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墓碑

楊志罡

木盆里盛著熱水，這是瑩洗澡用的。

木盆很大，一大鍋熱水倒下去，還淹不到五分之一。當然里面是要對涼水的，涼水對到木盆一半的位置，把手指伸下去，感覺跟體溫差不多，這就可以把整個身子坐進去了。小雪在家的時候，瑩和她兩個人一起坐到里面，也不覺得位置不夠?，F(xiàn)在只能是瑩一個人坐進去了，小雪到鎮(zhèn)上的初中寄宿，半個月才回來一趟。

門窗都是關好了的，瑩感覺不到還有什么危險。接下來，瑩開始脫衣服了，脫一件衣服就可以舒一口氣，好像衣服原本是很沉重的東西。衣服是用來隱藏瑩身體的美妙的，衣服一件件地脫去，瑩身體的美妙也就一點一點地凸顯出來。

這年瑩三十五歲。

三十五歲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已經(jīng)不是一個年輕的年齡了。徐娘被稱作半老的時候，估計也就三十出頭。瑩當然也感覺到了歲月對自己身體的侵害，最明顯的證據(jù)，就是爬上她眼角的那些細碎的魚尾紋。

瑩抗拒不了那些魚尾紋，就像她抗拒不了命運的磨難一樣。

瑩引以為豪的是她身體的曲線，一個三十五歲的女人身上找不到一塊贅肉，這也算是多舛的命運給瑩的額外恩賜吧？

瑩準備坐進木盆去了，可就在這時候，瑩卻感覺房間里多了一個人。

“誰？”瑩的聲音跟她的身體一起在顫抖。

瑩拼命克服恐懼，轉過身來。是杲！這個可怕的人，正一聲不響地站在她眼前。

“你是怎么進來的？出去！出去！”瑩的聲音透著絕望般的瘋狂。

杲仍然一聲不響。他在喝酒呢，他一邊喝酒，一邊冷笑著看著瑩的裸體。

“出去！出去！”

瑩抓起自己剛剛脫下的衣服沒頭沒腦地朝杲砸去，于是杲像煙霧一樣消失了。

瑩蹲下身去，雙手捂著臉，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小姑娘抽泣起來。抽泣了一會兒，瑩的情緒慢慢平復了。她開始思索，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杲?jīng)]有死嗎？

怎么可能沒有死？尸體從小賣店門口抬過去時，瑩是親眼看見了的。都腐爛得不成人樣了，怎么可能還活過來？那么，瑩看見的是杲的鬼魂嗎？

杲說過還要強奸瑩的，裝扮成蒙面人的模樣強奸瑩。因為這個愿望還沒有實現(xiàn)，所以杲人雖然死了，鬼魂仍然不放過瑩。

不過，這世上真有鬼魂嗎？從小以來，瑩一直半信半疑。如果鬼魂是不存在的東西，那么剛才所發(fā)生的一切，就是瑩腦海里所產(chǎn)生的幻覺了。

這是有可能的，像杲這樣一個人，既是瑩的仇人，又是瑩的恩人，瑩是不可能將他從腦海里抹掉的。何況，這大半年來，瑩一直在提防一件事，提防杲突然在某一天裝扮成蒙面人再一次強奸她。

瑩一直不愿意回憶往事，可有些時候，往事會自己浮現(xiàn)到眼前。

現(xiàn)在瑩又回到十六年前那個月朗星稀的晚上了，她踩著單車行進在回家的路上，路是又寬又平的柏油馬路，她跑過無數(shù)回的，所以她一點也沒有提防?，撨€在哼著《紅色娘子軍》里面的小調呢，別人哼不好，可對于瑩這樣一名文藝宣傳隊的骨干來說，這簡直是小菜一碟?，摳杏X自己也是一名女戰(zhàn)士，這樣和心上人在一起，會更讓人覺得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摰男纳先耸氰?，一名駐守在北國邊陲的解放軍排長。

瑩是在動靜樹那里遭到杲的劫持的。杲黑布蒙面隱藏在動靜樹上面，等到瑩抵達時，突然像傳說中的大鳥落了下來，不等瑩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以閃電般的速度捆了瑩的手腳，又堵了嘴，接著像扛麻袋一樣將瑩扛到肩上，風馳電掣奔向半里路外的河邊。到了河邊，杲把瑩放在一塊比較平整的草地上，先是對著瑩美麗的瓜子臉端詳了一會兒，接著就脫她的衣服。這時候瑩已經(jīng)意識到是怎么回事了，她不能動，不能言，只能幻想她的心上人會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突然從天而降，將她從蒙面人的手中解救出來。

因為杲黑布蒙面，瑩在當時并沒有認出他，可是瑩卻看到了他胳膊上的一枚五角星紋身。那枚五角星紋身非常顯眼，不知道杲為什么沒有把它遮掩一下。從小處說，這是杲的疏忽，從大處講，這叫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后來就是通過這個五角星紋身，公安才不費吹灰之力把案子破了。當然罪證不僅僅是一個五角星紋身，還有很多證據(jù)，比如杲作案用的蒙面罩，就是公安從他家的枕頭底下搜出來的。當公安將重新套上蒙面罩的杲押到瑩的面前請她指認時，瑩二話不說，舉起菜刀就要砍他。此時此刻，公安又充當起杲的保護神了，他們奪下了瑩的菜刀，把杲交給了法院。杲最后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在瑩看來，這太便宜他了?，撛詾榉ㄔ簳嘘剿佬痰模菢铀龝陨愿械揭稽c安慰。

