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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搬進(jìn)這處半地下室的小出租房里,林昊就始終要忍受老鼠的困擾。剛一開始 ,當(dāng)然很煩惱,但是,正如任何事情,習(xí)慣了也就不覺得了。結(jié)果,遠(yuǎn)房的叔叔幫他買了幾包滅鼠靈之類的鼠藥,他也沒用。或者說他是不忍心。
那一年,林昊十六歲。下了學(xué),來到淮河邊那個悠閑的小城市,在酒店里做學(xué)廚。當(dāng)然,如你所知,剛開始是沒有資格掂刀挨案板的。得從買菜、倒垃圾、給師傅們洗工衣、傳菜等等干起。好在林昊一個家族的叔叔在另一個酒店里是廚師,在這座小城里,幾乎所有有頭臉的廚師大約都有深淺不一的交集,所以,林昊才得以進(jìn)到這個酒店里。
叔叔對林昊說,你要忍得住,來了是為了學(xué)手藝,不是為了惹事兒來的。之所以叔叔要交代這么一句話,是因為酒店的廚房里對一個小學(xué)廚來說,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當(dāng)然林昊剛一開始不這么想,他原想著這下好了,至少可以天天有魚有肉吃得肚皮鼓鼓了。其實滿不是那么回事兒。
第一天他就領(lǐng)教了。拖地的時候,他拿拖把是往前一直拖的,被二廚照屁股上踢了一腳,說,你在家就沒拖過地嗎?林昊老實,說,沒拖過。確實,他家院子里是泥地,掃帚掃掃就行了。二廚哭笑不得,罵了他一句,真他媽笨,拖地時往后卷著,不是往前!林昊就記住了,以后都拖得很干凈。所得的報償是以后廚房所有拖地之類的衛(wèi)生都交給他了,其他幾個資歷稍微老一點的學(xué)廚甩甩手不干了。這不算什么,接下來的一件事才讓林昊認(rèn)清廚房里的階級關(guān)系。午間打烊的時候,暫時告一個段落,小廚師除做了工作餐之外,還下了一鍋青菜面條,林昊想著自己初來乍到,肯定只有吃面條的份兒。就拿起碗去盛了,誰知道剛拿起勺子,幾根面條還沒舀到碗里,廚師長手里正翻看鹵肉的大鐵勺就飛過來了,虎虎生威,真準(zhǔn)!一下子打得他暈頭轉(zhuǎn)向直冒金星,頭上應(yīng)聲破土而出一個豐收的大疙瘩。林昊愣愣地站在那兒,連委屈帶嚇,幾乎凚然而尿下,廚師長立著眼乜他,知道為什么打你嗎?
林昊塌著眼皮,說,不、不知道。
潘地水、趙金生、張猛他們都要笑瘋了,在廚師長面前,卻只能憋著,憋得這幾個龜孫兒幾乎要打擺子了。
大廚是個胖子,胖得幾乎要綻放那種,比較厚道一點,也有說話的權(quán)利,打個哈哈,說,算了,這小孩剛來,算了。又對林昊說,以后學(xué)著點兒,規(guī)矩還是要依隨的。
稍后林昊才知道,他們做久了大魚大肉,油煙熏膩,才下點清淡的面條吃吃,是給廚師們吃的,剩下了才有小學(xué)廚的份兒,何況他連個學(xué)廚都還不是,太冒失了。自此以后,在桌子上吃飯,每一道菜不等他們這幫老混蛋大混蛋小混蛋吃一遍,林昊是不敢動筷子的。林昊在家也是有點野性的,一上午下來,想起叔叔的話,下班后,對著“寶麗香都”的大招牌恨恨地在心里罵一句,他媽媽的!
午間的時候,叔叔還專程趁午休來看看他,見他正撅著屁股在清洗廁所的踏墊,叔叔才放心地點點頭,丟給他一支煙,鼓勵地說,點上吧,是大人了,以后什么事兒都自己擔(dān)著點兒。叔叔又交代一遍,忍住事兒,千萬別和人急眼,記住嘍,林昊!
林昊把這句話一直裝在心里。直到小可的到來。
小可是第三天下午來的。領(lǐng)班阿彥從老家縣里帶出來幾個女孩,其中一個就是小可。這幾個女孩都很好看,是那種鵝黃初覆的鮮嫩養(yǎng)眼,像是剛從田野上掐來的小臉頰的風(fēng)鈴花,還帶著未涉世的清澈露水呢。而小可,就是其中最皎潔的一朵。阿彥介紹完了,說,都不許欺負(fù)她們啊,這可都是我的姐們兒!
地水、金生、耗子他們立刻應(yīng)聲說,好啊好啊,咱哪舍得欺負(fù)呀!卻都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后哄笑起來,他們笑得那樣臟,那些笑聲像是一群蒼蠅,“哄”地一聲從他們大張的嘴里往外飛。林昊皺皺眉,沒他什么事兒,把燒好的開水往每一個包房的熱水壺里灌,努力不讓勺子灑出一點兒。
小可經(jīng)過的時候,他看了一眼,就低頭繼續(xù)做自己的事。卻不知怎么,手一抖,濺起的水花燙在指尖。心也跳得有些亂。恍惚間,以為碰倒了水壺,連忙伸手扶住,勺子卻掉了,鋁制水勺鏗鏗鏘鏘,水伴著聲響流了一地。金生挖苦道,真可以,見個女的看你“雞”動的!
