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俄能源合作能否繼續(xù)“低調進行”

賈春陽

自烏克蘭危機爆發(fā)以來，美歐已對俄羅斯實施了多輪制裁，且制裁不斷升級和深入。然而頗具戲劇性的是，當地時間8月9日，美國能源巨頭埃克森美孚開始在俄羅斯最北端的北冰洋區(qū)塊喀拉海鉆探油井，以開采該地區(qū)可能多達千億桶的石油資源。不過，伴隨烏克蘭危機演進和美歐對俄制裁的強化，美俄能源合作能夠走多遠，能否像當前一樣“低調進行”，實在是一個未知數。

合作由來已久

能源屬于“戰(zhàn)略性物資”，國與國之間的能源合作，向來不單純是經濟問題，而是意義重大的戰(zhàn)略問題。

上世紀70年代，在歐佩克對西方實施油氣“禁運加提價”時，西方國家便尋求通過進口蘇聯(lián)油氣來平衡對中東油氣的過度依賴。1975年，為壓住石油價格，確保獲得可靠的石油供應，美國一度產生同蘇聯(lián)進行能源合作的想法，計劃通過“石油換糧食”方式獲得蘇聯(lián)石油。蘇聯(lián)當然愿意出口石油，但不愿用硬通貨購買美國的小麥，也不希望過度聲張，以免影響蘇聯(lián)與歐佩克國家及第三世界國家的關系。而美國則要大張旗鼓地宣傳美蘇能源合作，以向歐佩克施壓。雙方分歧難解，最終不了了之。但蘇聯(lián)豐富的油氣資源，一直令美國政府及能源企業(yè)念念不忘。

冷戰(zhàn)后，俄羅斯經濟陷入“休克”甚至不斷衰退，能源出口成為俄羅斯經濟的救命稻草。引進美國等西方國家的資金和技術開發(fā)本國油氣資源，并順勢推動對美歐的能源出口，換取資金和市場，成為俄羅斯穩(wěn)定經濟的主要出路。對美國而言，通過資金和技術換取廉價的石油和天然氣，并借機推動俄羅斯進一步朝著西方設計的軌道進行改革和民主化，也是非常有誘惑的選擇。因而，雙方一拍即合，包括?？松梨谠趦鹊拿绹茉垂炯娂娪咳攵砹_斯。俄羅斯國際能源政治和外交研究所專家阿季利·巴基羅夫2007年曾撰文指出，在20世紀90年代，俄羅斯境內油氣領域的幾乎所有大型投資項目，都是靠美國公司投資、采用美國的先進技術并由美國公司實施的，其中包括“薩哈林—1”、“薩哈林—2”等項目。美國政府也在政治層面大力支持這些項目，通過“戈爾—切爾諾梅爾金委員會”推動這些項目的實施，以確保美國能源公司能夠在可接受和投資受保護的情況下進入俄羅斯的油田。此外，美國政府高層還經常向俄羅斯政府提及美國公司參與具體項目問題。2001年底，美國國會參眾兩院143名議員還聯(lián)名致信小布什總統(tǒng)，表示必須全面發(fā)展與俄羅斯在各領域的雙邊關系，包括能源領域的雙邊關系。

眾所周知，里海地區(qū)也有豐富的油氣儲量，被美國視為能夠影響21世紀國際能源價格穩(wěn)定與否的重要因素。但開發(fā)里海油氣也面臨一些障礙或者說不確定性因素，如里海的法律地位、油氣運輸通道及安全保障等。美國也想繞過俄羅斯與哈薩克斯坦、阿塞拜疆、格魯吉亞等國進行合作，如修建繞開俄羅斯的“巴庫-杰伊漢輸油管道”，但實踐中面臨一定阻力。對美國來說，只有得到俄羅斯的支持與合作，才能確保里海油氣資源暢通無阻地流向美國及世界市場。因此，在開發(fā)里海油氣方面，美國也不得不與俄羅斯進行適當妥協(xié)和合作，以獲得更多實惠。

