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波蘭及東歐知識分子重新提出“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一詞,并很快成為歐洲學術和政治領域的重要話語。
這一話語的興起不是偶然事件,而是一個社會重建的結(jié)果,產(chǎn)生于地下和流亡文學圈。1976年,在巴黎舉辦了一場關于1956年波蘭、匈牙利事件的研討會,會上波蘭歷史學家米奇尼克作了名為《新演進》的演講,強調(diào)社會應承擔起演進的責任,這一新演進的目標便是促進獨立的公共言論出現(xiàn)。新演進的過程不是暴力的,而是溫和與長期的,寄望于一步步的改變。
這篇演講并沒有提到“公民社會”一詞,但卻談及社會與國家的區(qū)別。社會被界定為國家的對立面,這與歐美對“公民社會”的流行定義有所不同,因為其中沒有涉及社會與個人的關系。但東西方的定義仍有重疊,即都將公民社會看作是一個產(chǎn)生行為范式并能轉(zhuǎn)化為社會實踐的空間。這些實踐必須適應多元價值,容納不同意見,通過妥協(xié)來平衡各種利益。米奇尼克的漸進改革觀念很快成為東歐反極權話語與歐美公民社會話語的重要內(nèi)容,表明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公民社會都是一個有待完成的承諾。
米奇尼克后來在一篇文章中指出,東歐知識分子是通過倫敦和巴黎來尋求通往自己社會的道路的。在斯大林體制下,社會已不復存在,國家控制了從生產(chǎn)到生活的一切領域。由于只能從外界得到信息,知識分子與國外流亡者的聯(lián)系面臨各種限制和挑戰(zhàn),一般是通過國外流亡者刊物的傳播,私人之間的直接聯(lián)系是危險的,這會招致被捕。
最著名的刊物是波蘭移民辦的一份天主教雜志,“演進”的概念就是1958年首次出現(xiàn)在這份流亡者雜志上,最重要的提倡者是經(jīng)濟學家居利斯·米洛茨維斯基。在1964年出版的《演進》一書中,他指出:“如果社會主義運動的團結(jié)不再是虛構的,它就必須允許多元的意見。”他的觀點是一黨制也能實行民主,并接受多元的原則,比如在黨內(nèi)允許不同派別存在,得到民眾支持的派別組成政府,其他派別則成為合法的反對派,從而將強迫性的社會主義變成可接受的社會主義。
居利斯認為,西方的反殖民主義與東方的反蘇聯(lián)霸權具有相似性,因而西方左翼能夠促進波蘭的民主化,并幫助東歐知識分子摒棄極權意識的影響。但是,米奇尼克這一代人已經(jīng)不再認同居利斯的主張,他認為獨立知識分子、工人和天主教徒才是他的新演進的載體。在他看來,通往民主的社會現(xiàn)實必須從社會自身中產(chǎn)生,這將導致社會與國家之間產(chǎn)生一種新的平等的關系。
按照西方許多學者的看法,東歐知識分子與西方左派的公民社會觀念源于同一傳統(tǒng),如黑格爾、青年馬克思和葛蘭西就已闡明了公民社會。事實上,國家-社會兩分是19世紀的普遍觀點,到20世紀卻完全消失了。但波蘭流亡者亞歷山大·斯莫勒卻認為,東歐的公民社會觀念與黑格爾、青年馬克思、新馬克思主義以及新保守主義等沒多大關系,反而是東歐公民社會的反極權內(nèi)涵得到西方知識分子共鳴,使得他們祛除了馬克思關于布爾喬亞社會的消極看法,將之與經(jīng)濟和國家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一新認識形成了當代赫爾德、基恩與科恩等西方民主社會主義者關于公民社會的話語基礎。
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接受東歐的公民社會概念,尤其是其中的反極權內(nèi)涵,乃是出于知識分子持批判立場的共同特征,但東西方知識分子之間的對話如何得以展開?這就必須從歷史過程中獲得解釋。上世紀80年代波蘭團結(jié)工會的成立,向西方闡釋了波蘭的民主改變?!肮裆鐣币辉~被證明是一個描述性和分析性的概念,適合于用來理解東歐發(fā)生的變化。
波蘭知識分子關于社會與國家沖突的思考,在上世紀80年代曾引起東西方知識界的互動,東歐專制國家(全權政府)的經(jīng)驗與西方福利國家(大政府)的反思聯(lián)系在一起,產(chǎn)生了相互影響。至1989年,東西方兩種生活方式都不同程度受到公民社會現(xiàn)象的推動。所不同的是,對東歐知識分子而言,公民社會是一個社會重建實踐,要表明社會是與國家完全不同的事物;而對西方知識分子來說,公民社會更多的是一個關于小政府大社會的探討,除了社會與國家的關系,社會與個人的關系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方面。
換言之,公民社會在東歐重建,在西方則是復興。
作者為南京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