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范瑋

剛聽到診斷結(jié)果時，她還是有些意外，頭嗡了一聲，像是被一個高空扔下的柿子砸了一下。她馬上意識到這種感覺來自十六歲那年，她當時興高采烈準備去鎮(zhèn)上買毛線，大街上傳來拖拉機加大油門發(fā)出的突突聲，她一只腳邁出了門檻，一枚熟透的柿子從屋頂滾落，準確地砸在她的頭頂，黏稠、甜膩的柿子汁液順著頭發(fā)滴落，柿子還是幾天前她攤到屋頂晾曬的，她退回了邁出的那只腳，咣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她把光亮關(guān)在了外面，把拖拉機把鎮(zhèn)上把毛線都關(guān)在了外面，把秘密關(guān)在了外面。這一天終于來了，心底有一個聲音說。她下意識地去摸了一下頭頂，她古怪的神情讓對面的醫(yī)生看起來有些疑惑，醫(yī)生正職業(yè)性地安慰她，正規(guī)而熟練，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臉上混合著復(fù)雜的表情，十六歲被柿子擊中頭頂?shù)陌脨?、委屈以及今天的?zhèn)定和數(shù)量不多的喜悅。顯然，她的態(tài)度成為醫(yī)生的經(jīng)驗之外，醫(yī)生干咳了幾下，空洞而不知所措，他好像被噎住了，隨即做出了明智的判斷，借著咳嗽截斷了下面要說的話，醫(yī)生拿起筆在處方簽上劃了一下，仿佛把那些多余的話刪除了。她站起來，坐過的凳子劃了一下地面，發(fā)出刺耳的聲響。走到門口，她返回身來，向醫(yī)生微笑著示意，醫(yī)生不安地看了她一會兒，才恍然大悟，慌慌張張地把桌子上的診斷報告遞給她。

走出醫(yī)院大廳，天地間出人意料地明媚起來，明明是在深冬，卻一幅春意盎然的假象。走到冬青樹叢邊她停了下來，冬青粗壯的葉子亮得扎眼，甚至有些令人生疑，樹叢的暗影里有零星的雪，黑色著。她把那張報告單對折了三次，發(fā)現(xiàn)紙面上有一道水漬，歪歪扭扭，像一只壓扁了的壁虎趴在上面，她皺了一下眉，拆開，重新折，這回折成了一顆星星，在她手心里閃著潔白的光，她把星星放在了貼身的地方。

從醫(yī)院到家有十里路，她決定走著回去。她從來沒有這樣輕松過，每走動一步，她都感覺那顆星星跳一下，不老實的東西，她小聲罵了一句。星星是來邀請她的，邀請她去一個地方，醫(yī)生和星星都不知道，這邀請對她來說，是遲到的。這一天終于來了，心底那個聲音又在說，她聽出來了，這是她等候了多年才說出的話。她向遠處望去，一下子看到了站在三十年前的時間里的她，那個時候，她就知道將來會有這么一天，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等著她。她老早就做好了接受邀請的準備，有幾次她以為邀請快要到了，有幾年她反復(fù)做內(nèi)容雷同的夢，她老是夢到一個黑衣人，千里迢迢騎著白馬來給她送信。

第一回，她在夢里的街上走著，遇到了后街的馬婆婆。馬婆婆是個瞎子，年輕時說過書，只要遇到人就整本大套地說話，為了防止人中途溜掉，馬婆婆慣用的招數(shù)是一開始就捉住對方的手，不說完不撒手，她站在路邊不出聲，惟恐被馬婆婆逮住。讓她吃驚的是，馬婆婆卻像明眼人一樣看見了她。馬婆婆對她點點頭，沒有上來捉她的手，原來馬婆婆的手沒有空著，馬婆婆的雙手捏著一個漂亮的信封。馬婆婆說，你還閑逛個啥啊，有你一封信，送信的喊半天了，你再不去人家恐怕要走了。她跑到村外，送信的黑衣人等得果然有些不耐煩，白馬也焦躁不安地嘶鳴，黑衣人從馬上遞給她信，她踮起腳用手去夠，只差那么一點點兒，怎么也夠不著，白馬尥了一下蹶子，扭頭飛馳而去，黑衣人說了一句什么，她沒有聽清。剩下的夢里，她一直在猜想，是誰給她寫的信，信里有什么內(nèi)容。第二天早晨，澆了一夜地的男人回家吃飯，后街上傳來一陣聲響，敲簸箕的聲音，夾雜著零星的哭聲，這些聲音被風刮得曲里拐彎兒的。男人放下飯碗，去街上打聽，男人回來把剩下的湯喝完。去灶膛里抓了把灰，灑在大門口。男人說，后街馬婆婆半夜里死了，攉頭遍湯呢。她打了一個激靈，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送信的黑衣人和白馬，原來是黑白無常啊。

