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再無“落花生的女兒”

周顯亮

老人留給世人最珍貴的禮物

2014年1月13日，許燕吉老人離開了這個讓她愛過也恨過的世界，這一天，恰恰是她81歲的生日。生日和忌日在同一天，且九九歸一，冥冥中的巧合令人動容。按照許燕吉的遺愿，她的遺體將捐贈給醫(yī)院，不開追悼會，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所以許燕吉的靈堂極為簡單，寥寥幾樣祭品而已，許燕吉的哥哥周苓仲老人親筆題寫的一副挽聯(lián)——“曾經(jīng)風高浪急歷千苦；依然心平氣和對全生”掛在兩邊，一筆一畫極為工整，下筆有力。

此時，《我是落花生的女兒》剛剛出版不過4個月，這本凝聚許燕吉80年人生經(jīng)歷的自傳，成為老人留給世人最珍貴的禮物。

能夠編輯出版許燕吉老人的自傳，對我來說是一份難得的機緣。我與許燕吉第一次見面是在2013年10月中旬，許燕吉在兒子魏忠科及孫女魏彤飏的陪同下來到北京，做的新書宣傳活動，我趕去北京南站接站。這個時候許燕吉老人的身體狀況看起來很不錯，比幾年前上電視節(jié)目時要瘦一些，很健談，走路也不需要攙扶。他們一家人剛剛從外地旅游回到南京，便馬不停蹄從南京趕到北京。

在北京的短短幾天，公司很多同事都喜歡親近這位老人。我能感覺得到，這種喜歡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超越尊敬的那種。只是我們都沒有想到老人回到南京不久，身體狀況就急劇惡化，臥床不起。老人去世前四天，我?guī)е鴦倓傤I(lǐng)到的新浪中國好書榜2013年度“十大好書”獎牌，趕到南京醫(yī)院看望她，看到她躺在病床上，已經(jīng)瘦得不成樣子，話都講不出來，卻仍然倔強地咬著嘴唇，我頓時明白為什么那么多同事喜歡這位老人了。

許燕吉的身上，沒有一些老人常見的偏激和憤怒，有的是堅定的自信，千帆歷盡后的淡然，以及對世界的溫潤接納。這種心態(tài)由內(nèi)而外，自然散發(fā)，不知不覺便影響到身邊的人。這種氣場，非是有過曲折經(jīng)歷卻對人生仍抱有堅定而溫和心態(tài)的人不能形成。

許燕吉：我這一輩子閃亮的點就在監(jiān)獄里面

作為一個1980年出生的青年，而且是歷史學碩士，我自信掌握的知識并不少，但同許燕吉的親身經(jīng)歷相比，我還是感覺我的知識顯得有些蒼白，一些重大歷史事件從許燕吉那里講出來，真正具有了令人戰(zhàn)栗的力量：1941年日軍占領(lǐng)香港后，餓倒街頭的那些人連身上的肉都被饑餓的人割走，這時，許燕吉的父親許地山已經(jīng)去世三個多月，而許燕吉還只有8歲；從前漂亮熱鬧的皇后大道的破樓下，躺著一片將死的干枯的人，對著經(jīng)過此處的許燕吉伸出手來；1944年豫湘桂大撤退時，他們一家人被迫從湖南逃往貴州，許燕吉聽五姑爹講那些死在鐵軌沿線的人，有被山洞刮下去的，有被煙熏下去的；1961年底，許燕吉在監(jiān)獄里面對著一塊黑了一多半的紅薯猶豫，怕有毒，卻更怕餓，終于還是狠了狠心，咬牙硬吞了進去；1969年，許燕吉被下放到河北一個異常艱苦的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改造，這一年的最后一晚，她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看著天，覺得連天上的星星都在冷漠地看著她，心里很苦；1971年，許燕吉在河北堅持不下去了，到陜西投奔哥哥，得知只有嫁到陜西才能遷入戶口，她覺得很悲哀，因為自己只能靠著身為一個女人才能找到一碗飯吃……

我們慣?？粗氐氖谴髿v史，喜歡看大人物的傳奇經(jīng)歷和大事件的激動人心，可是那些個人史，未必就沒有大歷史精彩，其意義也未必就不如大歷史重要。因此我在書的封面上寫下了這樣一段話：歷史，有的不僅僅是大人物和波瀾壯闊的歷史大事件，更多的是無數(shù)普通人的辛勞、痛苦和隱忍，那是歷史的傷口，也是歷史的真實。我希望你們既看到水面上的花，也看到下面那些不怎么好看的根。

