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如人生悲劇的精神分析

李涵穎

摘 要：毓如是蘇童《妻妾成群》中一個著墨不多卻不可忽視的人物。她是陳家的大太太，是一個典型的封建女性。在陳家大院的利益爭奪中，她表面上看似波瀾不驚。但是，她的內(nèi)心卻“暗潮涌動”。運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和西方女權(quán)主義理論分析可以看到毓如“逐漸被壓抑的本我”、“策略退讓的自我”、“自我犧牲的超我”。這樣的毓如，最終成為舊文化機制下被“異化”的悲劇。

關(guān)鍵詞：《妻妾成群》；毓如；精神分析；女權(quán)主義；悲劇人生

指導教師：陳一軍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23-0-03

弗洛伊德對于女性的闡釋源于悲觀主義情緒[1]P24，自然會受到女性主義的批判。因為女權(quán)主義宣揚女權(quán)批判男權(quán)社會，促使女性得到解放達到男女平等。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兩者是存在對立的一面的。但是，正如同西方著名女權(quán)主義者默德斯基所說的：“女性主義成為我們用以探討男性，而非反男性研究。即‘男性研究作為促進女性主義前進的手段。”[2]P226由此可見，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和西方女權(quán)主義理論具有一定的相容性。本文就嘗試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和女權(quán)主義相結(jié)合，用以分析蘇童中篇小說《妻妾成群》中大太太毓如的悲劇人生。

一、“本我”：滿足到壓抑

弗洛伊德于1923年在《自我與本我》一書中，提出了“本我”一詞。弗洛伊德提出，本我（Id，伊德）是人格中最早，也是最為原始的部分?！笆沁z傳下來動物的性本能，是一種原始動力機制，其目標是毫不掩飾地滿足生物欲望，內(nèi)部充滿非理性、反社會和破壞性的沖動，是潛意識的結(jié)構(gòu)部分。它與生俱來，遵循著快樂的原則，是人性欲和‘生活力量最大的積蓄庫”。[3]P132

毓如在陳家經(jīng)歷了從少婦時代向中年時代的過渡。筆者認為毓如的本我是從最初滿足到逐漸被抑制的。下來筆者將通過對前后兩個階段的分析，來論述毓如的“自我”是如何逐漸被壓抑的。

首先，我們來看毓如的年輕時代。筆者認為毓如的“自我”一開始是得到滿足的，理由如下：第一，陳左遷“娶毓如大太太的時候，他才十九歲，胸前佩了一個大金片，大太太也佩了一個足有半斤重”[4]，但是“到了娶你（頌蓮）就什么也沒見著了”。[4]這是從一個老女仆的口中說出的。由此可見，毓如大婚的場景在外人眼里可謂是記憶深刻。毓如在剛剛嫁進陳府的時候也就不到二十歲得光景。她能被陳家選中的媳婦，即使不是大家閨秀至少也應(yīng)該與陳左遷門當戶對。從毓如結(jié)婚時候陳左遷和她的配飾上也看得出陳家對她足夠重視，她的地位也是很高的。那時候的毓如，想必是年輕貌美，風光無限。第二，從文本中我們得知毓如給陳左遷生了一對兒女，陳飛浦是毓如和陳左遷的第二個孩子。下面我們來做一個推測。陳左遷娶毓如的時候是19歲。那么，根據(jù)封建時期女性的結(jié)婚年齡來看，毓如的年齡大概不會超過20歲。陳左遷今年剛過50歲生日，頌蓮的年齡在20多歲，而頌蓮年齡與陳飛浦年齡差不多，那么我們大致可以推出陳飛浦的年齡在25歲左右。由此，我們可以得出毓如與陳左遷至少將有近十年幸福的婚姻生活。那時候的毓如的“本我”是被滿足的，能夠遵循著“快樂原則”。第三，毓如年輕時候“本我”的滿足可以從她年老時候?qū)τ谄渌烫珷帉檿r候的“大度”體現(xiàn)出來。在卓云用心算計，梅珊半推半就，頌蓮當眾親吻陳左遷的時候，毓如就顯得非常的“大度”與“冷漠”。筆者分析認為，毓如這種做法，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出來的是隱隱的滿足。毓如地位穩(wěn)固，該擁有的她年輕時候都擁有過。但是，這些妾們無論怎么爭，都不可能擁有她作為正妻所擁有的。毓如她歷經(jīng)世事，所以她能明白，那些妾們不過就是她在生理上滿足陳左遷的“替身”罷了。