林昊一下子紅到脖頸,囁嚅著嘴唇,抬起眼睛,想說什么,終究還是沉默了,只嘆了一口氣。趕忙去抹掉地上的水,并且小心地對她們說,對不起……當(dāng)然沒什么好對不起的,又沒濺出熱水燙了她們。阿彥笑笑,就帶著新來的女孩們熟悉酒店的各個包房去了。走過時,小可卻彎下腰,拾起地上的勺子,交給他。林昊有一點愣怔,反應(yīng)過來,趕忙接了,一句謝謝尚未在嘴邊長出枝葉,小可已經(jīng)消失在轉(zhuǎn)角處。
林昊一下午的心都是輕盈的,如同飄雪。他都在回想小可把勺子遞到他手上時,睫毛撲閃、撲閃、撲閃了兩下,如蝴蝶。不知道為什么,之后的許多年,一想到小可,林昊都隨之會聯(lián)想到雪花或者蝴蝶這些,可能是他愿意一直把她想成這么柔弱和純潔吧。
林昊是半個月后才和她說上話的。是午休的時候,他住得遠(yuǎn),遠(yuǎn)房的叔叔幫他在城郊一處陰暗的半地下室租了一個小屋子,每天上班要走大半個小時,中午的時候他就不回去了,把地水他們額外交付給他的活計做完,還可以在儲物室里坐在雜物上看一會書。
他是喜歡看書的。沒必要渲染他家里單薄上不起高中之類的,以后他經(jīng)歷的事兒太多了,做過保安、配貨員、碼頭搬運(yùn)、建筑工等等,并不覺得自己是多么的不幸或悲慘。他們那個破地方,小孩子都出來的早,見慣不怪,沒什么自怨自憐的。但林昊就是改不了,愛看個書。為這,他沒少被嘲諷過,多了去了,因為和他所處的環(huán)境太不協(xié)調(diào),譏諷的多了,他也不當(dāng)回事了。不過剛一開始在這酒店里,他還是很小心,把書放在儲藏室的夾縫里,正好趁上午休息的時候關(guān)上門看一會兒。這種感覺很好,雖然面對的是一堆堆抹布、桶裝洗潔精、洗衣粉、酒瓶、拖把等雜物,打開書,他卻覺得這一會兒這個小天地都是他的了,打開一本書就如打開一個世界,超越這狹窄的現(xiàn)實空間和逼仄灰暗的人生,看到翩躚的蝴蝶,聞到芬芳的花香……林昊正在投入看一本皺巴巴的書,是他從地攤上花兩塊錢淘來的,因為沒有門臉兒了,很破,后來才知道是盧梭的《懺悔錄》,正看到作者在鐘表店做學(xué)徒的那一節(jié),聯(lián)想到自己現(xiàn)在的學(xué)廚,林昊合上書嘆了一口氣。門卻被推開了。林昊把書扔到身后,趕緊站起,一看,卻是小可。
你怎么沒有回去???是小可先說話的。
林昊結(jié)結(jié)巴巴,好像是做錯事了一樣,說,我、我……小可笑了,說,我就這么可怕呀,半個多月了,就你沒和我說話呢!
這么一說,林昊就更結(jié)巴啦。過了一會,因為太緊張反而松弛下來了,咧嘴笑了,抓耳撓腮的,想不出要說什么。
小可呵呵笑,笑得好像珠子落地,是叮鈴悠揚(yáng)之聲。小可說,他們都說你哪!
林昊抬起臉,想知道下文,說我什么呢?
說你笨??!小可說。
林昊聽了,羞赧到直不起頭,地水他們當(dāng)然不會說他好的。
小可走近一點,說,我倒不覺得呢,我覺得你不笨——小可用手指點了一下他的腦門兒——就是有點傻!
林昊看著她,傻癡癡地笑了。
小可撿起地上的書,問他,這是什么啊,你看的嗎,這么厚,你都認(rèn)得?小可眼里掠過一絲亮亮的顏色。
林昊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卻急忙岔開話題說,你不回去休息嗎?
小可說,我值班啊,你出來啊,到吧臺邊陪我玩唄,一個人在這兒挺害怕的,你不覺得嗎?
過了一點半,酒店一般就沒業(yè)務(wù)了,一直到下午四點多,所謂的值班就是在這中間把客人的電話訂餐業(yè)務(wù)確定核實,記錄下來,以備晚上廚房包房的安排,期間做些輕微的雜事之類,不休息,這就是值班。
沒有了喧嚷人聲的酒店,大廳空空蕩蕩的,顯得很陰冷,走道兩旁玻璃櫥里的魚蝦們瞪著空洞而無辜的大眼睛,假花點綴著冰涼的花瓶,花色寂靜凄清……小可煩躁地使勁兒踢了一腳吧臺,說,你不會說話啊,傻樣子!