瑩已經(jīng)被判死刑了，宣判的不是法院，是命運。身為解放軍排長的未婚夫不再要她了，男男女女看見她都指指點點?，摶谢秀便钡刈叩胶舆叄恢弊哌M河水最深的地方。河水快要將瑩整個兒淹沒了，可最后，一雙有力的手又將瑩托出了水面。瑩被人解救了，解救她的，是身為民兵連長的旜。

想死死不成，瑩把自己嫁到了千里之外的山西。沒幾年，瑩成了寡婦，又只好帶著女兒回到生養(yǎng)她的故鄉(xiāng)。

瑩把自己遭受的一切苦難都記在杲的頭上，法院不判他死，瑩就在自己的心里將他一次次千刀萬剮?，撛谙耄还芙?jīng)過多少年，只要杲再次站到自己的面前，自己一定會毫不猶豫殺了他?？墒?，等到杲真的再次站到她面前時，瑩卻不能殺他了，因為他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事情發(fā)生在杲出獄之后，出獄后的杲以采藥為生。有一次杲到山里采藥，陡然聽見遠處有人喊救命，杲丟下背簍一口氣跑過去，見到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女孩子的小腿被毒蛇咬了，若不及時施救，只有死路一條。杲救了那個女孩子，他給她放了毒血，敷上了草藥，又給她服下了一顆他自制的黑丸子。包扎完畢，接下來，他還要負責把女孩子送回她家。他問女孩子叫什么名字？是誰家的？原來這就是瑩的女兒，名叫小雪。

不知道杲有沒有后悔過，可他最后還是把小雪送回到了瑩的小賣部。自從山西歸來，瑩就一直開著小賣部，雖不能賺到很多的錢，可也勉強能夠糊口。杲一直把小雪背到小賣店門口，正在給客人拿東西的瑩當時整個人完全愣了，腦子里一片空白。等到瑩想要拿菜刀砍人的時候，杲已經(jīng)放下小雪，一聲不吭地走了。

很快瑩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明白了一個不可更改的事實，杲已經(jīng)變成自己的救命恩人了。杲救了小雪，等于救了瑩自己，因為在任何一個母親眼里，女兒的生命是大于自己的生命的。恩人就是仇人，老天！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瑩的心里有一萬個不明白。

黃昏時分，瑩提著滿籃子的禮物來到了杲的茅草屋。這是杲一個人的茅草屋，先前他還有一個瞎眼母親，在他被判刑的當天就上吊自殺了，尸體腐爛半個月后才被發(fā)現(xiàn)，好像現(xiàn)在在這草屋里還有一股尸體腐爛的味道，不過更多的是草藥的味道。草屋外面的墻上掛的全部是草藥，屋頂也是。草屋的門是敞開的，里面掛的草藥更多。到了草屋門口，瑩先是咳嗽了一聲，接著就硬著頭皮走進去了。杲坐在堂屋里，正在就著一碟咸菜喝酒，看見瑩的到來他一下子愣住了，因為他壓根兒沒想到瑩會在他的草屋出現(xiàn)。

瑩板著臉一句話不說，只是把籃子里的東西一樣樣朝外面拿，東西不多，但都是好東西，兩條紅塔山牌的煙，兩瓶西鳳酒，如果用錢買的話，少說也要五十塊錢，這是小賣店一個星期的純收入。直到把東西全部拿完之后，瑩才開口說：“謝謝你，救了我的女兒一命?！?/p>

瑩沒有看杲，只聽見“咕嘟咕嘟”的聲音，那是杲在朝喉嚨里灌酒。酒灌得太多，下不去，于是就嗆進了氣管。如此一來，瑩又聽見了杲劇烈的咳嗽。聽杲的咳嗽瑩感覺他已經(jīng)是一個老人了，這讓瑩稍稍消除了一些對他的恐懼。

杲一直咳嗽了好久，連眼淚都給逼出來了。也許杲是故意要咳嗽很久吧？這樣就可以把他應該說的話省略了。瑩其實也不想聽杲說話，現(xiàn)在東西已放下了，感謝的話也說了，瑩也該走了?？涩搫傄贿~腳，杲就發(fā)話說：“就這么走了？”

瑩回過頭，看見杲一臉冷笑。杲的眼睛看著瑩拿來的禮物，好像那冷笑也是對著禮物發(fā)出來的。

“救了一條人命，就配得到這么點東西，是不是我救的那條人命太不值錢了？”

