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人（節(jié)選）

殷健靈

5.恐怖地帶的男孩（上）

我確定地想，男孩是一種不可理喻的動物。

這會引起男孩的公憤。

但是那時，我像躲避瘟神一樣躲避他們。

他們的叫囂聲，

仿佛陽光下長滿芒刺的蒼耳，

閃耀著詭異而危險的光芒。

但我從此沒有忘記那個下午古怪的夢，游泳池遠處那顆黑色的腦袋。我似乎隱約知道那是誰，因為在以后的一些夜晚，他再次在夢中襲擊我，以種種不同的形式，夢里的他從沒有清晰的面目，沒有言語，但他能釋放恐懼?？謶只蛘咦屛覐臄噗痔幫蝗坏糁辽顪Y，或者變成一只龐大的猛獸，壓迫我，沉重的壓抑感從指尖一點一點向上蔓延，最后蠶食心臟。

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和久兒升入了同一所中學(xué)，終于可以和Y老師作別，我們心里竟充溢了異樣的喜悅。辦理離校手續(xù)那天，我一個人去的學(xué)校。

臨近放假的校園顯得異常冷清和蕭條，操場荒蕪著，長出了寸把長的野草，沒有風(fēng)，教學(xué)大樓的玻璃在太陽下發(fā)出刺眼的光芒。陽光閃爍著，在茂密的樹葉上以及花壇的柵欄上精靈般地跳躍。我故意繞進了東邊那座磚紅色、矮矮的教學(xué)樓，那是我一年級上課的地方，然后又依次繞過小學(xué)六年待過的教室，那些留有我氣息的地方都伸出章魚般無形的觸手來提醒我的記憶。那些記憶即使在今天都清晰如昨，而成年后那些就在手邊的記憶卻往往像酒精那樣迅速地蒸發(fā)了。

辦公室那里人影幢幢。我走進Y老師的辦公室，發(fā)現(xiàn)她正微笑著看著我（難得的微笑），好像遠遠地就看見了我。

Y老師的心情似乎很輕松，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長跑，可以長吁一口氣的樣子。她扶著椅背站在我后面，說了一句令我受寵若驚的話：“蘇了了除了眼睛有點近視，其他哪兒都長得好。”說著，還在我的脊背上輕輕拍了一掌。

我盯著她的嘴，想確定剛才那句話是不是從她嘴里說出來的。我看到她深陷的眼窩中透出一絲疲乏，那是屬于她這個年齡的女人特有的神情，就像一朵盡放的花在干燥的太陽和空氣中漸漸委頓和干癟。在那一瞬間，我的心里隱隱劃過一絲惻隱，但它稍縱即逝。

走的時候，Y老師通知我，明天組織全班去N大橋公園參觀，作為最后一次集體活動。

我的心一緊。

第二天一早，全班40個人在N大橋公園門口集合。久兒挽住我的手臂抱怨道：“你知道嗎？這個公園10分鐘就能轉(zhuǎn)完。”

我緘默不語，丹妮的事我連久兒都沒有告訴，此時，心里多少有些忐忑，我不希望別人發(fā)現(xiàn)丹妮。她，是我的。

像料想的那樣，最后一次集體活動乏味到了極點，面對那些石凳、雕塑和花壇，大家興味索然。Y老師找了條樹蔭下的石凳歇著，學(xué)生們則在四處無聊地轉(zhuǎn)悠，手里拿著飲料瓶，說一些并不十分好笑的笑話。

有一個孩子發(fā)現(xiàn)了頹廢的灰樓。當(dāng)然，他已經(jīng)稱不上是孩子了，他那年15歲，留過兩級，嘴唇上隱隱泛出了淡淡的絨毛，手臂和大腿發(fā)育得比較粗壯了，他叫莫克。在以后的篇幅里，我會說到關(guān)于他的故事。

莫克一見灰樓，就領(lǐng)著一幫男生沖了進去。他們顯然是把灰樓當(dāng)作了戰(zhàn)爭時期的碉堡，在里面大喊大叫地沖沖殺殺。叫囂聲穿透厚厚的墻壁和脆弱的玻璃門，四處散逸。

我忍不住跑過去觀看，生怕他們驚擾了丹妮的安寧。莫克正呼嘯著從蒙了白灰的樓梯上沖下，見了我，干脆像蒙了眼似的，直撞過來。我還未及躲閃，就被一股巨大的沖力撞倒在地，周圍頓時騰起一片哄笑。

