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錄

王明明

西梁入獄的消息，兩年后我才得知，一得知便立刻趕到茂丁巷。一切與往常無異，巷內(nèi)的孩子歡快地奔跑著，時而有幾個外地的古董商擺弄著自己的古玩。清晨的陽光就這樣偷偷溜了出來。曾經(jīng)這個城鎮(zhèn)遠近聞名的面館卻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那個待人友善、平易近人的年輕面館老板如同人間蒸發(fā)般消失在似曾繁華的小鎮(zhèn)。

我不知道這中間發(fā)生了什么，我一度發(fā)了瘋地認為上帝跟我們開了個玩笑，這其中一定有許多撲朔迷離的事情，這不可能是真的。然而上帝卻無情地向我的想法宣判了死刑，我終究是錯了。上帝為我們關上一扇門，同樣殘忍地關上了一扇窗戶，它顛倒了我們的人生。

傍晚，我來到西梁的家里，站在門外望著鬢發(fā)花白、容顏異常憔悴的兩位老人。西梁的父母在冷清的庭院中無精打采地喝著黑米粥，我感到了一絲凄冷。走進庭院呼喚“叔叔”“阿姨”的時候，西梁的父親詫異之下手一松將碗摔在了地上。在那樣的場景之下，瓷碗破碎的聲音是如此刺耳。西梁的父母恍惚之間認出我是西梁的同學，匆忙起身將我迎入了家中，好像兩年前迎接從面館回來的西梁一般。轉(zhuǎn)身之間，西梁的母親為我盛了一碗粥。我談及西梁的時候，他們哽咽了。西梁的父親垂下頭如同耷拉著的干癟的絲瓜，將那個見光死的真相告訴了我。他說西梁幫他頂替了罪名——他為了討論工廠合同的事，夜間在五樓陽臺上同一個文員協(xié)商的時候，因搶奪文件不小心將人從樓上推下致死。一家人得知這件事后，悲傷和驚恐籠罩在小小的庭院之中。西梁等到父母夜里不安地睡下之后，投案自首為父親攬下罪名。待到老人知曉之時已是“東窗事發(fā)”。他老淚縱橫地談論起這件荒唐至極的刑事案件，我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只會在電影里發(fā)生的故事情節(jié)放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如此荒謬。我屏住呼吸，渾身發(fā)抖。我不敢想象這件糾纏在親情與法律之間的犯罪究竟會如何了結(jié)。兩位老人悲傷地互相攙扶著。西梁的母親告訴我說每次去探視西梁的時候，西梁的父親總是自責地待在家中。我一時間竟張不開嘴說什么話。等他們情緒緩和之后，我詢問了西梁所在監(jiān)獄的地址，決定去探監(jiān)。走的時候，老人忐忑不安地遞給我一封信讓我?guī)Ыo西梁。老人說他是個不負責任的父親，自己種下的孽債卻讓自己的兒子背負著，他沒有臉面去探監(jiān)。

五年是如此漫長而又短促，我們在時光的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就在兌現(xiàn)承諾的時候，我才知道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已入獄兩年。我在時光的一頭像個局外人一般。如今回憶起我和西梁五年前熱血澎湃立下五年之約時的年少輕狂，我不禁難過起來。我們說好踏入社會后兩個人沿著自己預定的發(fā)展方向，不懈奮斗到而立之年。當我強迫自己做各種兼職，在疲憊中偷偷幸福的時候，西梁卻已輕松地將自己的面館發(fā)展成了全國加盟店。我暗自慶幸藍天之下的我們揚起夢想的風帆穩(wěn)穩(wěn)航行的時候，“頂罪”“入獄”“面館關閉”等一系列名詞如同暗礁一樣讓我躲閃不及，而那充斥著重金屬壓迫感的大腦早已承受不了這種超負荷。時光將我的心深深埋在了沙堆里，潮起潮落心中已是冷暖自知。

西梁知道有人來探監(jiān)卻不知是我，他穿著獄服出來的時候，茫然地抬起頭看見是我竟有些不習慣。他的目光灼熱卻夾雜著一絲清冷。我看得出他對人世的眷戀，猝不及防的絞痛感在我心頭蔓延開來。我和西梁的目光相接，如同我們大學畢業(yè)后在車站分離的場景，悲涼如風一般灌滿沒有生氣的監(jiān)獄。西梁沉默半響后，開始感慨自己入獄的時候那個五年之約已戛然而止了，曾經(jīng)約定的人生契約在世俗之下是如此不堪一擊。他說他進監(jiān)獄的時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人生如同一部被人導演的電影一般，這兩年記憶的膠片反復播放著他在外面的身影：他開面館時忙碌的身影；他每天匆匆回家將兩份熱騰騰的面帶給父母的身影；他在茂丁巷陪孩子玩耍時俊朗的身影……我們都曾是四處飛翔的鳥，然而如今他卻成了一條沒有體溫的魚。每一個囚徒在監(jiān)獄里就如同被大海冰封的魚一般，冰塊束縛著他們搖動尾巴躍出水面換氣。西梁并沒有后悔自己為父親頂罪，相反，他心安理得地感到一絲慶幸。當其他獄友在為自己當初頭腦發(fā)熱、法律意識薄弱而追悔莫及之時，西梁卻在隱忍之中肩負起了一個男人的責任，他儼然是一個將中華傳統(tǒng)美德——“孝道”踐行的孝子，他用赤子之心將“孝”的標桿筆直地樹立了起來。但是真正談到法律之時，卻又是沒有一絲情面可言的。法律的天平不容搖擺。然而當自己的父親邁入花甲之年卻還要遭受牢獄之災時，我們難道能置之不理？我突然不知如何定義這個替罪的兒子。在這個可以切斷任何情感的監(jiān)獄里，真相是不能見光的，我們的談話只能半透明半隱匿地進行。西梁沒有抵觸關于刑期滿后人生重新規(guī)劃的話題，他說他在獄中每天都在讀書、看報，感慨頗多地寫了《父親》和《二重罪》兩部小說，他希望日后當個作家。我感到有些欣慰。當我將西梁父親的信交給他時，他的眼眶濕潤了，西梁讀完信后淚眼婆娑。他告訴我，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在他服刑期間深深地陷入了自責的泥沼中，他時刻惦念著老父親，希望下次探監(jiān)的時候，父親能和母親一起來。三十分鐘的探監(jiān)時間匆匆而過，西梁把他的日記本交給我后，如釋重負地回到了獄中。