林昊有些尷尬,他確實不怎么會說話,圍在吧臺邊上也無濟(jì)于事,不會像地水他們那樣手法嫻熟地打情罵俏說那些讓女孩子婉轉(zhuǎn)巧笑的話,林昊撓撓頭,說,要不你趴在吧臺上睡一會兒,我來聽著電話。
小可對他的提議并不熱情,怕領(lǐng)班阿彥會突然偷襲打來值班電話,一聽不是自己,再批評她不好好值班。小婉、阿蓉她們都被阿彥這樣試探過。小可翻著吧臺上的一本業(yè)內(nèi)雜志,把書頁翻得嘩啦啦的,說,你還去看你的書吧,反正你在這兒也不和我說話。小可的眼里已經(jīng)很幽怨了。
林昊忽然很恨自己的笨,恨不得扒開自己的心,讓小可看,他是多么想和她說的,這半個月來他是怎樣偷偷地看她,幾乎她的每一個笑每一下蹙眉他都悄悄收藏到心里去了,還常常在夜里回想呢……他想說,小可,你笑得好看,你要常笑才好……可他就是表達(dá)不出來。林昊在吧臺邊上臉紅耳赤地盤桓一會,拉開門,怏怏地走了出去。
偌大的大廳并沒有風(fēng),小可忽而感覺很冷,抱緊了臂膀,輕輕悠長地嘆了一聲。小可雖然才來了幾天,但她是讀過一點書,知道一些人心深淺的。地水、金生他們也都和她說話,粘著她,其實小可嘴上應(yīng)付著,心里是不歡喜的。他們都太貧了,三句話不離臍下那點兒黃事兒,而且目的明確,約出去吃個河粉、公園里劃個船就想占便宜。小可不喜歡。這里邊,就數(shù)林昊倒還老實,可是,想和他說說話呢,他又是個木頭人。小可吹吹額前滑落的一綹兒劉海,趴在那兒,歪著頭,拿起筆百無聊賴地在餐巾紙上畫著玩兒。
潘地水猛地從吧臺前面站起來的時候,嚇了小可一跳。吧臺很高,地水貓著腰躡手躡腳走進(jìn)來到吧臺下面,然后忽然站起來,小可捂著胸口驚叫著說,啊呀,你要死?。?/p>
然而,地水壞壞地笑著,把藏在后面的手舉出來,就是兩串水晶冰瑩的糖葫蘆,還有一大包薯片,地水把這些都堆到小可跟前,怎么樣,哥哥對你好吧?
小可雖然不怎么喜歡他,但還是節(jié)制地笑了。咬了一口糖葫蘆,又酸又甜,甚至忽然發(fā)現(xiàn)地水瞇著眼笑的樣子也沒有那么討厭啦。小可剛咬下第一顆,就被地水奪過去也咬了一顆,然后隔著吧臺對小可眨著眼哈哈笑。地水還沒笑完,林昊進(jìn)來了,地水繃住臉說,你來干什么?
這就很不客氣了。林昊也不怯他,說,誰讓你吃的,我又不是給你買的!
地水想制止他,林昊一根筋,還在那兒說,你從門口搶我的也就算了,可我是給小可買的,又不是給你,你吃什么?
地水一把推開林昊,說,嚷嚷什么,嚷嚷什么,大人說話哪有你這小毛孩兒插的嘴,去去去!一邊兒涼快去!
小可卻走出來拉住趔趄的林昊,說,地水,你太霸道啦!
地水弄巧成拙,揚(yáng)著臉,不屑地說,切,一串糖葫蘆算個什么,哥哥明兒給你買好的哈!臉上訕訕的,說著就上了樓。
等地水走了,小可數(shù)落林昊,你笨啊,笨死啦!你就不會自己送給我呀?
林昊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小可把另外一串糖葫蘆遞到他跟前,給,你吃!