瑩明白了，杲是嫌瑩提來的東西太少。

“說吧，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有的，我都可以給你?！爆撚仓^皮說。

“那么，就把你的身子給我吧。”杲厚顏無恥地說。

瑩的臉煞白如紙。

“怎么樣？不愿意？不愿意就走吧，不要再讓我看見你?！?/p>

杲又“咕嘟咕嘟”灌起酒來，這一回，他把手里的酒瓶灌了個底朝天。

瑩慢慢地走向門口。怎么回事？瑩將門給關上了。接著，瑩就開始背對著杲脫起衣服。

杲沉默了一會兒，感慨說：“想不到你是一個如此大方的女人，我要不接受就太愚蠢了，不過我還是有些怕，怕在事后被人再將我當做強奸犯給抓起來。”

“你放心，我可以跟外人解釋，我這回是完全自愿的。”

“真是自愿的嗎？我總覺得，你好像并不情愿，你看，你滿臉的淚水……”

“你要的是我的身子，何必在意我的淚水？”

“可我好像感覺，這淚水是在拒絕我?！?/p>

瑩拿起自己的衣服在臉上擦了擦，擦得眼睛像兩個紅桃子一樣，擠出一點笑容說：“現(xiàn)在，你應該滿意了吧？”

杲搖晃著腦袋：“你還會流淚的，我敢打賭，不到半分鐘，你的眼淚又會流出來。瞧，我沒說錯吧？”

瑩的眼淚果然又流出來了，流得一塌糊涂。

瑩哽咽而語：“你可以不看我的臉……”

杲發(fā)出一聲淫笑：“臉是你身上最好看的地方，不看臉怎么行？算了，你的淚水弄得我毫無心情。等到你什么時候不流眼淚，你再把身子拿來給我好了。不，你不必來找我，我會直接找你的。我要把自己裝扮成蒙面人模樣，真正地強奸你一回?！?/p>

說完這句話，杲就不再理會瑩了，大大咧咧地從裸體的瑩跟前走過去，一直走到茅屋外，不一會兒，就消失了任何動靜。

回到小賣店，瑩一整個夜晚都輾轉難眠。她在回想剛才在茅草屋遭受的屈辱，同時也在想，杲會什么時候來強奸自己呢？那將是更大的屈辱，而在那更大的屈辱降落她身上的時候，她要不要反抗？不能反抗，她要把降落在自己身上的屈辱，當做是對救命恩人的回報。事實上，她就算成心反抗，是怎么也反抗不過的，就像當年被他強奸的那次一樣?，撎焯焯嵝牡跄懀却絹韽娂樽约??？纱蟀肽甓歼^去了，杲卻始終沒來兌現(xiàn)他的諾言。

杲?jīng)]有來兌現(xiàn)他的諾言，卻做了一件讓全村人都對他刮目相看的事，他為已經(jīng)下葬了十好幾年的母親購置了一口八千元的棺材。八千元不是小數(shù)目，他是哪里弄來的？估計，都是他用草藥換來的吧？有這八千元，杲可以把他破爛的茅草屋變成漂亮的瓦房了，可他卻非要用來證明他的孝心。杲的母親是一個很不幸的女人，十八歲出閣的那天還沒有踏進婆家的門，就在半路上被土匪搶去做了壓寨夫人。沒多久共產(chǎn)黨來了，土匪丈夫遭到了鎮(zhèn)壓，自己歷經(jīng)磨難，好不容易把一個遺腹子撫養(yǎng)大，結果進了監(jiān)獄。前面已經(jīng)提到過，杲的母親是在他被判刑的當天上吊自殺的，尸體腐爛半個月后才被發(fā)現(xiàn)，最后是當時身為民兵連長的旜帶了幾個人用草席將她裹住了隨便挖了個坑掩埋了事。杲出獄歸來，又是旜帶他去找到了墳墓。掘開墳墓，杲看到的只是幾根爬滿螞蟻的骨頭。那當然是他母親的遺骨了。杲跪在地上，將每一根骨頭上的螞蟻都剔除干凈了，又用綢緞將幾根骨頭包裹了起來，放進了那口昂貴的棺材里。

半個月后杲就死了，死在十幾里外的河灘上，尸體腫脹得像山一樣高。人們猜測杲是醉酒后失足掉進水溝被山洪卷走的。杲死后眼睛還是睜著的，也許有些死不瞑目。還是旜帶人埋的他，不過此時的旜，職務上已經(jīng)從民兵連長變成村委會主任了。

杲一死瑩就松了口氣，今后不必提心吊膽了，可沒想到，杲的鬼魂現(xiàn)在又找上門了。

幻覺或者是鬼魂，瑩更愿意相信后者。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這之后，杲的鬼魂時不時都會到瑩這里光顧一下。

杲只在瑩脫光衣服的時候來，停留的時間也不長。他是虛無縹緲的東西，所以門窗關得再死也是枉然，他可以穿墻而入，從天而降，或者從地底下冒起。

因為杲會來看瑩的裸體，所以，瑩不再跟小雪一起洗澡了。其實，即便沒有杲的存在，瑩也不能跟小雪一起洗澡了，因為小雪的身體已經(jīng)越來越飽滿了，若是兩個人同時坐進木盆，會明顯感覺位置不夠。

