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俄羅斯人的情緣

在近40年的外交生涯中，我?guī)缀跤?0年同俄羅斯人打交道。我們之間不僅相互關系密切，而且也有曲折，還帶有傳奇色彩，甚至或多或少影響到兩國關系。

在和俄羅斯人的接觸中，有工人、司機、修理工、清潔工、教師、醫(yī)生、工程師，機場場長、總調(diào)度、辦票員、地面服務小姐、搬運工、海關署長，前蘇聯(lián)和俄羅斯駐華使館各級外交官、外交部副部長，直到蘇共中央總書記、俄羅斯總統(tǒng)?？梢哉f，我和俄羅斯人有較深的感情，俄羅斯人的民族性格、生活習慣、思維方式等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值得回憶的事情很多，發(fā)生過許多大大小小、多彩有趣的故事。

俄羅斯平民的幾件小事

1960年8月，我順利地結(jié)束了在外交學院五年的學習生活，被分配到外交部，直接到駐蘇聯(lián)使館工作。

剛到使館時，我被分到辦公室總務科工作，辦些行政上的雜事。如管理大使官邸施工工程，同俄工程師、工人聯(lián)系；負責管理聯(lián)系雇用的俄籍雇員，如醫(yī)生、司機、清潔工、洗碗工、通訊員、打字員、修理工、花工等。他們都是下層人，但我很尊重他們的勞動，關系非常融洽。他們工作都很認真，也很樸實、憨厚，按時上下班，從不偷懶。每年春節(jié)前，為感謝這些工人，使館專門舉行招待會，邀請他們的家人、孩子參加。他們都像過節(jié)似的，穿上最好的衣服出席。

記得一天下大雪，午夜，在機場送走一批途徑莫斯科回國的中國人后，我只身開車回使館，突然車胎爆裂。我不會換輪胎，正在著急沒法時，一位路過的出租車司機主動停下來，二話沒說，很快就幫我換了輪胎。我要給錢，他無論如何不肯收，說“這是應該做的”。

使館廚師長年在廚房工作，很少有機會外出，語言又不通，很想有一位懂俄語的人帶他們到城里看看。一天，領導交待我?guī)蠋孜粡N師乘地鐵進城。不料在換車時走丟了2個人，我十分著急。萬一出了事，回不來怎么辦？只好中斷逛街，帶其余幾個人回使館報告。但萬萬沒想到，他們已先于我們回來了，原來是一位好心蘇聯(lián)人將他們送回了使館。

我的宿舍在使館沿街的二層，人行道緊挨在窗子下面。夏天一個周末，我開著窗子在屋內(nèi)打掃衛(wèi)生，播放著中國民樂“喜洋洋”、“彩云追月”等廣東音樂，聲音較大。音樂剛停，忽然聽到外面?zhèn)鱽頍崃艺坡?，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探頭朝外面一看，人行道上聚集了20多位男女老少，他們齊聲高喊：“再放一遍”。我滿足了他們的要求?？梢姸砹_斯普通百姓多么喜歡聽中國的民族音樂?。?/p>

我在使館行政科迎送組工作了近二年，同機場上下關系都很好。為了稱呼方便，他們給我起了俄文名字，叫“別佳”。有一年外交部召開駐外使節(jié)會議，所有駐外使節(jié)都要回國參加。大使們都很忙，一般只提前1-2天才回京參會，且飛機銜接很緊。一天晚上，一批我駐外大使從捷克布拉格于晚6：00抵莫斯科，1小時后即轉(zhuǎn)機飛北京。但布拉格的飛機晚點2小時，而莫斯科飛北京的飛機應于晚上8：00起飛，怎么辦？我找機場場長和總調(diào)度說明了情況。他們當即決定，莫斯科飛北京的班機等待這批使節(jié)抵達并辦完轉(zhuǎn)機手續(xù)后再起飛，致使航班延誤了兩個小時。大使們十分高興，夸獎我工作出色。而機場領導做出這一決定是很不容易的，我后來專門送給他們使館工藝品表示感謝。