他看著小可的眼睛,小可的眼睛是那樣清澈,似乎能看到他咚咚心跳的倒影。
自此,兩個人就親密了一些,每天上班的時候相視笑一笑,就是打招呼了。然后各自去做事情,有時候林昊傳菜,如果是去小可服務(wù)的包房,林昊的心就額外輕快起來,是那種張燈結(jié)彩的快樂在心里打轉(zhuǎn)。而小可呢,在喧嚷的人群里,她的眼神像初生的羊羔,一泓溪水那樣幽深清純,對他無遮攔地一笑,林昊的心里便漲滿陽光的味道。
2
先是林昊發(fā)現(xiàn)儲藏室里的書被扔進(jìn)垃圾桶里,沾滿湯汁渣滓,然后儲藏室也被鎖上了,而鑰匙就在地水身上。接下來,打架就是在這樣一個很尋常的下午發(fā)生的。
事實上,一般的酒店廚師都是素質(zhì)很低的一些人,每天接觸的又都是社會負(fù)面的東西,比如某個領(lǐng)導(dǎo)來店里一擲千金,某個服務(wù)員被包養(yǎng)了之類的緋聞,滋長了他們浮浪的習(xí)氣。而地水,林昊很快就知道他的囂張是有根基的,因為酒店老板是他姨媽的侄子,有了這樣一層遙遠(yuǎn)的親戚關(guān)系,地水在后廚就自覺擔(dān)當(dāng)一個管家的角色,有點狐假虎威代老板發(fā)號施令的意思。林昊當(dāng)然知道地水不怎么待見他,好在他很快就學(xué)會了些眼色,干活格外勤快,拖地、裝熱水、傳菜,甚至幫著洗菜、擇菜這些本來不屬于他的活兒他得空也幫著干,基本上只要是個廚師,中午把白色工衣一脫,往旁邊籃子里一扔,隨口說一句,小林,上午搞一下!林昊就趁著午休的時候,在洗碗間用洗潔精細(xì)致地洗,然后烘干,不耽誤廚師們第二天的換洗。如此一來,連挑剔的廚師長也不說什么了,大家覺得他雖是新來的,但很賣力氣。林昊在后廚至少算是被承認(rèn)了下來。
可這天,午后的時候,廚師們吃了工作餐先回去休息了,小可因為包房里城建局的領(lǐng)導(dǎo)喝酒延遲了時間,等到收拾完,已經(jīng)兩點多了,小可就沒回出租屋里休息,而是在包房沙發(fā)蜷縮著睡一會兒,下午好有精力。
林昊洗完衣服,開始來回往各個包房里的熱水壺里灌開水,卻看見地水溜進(jìn)小可休息的那個包房里,依稀看見小可趴在沙發(fā)靠背上打盹兒,眼看著地水要對小可下手。林昊在走廊上猛地大聲咳嗽。小可被吵醒了,揉著眼攏緊低胸的工作服,說,地水,你進(jìn)來干什么?地水咕噥一句,悻悻地退出來,倒掛的三角眼后面射出兇光,揚(yáng)揚(yáng)拳頭,沖林昊罵道,你他媽嗓子里有X毛啊,瞎咳嗽什么!
但還有幾個服務(wù)員也沒走,地水還不敢太張揚(yáng)。
每天下午的時候,也就是在廚師們到來之前,林昊要把封上的爐灶引著,把要鹵的牛肉之類先煮上。這項工作不好做,經(jīng)常弄了半天,鼓風(fēng)機(jī)不是吹滅了就是把火頭吹得躥出老高。可這天,林昊到后廚發(fā)現(xiàn)所有的爐灶都熄滅了,顯然是有人澆了水。林昊在那里怎么引也引不著,眼看著廚師長他們就要上班了,心急火燎的,林昊就用勺子挖了一勺食用油灑在灶底,然后用打火機(jī)去點,油著了,誰知一開鼓風(fēng)機(jī),灶里的火苗像蒲公英一樣被吹得亂飛,整個廚房都是躥出的火頭,一時間火光滿天。地水好像就在后面等著呢,沖過來一看,隨手抄起一個碟子砸在林昊身上,林昊在他的拳腳揮舞中忙去關(guān)電源開關(guān)。電源關(guān)了,水灑在火上,激起的煙霧繚繞在整個后廚里,地水一邊罵著我叫你多管閑事,再管!一邊就在這一片油煙中拿鍋鏟揍他,每一下都帶著惡狠狠的力道,林昊反抗了幾下,可惜他那時還太瘦小,根本就不是地水的對手。地水一下一下揍得很歡快,自始至終林昊都沒有一句求饒,也沒有叫出來,這反而更加激怒了地水,直到大廚、二廚、學(xué)廚們來了,地水才改口罵道,你他媽是想把廚房燒掉啊,老子打你是讓你長點記性!
他還打得義正言辭了。林昊剛想分辯,金生和張猛就率先攔截住他的話鋒,說,打你是小,這一下子被你弄得濃煙滾滾的,老板知道了不開了你才怪!
林昊不敢再言語。結(jié)果,被處罰了當(dāng)月的全勤獎,才算平息。
晚上,回到出租屋里,林昊越想越氣,恨不得再和地水打上一架才解氣。沖了涼,氣呼呼地躺在床上,側(cè)著身子把一支煙用蹩腳的姿勢抽了一半,就想到了小可,因為煙都是小可給他的。小可收拾包房的時候,客人不時有剩下的煙,小可把沾著菜汁液的一段掐掉,所以煙支長長短短,但都是好煙,小可積攢著放在盛酒的鐵盒子里,過一段時間就給他,讓他抽著玩。林昊在裊裊煙霧里拼貼出小可野花一樣的臉,想著小可的笑臉,心里的憤怒才抵消了一些,心里說,幸好早早下班就回來了,要不臉上花斑斑的,讓她看見,知道被打了,多難為情呢……又想,小可,可惜酒店里是這樣的臟,你莫要被污染才好……這樣想著,反芻一樣咀嚼著平日里收集的小可的微笑,漸漸地,似乎身上的疼痛也忘了,連墻角老鼠的吵鬧也不那么煩躁了。