還有，就是小雪的裸體太美了，瑩壓根兒比不過。

很多時候，在小雪一個人坐在木盆里洗澡的時候，瑩會在旁邊裝著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欣賞她的裸體?，撛谛⊙┑纳砩峡吹搅四贻p的自己，從而感覺世事滄桑，變化實在太快。

小雪的美既讓瑩嫉妒，又讓瑩自豪。跟嫉妒相比，自豪要占更多的比例。

小雪一天天地長大，最后，她要長時間地離開瑩，到首都去讀大學。

“去跟你的救命恩人告?zhèn)€別吧?！?/p>

瑩帶小雪來到杲的墓地，墓地平平的，上面什么標志也沒有，可瑩知道，就是這塊地的下面埋著杲。

瑩把帶來的酒灑在墓地上，酒液很快順著地縫滲下去了。至于它們最后有沒有進到杲的嘴巴里?，摼筒坏枚?。

這以后，杲就很少再來欣賞瑩的裸體了，瑩安安靜靜地生活了很多年。

杲再一次來看瑩的裸體，是瑩準備把自己嫁出去的時候。瑩要嫁的對象是旜，若干年前的民兵連長，再一個若干年前的村委會主任，而現(xiàn)在，他是村里的支書。

旜也是瑩的救命恩人，當年瑩投河自盡，是旜把她撈起來的。旜還說，別人不要她，他可以要她。旜慢慢平復了瑩的決死之心，只不過瑩并不相信旜說的要娶她的話，她以為那只是他安慰她的話。瑩哪里知道旜一直就在暗戀她？旜是真心想娶瑩的，可他剛把想法告訴母親，立刻就遭到了母親的阻止。母親把話說絕了，只要他敢把瑩娶回家，那就等著給老娘收尸吧。旜拗不過固執(zhí)的母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瑩遠嫁山西。一年后，旜在母親的逼迫下成家了，好像為了故意跟母親慪氣，他娶的是比瑩要大三歲的麻臉萱。

等到做了寡婦的瑩回到娘家時，旜已經(jīng)當上了村委會主任，全靠他跑前跑后，才幫瑩開起了一間小賣店。旜是什么時候都將瑩裝在心里的。別人不知道，萱最清楚不過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萱至少有兩百個夜晚聽到旜在夢中叫喚瑩的名字。萱郁郁寡歡了一輩子，末了來了個乳腺癌。檢查出來的時候已到了晚期，切除也不管用了。女兒早已出嫁了，不用萱牽掛，萱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旜。萱想撮合瑩和旜，跟瑩和旜都坦率地表明過自己的立場。這事太荒唐了，瑩和旜即便有心，也不會當著萱的面應承。萱是握著瑩和旜兩人的手斷氣的，她有些死不瞑目。

萱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旜像瑩一樣，也成了孤家寡人。剛開始瑩還避嫌，日子久了，就慢慢地跟旜走近了起來。說到底，瑩還是有意于旜的，只是有些含糊罷了。旜是一個粗枝大葉的男人，平時讓萱伺候慣了的，突然過起單身日子，還真有些不適應，屋子里弄得亂糟糟不說，身上的衣服也經(jīng)常是臟兮兮的。瑩看不過去，偶爾就會去一趟他家，幫他洗洗衣服，收拾收拾房子。瑩來幫忙的時候，旜會特意弄點好菜，留瑩在他家吃飯。有時候旜跑到瑩的店里買東西，趕上瑩吃飯那會兒，瑩也會拉住他一起吃。吃飯的時候兩人頭挨在一起，來買東西的人看見了，就故意打趣。一打趣瑩的臉就紅了，旜也有些臉紅，但他是個善于掩飾的人，他會打著哈哈，化解眼前的尷尬。兩人的關系始終是那么若即若離，多虧了茛，才捅破了那層薄薄的窗戶紙。茛是村里的婦女主任，算得上是旜的同僚吧。這是一個熱心腸的大姐，不知撮合了多少對孤男寡女?？杉幢銢]有茛，瑩和旜最后恐怕還是會走到一起，不為別的，就為驗證一下水到渠成這條盡人皆知的真理。