但是許燕吉并不覺得自己應(yīng)該怨天尤人，一蹶不振，她說：“一個小人物在人海里就是微塵一粒，風把你吹到哪兒就是哪兒。我的心態(tài)好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只能這樣，別無選擇?！薄段沂锹浠ㄉ呐畠骸沸聲l(fā)布會上，當主持人問“如果叫您講人生中印象最深刻的事，會是哪一段”，許燕吉的回答令所有人大吃一驚。她說：“我覺得我這一輩子閃亮的點就在監(jiān)獄里面。雖然進過監(jiān)獄，但我不是壞人，那時候監(jiān)獄里面的人性也沒有多壞，我總盡量想辦法來幫助大家渡過難關(guān)。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監(jiān)獄里面很困難，但我們女犯人一個都沒有餓死。后來勞改局派人來調(diào)查，給我記了一個功?！彼鴰状握f過，雖然父親許地山去世的時候自己才8歲，但父親的“落花生理念”早就潛移默化，滲透進了她的童年，而且年齡越大，她對“落花生理念”的理解就更加深刻，所以她不管到了什么地方，哪怕在監(jiān)獄中，也從來不會消極面對人生。

那么如何看待反右、“文革”時那些傷害過自己的人？要知道，經(jīng)歷如此坎坷，遭受如此不公的人，要做到坦然看待過去，尤其是與自己和解，那真是千難萬難。許燕吉說，那些批斗過她，把她打成右派關(guān)進監(jiān)牢的人從來沒找她道歉，她后來也曾經(jīng)想去問一下當時為什么就把她打成了右派，結(jié)果打聽了一下，那些人差不多都死了，于是一了百了。

其實許燕吉并不覺得道歉真有什么作用，但她還是原諒了那些傷害過她的人，包括自己的前夫。1958年，前夫在許燕吉剛?cè)氇z不久就跑到監(jiān)獄，幾次鬧著要離婚，2004、2005年，許燕吉回母校參加校慶，碰到了前夫，還給前夫回了一首詩：

五十流年似水，萬千恩怨已灰，

萍聚何需多諱，鳥散音影無回。

幾十年的恩怨，就此了結(jié)。過往的磨難，成為了許燕吉前進的階梯，而不是背負的重擔。也恰如許地山在小說《商人婦》中所說的：“造作時是苦，希望時是樂。臨事時是苦，回想時是樂?！?/p>

許燕吉曾對齊邦媛喊話：我們都過得很好

座談會上曾有讀者問許燕吉，如果讓她對《巨流河》作者齊邦媛喊話，她會說些什么？許燕吉的回答相當震撼：“其實齊邦媛是我的學姐，我們都在重慶南開中學就讀過，我想對她說的是，我們都過得很好?！?/p>

《我是落花生的女兒》與《巨流河》相比，其實還是有很多不同。單就兩個作者的人生命運，許燕吉就比齊邦媛坎坷得多。但在許燕吉的眼里，兩個人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成就自我，求仁得仁，活得充實、有價值，所以“都過得很好”。

《巨流河》里的齊邦媛，就像是花園里的玫瑰花，帶著貴氣，大氣迷人，她會細膩曲折地體驗人生的美和痛苦，并發(fā)出蕩氣回腸的感慨和嘆息；而許燕吉就如同野地里的仙人掌，樸實無華，生命力強勁，只要不連根拔起，就能頑強生存，對她來說，不管是風來還是雨來，她都默默承受。

其實，齊邦媛的《巨流河》里是存在兩個世界的：一個是戰(zhàn)火紛飛、顛沛流離的現(xiàn)實世界，齊邦媛不得不在這個世界中忍受痛苦，另一個是詩歌文學的神圣殿堂，在這里可以獲得心靈的寧靜和寄托，忘卻現(xiàn)實的痛苦。而對于許燕吉來說，美妙而略帶虛幻的文學殿堂是不存在的，她的世界只有一個。許燕吉只是按照生活的安排，努力活下去，所以我們在她的自傳中很少看到文學描寫手法，更沒有愛得死去活來的戀情，只有實實在在的直白的人生經(jīng)歷?？墒沁@種寫法，恰恰反映出那個年代大部分人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大片的仙人掌就在那個年代堅忍著、沉默著，只為了兩個字：“生存！”

有些人，雖然肉身已死，但精神永存，雖死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