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馬愉的故鄉(xiāng)情

馬慶洲

“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屈原：《涉江》）對游子而言，故鄉(xiāng)是一個永恒的存在，思鄉(xiāng)是一種割不斷的情懷。無論是讀書為官，還是戍邊、經(jīng)商；無論是身在廟堂之上，還是淪落江湖之遠，這種情愫總會與之相伴。近研馬愉《澹軒文集》，我感覺字里行間充溢著一種濃濃的鄉(xiāng)梓情懷，這位榮顯之極的狀元的故園之思，數(shù)百年之后，依然撼人心弦。對此作一番鉤沉，除了有所寄托外，也能借以觀察傳統(tǒng)社會中士人和家鄉(xiāng)的關系，以及“城”與“鄉(xiāng)”之間的互動關系。

馬愉，字性和，號澹軒。明山東青州府臨朐縣朱位里（今屬濰坊市）人。生于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九月，自幼聰慧異常。入邑學后，備覽群籍，“力學至忘寢食，為文章敏瞻，不務雕斫，而渾厚典雅，自不可及”（嘉靖《臨朐縣志>卷三）。永樂十八年（1420年），以禮經(jīng)奪省魁。宣德二年（1427年），殿試得中狀元，時年三十三歲。

宣德二年的會試，是宣宗朱瞻基即位后的首次科考，俗稱“龍飛榜”。史稱“國朝登科以來，南北并試，未有北人居首選者，有則自愉始也”（雷禮：《國朝列卿紀》卷十）；“自洪武開科，惟三十年夏榜賜韓克忠第一人，蓋專試北士也。是科，始分南、北、中卷取士，而北人預首選亦自此始”（《明通鑒》卷十九）。馬愉“以東齊之秀魁天下士，北方學者與有光”（《皇明通紀》）。

明代狀元及第即實授翰林院修撰，為從六品。宣德九年，宣宗選拔史官及庶吉士37人進學文淵閣，以馬愉為首。正統(tǒng)二年（1437年），馬愉升為侍讀學士。正統(tǒng)三年，以與修《宣宗實錄》成，升侍講學士。正統(tǒng)五年，由楊士奇薦，入閣預機務。明代不設宰相一職，凡人閣者，即稱宰輔，時人日為宰相。時宰輔共五人，首輔為楊士奇。正統(tǒng)十年，馬愉升任禮部右侍郎。正統(tǒng)十二年，因中風猝逝。贈翰林院學士、資善大夫、禮部尚書，賜謚號“襄敏”。馬愉逝世后，其詩文被后人輯為《澹軒文集》（也有簡稱《馬學士文集》者），《四庫全書》著錄于《集部》存目中。

馬愉53歲即辭世，入閣時間不長，且其時王振已專權，政治上尚未能施展其才蘊，建樹不多。因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其人其文逐漸淹沒在了歷史的塵埃之中，不為更多人所知。只有其后世裔孫，繼承并發(fā)揚其精神，詩書傳家，代有人出，蔚然臨朐望族。但細覽有關史料，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樣一組數(shù)字，從中找到馬愉的歷史價值：據(jù)統(tǒng)計，有明一代276年，共產(chǎn)生狀元89人，史有傳者38人，由狀元而入閣辦事者11人，狀元官學士者23人，狀元有謚號者20人，狀元而有詩文集別傳世至今者47人。而這幾項，馬愉均在其列。由此，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在明代狀元群中，馬愉堪稱出類拔萃，在長江以北，則更無出其右者。

自釋褐入朝到猝然而逝，馬愉在外整整二十年。在古代，狀元為榮極之人，宰相為官極之人。馬愉由狀元而入閣，榮極一時。即使如此，故鄉(xiāng)臨朐依然是他夢縈魂牽之所在，他對山山水水的熱愛，對故里家鄉(xiāng)親朋好友的思念，都藏于胸中，流露在筆端。