旜其實是個內向的人，別看他在官場上風風火火，他的心卻是深藏不露。事情挑明后，旜仍然沒有太多的話對著瑩說。還好，旜曉得用禮物來代替自己的心意。旜想送瑩一件首飾，不是地攤上那些糊弄人的，而是珠寶店里貨真價實的那種。珠寶店琳瑯滿目的首飾令旜眼花繚亂，挑選了半天，最后才選定了一枚價格昂貴的白金鉆戒。旜是在黃昏時分走進瑩的小賣店的，那時候瑩正在炒菜，看見他來了，也沒停止手頭的工作，只是對他笑了笑，紅了紅臉。也沒有什么開場白，旜直接就拉過瑩的手，將鉆戒戴到了她的手指上。據(jù)說戴戒指是有很多講究的，具體要戴在哪個手指，旜也沒有細想，反正只要配在瑩的身上好看就行了。說實話，那枚鉆戒跟瑩的手指還真相配，跟她的整個人也相配，讓旜恍惚覺得，這枚鉆戒原本就是為瑩一個人設計的。鉆戒甫一戴到瑩的手指上，就發(fā)出璀璨奪目的光芒，讓裹罩在炒菜的油煙之中的瑩也一下子變得光彩照人。剛開始瑩還有些納悶，不知道旜拉手的用意，等到鉆戒戴到手指上時，瑩才突然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第二天，瑩就拉著旜去照相，不是普通的那種，是結婚登記照。也不知攝影師是不是恭維，說他倆特有夫妻相。是不是夫妻相姑且不論，反正看瑩緊挨旜的架勢，就好像是要把自己嵌進旜的身體。不過當攝影師想給他們拍一套婚紗照，瑩怎么都不肯了。按她想的，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拍婚紗，不被人說成是老妖精才怪。結婚照取出來后，兩人就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領了結婚證，兩人就是法律意義上的夫妻了，但要成為名副其實的夫妻，肯定是要在圓房之后。一切都留到國慶節(jié)，留到那個屬于瑩和旜的新婚之夜吧，那肯定是瑩這一生最美妙的一刻。

明天就是國慶節(jié)，到了傍晚，瑩該洗澡了。這是瑩在小賣店最后的一個澡，洗完這個澡，苦難的寡婦歲月就跟瑩拜拜了，到了明天瑩就成了新人。瑩一件件地脫去自己的衣服，跟往常一樣，脫一件衣服瑩就舒一口氣。衣服一件件地脫去，瑩的裸體也就一點一點地凸顯出來。好看的，不好看的，都通過對面那個穿衣鏡展示在瑩的眼底。

這年瑩四十七歲。

四十七歲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早已經(jīng)成了豆腐渣的代名詞了?，F(xiàn)在損害瑩的美麗不只是魚尾紋，還有更多的東西。眼袋，暗斑，下垂的下巴和夾雜在她一頭青絲里的白發(fā)，這些是頭上的，不脫衣服別人也能看到的，所以不理會也罷，而暴露在瑩裸體上的那些缺憾，才是瑩最揪心的。

瑩將目光停留在自己裸體上的贅肉上面，這些贅肉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的？瑩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是在某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它們的存在的，之后它們就越來越多，現(xiàn)在，在瑩的脖子，胸腹，胳膊和大腿，到處都是。腹部的贅肉是最多的，它們打著皺褶，徹底破壞了瑩身體的曲線。在贅肉增多的同時，乳房卻在慢慢癟下來，就像在慢慢失去水分的蘋果一樣。十年前，瑩的乳頭看上去都還像剛剛摘下來的紅櫻桃一樣飽滿鮮艷，現(xiàn)在呢？簡直就是兩枚黑葡萄干。

瑩知道，自己身體的變化只證明一點，生老病死的規(guī)律是不可抗拒的，這是任何生命的法則。

瑩還知道，自己這裸體明天是必須展示到旜的眼皮底下的。沒有讓旜看到自己年輕時候裸體的美麗，只能看到她枯萎的現(xiàn)在，瑩真有些對不起他。不知道旜會不會嫌棄瑩現(xiàn)在這枯萎的裸體？不會吧？因為旜早應該想到，一個四十七歲的女人的身體會是什么樣子。

就在這時候，瑩感覺房間多出一個人來了。這是久違的杲。

仍然是過去那個樣子，胡子拉碴，衣冠不整，也仍然離不開酒。杲一邊灌著酒，一邊冷笑著看著瑩的裸體。

瑩一點也不激動，沒有斥責他，沒有驅趕他，也沒有用自己剛剛脫下來的衣服砸過去?，撿o靜地站在那里，不喜不怒，無視杲的存在。

瑩當著杲的面，將自己的裸體坐進了木盆里面?，撊斡申娇粗约鹤谀九璧穆泱w，不僅是杲，那些從墻縫里鉆進來的蚊子也是可以看她的，不管看她的是杲或者是蚊子，瑩覺得二者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木盆也老了，周身油漆剝落，如同主人一樣黯淡無光。

水是溫水，跟瑩的體溫差不多，冷一點，或是熱一點，那就不能容納瑩的裸體了。水原來有半盆，等瑩坐下去后，水立刻漲了起來，一直漲到盆沿。水不能進入瑩的身體，但可以滋潤瑩，就像滋潤枯萎的花朵一樣?；秀遍g，瑩覺得自己這朵枯萎的花又重新鮮活起來。

“我要嫁人了?！爆撜f。

杲不說，一直以來他都不說?？伤劬锏睦湫孟袷怯幸馑嫉模且馑己孟袷钦f，這沒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新郎是旜?！爆撚终f了句。