半夜里,林昊從夢中驚醒了。他夢見和小可一起沿著街道下班回家,路燈單腳立著,遠(yuǎn)處的霓虹悠遠(yuǎn)地閃爍,街上很寂寥也很美好,正說著話,小可還笑著呢,突然沖出來幾個黑頭黑臉的人來抓她,張牙舞爪的,圍著她,披頭散發(fā),蛇一樣的舌頭垂下來,發(fā)出駭人的怪叫,他們對著小可狂浪地大笑。林昊的心跳得都要跑出來了,想抬腳追趕那些人,把小可奪回來,卻怎么也拽不起兩只腳來,腳仿佛被釘在了地上,只能上身拼命地動,而小可還在前面不住地喊,喊他,林昊,你快來救救我啊,快來啊……林昊伸手喊著小可小可……驀地睜開眼,大塊的黑暗堆積在臉前,老鼠在嘰嘰地叫,一彎殘月蹲在窗戶上。林昊一身冷汗,吁了一口氣,只感覺心的那個地方空空蕩蕩的,年輕而又荒涼……原來是魘住了。林昊起來到樓梯下的公用水房沖了一遍涼,洗去身上溽熱的汗意,把電風(fēng)扇扭到最大,念著小可的名字,才又輾轉(zhuǎn)睡去。
3
天明的時候,林昊就感覺渾身沉沉的,像堵塞的河道,呼吸不通,眼淚鼻涕卻很豐盛,估計是被夜里的涼水激著了。強(qiáng)撐著去上班,還遲到了。本該他把店門口菜販送來的蔬菜、油米等等搬進(jìn)廚房的,卻直到地水來了還沒搬完。他身子軟塌塌的,使不上勁,上樓梯的時候踩空了一腳,肩頭上做涼菜的松花蛋掉了一包,摔在地上,似乎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地水見狀,跨了幾個臺階上去劈頭就賞了他一巴掌。
林昊一下子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扶住欄桿才沒把肩膀上的東西灑在地上,搖搖晃晃把食材背到廚房,轉(zhuǎn)身出來就抄了把菜刀,林昊一雙眼瞪得像銅鈴,大喝一聲,臉上殘留的傷疤都發(fā)亮,跑下樓梯,舉著刀上的寒光追地水。
地水一看也傻了眼,一蹁腿說了聲“我X”奪路就跑,心說林昊這個悶鱉這回是玩兒真的了,先跑要緊哪!
這時候,廚師們都還沒上班,只有后勤的保潔和洗碗阿姨在,根本沒人攔得住林昊,活該地水被追得圍著大廳狼奔豕突,間歇性地站住在那兒呼哧呼哧大喘氣,然后繼續(xù)和林昊手里的菜刀賽跑……這樣的局面直到金生、張猛他們來到才反轉(zhuǎn)過來。三人用椅子隔住林昊,林昊仍氣沖如牛地掙扎,金生比較聰明,虛晃一槍指著門口說,看,小可來啦!林昊忍不住扭頭去看,被金生隨即一下砸在手腕上,這才把菜刀震落。
接著就不難預(yù)料,擺脫了困境的地水立馬兇狠了起來,拉著林昊想往樓上拐角最隱蔽的包房里拖,金生和張猛也幫著。林昊瘦小的身軀死死摳著樓梯扶手不松開,而地水就去掰他的手指。林昊在三人的合力中呈現(xiàn)一種傾斜的絕望和憤怒姿勢,以至于臉上都散發(fā)著類似于金屬質(zhì)地的光芒。
小可就是這時候走進(jìn)來的。
在林昊的記憶里,過了許多年,直到他終于不必再為了基本的生存而咬牙掙扎于底層的泥濘之后,每當(dāng)他想起小可奔跑而來的殷紅身影,依然每一次都心生洶涌的辛酸和感動。那一天,就在林昊支撐不住要被他們拖走的時候,小可從外面進(jìn)來,來不及詢問什么,就喊一聲,潘金水、趙金生、張猛,你們干什么?——并且說著小可就奔跑過來,因為跑得太快,小可紅色衣服里漲滿了鼓動的風(fēng),跑過來就拉住林昊的手,加入到他的陣營,一雙眼睛瞪著地水。
地水根本不理會小可瞪大的眼睛,只想趕緊在大家都沒上班之前把林昊拖到包房里再狠狠教訓(xùn)一頓,出出氣。小可站在那兒,忽然不拉林昊了,只定定地說了一句話,地水就害怕了。小可說,地水,你們再欺負(fù)他,我就直接給老板打電話,把你們和阿彥串通賣酒的事情說出來!
——包房里的酒水客人往往不會喝完,剩下的,就被服務(wù)員積攢著倒在一起,積滿一瓶再趁著合適的場合偷偷和未開封的酒掉包,這得需要那種婉轉(zhuǎn)伶俐的服務(wù)員,比如阿彥,她一個月可以這樣調(diào)換出兩三瓶酒,都是好酒,然后這些未開瓶的酒再被地水處理掉,折換成現(xiàn)錢。金水雖和酒店老板有一層遠(yuǎn)親,在酒店里可以驕橫些,但工資其實并不很高,遠(yuǎn)遠(yuǎn)不夠他泡妞、蹦迪、喝酒、打牌的開銷,而酒店的日常打理,老板是聘用了酒店管理專業(yè)的資深經(jīng)理,每一筆財務(wù)、物資都有數(shù)據(jù),金水也只能串通阿彥從酒水里搞點貓膩,貼補(bǔ)虧空。卻不曾想被新來不久的小可看得分明。地水因為震驚而張大了嘴巴。這對于他實在不啻于一個雷霆,他之所以能在酒店里人模人樣還是因為這一層他一頭熱的親戚關(guān)系,而如果老板知道他這樣背地里搞貓膩,喪失了信任,他就灰溜溜的沒法立足了。
地水怔住了,金生和張猛似乎也不知道他們巴結(jié)的潘哥還有這樣一手,也都看著他。地水松開林昊,但還是色厲內(nèi)荏地踹上一腳,并且對小可說,放你媽的狗屁,識相點,不要亂講,老子讓你們走掉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兒!