被宣布為“不受歡迎的人”

20世紀60年代初，中蘇兩黨產(chǎn)生了意識形態(tài)分歧。1963年3月30日蘇共中央《致全體蘇共黨員的一封信》，對中國共產(chǎn)黨進行攻擊和誣蔑。6月14日中共中央復信蘇共中央（即《關于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總路線的建議》），作為回敬。這封信對蘇廣播后，引起了較好的反響，不少蘇聯(lián)人想得到這封信。國內(nèi)把這份文件的俄譯文打成蠟紙由信使送到使館加印，然后交給我們五個人負責分送。派送對象都是我們熟悉的蘇聯(lián)中層人士。我車的后備箱裝滿了文件，一連送了五、六天。如果送辦公室不方便，就送到對方家里。使館門口遠處停了好幾輛蘇聯(lián)克格勃的車，一直在跟蹤監(jiān)視我們。

1963年6月27日，蘇聯(lián)外交部副部長約見我國駐蘇聯(lián)大使潘自力并送交照會，指責我們五人做了“不符合外交官身份的事”， 宣布為“不受歡迎的人”，要求“立刻召回”。實際上，這是限期驅(qū)逐出境。為此，我外交部發(fā)表聲明，抨擊蘇聯(lián)政府這一作法是史無前例的，這是故意破壞和惡化兩國關系。

我們回國后受到熱烈歡迎，成了“最受歡迎的人”。7月3日，周總理親切接見，對我們積極負責的態(tài)度和奮斗不屈的精神進行了表揚?？偫韺ξ冶救艘彩株P心，說我原來在使館搞迎送、接待工作，禮賓司正合適，就到禮賓司去吧！并當即交待陪見的外交部副部長曾涌泉安排。7月7日，外交部等單位7000多人在人民大會堂舉行集會，陳毅副總理兼外長出席并講話。梅文崗同志代表我們五人，介紹了這次被蘇聯(lián)政府無理要求召回的經(jīng)過情況。

六年過后，1969年中蘇兩國進行邊界談判時，我被任命為中國政府代表團聯(lián)絡員，負責與蘇方代表團會談相關的禮賓工作。實際上，我的身份、經(jīng)歷，蘇聯(lián)人心知肚明。一次，喬冠華團長到蘇聯(lián)駐華使館參加宴請活動時，曾開玩笑地指著我向蘇聯(lián)人說：“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蘇聯(lián)人回答：“我們知道是禮賓司的。”蘇聯(lián)邊界談判代表團團長、外交部副部長伊利切夫接過來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那件事（指我被趕回）是瞎胡鬧，是我們的過錯，魯任何時候去蘇聯(lián)都歡迎?！碧K聯(lián)駐華大使托爾斯季科夫幽默地對我說：“魯培新，你的護照現(xiàn)在帶來了嗎？我三分鐘就給你簽證?！贝蠹衣犃艘院螅魂嚬笮?。

自1969年10開始的中蘇邊界談判是馬拉松式的談判，每周1-2次，每次3個小時，談判復雜敏感，世界也十分關注。我作為中方代表團的聯(lián)絡員，不但要做好聯(lián)絡工作，在日期、時間、地點等禮賓安排上不能出現(xiàn)一絲差錯，而且還要負責生活接待上的事情。蘇聯(lián)代表團工作人員有四個人住北京飯店，我長期陪住。在會談中間休息時，我方還為蘇方代表團準備了豐富的點心、水果，有小籠包、燒餅、春卷等，春卷最受歡迎。酒類當然少不了茅臺，每到休息時，伊利切夫團長總是先倒茅臺喝上兩杯。

葉利欽首次訪華細節(jié)