瑩感覺有什么東西在杲的眼睛里閃爍，很暗的一種東西，屬于情感之類的。

“我相信我會得到幸福?！?/p>

杲不相信，冷笑就表示不相信。

“今后，你不要再在我的眼皮底下出現(xiàn)了?！?/p>

杲不冷笑了，他久久地看著瑩，不是看瑩的裸體，是看著瑩的臉。最后，他像煙霧一樣消失了。

瑩在回想杲剛才看自己的表情，他是有話要跟自己說嗎？

瑩不想了，她拋開了虛無縹緲的杲，一心一意地想著旜。

瑩想著旜的裸體，像旜那樣強壯的人，一定有很多胸毛吧？

男人跟女人不一樣，男人即便到老了，體型應該還是沒有多少變化。男人的胸肌應該始終像巖石，里面還應該包藏著滾燙的巖漿。那些巖漿會將瑩這樣一個柔軟的女人吞沒的，可是瑩不害怕。相反，她很期待這樣的情景的出現(xiàn)。她相信旜讓她得到的不是毀滅，而是新生。

出嫁的時刻到來了。

迎親的隊伍到來了，光是小轎車，就有十好幾輛，也許因為旜是村支書，才有這么大的能量吧？瑩喜歡旜為自己釋放的能量，她笑靨如花，沒做任何忸怩之態(tài)，就讓旜把自己輕輕托舉起來了，在眾人的起哄聲之中，上了最前面的那輛奔馳車。

本來從瑩的小賣店到旜家只有百米遠的路，為了散布喜氣，車隊來回都兜了個大圈，繞遍了整個村子。全村人都來恭賀，還有鎮(zhèn)上的領導也來了一些。自出小賣店伊始，瑩一直有一種飄在云里的感覺。云是彩云，繚繞得周圍到處都是瓊樓玉宇，而簇擁著她和旜的男男女女也盡是神仙。當然瑩和旜是不在神仙之列的，要當神仙也得等過了新婚之夜，至于現(xiàn)在，瑩得好好地體驗一下做新娘的感覺。沒錯，她現(xiàn)在的確是新娘了，獨一無二的新娘！連神仙也只是她這個新娘的陪襯！瑩的心里明明歡喜得要命，卻忍不住要流淚，不過她也知道，眼淚是不能在今天流的，一流福氣就流沒了，所以她好歹得把眼淚含住。婚禮的高潮是拜堂，除了沒有紅蓋頭外，其余的細節(jié)就跟電影里的一樣。拜了堂旜就在旁人的吆喝聲中又將瑩托舉了起來，一直托舉到了洞房。按舊時的規(guī)矩，進了洞房就該圓房了，現(xiàn)在時代變了，規(guī)矩也就隨人而定。不過是略微喘了口氣，連悄悄話也沒來得及說，一對新人又從洞房里面出來了，一桌一桌向來賓敬酒。旜是海量，平常輕易不醉的，所以連同瑩的酒，他也一道包了?，撘粋€女流，本來是滴酒不沾的，難得今天這個大喜的日子，她也象征性地喝了一點。不過是淺嘗輒止，臉上卻早已是桃暈一片，越發(fā)顯得妖嬈嫵媚，風情萬種。到了晚上，賓客散盡，一對新人重回洞房，這才到了夫妻圓房的時候。

洞房就是旜原來跟萱的臥房，不過將其粉刷粉刷，換上一些新家具，再貼上一些紅紙剪出的囍字，新氣象就出來了。原先旜和萱的舊照片早就取下了，換上了旜和瑩的放大的結婚照。其實對于夫妻來說，最重要的莫過是一張床，床是兩口子的肉和情感的共同載體。床是新床，專門為瑩打制的。不知道旜是怎么想的，居然在床上一連疊了八床蓋被，難道他還想瑩跟他生孩子么？答案是否定的，瑩的情況誰都知道，她早已不能再生孩子了。打從小雪從她剖開的腹中取出來的那一時刻起，醫(yī)生就告訴她，她這一生都不能再生育了。不能生育，可是夫妻間的人倫之樂還是要享受的，現(xiàn)在，就到了瑩和旜享受人倫之樂的時候了。

瑩先坐到床沿邊上，跟著旜也坐過來了，旜的身子沉，一坐下來床就顫動起來?，摰纳碜右哺潉悠饋?，還有紅燭的光焰也在跟著顫動。這是一對碗口粗的特制紅燭，給滿屋子都抹了一層紅。其實即便沒有紅燭，洞房也是紅紅的。紅的最好看的是瑩的臉，好像都不是原來那張滿是魚尾紋和暗斑的臉了。旜的臉也是紅紅的，不過那也許是喝了太多酒的緣故。

該是脫衣服的時候了，新娘子的衣服應該新郎來脫，這是必須的。旜遲遲沒有動手，他的手好半天都只放在后腦勺上撓。撓到最后，瑩輕輕咳了聲，又用胳膊輕輕碰了碰他，旜就看著瑩嘿嘿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呀？”

“今天你和平時不一樣，今天你的妝化得特別好看。”

“只是化妝化得好看嗎？”

“不化妝你也是好看的?！?/p>

“你騙我吧？”

“不騙你，誰不知道你是綠溪一枝花？”