現(xiàn)在，我們再分析現(xiàn)在的毓如，就會感到和年輕時強大的反差。在當時封建主義的大背景下，在男權(quán)（父權(quán)）的文化機制之下，男性永遠占據(jù)著主導地位。他們賦予女性的位置就是在床上，“女人一生的軌跡就是從一張床到另外一張能做夢的床”。[2]P200現(xiàn)在的毓如已經(jīng)“肥胖的身體”、“蠟黃有點浮腫的臉”。[4]在陳左遷的眼睛里“她（毓如）早就是一只老母雞了”。[4]年輕貌美已經(jīng)蕩然無存，有的只是年老色衰。很顯然，她已經(jīng)失去了吸引男性的資本。陳左遷對毓如的興趣不在，毓如也無法從陳左遷的身上獲得生理上的快感。而毓如的“不爭”在某種程度上也體現(xiàn)了她欲望是被壓抑著?！柏谷缭诜鹛美锬碇鹬檎b經(jīng)”這種行為其實體現(xiàn)出她以“清心寡欲”的偽裝方式“掩蓋”自己還存在的欲望。

“本我”是遵循快樂原則。毓如內(nèi)心的欲望得不到滿足，她不快樂的時候，她就要變相尋找一種“快感”。她會在卓云和梅珊的孩子犯錯時，對孩子過于嚴厲的管教?！柏谷巛p聲而又濃重地嘀咕著，孽種，孽種，孽種。她把飛瀾和憶容拽到外面，一人摑了一巴掌，晦氣，晦氣。毓如又推了一把飛瀾，給我滾遠一點?！盵4]她對于孩子的詛咒打罵，從本質(zhì)上看，也是為了使自己得到“快樂”。這是在遵循“快樂原則”時，自我情緒的抒發(fā)，是“本我”的外化表現(xiàn)。

但是，更多的時候，毓如不得不選擇“壓抑本我”。文中反復提到“毓如手里的佛珠”。在頌蓮首次拜見毓如的時候，毓如的姿態(tài)就是在“佛堂里捻著佛珠誦經(jīng)”，而給頌蓮的見面禮就是“突然斷了線滾落了一地的佛珠”和“罪過，罪過的懺悔之聲”。平時毓如也會在佛堂念經(jīng)，在陳左遷的眼里是“閑著沒事，濫竽充數(shù)罷了”[4]。的確是濫竽充數(shù)，但是這個舉動是毓如對自己的“本我”壓抑，是她內(nèi)心沉重的體現(xiàn)。痛苦的毓如，只能靠“念佛”來壓抑內(nèi)心的欲望。在痛苦中還與其他三個女性“一齊栓在一個男人的脖子上，像四棵枯萎的紫藤在稀薄的空氣中相互絞殺，為了爭奪她們的泥土和空氣”。[5]

因而，在年老的毓如的身上，“本我”已經(jīng)被幾近扼殺了。不是她不想，只是在這個社會機制下，陳左遷的傷害和與其他女人的相互絞殺中，她的“本我”被壓抑，不能說出自己的快樂。女權(quán)主義者指出：“在男權(quán)統(tǒng)治的社會里，不能說出的快樂，等于沒有快樂，沒有欲望、力量、說話方式”。[2]P201

二、“自我”：清醒而策略

在弗洛伊德的理論中，自我與本我并不能截然分開。自我習慣于把本我的欲望轉(zhuǎn)變?yōu)樾袆?，好像這種欲望是它自己的欲望。自我（Ego）介于本我與外部分之間，而它體現(xiàn)出來的恰恰是人格的心理面。自我的作用一方面是能使整個個體意識到其認識能力；另一方面使個體為了適應(yīng)現(xiàn)實而對本我加以約束和壓抑，遵循的是“現(xiàn)實原則”。

當青春已經(jīng)不在的時候，毓如在“本我”的表達上受到了極大的壓抑，她這種被壓抑的“本我”轉(zhuǎn)移到了“自我”上面，顯得頗為強勢。筆者認為，毓如的“自我”是頗具“策略性”的，完全遵照“現(xiàn)實原則”，以現(xiàn)實為導向。