作為美國能源巨頭，?？松梨?011年8月30日與俄羅斯石油公司簽署戰(zhàn)略合作協(xié)議，雙方不僅在圣彼得堡市建立北極油氣資源開發(fā)研究中心，還共同參與北極能源開發(fā)，投資22億美元開發(fā)喀拉海油田，投資10億美元開發(fā)黑海油田。作為交換條件，俄羅斯石油公司將獲得?？松梨谠诒泵赖貐^(qū)一系列開發(fā)項目的股份，其中包括墨西哥灣深水開發(fā)項目以及美國得克薩斯州的石油開采項目。?？松梨谠谝豁椔暶髦蟹Q，“這些區(qū)域屬于世界范圍內最有前途、開采程度最低的近海地區(qū)，這里蘊藏著豐富的油氣資源?！倍砹_斯方面對這一協(xié)議也贊不絕口，俄媒體將之稱為“北極油氣開采歷史上的里程碑”，普京將雙方合作視為“真正的戰(zhàn)略性伙伴關系”，認為“世界能源行業(yè)領頭羊?？松梨趯⒅铝τ陂_發(fā)俄羅斯的深海巖層，這一舉措為我們開創(chuàng)了新紀元?！?/p>

同床異夢的合作伙伴

盡管美俄能源合作是各取所需，是互利之舉，但這并不意味著雙方在能源方面的利益完全一致。美俄雖有令人矚目的大型能源合作項目，但雙方的分歧、競爭和沖突也始終存在，可以說美俄是典型的同床異夢的合作伙伴。美俄在能源領域的競爭與沖突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雙方北極“主權”及資源之爭愈演愈烈。美國地質調查局2008年發(fā)布的報告顯示，在全世界尚未發(fā)現(xiàn)的礦藏量中，20%的石油和30%的天然氣埋藏在北極圈。俄羅斯則將北極地區(qū)視為“21世紀的能源基地”。據俄羅斯自然資源和生態(tài)部估計，僅俄主張的北極地區(qū)就蘊藏著5800多億桶石油，相當于沙特石油儲量的兩倍。因此，北極地區(qū)成為五個北冰洋沿岸國家（俄羅斯、美國、加拿大、丹麥和挪威）競相爭奪的對象，各方主要圍繞海上邊界和沿岸大陸架劃分、北極航道控制權展開爭奪，其中美俄兩國的行為格外令人關注。俄羅斯宣稱包括北極在內的半個北冰洋都是其西伯利亞大陸架的自然延伸，對200海里以外的北冰洋大陸架提出主權要求，并積極加強俄在北極地區(qū)的軍事存在，計劃未來三十年投資3500億美元開發(fā)北極地區(qū)。美國也不斷強化其在北極地區(qū)的軍事力量，并制定北極開發(fā)“路線圖”，積極聯(lián)合加拿大、丹麥、挪威等國共同應對俄羅斯。西方媒體曾煽風點火地評論稱，“在北冰洋黑暗的深處，一場新的冷戰(zhàn)正在醞釀。美國核潛艇潛伏在陰影之中，他們準備隨時出擊，以對付來自俄羅斯的威脅。”

其次，里海及周邊地區(qū)能源之爭。里海及其鄰近地區(qū)有豐富的油氣資源，主要儲藏在阿塞拜疆、哈薩克斯坦、土庫曼斯坦，俄羅斯在里海沿岸的油氣資源雖然較少，但卻是重要的通道國。蘇聯(lián)解體后，美國認為里海油氣資源非常重要，不僅能夠影響世界能源價格，也是“關系到原蘇聯(lián)各國能否不可逆轉地脫離俄羅斯”的大問題，因而積極支持里海沿岸國家的獨立和能源出口多元化，如向阿塞拜疆、哈薩克斯坦等國投巨資開發(fā)油氣資源，修建“巴庫—杰伊漢輸油管道”，以推動里海沿岸國家“不可逆轉地走上脫離俄羅斯”的大道。對俄羅斯而言，美國的做法不僅損害其經濟利益，還損害其建設歐亞聯(lián)盟、恢復在前蘇聯(lián)空間影響力的大戰(zhàn)略，因此通過增加從里海沿岸國家的油氣進口、與里海沿岸國家達成里海劃界協(xié)議、修建經過俄境的油氣管線等措施竭力阻撓美國的企圖。在可見的未來，雙方在里海地區(qū)能源問題上的斗爭仍將持續(xù)下去，雙方都不會輕易罷手。