“那是我年輕時候，現(xiàn)在不是花，是豆腐渣了?！?/p>

“不，在我眼里，你永遠是一枝花?！?/p>

說到這里，旜不再畏畏縮縮的了，他將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定在瑩的臉上?，摳杏X自己的心快要化了，她抬起頭來，好像特意要讓旜看個夠似的，而她自己的那雙水汪汪的眼睛，也在直直地盯著他?？粗粗摼桶炎约喝彳浀纳眢w靠到了旜寬闊而又結實的胸膛上面。旜先是一陣戰(zhàn)栗，跟著就將瑩緊緊抱住了。

瑩等著旜進入自己的身體，她聽到他三下五除二脫去他自己衣服所發(fā)出的窸窣的響聲，聽到他發(fā)出像牛一樣的粗重的喘息，這些聲音好像也是似曾相識的?，F(xiàn)在他壓到自己柔軟的裸體上來了，他的身體厚重得像一座大山一樣，可并不讓她感到多大的壓力。

瑩努力迎合著他，可沒有幾下，瑩就停止不動了。瑩感覺是另一個人進入了她的身體。

是誰呢？

是杲！

沒錯，的確就是杲，這個陰魂不散的家伙，現(xiàn)在他又出現(xiàn)了。他把塊頭跟他一樣巨大的旜推到了一邊，自己跑到瑩的身體上來了?，摫犻_眼，壓在自己身上的并不是裝扮成蒙面人的杲，而是她現(xiàn)在的丈夫旜。

旜發(fā)現(xiàn)瑩一臉淚水。

“你怎么了？”

旜用紙巾擦著瑩的一臉淚水，那淚水怎么也擦不干凈，因為主人還在不斷地制造它。旜不用紙巾了，他用舌頭。舌頭像蛇一樣在瑩的臉上爬來爬去?，撧D動了一下臉，這個意思很明顯，她不需要旜的舌頭。

“那個人就是你吧？”

問這話時，瑩的眼睛望在一邊。

旜心頭一震：“什么那個人？你的問話太奇怪了?！?/p>

瑩從旜回話的語氣判斷他內心的變化，她仍然不用眼睛看他。

“我說的是蒙面人。”

瑩所以不用眼睛看旜，是因為她不希望自己的判斷是真的。

旜的臉變得難看起來：“蒙面人？你怎么非要說那個蒙面人是我？”旜還是有些不甘心。

過了許久，旜嘆了口氣說：“我承認，當年的那個人就是我?？赡阋?，我實在是因為太喜歡你了才這樣做的。你還記得我倆第一次相見的情景嗎？當時我剛從部隊復員歸來，你在我前面學騎自行車，不小心就把我撞了一下。你不該對我笑，你一笑就把我的魂給勾去了，害得我對任何一個女孩子都產(chǎn)生不了興趣……”

瑩渾身都在抽搐：“這就是你犯罪的理由？你知道你害得我有多悲慘嗎？”

“我知道！是我害得你失去了一樁美滿不過的婚姻，要是那樁婚姻最后成為現(xiàn)實的話，你今天就不是一個可憐的小寡婦，而是一位呼風喚雨的師長夫人了。”旜笑了笑，接著說：“我犯了罪，這罪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以為是做夢，可千真萬確，我的確犯罪了，糟蹋了自己最喜歡的東西！我應該站出來承擔罪責，可我害怕，我曉得按我所犯的罪，弄不好就會槍斃，而且我一死，我的寡母肯定也沒法活了……”

“所以你就讓杲做了你的替罪羊！”

“我一直都恨杲，發(fā)生在我周圍的很多不幸其實都是因為他！可能你不知道，我爹原本是要跟他娘做夫妻的，迎親那天，已經(jīng)將新娘抬到了半路上，突然從山上竄下來一股土匪，硬將新娘搶跑了。沒了新娘，我爹只好打光棍，好在很快就解放了，窮人翻身做了主人，我爹又娶上了媳婦，那就是后來生下我的娘。

“那個把我爹的新娘子搶去的土匪頭子的結局可想而知，他是在公判大會上被憤怒的民眾用石頭砸死的，不過即便不被砸死，肯定也會被槍斃。據(jù)說杲就是在他爹被砸死的那一天出生的，作為土匪的后代，沒人喜歡他，可是我爹喜歡他，我爹一次又一次地給他們母子送去糧食，幫他家干活，相反把自家晾到了一邊。讓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三年自然災害那會兒，娘和我都餓得奄奄一息，爹卻還要把僅有的一點糧食送到杲家去。杲和他娘都好端端地活下來了，可是我妹妹，我那個剛生下來還不到三個月的妹妹，卻因為缺少奶水而活活地餓死了！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妹妹死在我娘懷里的情景。原來我娘還以為妹妹睡著了呢，直到一連好幾只蒼蠅都鉆進了妹妹的鼻子，在里面肆無忌憚地嗡嗡哼叫之時，娘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娘呼天搶地，哭著哭著就暈過去了，當時我以為娘也死了呢，哭了一陣沒將娘哭醒過來，趕緊出門去找爹。別人告訴我爹在杲家，后來我果然在杲家找到了他，找到他時，他正在滿頭大汗地為杲家劈柴。說實話，我真恨不得杲和他娘就是我爹斧頭下面的兩塊柴！