根據(jù)現(xiàn)實狀況來看，毓如已經(jīng)清楚地認識到了自己在外在樣貌上無法引起陳左遷的青睞這個事實。她采取的就是“策略性的避讓”。在文中，反復提到毓如念佛或者是手拿佛珠。我們暫且不論她是真的一心向佛還是故意偽裝，但是無論是哪一種，毓如都把自己從與其他人爭風吃醋狀態(tài)中抽離出來。例如：卓云要頌蓮給她剪頭發(fā)，頌蓮卻剪掉了卓云的耳朵。對于這件事情，“甚至花園的人都聽見了卓云那聲可怕的尖叫，梅珊房里的人都跑過來看究竟”[4]。傭人來了一大堆，但是，當家主母毓如卻沒有出現(xiàn)。再如，卓云的女兒被一個男孩打了，男孩來指認是梅珊指使的。這時候卓云和梅珊在飯桌上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作為大太太的毓如只是皺了皺眉頭，輕描淡寫地說了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仿佛這件事情就和她毫無關(guān)系。這些種種做法，就是毓如采取的一種“策略性的避讓”，不參與這些是非爭斗之中。

當然，毓如的這種“自我”表達也并非一直都采取消極避讓的方式。當她認為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的時候，她同樣會開啟“防御機制”進行“策略性的反擊”。她反擊的“策略性”就在于她不是外在的“動手動腳”，而是借助她的兒子陳飛浦，不斷鞏固自己陳家大太太的地位。從現(xiàn)實出發(fā)，她與年輕的姨太太們相比的確是在很多方面都比不上。但是她可以受寵于陳左遷，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她有一個足以扛起陳家重擔的長子。文中就提到一個細節(jié)，毓如的丫鬟請陳飛浦去見客。丫鬟這樣喊道：“大少爺，太太讓你去見客……太太讓你快去。太太一定要你去，你不去她要罵死我的”[4]。這個細節(jié)的含義絕非字面本身，而是毓如的自身需求。她讓陳飛浦去見外客的原因不外乎有兩個：一是要向外客炫耀一下她兒子―這位未來陳家的接班人。二則是向所有人宣示她陳家大太太的身份不可動搖。

毓如在當大太太的一系列表現(xiàn)中，清楚地給自己的角色定位?？梢哉f她的角色定位非常準確，折射出她清醒的“自我”認識。然而，她這種遵循“現(xiàn)實原則”的行為卻讓她走向了人格的另一面。而這一部分又與“超我”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投射出一種人格的“異化”。

三、“超我”：道德而典范

超我（Superego）是人格的社會面，是“道德化的自我”。由“良心”和“自我理想”組成。超我力量指導自我，限制本我，遵循“理想原則”。“它包括了良心和自我理想來自于內(nèi)心的道德理念為自我確立了好和壞的范本。”[3]P132通過對自我典范的建立，使得自己掌握了對本我的統(tǒng)治權(quán)。自我是外部世界的代表，現(xiàn)實的代表，超我則作為內(nèi)部世界和本我的代表與自我形成對照?！耙粋€社會的理想和傳統(tǒng)價值觀就是通過超我傳遞給后代的?！盵3]P133

與自我世界一部分表現(xiàn)出來的“策略性避讓”不同的是，另一部分進入超我狀態(tài)毓如的“本我”經(jīng)過轉(zhuǎn)化得到了飽滿的呈現(xiàn)。然而，我們在這里看到“毓如”身份和性格費女性化的轉(zhuǎn)變。

毓如在陳家，首先是作為陳左遷的妻子而活。她恪守妻子本分，相夫教子。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將陳家大太太的意識浸透到自己的骨髓里。她遵守封建時期婦女要遵守的“三從四德”，默默在背后支持自己的丈夫。她放棄了“獨享”她丈夫的權(quán)利，對于丈夫三妻四妾的行為表現(xiàn)得極為“大度”。 同時，在外人面前，她時時刻刻偽裝自己，讓外人看到陳左遷對她的好，也要極力呈現(xiàn)出一個和諧幸福的大家庭。更重要的是，為了她的兒子—陳飛浦，她也要極力地守護她兒子的地位，為了她的兒子“隱忍”活著。這個時候的毓如，已經(jīng)從內(nèi)心將自己的欲望訴求主動“犧牲”。而她這種“犧牲精神”，正是她想要賦予自己的這個角色所需要的。