之后的夢里，黑衣人和白馬如約而至，但每次她都不會接到信。有的時候是發(fā)了洪水，黑衣人和白馬跟她隔了一條河;有的時候是他們擦身而過相互錯過;有的時候是黑衣人忘了帶信;有的時候是白馬把信給馱丟了。有一次，她和黑衣人吵了起來，結(jié)果弄得黑衣人有些生氣，再見了她根本不停下，總是公事公辦地擺擺手，然后就揚長而去。

回娘家的時候，她去看了五奶奶。誰也說不清楚五奶奶多大年齡了，只知道她男人是個秀才，后來從軍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五爺早就戰(zhàn)死了，并且在湖北的一座山上見過刻有五爺名字的石碑;也有人說五爺在廣州發(fā)了大財，娶了五個干癟瘦小的南方人當老婆。五奶奶年輕時尋過死，上過吊，跳過井，喝過洋油，吃過朱砂，怎么死也死不了。村里人說起五奶奶的時候，就說她是死不了的五奶奶。五奶奶坐在太師椅上，哼哼著喘氣，喘得曲折婉轉(zhuǎn)，跟譜了曲一樣。五奶奶說自己喘氣跟唱戲一樣，自己都聽入迷了，哪天要是聽不見這戲腔了，就是去那邊過生活去了。按照別人的說法，她給五奶奶帶去了蠶豆和長壽糕，五奶奶看到了蠶豆，眉開眼笑起來。五奶奶含住一顆蠶豆，憋起嘴巴，像一只長滿皺紋的老鼠，五奶奶說，這一粒她要吃五天，跟它耗，慢慢就把它耗沒了。她把頭埋進了五奶奶的懷里，一股濃烈的腐敗的氣息包圍了她，她沉浸在死亡的氣息中，悄悄地流下了淚水。五奶奶說，人死難著呢，人到世上是了業(yè)還債的，業(yè)不了盡，人死不了。

見了五奶奶之后，她很長時間夢不到黑衣人和他的白馬了。

直到那年麥收。她在家里曬麥子，金黃色的麥粒鋪滿了院子，她坐在屋檐下，偶爾揮動一下胳膊，驅(qū)趕那些偷啄麥粒的小鳥。午間的陽光很毒，蒸出一些繚繞的水汽，她突然看見院子里出現(xiàn)了那個黑衣人和白馬，她當時就明白了，他們不邀而至來到了她的夢中。黑衣人撣了撣褲腳，一屁股坐在馬扎上，開始悠閑地吸煙，黑衣人似乎遺忘了那次爭吵，也或許是原諒了她?？匆娝臅r候，黑衣人咧開嘴巴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口整齊的黑色牙齒。她在夢里尋找著什么，果然，黑衣人身邊的天井石臺上，放著一封信，她心跳得厲害，臉也紅了起來。黑衣人和她不慌不忙地聊天，說今年天這么旱，地里都冒煙兒，她家里竟然收了這么多糧食，她有些巴結(jié)地應(yīng)承著黑衣人，惟恐中間有什么變故。最后黑衣人站起身，從白馬馱著的皮囊里掏出一張紙，他說，天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交差了，你要在這里蓋上你的手戳。她連忙到屋子里去拿手戳，手戳是梨木的，她在集市上刻的，一直放在床頭柜中間的抽屜里，可她怎么也找不到那枚手戳了，她像瘋了一樣，打開了家里所有的抽屜，反反復(fù)復(fù)扒拉抽屜里那些東西，最后她把所有抽屜里的東西倒在地上，弄得屋子里像亂糟糟的羊圈。她筋疲力盡地站在院子里，跟黑衣人說找不到手戳的事，黑衣人既失望又氣惱，他把石臺上的信丟進白馬身上的皮囊，嘴里嘟嘟囔囔，大步流星走出門去。黑衣人和白馬走后，她坐在院子里生氣，正氣得不行，女兒把她給搖醒了。她看看放學(xué)回家的女兒，再看看一院子的麥粒，一只黑色的鳥兒撲棱一聲飛走了。她向女兒招招手，女兒悄無聲息地依偎到她的懷里，她的手顫抖著去女兒身上摸索，在女兒胸前的肚兜里，她摸到了那枚梨木的手戳。

后來，她才明白，那是女兒不讓她走。

她走在路上有陰影的一側(cè)，另一側(cè)的大路顯得異常光亮，她的腳步很快，讓她產(chǎn)生了幻覺，她的魂魄被落在了后面，她的魂魄看著自己的身體向前快步走著，那個看起來不算老的身體快步向前走著，她沒有駝背，盡管在暗處，她的頭發(fā)依然閃著亮光。她突然想到，這么多年了，她都是在借這個身體活著。