馬愉的鄉(xiāng)梓情懷，首先體現(xiàn)在他對遠在家鄉(xiāng)的父母、兄弟以及同窗舊友的思念，是一種“故人之思”。所謂故土者，有父母之謂也。自漢代以后，中國歷代統(tǒng)治者都強調以“孝”治天下，對士人這方面的要求極高，在品德上具有“一票否決”的意味。馬愉自幼即為至孝之人，史載，他八歲時喪母，哭踴如成人，哀毀逾禮。入翰林院后，馬愉便一直生活在京城，遠在家鄉(xiāng)的父親和繼母，一直是他的牽掛。他在《永嘉縣丞思母》一詩中云：“游子以何遠，雙親別幾年。望云常在睇，戲彩更無緣。夢繞合肥北，心馳雁巖前。何時遂歸省，錦鯉薦芳筵?！贝嗽妼懗隽讼Ｍ軌蛟诟改赶ハ卤M孝的期盼，雖是贈詩，抒發(fā)的又何嘗不是自己的椿萱之思？臨朐同鄉(xiāng)劉源清在太醫(yī)院從醫(yī)，因母親年高請辭回鄉(xiāng)，臨行之際，馬愉贈文相送，并感慨道：“今歸奉壽母在高堂之上，諸弟若侄朋戚舊故，長少咸在，怡怡欣欣，捧觴為樂，則母氏悅豫歡暢，年雖加而身愈康。源清于是喜躍忭蹈，快然以自慶其幸也，為何如哉！噫！予二親在堂，別來數(shù)歲，未卜歸養(yǎng)遂在何日。故因源清行，臨文重有所感。”（《送劉源清還鄉(xiāng)養(yǎng)母序》）對同鄉(xiāng)能夠回家奉養(yǎng)老母，共享天倫之樂，馬愉為之高興，語中不無艷羨；而對自己不知何時才能歸養(yǎng)高堂，又流露出一種迷茫和無奈，頗令人心動。

除了父母之愛，對宗族、兄弟之情，馬愉也有一種深深的向往和懷念。臨朐人李真，是永樂三年（1405年）舉人，任戶部主事，宣德四年（1429年）九月，告老還鄉(xiāng)，馬愉作《送李孟彰還鄉(xiāng)詩序》相送。文中云：“孟彰之歸，放乎山林，游乎田野，守祖宗丘園廬舍，會鄉(xiāng)邦兄弟。宗族或登壟拜掃，或因時慶集，怡怡愉愉，少長咸在；又必為烹羔刲豚，置酒交歡。于時醉興吟懷，肆志乎偃仰之間，其樂為何如也！”悠游鄉(xiāng)里，兄弟怡怡，也該是馬愉自己的期盼吧？

對昔日同窗，馬愉也時常在念中。馬愉有一首《柬寄駢庠諸友》，不見于《澹軒文集》，但手跡尚存，其《序》云：“昨謁黌宮諸友，行輩先后相半，以余舊同游也。咸欣喜加敬，親愛殊厚。既來京，緬想于懷，特成近體一首，少甚伸報謝，兼致相期之意云?！比松鐓⑸?，相期不知在何時，也只有寄情詩文了。

馬愉的鄉(xiāng)梓情懷，還表現(xiàn)在他對故鄉(xiāng)一草一木的懷念、對故鄉(xiāng)黎民百姓的牽掛，是一種“故園之思”。

馬愉家鄉(xiāng)臨朐朱位，南依東鎮(zhèn)沂山，西枕悠悠彌水，屬齊國故地，風光秀麗，文化底蘊深厚。對這片土地，他熱愛有加，時有表露：“余青，古齊國地，井里連絡，疆袤曠遠，所謂雞犬相聞之境也”（《送孟太守之青州序》）；“余青之為府，隸郡邑凡十四，出賦為萬，不下五六十；抵輸之所，亦常四三其地”（《送陳判府考績還任序》）；“予青州，大府也，隸州縣十四，地方千余里，閶閻相望，煙火相連”（《送郭通判考績序》）。這些情不自禁的頌揚之辭，表明馬愉對家鄉(xiāng)有著非同一般的感情。

馬愉雖身居朝中顯要，但他沒有忘記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關心著他們的生活，與他們同悲喜。每當有人從家鄉(xiāng)來，他總不忘問詢那里的情形，年成的豐歉，百姓的生活，官吏的循良，年輕人的教育，等等，都在他記掛之中?！氨葰q鄉(xiāng)人至京，予每詢其田里生業(yè)豐儉，與夫人情休戚之狀，事為緩急之形”（《送青州二守嚴公還任序》）；“比鄉(xiāng)人來，予必詢及田里事”（《贈宋貳尹考績還任序》）。這樣的話，在《澹軒文集》中不止一處。對于到臨朐任職的官員，他總不忘勸導他們以仁厚之心對待百姓。正統(tǒng)年間，傅梁（字希賢）以國子生出任臨朐判簿，上任之際，馬愉受邑人之請作《送傅判簿之任序》，告誡他：“今臨之，宜思所以副朝廷責任，牧民之意……以禮讓相睦，不自構隙，導迎德澤，俾民受其惠，庶乎無倍幼學壯行之初心，而且有譽于后也。予之所以望于希賢者若此?！保ā端透蹬胁局涡颉罚?/p>