再者，在遵守著“道德原則”的毓如是一個“家庭的維護者”，“矛盾的化解者”，更加是一個“舊道德的維護者”。在“超我”力量的指導下，她為自己樹立的“自我理想狀態(tài)”就是陳左遷在生活工作上的“左膀右臂”。她的兒子，也必須為陳家的事業(yè)而努力。她喪失或者丟棄原有的自我，為了陳家，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帶有“男性化”的大院“管理者”，是除陳左遷以外的“掌權(quán)者”，盡力維系著陳家的正常秩序?！袄蠣敺彩孪矚g圖吉利，碰上你們這種沒心肝的人，好端端的陳家遲早要敗在你們手里！”[4] 她的喜好，快樂，哀愁一切的一切都是圍繞在陳左遷周圍的。毓如在處理女性矛盾問題時候，顯然已經(jīng)超出了其作為女性角色的本身。陳左遷外出時，頌蓮因為仆人在她院子里燒樹葉而顯得不滿意。毓如得知后，顯示出來的則是一種強硬的態(tài)度?！柏谷绨雅秃浅饬艘煌ā?，“毓如心理很氣，毓如說，誰說不燒了？你們?nèi)ソo我燒，別理她好了?！币驗檫@件小事，她在飯桌上也顯示出了當家主母的威嚴?！八ㄘ谷纾┌芽曜油雷右慌?，你也不拿鏡子照照，你頌蓮在陳家算什么東西？像誰虧待了你似的?！盵4]這種強硬不容置疑的態(tài)度，似乎就代表了“陳左遷”。在“超我”狀態(tài)下，她將她的傳統(tǒng)價值觀和她的社會理想傳遞給她的兒子—陳飛浦。她認為兒子與頌蓮的感情從倫理道德上是這個社會所不允許的，所以為此，她跟她疼愛的兒子吵了一架，以至于甘愿第二天“滿園子都在傳我（飛浦）和大太太吵架的事情”。[4]

最后，我們再來反觀毓如“念佛”的這一舉動。念佛的人通常是通過佛理使自己的內(nèi)心達到一種期望已久的平靜。可以說毓如的內(nèi)心是非常沉重的。她在陳家生活了三十年左右，對于陳家以前家眷出軌而被沉井的事情豈能毫不知情，對于梅珊常常出門私會的事情又豈非一點不知？毓如那么愛護自己的兒子，為何卻跟兒子因為頌蓮的事情大吵一架？其實，毓如是解風情的，不單單像飛浦嘴中“固執(zhí)呆板”。她也知道兒子與頌蓮的相愛才是最正常的，這也就是為何頌蓮進門之初看望毓如的時候，毓如送給頌蓮的見面禮卻是“罪過，罪過”[4]。但是，在“道德原則”束縛下的毓如選擇以“念佛”這種方式將這種種看似畸形的事情沉在心里，期望能夠“脫離世俗”的紛爭到達“佛”般得境界。這種沉默的方式看似是一種暗暗的接受，但是筆者更愿意將其視為一種內(nèi)心的掙扎。

結(jié)語

“假如可以把《妻妾成群》理解為一個關(guān)于‘痛苦和恐懼的故事，那我對這篇小說就滿意多了”[6]P63筆者認為，蘇童希望《妻妾成群》所反映的并不是僅僅停留在舊時代女性的故事，一夫多妻制的故事。而是展現(xiàn)了在父權(quán)文化機制下，一群被“斬首”了的女性沉默的悲劇。從女權(quán)主義角度看：在男權(quán)（父權(quán)）文化機制中，男性通過“斬首”女性，占有了她的頭，剝奪了她的智慧和聲音。（“斬首”則代表了男性體制對于女性的壓抑）女性因被砍頭從此沉默不語；而沉默的哀痛代替了女性歡快的聲音。[2]P200從精神分析學說上看，“這三者（自我、本我、超我）只有處于相互協(xié)調(diào)的狀態(tài)時，人格呈現(xiàn)出協(xié)調(diào)的狀態(tài)；當三者相互傾軋時，關(guān)系發(fā)生錯亂時，就會產(chǎn)生心理或者精神的疾病。”[3]P132而毓如正是出于這種父權(quán)文化機制中，并且她已經(jīng)從根基上喪失了“自我”，導致自我、本我、超我三者失衡，不得不順應(yīng)男權(quán)社會。進一步成為一個“道德精神層面”的“男性”存在。這便注定了這是一個悲劇。蘇童借舊文化下的受傷女性表達了其建立男女平等新文化機制建立的渴望。

參考文獻：

[1] Mitchell·Juliet .Psychoanalysis and Feminism . London： Allen Lane 1974 p24

[2]方成.《精神分析與后現(xiàn)代批評話語》[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 200-226

[3] 蘇隆.《弗洛伊德十講》[M].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2004：132—133

[4]蘇童.《妻妾成群》[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1-51

[5]人民日報出版社.《紙上的美女——蘇童隨筆選》[N]. 人民日報.1998 年12月版

[6] 汪政.《蘇童研究資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