然后地水就上樓了。金生和張猛也尾隨著上去了。林昊聽他們在嘀咕什么,他也不管了,只望著旁邊的小可,看著看著,他忽然落了淚,心里卻很溫暖……林昊低聲說,謝謝你,小可……
小可說,你呀,笨木頭,唉,這么瘦弱,還和他們硬碰,傻不傻?
林昊笑了。心說,傻。
然而,上午地水就要求大堂經(jīng)理開除掉林昊,在那里極力陳述林昊這幾個月來的過失:拖地不干凈啦開水沒燒開啦爐灶引火不用心啦搬運(yùn)東西磕磕碰碰啦……凈是這些瑣碎的小事,而沒有一件致命的必須開除的。經(jīng)理開玩笑地說,小潘,拖地不干凈那也比你不拖好點兒呀!
地水討了一臉沒趣,就當(dāng)著經(jīng)理給老板打電話,添油加醋地把林昊的惡劣行徑繪聲繪色地講了半天,老板最后就說一句話,現(xiàn)在先聽經(jīng)理的,等我回來看看再說。地水可得了倚了,忽略了前半句,而緊抓著后半句放大了說,怎么樣,看著吧,我哥回來立馬開除你——一定的!
4
第二天午休的時候,叔叔就蹬著自行車來找林昊了,原來店里和叔叔熟識的廚師已經(jīng)把林昊和地水之間的干戈說給他了。在外面的花壇邊見了面,叔叔就把林昊一通罵,說,叔給你找個工作容易嗎,囑咐你凡事忍著點兒,在外面,不當(dāng)是在咱村里,由不得你使性兒,小昊,你怎么就不聽呢?!叔叔把一支煙抽得愁腸百結(jié),不住地連連嘆氣,說,這下好了,得罪了老板的表弟,還學(xué)什么廚師,學(xué)個屁!
林昊不敢言語。雖然心里很委屈,但想想自己來幾個月了,正式的廚藝還沒學(xué)到,眼看著剛要挨著案板能跟著學(xué)點兒真格的東西,又一時兜不住自己鬧了這么一出。叔叔一說,林昊心里也有點后悔,畢竟他來酒店里不是為了和地水干架的。
叔叔抽完一支煙,語重心長地說,好好的,向人家誠心賠個禮道個歉,再請人家吃頓飯,搭上一晌兒笑臉,把這事兒化開,萬不能結(jié)梁子。聽見沒,回去這就辦,這不是咱的地兒,得服管!叔叔說,你這酒店里的幾個師傅雖然脾氣都壞點,但本事還是有的,比你叔叔強(qiáng)得多!你來的目的是跟他們好好地學(xué),不是置氣來的,知道啵?
臨末,叔叔嘆一聲,說,男子漢,得能屈能伸哪!重重拍拍林昊正在加寬的肩膀,躬著身子依舊蹬著自行車回去了。
林昊看著叔叔佝僂的背影,在太陽下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心底說,算了,就像叔叔說的,就算他們混賬不是東西,我又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呢,我是來學(xué)東西的。
這樣想著,他去對面的商店里買了三包好點的煙,返回酒店里,趁下班的時候,依次塞給地水、金生和張猛,都道了歉,請他們原諒,并請賞臉一起去吃個飯!
林昊這么說的時候,心里很憋屈,以至于都有一絲悲哀了。金水陰鷙地笑笑,說,哎喲喲,哥幾個看看,太陽今兒個打他媽西邊兒出來啦!你牛逼拉碴的林昊竟邀我老潘吃飯啦?爺?shù)孟胂?,別是鴻門宴哪!地水說著就哈哈笑,金生和張猛也附和著哈哈了兩聲。
林昊早就想一口啐到金水粉刺們爭奪地盤硝煙彌漫的臉上,但還是近乎卑賤地笑著,一直笑著,笑得自己都惡心了。
第二天午休的時候,金水才給他準(zhǔn)確的答復(fù),說,可以啊,哥哥我想了一夜,一夜哪,弟弟!地水拍著他,哥哥還是決定跟你不計前嫌,咱低頭不見抬頭見不是,我得有個當(dāng)大哥的樣子不是,你做錯了事當(dāng)哥哥的也得包容著不是,好,就這,哥答應(yīng)你,一起吃個飯,化解開,沒啥說的,咱還是好哥們兒!
地水?dāng)堉募绨?,很親熱的樣子,噴著煙圈,說,哥哥為你想得周到,你那點兒工資,大酒店請客我看就算了,咱也不糟蹋你那點兒錢,這樣吧,這周末去你出租屋里做一頓火鍋,哥兒們吃吃喝點酒,熱鬧一下,就行啦,哥幾個就知道你孝敬的意思啦!