前面就是鎮(zhèn)上的巴公河，順著風，她已經(jīng)聞到了潮濕的氣息。

那天，她痛打了女兒，懷著惱怒和委屈。女兒很倔，頑強地在她懷里撲棱著，像一條逮到岸上并不屈服的魚。女兒的倔，徹底勾起了沉積她心底多年的羞恥感，她被羞恥感燒成了一個渾身通紅的人。村里目睹她打孩子現(xiàn)狀的孔婆婆說，她當時就像在鐵匠爐里燒紅的一塊大鐵，打女兒的每一巴掌，都迸出一溜兒火光。

那天晚上，她是在巴公河邊找到女兒的。那是經(jīng)過了絕望尋找之后的發(fā)現(xiàn)，女兒坐在巴公河邊的草叢里，手里攥著一個青草編成的籃子，正沖著面前一只死了的青蛙出神，月亮和河里的水光把女兒的臉照出一種寧靜的光。她被面前的景象嚇呆了，女兒的姿勢和神情完全就是另一個自己，她不敢繼續(xù)靠近女兒，就像不敢靠近自己。她跌倒在一片淺水里，水其實有些溫，但沒有人知道，她感受到了徹骨入髓的寒冷，巨大的恐懼從巴公河的深處漫過來。那個時候，她突然有了不祥的感覺，小小的女兒，在重復(fù)著自己的生命，甚至，比她離死亡更近。

現(xiàn)在的巴公河已經(jīng)沒有當年的氣勢，水很小，蜿蜒著像一條細繩子。由于沿岸幾個工廠的排污，河水變得五顏六色，而且深冬也不上凍，無論什么天氣，河水上面都罩著一層白氣。

經(jīng)歷了巴公河那一幕，女兒開始了背叛的生長。對處處與自己作對的女兒，她不露聲色地配合著，其實暗含著無比的欣喜，看著女兒那個拒絕的背影，她暗暗祈禱，女兒能夠遠離和自己一樣的人生。

女兒看起來并不是那種特別的好看，但又和所有的本地女孩不同，她的漂亮不但表現(xiàn)在五官和身材上，更是表現(xiàn)在骨子里，完全是另有別屬的那種。只有她知道原因所在，女兒像極了那個人。其實，那個人在她的記憶里已經(jīng)模糊不清，要不是女兒面容的提醒，她早已徹底清除了關(guān)于他的一切。

女兒做出去南方城市打工的決定時，她真的阻攔了，女兒也不出所料地違背了母親的意志。女兒出行的前夜，她夢見女兒背著行李，走在出村的道路上，而那條道路，依然是她當年外出打工的樣子，她害怕極了，努力讓自己從夢中醒來，她果然從夢的中途醒來。躺在床上，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就像女兒要出走的世界，她無法預(yù)知，她無力阻擋接下來所發(fā)生的一切。即使到現(xiàn)在，她也明白，毀了她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無法擺脫的命運。

一年后的春節(jié)，那天她正在做晚飯，她聽見院子的門打開了，隨即有高跟鞋的聲音，還有什么劃過地面的聲音，她走出去，看到了一直假想的情景降臨在她的小院。是女兒回來了，她梳著馬尾辮，拉著一只發(fā)亮的拉桿箱，臉上笑意盈盈地看她。女兒是嶄新的，褪盡了鄉(xiāng)村的一切痕跡，那一瞬間，女兒讓整個小院煥發(fā)出神秘的光彩，每個角落都熠熠發(fā)光，這些光折射到了屋檐下的她身上，她明白，女兒在南方找到了自己的世界。

女兒的美麗對村莊是一種喚醒，村里的少男少女開始到她家里扎堆兒，女兒屬于外面世界的美麗，打動了村里的人，以至在正月里上門提親的絡(luò)繹不絕。看著進進出出男女的背影，她掩飾著內(nèi)心的慌亂，青春鮮活和貌似的喜慶在院子里橫沖直撞，她憂心忡忡地想到了她的當年，在她的眼里，多年來的不祥之感，正聚集在這個熱鬧有余的小院的上空。