后來，我回到家翻開日記，日記里寫著：

XX月XX日

爸，對不起。當你膽戰(zhàn)心驚的入睡的時候，我已經(jīng)替你去自首了。我知道這有些荒唐甚至有那么一點大逆不道，可是你已經(jīng)進入花甲之年，如何經(jīng)得起這牢獄之災的折磨？我怎么忍心讓生我養(yǎng)我的父親去服刑？我不忍心時光的長鞭繼續(xù)鞭打在我至親至愛的父親身上，每甩一鞭，就好似在我心頭插上了一把匕首。爸，我時常記得在你慈愛而又寬大的雙手下的我。我的人生無時無刻不沐浴在你那溫暖如陽光般的愛之中。我是一棵小樹，你的寬容給了我整片森林；我信手摘下一顆星，你的慈愛給了我整個宇宙；我駕一葉扁舟，你的豪爽給了我一艘航船。你為我在時光里耗盡了心血，如今長大的我為了你也將奉獻我的所有?！暗嗡鳟斢咳鄨蟆保@是我幼時你教導我的，如今已是青年的我步入社會更是體味至深。我最疼愛的人，時光請不要傷害他，不要讓他的鬢角露了白發(fā)，眼角深了皺紋。爸，原諒我的倔強，我還年輕，而你終究老了，我希望有生之年為父母盡孝。有人或許會思考青年時光卻浪費在牢獄之中是令人惋惜的，可是我還年輕，我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人生，去積淀人格的厚度?！靶淌路缸铩笨此剖侨松凶畲笪埸c的標志性名詞，但在我身上卻不知不覺地成為了成長的代名詞。爸，你不要因為擔心我的未來而自責好嗎？你不要用淚水模糊現(xiàn)在的生活。我用十年刑期換一個不被牢籠所囚禁的父親是毫無怒言的。初入監(jiān)獄的時候，我感到厭惡，而當我在獄中讀書、看報，將獄中的生活當作四年大學生活不停咀嚼的時候，心中的厭惡之感便煙消云散。我希望你不要自責，我過得很好。爸，一想到你暮年之時我不能陪著你，我就感到很慚愧。我不能陪你下棋，不能幫你摘庭院里柿樹上色澤鮮亮的柿子。原諒我吧！兒子想你了，探監(jiān)的時候希望你能和媽一起來。

XX月XX日

我無心作惡，始終向善。當父親意外地推下文員之后，極大的悔恨與悲哀在家中彌漫開來。我知道，即使父親是無意致人死亡，但自首時也是難逃牢獄之災的。父親永遠是家里的頂梁柱，支撐起我們的一片天，是萬萬不可倒下的。然而任何親情、任何論調(diào)、任何勢力、任何人在法律面前都是無濟于事的。一面是冰冷的法律，一面是慈愛的父親，當親情和法律在陡峭的懸崖上相遇的時候，我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我的父親。這不見光的真相倘若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冷的法律之下，我難逃法律的制裁，將被判定為包庇罪。我大概是個罪人，以愛之名觸犯了法律的公正性，或是因為自私而背離了法律意義上所謂的道德底線。可是，我不可以說，我在內(nèi)心懺悔，希望得到寬恕。

XX月XX日……

XX月XX日……

看了西梁的日記，巨大的悲痛感如同刀一樣刺進我早已沒有知覺的身體。我思考著不通人情的法律開始苦笑起來。西梁始終用十年刑期懺悔著。他是親情永遠的信徒，而更像一個提著蠟燭虔誠禱告的牧師。

生活總是戲謔著我們，我們時常如同被人操縱的木偶一般孤獨無助，只能祈求著，等待著。

后來，西梁的父母一同去探監(jiān)了，那失了溫的父子之情在暗淡了兩年之后重新燃燒起來，火光在夜間把天空照得透亮。西梁的父親結(jié)了痂的自責之感一點一點地被抹去，曾存在于父親與兒子之間的屏障也隨之撤去。西梁的生活漸漸歸于平靜，一家人只剩下了等待，等待著這時光的救贖，等待著懺悔后的重生。

（本文獲第十二屆“新作文杯”全國中小學生放膽作文大賽高中組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