林昊沒有想到金水會這么隨和,不停地點頭,說著,嗯,嗯,好。林昊幾乎因為和解的順利而笑出來了。
但是,地水接著說,不過,吃飯那天得讓小可陪著,要不,幾個老爺們兒干吃多沒意思,你說呢?地水沖金生、張猛擠擠眼,對林昊說。
林昊想了想,小可應(yīng)該沒有問題的,就吃一頓飯,吃完就拉倒,再不惹這幾個禍害了。林昊當(dāng)下說,好,就這樣,那就這個周末吧,潘哥。
地水打個榧子,金生、張猛也都和林昊一起擊掌,紛紛說,好,就這么定了!就這個周末!哥兒們,酒多備點兒,好好喝喝哪!
5
周末的時候,下了一天的雨,到了夜里仍然淅淅瀝瀝沒有停的意思。
小可下了班就早早趕到林昊住的地方,幫他買菜、擇菜、淘洗,為晚上的飯做準(zhǔn)備。做這些的時候,林昊還感激地對小可說,叔叔勸我不要和他們那些人結(jié)梁子,你常在包間里,會說場面話,待會吃飯的時候要是喝酒你幫我圓著點兒,小可……林昊看著小可,想說出感謝的話,小可點了林昊的鼻尖一下,說,喲,我說叫上我呢,原來這飯不是白吃的啊……小可雖這樣說著,但林昊看著小可的眼睛,他知道他的心意她已經(jīng)懂了。就相視一笑,似乎看得見彼此的心跳。林昊覺得和她,真的很親,親人一樣的那種貞親。
兩人剛把飯煮上,地水領(lǐng)著金生、張猛就來了。地水手里拎著一只塑料袋,進(jìn)了門就說,就住這黑咕隆咚的破地兒???把拎著的東西扔給林昊,原來是一只甲魚,地水連說,煮上煮上,殺好了的,這東西,對男人補(bǔ)著哪!金生、張猛也尾隨著笑了,笑得快樂而猥瑣,露出愚蠢淫褻的底色。
隨后,張猛從手提袋里掏出白酒,金生嚷嚷著這點兒酒怎么夠咱潘哥發(fā)揮的?就去附近的商店里搞了一箱。菜剛出鍋,他們就嚷嚷著上桌坐下,卻都拉拉扯扯,笑得很叵測,一致要小可坐在正中間。他們仨一來,屋子里的味道都變了,彌漫著一種不懷好意而腥臊的味道,還很蓬勃。林昊想幫著說幾句,但根本插不上話,他們?nèi)齻€的聲音就把屋子撐滿了。小可推脫了幾次也不管用,近乎挾持著,小可還是被他們給按在了桌子正當(dāng)中,那樣子就如中間一只羊羔被三匹狼環(huán)繞。
林昊確認(rèn)了心里的擔(dān)憂,讓小可來本身就是一個錯。
可錯誤就這樣開始了。
林昊差不多被臨時指派成一個服務(wù)員,只有給他們倒酒添菜的份兒,他們?nèi)氯轮?,笑著,說話的聲音近于喧嘩,一會指使林昊去看看鍋里的王八成色怎么樣了,一會讓林昊去店里買包花生,把林昊使喚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小可終于看不慣了,說,林昊,你也坐下吃點兒??!
小可話還沒落地,已被他們接住并三分開叉,哎呦,心疼啦呀!嗬,你看小可多會疼人?。『?,就是啊,可兒,心疼啦!哈哈,來,林昊,你鱉孫咋也得喝幾口,對得起人家小可對你的情意哪!來吧!……
幾乎是被拽著,林昊一人挨了他們一杯,卻還不放過,要喝第二輪。這幫孫子,給林昊喝的都是白酒,一圈下來,三杯下去,林昊就覺得胃里呼啦啦燃起一陣大火,大火猛地躥起來,撞到嗓子眼上,林昊感覺眼前一下子就縹緲了??傻厮职阎破拷o他滿上了,立睖著眼說,來,哥們兒,咱得喝啊,把你拿刀追我那勁兒拿出來,咱得好好喝喝!金生、張猛也強(qiáng)硬地站起來,鬼叫一樣借著酒勁說,喝啊,喝完這兒還有哪,幾個月啦,是得好好喝喝啦!
林昊忽然像是陷進(jìn)了惡臭的泥淖里,四處都是歹毒的陷阱。林昊想,我他媽真是傻X啊,怎么想起這一出,引狼入室地請他們吃哪門子飯??!林昊腳底發(fā)飄,心里卻打起精神,小可在這兒呢,他得提防著啊。就虛飄飄地站起來,咬咬牙,扶住酒瓶,要接過森林一樣密集的酒杯,負(fù)氣地喝下去。
林昊又喝了兩杯就嗆出了眼淚,再喝下去,他肯定要出事。他停在那兒,劇烈地咳嗽,急忙捂住嘴才沒吐出來……小可站起來,叫了一聲,夠了,你們太過分了,拿來,我替他喝!
地水他們也站起來,鼓起掌,打著呼哨和響指,嗚嗚啊啊地吆喝著,紛紛喝彩,好啊,小可發(fā)威啦,來呀,喝,滿上!——哥最喜歡你這股勁兒了!