如今，中俄兩國關系進入了一個全新階段?；仡檭蓢P系的歷程，1992年12月葉利欽總統(tǒng)訪華也堪稱是一次里程碑式的重要事件。算起來，這既是葉利欽本人，也是俄羅斯國家元首對中國的第一次國事訪問。訪問期間，中俄雙方簽訂了一系列合作文件，為兩國關系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基礎。我當時任外交部禮賓司代司長，參加了葉利欽訪華接待的相關工作，很多細節(jié)至今難忘。

第一個細節(jié)，就是語言。按照國際禮賓接待的慣例，外國元首專機停穩(wěn)后，被訪問國外交部禮賓司司長和來訪國大使一同登機，迎請外國元首下飛機。但見面時必定要問候，作為登機迎接葉利欽總統(tǒng)的中國禮賓官，我是該說中文呢，還是俄語？最終決定“秀”一下俄語。我在外交學院讀書時學的就是俄語，更應發(fā)揮這一特長，以表達對葉利欽總統(tǒng)這一歷史性國事訪問的歡迎之情。

和我同時登機的是俄羅斯駐華大使羅高壽，他向葉利欽介紹說：“魯是我的老朋友、好朋友，我們已是20多年之交了?！蔽译S后用俄語對葉利欽說：“熱烈歡迎總統(tǒng)閣下首次訪華。今天天氣晴朗，天氣也在歡迎您，您把莫斯科的好天氣帶到北京來了。我國政府陪同團長等官員正在機旁迎候，請您下機?！?/p>

果然，聽到我用俄語表示歡迎，葉利欽非常高興地說：“這是我擔任總統(tǒng)后首次訪華，踏上中國土地后，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中國官員，又用流利的俄語同我交談，天氣又這樣好，我十分高興，這是訪問圓滿成功的先兆。”

第二個細節(jié)，則是喝酒。俄羅斯人愛酒，作為總統(tǒng)的葉利欽自然也不例外。抵達當晚，時任國家主席楊尚昆在人民大會堂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宴會。在擬定菜單和用酒的問題上，我們做了特殊的考慮。隨同葉利欽總統(tǒng)來訪的人中有不少是中國通，他們長期同中國打交道，很了解中國菜肴的特點，而我們對他們在飲食上的喜好、要求也很了解。經(jīng)過反復研究，我們擬出了一個適合俄國人胃口的菜單，其特點是不用海參（俄國人并不喜歡），菜量要大。至于是否上烈性酒，我有些猶豫----1987年以來，我國已實行了禮賓改革，國宴上不再用烈性酒。

考慮到俄羅斯客人有喝烈性酒的習慣，特別是葉利欽有飲酒的嗜好，此次又是擔任總統(tǒng)后首次訪華，我們決定破例在宴會上用中國的名酒茅臺。楊主席對此事也很關心。宴會開始前，他在休息廳問我，俄國人喜歡喝烈性酒，今天是否考慮用些白酒？我說，已經(jīng)準備了茅臺。楊主席說：“這很好！”此時，羅高壽也悄悄地問我，葉利欽喜歡喝烈性酒，主桌能否上茅臺？我告訴他，已經(jīng)作了安排。

宴會開始后，楊主席對葉利欽說，我們是老朋友了，今天特別為你準備了茅臺酒。葉利欽非常高興地說：“我很喜歡，氣味很香?！毖鐣?，葉利欽興致很高，不斷稱贊茅臺酒好。宴會后，我向服務員了解到，主桌賓客喝了兩瓶茅臺，葉利欽一人喝了足足有半斤多?；氐结烎~臺國賓館后，他還向服務員要茅臺酒。

以上這些親身經(jīng)歷——不同年代，不同人，不同背景，不同側(cè)面，都給我留下極為深刻、十分難忘的印象?，F(xiàn)在回憶起來，異常溫馨，深感欣慰。當前中俄關系處于兩國歷史上最好的時期，是全面戰(zhàn)略協(xié)作伙伴關系。作為一個直接見證人，我衷心希望兩國關系更加緊密和發(fā)展，兩國人民世代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