對于那些慈惠百姓、政聲良好的地方官，馬愉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愛，撰文褒獎。歸德府睢陽人宋信（字本忠），于正統(tǒng)四年（1439年）出任臨朐縣丞。初至，正逢大旱，他與知縣虔誠禱雨，感動上天而雨水豐足，當年五谷豐登。又一年，趕上蝗災，他露宿野外，督導丁壯逐捕焚埋，災勢減輕，當年年成也達到中等。此外，他不侍威虐，沒有造成冤獄。這些做法，使宋信贏得了百姓的贊揚，馬愉“聞其說，胸次灑然為快，喜予邑得若賢佐也”，在宋信三年進京考績之時，欣然作《贈宋貳尹考績還任序》相送。山西太原人孟迪（字公輔），正統(tǒng)二年（1437年）升任青州知府。在任期間，一改前任弊政，“行事必平易趨簡，求近民情，不為矯激……在郡于今幾十年，德政之美，有不能悉述”。馬愉嘉其德政，“序而贈之，非徒以著夫郡人受公實德之深，且將告夫后之為政者，尚取于斯焉”（《太守孟公德政序》）。陜西華陰人嚴大賓為青州府同知，二守嚴公大賓，稽理戎務，數(shù)蒞于屬邑，為人廉公寬恕，愛人如慈父母之于赤子。凡是非當否、人情直枉，必研核至再然后行。故人或遠戍者，無怨焉。予聞之，竊自稱嘆。因此，三年考績還任之時，馬愉作《送青州二守嚴公還任序》加以鼓勵，“為之傳述播揚”。

對于故土，馬愉不僅僅是思念，也不僅僅是希望能有機會悠游其中，求一己之樂，他更希望的是能夠對家鄉(xiāng)有所貢獻。因此，他在詩文中經(jīng)常勉勵同鄉(xiāng)中的讀書人，期望他們能夠以自己的所學，影響后人，造福一方。他在《送李孟彰還鄉(xiāng)詩序》一文中說：“茍能以詩書禮義之方，訓諸子孫，施諸族黨鄉(xiāng)里，修身齊家，俾人因為之范，斯不負初父師教育讀書之懿訓，與國家憫懷寬縱之洪恩。又豈徒顧夫田園之樂，茍終天年，甘與草木鳥獸同于腐壞澌盡泯滅而已哉！”

馬愉的鄉(xiāng)梓情懷，還有一個重要的方面，就是他對同是遠離故土的同鄉(xiāng)的關懷，體現(xiàn)了一種“同鄉(xiāng)之誼”。由于能力、機緣等方面的差異，同是在外的同鄉(xiāng)，境遇也各不相同，馬愉總是盡自己所能幫助那些有需要的鄉(xiāng)親。杜寧，字宗謐，浙江天臺縣（今屬臺州市）人，宣德二年榜眼，與馬愉長期共事于翰林院，相知甚深。他在為馬愉所撰《狀元澹軒公行狀》中稱：“公篤于為義，不事厚蓄，所得祿賜，遇鄉(xiāng)人居京師貧者周之，寒且饑者衣食之，死則棺殮之，無吝色?！贝嗽挳斒侵酥裕前⒄樦~。

對于同鄉(xiāng)，馬愉更關心的是他們在仕途的成長，對后學、晚輩，每每加以鼓勵，有求詩、求文者，總是有求必應，鼓勵、勸勉他們加強自我修養(yǎng)，安心自己的職位，多為國家做貢獻。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澹軒文集》中寫給臨朐同鄉(xiāng)的詩文約有11篇；寫給臨朐官吏的有8篇，從知縣、縣丞到判簿、典史，幾無遺漏；寫給青州府其他各縣同鄉(xiāng)的有13篇；寫給青州官員的有10篇。另外，寫給山東其他各地鄉(xiāng)友的有14篇，等等。這些可以確認的與山東人和山東官員有關的詩文，共計74篇（首），約占其詩文總數(shù)的七分之一。由此也可以看出，鄉(xiāng)情在馬愉心中的分量。

故鄉(xiāng)，這是游子永恒的精神家園。而對于鄉(xiāng)村，仕宦在外的游子又是它與外界聯(lián)系的重要渠道之一，起著溝通城鄉(xiāng)的作用。尤其是在科舉鼎盛的明清時代，那些進士、舉人處在文化的塔尖上，是社會的精英，無論仕宦在外，抑或致仕還鄉(xiāng)，他們對家鄉(xiāng)都有著重要的影響。在皇權不下鄉(xiāng)的傳統(tǒng)社會中，這些曾經(jīng)游歷四方的士子、商人是“鄉(xiāng)紳”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是鄉(xiāng)村自治的中堅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