩上最柔軟處,卻是異峰突起,隆起了兩枚肉瘤。秋李郢的男人一點兒也不避諱這兩枚肉瘤,他們在挑稻把中途息肩的時候,會把襯衫從肩頭脫下,耷拉在膀彎處,把那兩枚肉瘤亮出來。
其時,我便在村口放有茶攤的樹下等他們。只有在他們坐下來的時候,我才能清晰地看到他們的肩,才能看清楚他們肩上的那枚隆起的極具男性美的肉瘤。
那天,我試著去摸秋老五肩頭的肉瘤,軟軟的,充滿了血印。秋老五感覺有人在摸了,只是一瞬,那肉瘤一下子便精神了很多,一收縮,硬實了起來,青筋暴突的樣子。那肉瘤好像很是聽秋老五的使喚,原本軟軟地躺著休息,叫它隆起就隆起了。有意思。我正笑呢,依舊對那枚肉瘤摩挲把玩,秋老六、金桂家的聽到笑聲都轉過身來,齊刷刷把襯衫褪了去,個個都有兩枚肉瘤!他們將肩稍稍縮起,像現(xiàn)在男子健美亮胸肌樣的,個個肉瘤都來了精神。
在我仰視的角度里,那一枚枚肉瘤漂亮至極。
我下意識地用手摸摸自己的肩,心里慚愧死了,平平的,一點兒隆起的跡象也沒有。更氣人的是,秋老五還跟著嘟噥了一句:毛孩蛋子!秋老五說了也就算了,卻是叫別人聽到了,一周人也跟著起哄,笑。
我一定尷尬透了。
回家后我把扁擔扛在肩上;我媽挑水,在我媽息肩的時候我也試著去挑水,兩只水桶呢,卻是紋絲不動。最不爭氣的是,我會不時地去摸自己的肩。肩呢,平平的,還是平平的,連肉瘤的影子也沒有。
這樣的沮喪心情時不時地冒出來,伴隨我好些年。
仰視那副肩,希望早日加入男人挑稻把的隊伍,在樹下息肩的當兒,我也褪去肩上的襯衫,或者干脆光著脊梁,把整個肩亮出來,讓所有的人去驚嘆我那副隆起的漂亮的肉瘤。
到如今,我的肩依舊是平平的。這是我的終生遺憾。
時隔經(jīng)年,我只是在歲月的光亮中去仰視那副肩,飽經(jīng)滄桑承載著生活重壓的那副肩。
稻子交給肩了,糧食交給肩了,家也便踏實了。
有所擔當,有所依靠,所有生活的重擔,交給肩是對的。
在我仰視的高度里,不變的,是我對那副肩的敬重,還有,對水稻的敬重,對村民的敬重,對歲月的敬重。
妙手著丹青,是稻。
四月,雨酣,一格格的秧田,像是一幅幅的畫布,在田野鋪展開來。煙蒙蒙,雨蒙蒙,略有點染,無須點染,便是一幅極好的水墨。
秧苗綠,一行一行;水清亮,一片一片。有女孩兒在田里插秧,她們彎腰插秧也行,她們站著說話也行;有男人田邊走過,他們挑秧把也行,他們展臂撒肥也行;有牧童騎牛走過,穿蓑衣戴斗笠也行,吹牧笛站牛背也行。燕子是題簽上靈動的墨跡,說是小楷也行,說是行草也行。無論哪塊秧田,無論哪幅畫面,都會蓋上那枚碩大的印紅,說早晨也行,說黃昏也行。
雨天是畫,晴天也是畫。
有水響,小蝌蚪搖頭擺尾,在稻田里嬉戲,不出夏季,便能“聽取蛙聲一片”,便會有人在“稻花香里說豐年”了。蜻蜓出,淡褐,或是粉紅,有孩子追它不放。蜻蜓便站在稻葉上,一個亮相,又一個亮相,有微風掀動它蕾絲的裙裾。孩子站住了。孩子對它的淡定和嫵媚著迷。孩子對四月著迷。孩子對畫著迷,不知他自己也是畫中人。
“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guī)聲里雨如煙。鄉(xiāng)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薄安逄铩本褪遣逖?。范成大詩名《鄉(xiāng)村四月》,不如說畫名《鄉(xiāng)村四月》。
白日是畫,夜晚也是畫。
要有亮,一丁點兒亮。讓秧苗在田里成行綠著好了,讓蜻蜓伏在稻葉上夢著好了,讓小蝌蚪在稻田里竊竊私語好了。千格篾窗,窗上有窗花,或是有沒有退色的、紅紅的雙“喜”字。還有星,還有月??侦`無度,意象高遠。對了,還有雞鳴,還有犬吠,它們也是畫上的線條,也是畫上的題款。最好有人,在稻花香里,在燈下,生發(fā)出“閑敲棋子落燈花”的趣味。
春夏是畫,秋冬也是畫。
高貴,典雅,濃烈,輝煌。那是一抹怎樣的金黃呀!濃縮土地的精華,濃縮太陽的光澤。有畢加索《向日葵》般的熱烈,有達·芬奇《蒙娜麗莎》般的迷人,有羅中立《父親》般的厚重,有陳丹青《西藏組畫》般的震撼。阡陌縱橫,連田成片,大板塊,大制作。秋之稻,是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
與稻共舞,油畫在觀感上產(chǎn)生出能與人們思想情感共振的節(jié)奏與力度。油畫有超強的感染力,有抽離于具象的色層美。
入秋,稻法自然,和諧秩序頓生。
天,高遠,深邃。陽光,溫暖,圣潔。一地女人。一地男人。鐮刀如彎月,亦如弓。手腕處系條白毛巾,草帽是新的,麥秸草編的,有白色的帶子,帽四周印有紅字,“勞動光榮”,或者“社會主義好”。割稻是所有田間勞作中最莊重的圣典。
稻如海,笑成浪。
站立是畫,刈后也是畫。
深秋,入冬,一行行刈后的稻茬依舊硬朗,堅毅地站立在田里,站立在風中,站立在霜間,為雄性的田野增添風骨。田疇雄渾粗壯,稻茬線條明晰。這幅板畫就鑲嵌在大地上,迎接著風雪,迎接著冬天的到來,迎接著又一個春天從它們的懷里重現(xiàn)生機。
看是一幅畫。是稻。
責任編輯/張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