第三，能源價格控制與反控制之爭。在世界能源市場上，美國作為世界能源的重要消費者和進口方，依仗自身在全球經濟中的強勢地位及其石油美元、對能源運輸通道的掌控，竭力爭奪對世界能源價格的掌控權，并不時從自身利益出發(fā)操控世界能源市場油氣價格，打壓能源出口國。俄羅斯雖然擁有豐富的油氣資源，對世界市場油氣價格也有相當的影響力，但相比美歐等西方大國，其在世界市場能源定價方面顯然處于劣勢。對俄羅斯而言，維持世界市場能源價格的穩(wěn)定和高位運行對于其能源產業(yè)發(fā)展、經濟增長和社會穩(wěn)定都意義重大。因此，世界能源市場上的價格控制與反控制之爭一直是能源進口國與出口國相互較量的重點，美俄在這一領域的明爭暗斗也從未停息。為擺脫西方對能源價格的掌控，俄羅斯多年來一直試圖聯(lián)合歐佩克、特別是加強與沙特的合作，以共同打造有利于能源出口國的世界能源秩序，打破美國等西方國家對世界能源市場的操控。

第四，“天然氣聯(lián)盟”與“頁巖氣革命”之爭。近年來，美國的“頁巖氣革命”備受關注，雖然外界對頁巖氣開發(fā)的成本、技術及前景等仍存爭議，但頁巖氣的大量產出已影響到世界市場的天然氣價格，這必然對俄羅斯天然氣出口造成沖擊。美國能源信息管理局數據顯示，2015年美國天然氣產量將超過俄羅斯，成為全球第一，且價格只相當于歐洲市場的三分之一。俄羅斯作為歐洲的最大天然氣供應商，必然會受到沖擊。面對這一局面，2013年7月，在莫斯科召開的天然氣出口國論壇，俄羅斯聯(lián)合伊朗、卡塔爾兩大天然氣出口國，宣布三國將攜手確保世界天然氣價格穩(wěn)定，防止天然氣價格下滑。俄羅斯民族能源研究所所長普拉沃蘇多夫公開宣稱，“其實能源戰(zhàn)爭從來沒有停止過。如今美國宣布了自己的能源自給戰(zhàn)略——開采頁巖油和頁巖氣，未來，美俄在能源上將會有很大的斗爭。”

前景太不確定

?？松梨谥阅軌虿活櫭罋W對俄制裁，繼續(xù)與俄羅斯進行能源合作，有多方面原因。

首先，雙方合作協(xié)議早已簽署。當前?？松梨谠诳＿M行的鉆探活動，正是對前述2011年8月30日所簽合作協(xié)議的落實。

其次，雙方都有維持合作的迫切愿望。對?？松梨诙裕c俄羅斯石油公司合作開發(fā)北極地區(qū)的油氣，可以確保獲得穩(wěn)定、充足的石油來源，維持自己的生產能力和利潤。對俄羅斯石油公司而言，在美歐不斷加緊制裁的情況下，與美國公司合作不僅可以繼續(xù)獲得資金和先進技術，維持公司運轉，更具有重要象征意義，有助于打破美歐對己制裁。

第三，“從眾心理”作祟。盡管美歐不斷加大制裁，但英國BP、挪威國家石油公司、法國道達爾等西方能源企業(yè)，都未放棄與俄羅斯的合作。如果?？松梨诖藭r停止與俄合作，很可能會徹底失去俄羅斯市場，讓他國公司趁虛而入。反之，正所謂“虱子多了不咬人”，這么多西方公司與俄羅斯在合作，一旦美歐對俄實施更嚴厲的制裁，西方公司的利益也必然受損，這確實值得美歐領導人掂量。

第四，能源巨頭對政府游說有方。

然而，隨著烏克蘭局勢的發(fā)展，如果西方要進一步“懲罰”俄羅斯，能源領域肯定是必選項。俄羅斯雖然有豐富的油氣資源，但在資金和技術方面長期依賴西方能源巨頭，如果切斷俄羅斯獲得資金和能源技術的途徑，對俄羅斯能源產業(yè)無疑將產生重大且深遠的消極影響。鑒于能源產業(yè)對于俄羅斯整體經濟的重大影響，一旦能源產業(yè)遭受重創(chuàng)，俄羅斯整體經濟形勢也勢必受到巨大沖擊。

因此，在美歐可能加大對俄制裁的背景下，美國企業(yè)與俄羅斯的能源合作很難不受影響。屆時，俄羅斯石油公司等企業(yè)定會遭受損失，俄羅斯能源產業(yè)也會受到打擊，這對俄羅斯來說肯定不是好事。但正所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制裁實施方也會遭受損失。別的不說，?？松梨诘让绹髽I(yè)不可能毫發(fā)無損地從俄羅斯撤出，其先前投入的資金和設備很可能成為制裁的犧牲品。

（作者為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美國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