小可梗著脖子,賭著氣,連續(xù)將遞過來的三杯都喝干了,地水他們鼓噪地叫好,紛紛滿上,再和小可碰杯,帶著慫恿的熱情起哄。小可明知是詐,卻一時激烈負(fù)氣,很快又將三杯旋轉(zhuǎn)露底,都喝進(jìn)胃里。
林昊看得目瞪口呆,心疼得熱血澎湃,眼淚強(qiáng)忍著眼眶里打轉(zhuǎn)。
地水踩在板凳上,亢奮地高喊著,好,好,好??!林昊,你狗日的過來,你不是請我來喝酒嗎,爺今兒個非得要和你喝個痛快,去,再去弄一箱來!快!
地水他們兩眼帶光,盯著醉倒的小可,一種看得清的下流欲望混合著荷爾蒙在扭曲的臉上沖鋒,控制不住的樣子,手舞足蹈的,像一群瘋子。在地水的威脅下,林昊不敢不去,以最快的速度去就近的商店買了幾瓶啤酒,然后趕快趕回來,然而,饒是如此,林昊打開門,屋子里仍然是一道潔白的意外。
這潔白來自小可的裙子。小可已經(jīng)醉倒了,臉上紅彤彤的,昏昏然不省人事。地水和金生正把她往床上抬,同時,張猛迫不及待將小可的裙子撕開……那棉布裙子破裂的聲音如同霹靂,小可腰部綻出的雪白如爆炸一樣刺痛了林昊的雙眼,完全禁不住,他的眼淚崩塌一樣滾落下來,林昊帶著所有的憤怒吼叫著撞上去……在林昊面前,他仿佛看見紅色的呼嘯,黑色的紛飛,然后是骨頭破碎裂帛一樣繁華的喊叫……他們?nèi)齻€獰笑著,算總賬一樣,很快就將他揍得抱著頭蜷縮在地上……
林昊在地上貼著泥地,發(fā)出野蠻而絕望的悲傷,卻喊不出一聲完整的凄涼……他的頭被地水用腳踩著,牙齒咬在泥里。然后,地水把他提起來,一把就拽去小可的衣裳,把林昊推上去,邪惡地笑著,說,看清楚了,等小可醒了問起來,可不是哥們兒第一個上的她,是你帶領(lǐng)著哥們兒爬上去的!金生,給他用手機(jī)照個相,哈哈,怎么樣,哥們兒對你多好,有馬子讓你先嘗!
林昊被幾雙手絞著,匍匐在小可裸露的身上,他梗著脖子上的青筋,從牙縫里傳來壓抑的哭聲,卻到底還是被地水按下去,他低垂在小可的下腹,聞到一種特別清香而絕望的氣味,像他小時候坐在河邊聞到新漲春水的氣味。那是處女干凈驕矜的氣味。他源源不斷流下辛辣的眼淚……
地水折騰夠了,才停了手,把林昊摔在地上,似乎清醒了一些,望望床上的小可,瞇著眼神笑了,一點也不急,隨時唾手可得的樣子。地水又招呼金生和張猛坐下來喝酒,淫褻的眼神交換了一下,不約而同地笑了,說,好,吃完鍋里的那只大王八,弟兄們再干活兒,一夜早著呢,不耽誤!
他們舉著杯子笑得很歡騰。
地水踢踢地上的林昊,讓他去廚房里看看甲魚怎么樣了,端過來,伺候好爺們兒幾個!
林昊扶著墻站起來,眼里似乎流著血,他轉(zhuǎn)眼看著躺在那兒的小可,小可已經(jīng)睡著了,很安然的樣子,睡得正香,似乎這個世界即便再骯臟,夢里都有一方純凈的地方,小可的胳膊伸著,鼻子薄薄的,在燈光下,幾乎呈透明的,那么薄的鼻翼居然在拉鼾,一張一張的……林昊盯著一直看,一直看,心里和涌出的眼淚一樣柔軟,他十分真切地感到這一呼一吸與自己心底某個地方連著、扯著,一下一下的,他疼啊……
林昊似乎想起來什么,一咬牙,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灶上的甲魚湯在文火中正燉得湯濃汁旺,分外鮮香,就連隱藏在洞里的老鼠也探頭想來嘗嘗……林昊一瞥見墻角里一直沒用的“鼠毒靈”。隨著更加洶涌的眼淚,林昊慢慢蹲下來,蹲下來,顫抖地伸出手……林昊似乎聽見墻角里的老鼠肥碩地在笑,在這隱秘的笑聲和洶涌的眼淚中,世界似乎突然安靜了下來。
[作者簡介]寒郁,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現(xiàn)居?xùn)|莞。曾做過流水線工人、建筑工、記者、內(nèi)刊主編等,現(xiàn)為某雜志編輯。在《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長城》《天南》《文學(xué)界》《莽原》等雜志發(fā)表作品百余萬字,部分被《小說月報》《青年文摘》《長江文藝(選刊版)?好小說》等選載。曾獲首屆(2012—2013)《黃河文學(xué)》雙年獎。著有長篇小說《風(fēng)吹不滅蝴蝶》,出版小說集《千花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