“我恨死了杲！恨死了他娘！沒想到還有不幸在等著我！我十三歲那年，杲已經(jīng)十四歲了，成了生產(chǎn)隊的一名勞力。那時候我爹是生產(chǎn)隊長，派工的時候都盡量照顧杲，偏偏還是有霉運找上了杲！修東干渠那會兒，一塊大巖石從山上滾了下來，別人都閃開了，杲卻還傻站在那里，最后還是我爹大吼一聲沖過去將他推開了。杲最后安然無恙，我爹卻被壓成了肉餅！抬死人本來兩個人抬就行了，我爹卻得四個人抬，不是因為他太重，而是因為他被砸得太癟了，只有連中間一起抬著，才不至于掛到地上。下葬的時候娘哭得死去活來，我卻一滴眼淚也沒有，因為仇恨的火焰已將我的淚水燒干了。我發(fā)誓要報復，要讓那一對母子都不得好死，不過我遲遲找不到報復的機會。直到我喜歡上了你，天天都做夢得到你的時候，我才想到了一個移花接木的主意。我知道村里的小伙子都喜歡你，杲也毫不例外，這從他看你的眼神就可以證明。我開始認真留意杲，杲的個頭、身材都跟我差不多。不同的是，杲的胳膊上有一個五角星紋身。杲的五角星紋身是獨一無二的，全村除開杲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擁有。

“我開始偽造杲的五角星紋身，就在我胳膊和杲相同的位置上面。不管是形狀、大小、顏色，我都要偽造得和杲一模一樣。只有一點不一樣，杲的紋身是刻在肉里面的，永遠也無法抹掉，而我只需要用油漆畫在皮膚的表面就行了。油漆畫的，過后輕易就能洗除。紋身偽造出來之后，我就把自己裝扮成了蒙面人，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四?。我成功了，既得到了你一次，又把杲送進了監(jiān)獄，還讓他娘含羞自盡了。我明明應該高興的，可我的心卻沉重了起來。我在想，我真的有必要把他們母子害得那樣慘嗎？畢竟他們并沒有直接傷害過我呀！最讓我感到難受的是你，毫無疑問，我把你深深地傷害了！我越來越后悔自己對你犯下的罪，我想彌補，想娶你為妻，可很遺憾，當時我沒辦法如愿。我不打算結婚了，可我拗不過娘，到頭來，我只好閉著眼睛娶進了萱。其實，我跟萱一丁點的感情也沒有！這么多年，我的心始終是在你一個人身上的，我每時每刻都在牽掛你，怕你受苦，怕你受欺負，總想著你有一個如意歸宿。一直以來我都挖空心思地關照你，也夢想著有一天能夠跟你生活到一起。天隨人愿，這一天還真的來了，可我又哪曾料到，這竟會成為我一生的末日！”

說到這里，旜苦笑了起來，他本來正值壯年，現(xiàn)在卻像一下子變成了一個衰竭的老人。瑩的身體一直在抽搐，抽搐到最后，她突然用雙手緊緊扼住了旜的脖子。她想置旜于死地呢，不過以她的弱女之軀，實在有點勉為其難。但奇怪的是，旜卻沒有反抗的意思。

“你要扼死我嗎？行啊，你就扼死我好了。反正我是要還債的，能夠死在你的手里，這樣最好不過。一死我就解脫了，永永遠遠地解脫了！不行，你得多用點勁。對！就這樣……”

旜說不出話了，這說明瑩已扼到了他的要害。不過他還可以笑，不是苦笑，是輕松自如的笑，好像他真的就要解脫似的。紅燭的光焰在劇烈地搖晃，好像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把所有的一切都涂抹得血淋淋一樣的紅，只有兩人投在墻壁上的巨大的影子是黑的?？纯磾鼍鸵獢鄽?，瑩的力氣卻好像用盡了似的，一下子就松懈了下來?，摏]有勇氣弄死旜！平時瑩連一只蚊子也拍不死，又哪有勇氣弄死一個人呢？瑩不再扼他的脖子了，轉而捂住了自己的臉，發(fā)瘋似的跳下了床。剛沖到門口，瑩又回過身來，摘下了那枚璀璨奪目的白金鉆戒，用力擲到了旜的跟前。這之后，瑩就不顧一切地沖到了黑漆漆的屋外。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黑漆漆的夜幕就像是一塊巨大的黑布，要把赤身裸體的瑩包裹起來?，摬灰?，她舒展著毫無牽掛的四肢，流淌著淚水，一個勁地跑啊，跑啊，也不知終究要跑到哪里去。跑著跑著，黑漆漆的夜幕就透出了紅色，好像蒙蒙的血霧一樣。其實那不是血霧，而是火焰散發(fā)的光芒。這是哪來的火焰呢？瑩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火焰就是從她逃出來的地方升起的。所有的東西都在劈里啪啦地燃燒，包括瑩脫在那里的衣裳。

從此，瑩就在村子里消失了，有人說她被女兒小雪接到澳洲去了，也有人說她出家做了尼姑。還有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那就是在原來埋葬杲的地方，平白無故地立起了一道雪白的漢白玉墓碑。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