女兒臨行前的晚上，她設(shè)計了一場劇烈的爭吵。她被多年前的父母附身，父親一生膽小怕事，母親因而變得蠻橫無禮，好依此來應(yīng)對外面的生活。那一晚，她重現(xiàn)了當年母親的兇悍威逼和父親的可憐哀求，直至最后扔出了絕話，那意味著永久的斷裂，女兒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她呆呆地看著墻壁，知道另一個房間里女兒在做著掙扎，女兒再一次像一條絕望的大魚，不住地在床上撲棱著。夢中，她揮汗如雨，在門前的路上挖出了足夠?qū)掗煹囊粭l大溝，這條大溝深不見底，發(fā)出奇怪的響聲，阻斷著從外面到來的一切。

從此，女兒再沒有回來。

村里有人說她狠，有人說她糊涂，男人早年得病走了，老了還得指望女兒送終呢。

她看著巴公河，想象它滿河水的樣子。

她繼續(xù)往前走，想著女兒，想著南方的那個城市。

在棗樹林公園的外面，她看見了曬太陽的老于。說是棗樹林，其實不過十幾棵棗樹，說是公園，其實就在棗樹下安了幾把聯(lián)椅，怎么就叫起公園來的，誰也說不清楚。

老于坐在一棵被雷劈過的棗樹下的聯(lián)椅上，棗樹烏黑，老于白發(fā)蒼蒼，面孔也雪白，白得有些假，像戴了一張面具，整個人符合著鎮(zhèn)上關(guān)于他的傳說。去鎮(zhèn)上了啊？老于和她打著招呼。其實她和老于并不熟，都說老于得了老年癡呆和遺忘癥，不認人，不記事，說過的話一會兒就忘，前言不搭后語。但老于的遺忘有些奇怪，不記眼前的事情，卻對以前的事情不忘，有個分界線，四十歲以前的事情，他都記得真真的。

她沖著老于笑了笑，想這個人，忘了哪些，又記得哪些，哪些老于是真的，哪些老于是假的。

老于是南方一個大城市的人，當年來鎮(zhèn)上引起了轟動。老于年輕時還是小于，人長得好，傳說在南方好幾個女人喜歡上他，有兩個同時懷上了他的孩子，這在當時是大事，組織上要處理他，好在女人都死心塌地，都聲稱是自愿愛上了小于。小于前途無望，幡然悔悟，要跑去當和尚，好幾個寺院都不收留他，他獨身來到北方小鎮(zhèn)，當了一名供銷社的售貨員，負責賣燒酒和煤油。燒酒在柜臺的東端拐角，煤油在柜臺的西端拐角，當年的小于在柜臺的兩端跑來跑去，黑提子提煤油，白提子提燒酒，但他有個毛病，對男顧客和顏悅色，對女顧客橫眉立目。小鎮(zhèn)的人都理解他，吃了女人的虧，差點兒當和尚，能這樣就不錯了。小于慢慢成了老于，一輩子也沒有再碰過女人，不過，得了遺忘癥的老于又變回了從前，對男人待答不理，見了女人就喜笑顏開。

當年，她被屋頂?shù)氖磷訐糁蓄^頂?shù)哪翘?，就是約好了幾個姐妹到鎮(zhèn)上的供銷社去看小于，她們對來自南方大城市的男人有些好奇，也被小于的故事吸引，她們要到供銷社里去實地觀察一下這個小于。

后來，她單獨去看了一回小于，小于沒有對她橫眉立目，而是有些無精打采，他哈欠連天，透過煤油味都能夠聞到爛桃子一樣的口氣。

她坐到老于的聯(lián)椅上，準備歇歇腳，老于靠攏過來一些，她抽動了一下鼻子，沒有爛桃子味道，她笑了一下。

老于，你不想回南方？

南方有什么好。

南方怎么了？

潮濕。

北方就好？

老于被一只鳥兒吸引，他看著它在天空中飛遠。

老于說，我早上吃的包子，老柴這小子，最近放得肉少了。

老于。

嗯。

有個事問你。

說吧，不是布票的事情吧，我沒有指標了。

老于。

嗯。

你南方的孩子來找過你嗎？

誰跟你說什么了？一定是何主任，這個大嘴巴。

孩子來找過你嗎？

什么孩子？

你南方的孩子，他們現(xiàn)在是中年人了。

沒有。

他們應(yīng)該來找你。

沒有。

他們應(yīng)該來認你這個父親。

沒有。

他們會來的。

啥時候？

說不定哪天，會有那么一天。

起風了，刮得棗樹林里一片響動。

她掏出懷里那顆星星，遞給老于。

老于慢慢打開星星，他先看到了下面。

癌癥？

嗯。

誰？

我。

老于埋下頭去，好長時間，像是睡著了。

好久，老于挺起身子，有些疑惑地看著手里的診斷書，好像那紙是突然多出來的東西，他把紙舉得高高的，去認真地看。

馮秀珍，誰是馮秀珍？

孟村的一個女人，三十年前去南方打工，回來就死了。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