“舒服嗎？莫克。”有人訕笑道。

“舒服極了，快活似神仙?！蹦岁庩柟謿獾卣f。

我坐在地上，一時爬不起來，倒是不爭氣地流了眼淚?，F(xiàn)在的大廳和我原先見到的大相徑庭，一個是天堂，一個是地獄。角落里閑置的水泥包七零八落地堆著，一經(jīng)跑動，室內(nèi)便塵土飛揚。墻壁斑駁著，疊滿了大大小小的泥腳印，陽光從寬大的窗口射進來，很快被灰塵吞沒，成了夾帶著無數(shù)細小顆粒的微弱的光帶。

當(dāng)我從骯臟的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被徹底的懷疑和絕望完全吞噬了。我不相信在這種灰暗的地方，我曾經(jīng)見過丹妮，那么明媚的夢曾經(jīng)在這里停歇，這里是我夢的驛站??！此刻它們在我心里轟然倒塌。

我站在那兒，哭了起來，不是因為身體的痛。

“噓——”有人從背后輕輕推了我一把。我回頭一看，只見藍色的裙裾在門邊一閃，然后從門后探出丹妮的半張臉來。

她伸出白皙的溫?zé)岬氖直?，拉住了我的手。我慌張地朝四周看，丹妮卻輕輕說：“別怕，他們看不見我?！?/p>

“對不起，他們打擾了你的安寧?！?/p>

“你們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全然不同，不要用你們的標準來衡量我。吵鬧驚擾不了我的生活，我的心是安靜的，永遠能保持安靜?！钡つ菸⑿χ冻稣渲榘愕难例X。

“我能像你那樣嗎？”我問。

“你們的情感地圖太復(fù)雜，它由實線和虛線構(gòu)成，實線是真實的想法，虛線是虛假的，你們的情感，真假難辨。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幅情感地圖就越來越看不分明?，F(xiàn)在，你的情感地圖很清晰，因為你是個孩子，單純善良的小孩，你不可能永遠都這么清晰，但一定能比別人的好懂?！?/p>

丹妮說完最后一句話，閃了一下就不見了。那句話我沒有聽清，它含糊地飄在空氣里，像煙一樣慢慢散盡。那句話好像是：當(dāng)心那個叫莫克的男孩，你會因為他來找我。

我怔在那里，渾身一激靈。莫克他們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交頭接耳道：“你看她在嘀嘀咕咕說些什么，一定是在罵我們。”

這時，Y老師的影子在門口晃了晃，莫克們才無趣地散了，他們對Y老師還是有幾分敬畏的。

…………

上了中學(xué)以后，我再也沒回去看望過Y老師，秋子倒是常去，她跟Y老師的感情和我們不一樣。

至于莫克，盡管他的考分一塌糊涂，還是進了這個地區(qū)唯一的中學(xué)，竟然和我同班。久兒卻分在了鄰班，不過我們還是常見面。

我們班的班主任走馬燈似的換，第三個班主任是個男的，戴著淺藍色鏡片的深度眼鏡，高大魁梧，只是頭發(fā)不再茂盛，調(diào)皮的男生稱他是“周圍一圈鐵絲網(wǎng)，中間一個溜冰場”。男老師姓H。

H老師上任不久，就和莫克大打出手。

H老師教地理，每次上課總是大動干戈地帶著眾多教具，鐵絲做的簡易地球儀啦，大幅的世界地圖啦，蛋糕一樣的地殼模型啦。每次走進教室，都是胳膊里夾著，手里拿著，或者肩膀上扛著，讓人忍俊不禁。可他從來是表情嚴肅，不茍言笑，加上他的膚色比較暗，眼睛大得像銅鈴，像極了傳說中的閻王爺。暗地里，學(xué)生們干脆稱他“閻王”。

這個下午原本是風(fēng)平浪靜，毫無征兆的。事實上，許多事情的發(fā)生都是突然而至，平靜的日子每每被意想不到的大風(fēng)忽然撕裂。H老師讓莫克上來標出赤道的位置。H老師是故意的，老師們往往用這種突然襲擊的方式懲罰走神的學(xué)生。

那一刻，莫克正舉著一片紫色的玻璃朝太陽照著，他的兩腳向前叉著，狹小的課桌已容不下他粗壯的身體。他旁若無人地側(cè)著身子，好讓足夠的陽光穿過玻璃。他微瞇著眼睛，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專注，以至于嘴角邊滲出了口水都沒察覺，那口水便在太陽下晶瑩地閃著光。

莫克的舉動無疑構(gòu)成了對H老師的漠視。還沒等莫克回過神來，一粒雪白的“子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H老師手中直射他的腦門——擲粉筆頭是H老師的看家神功。H老師慍怒地瞪了莫克一眼，正色道：“上來，標出赤道的位置！”

莫克站著不動，他犟著腦袋，把臉側(cè)向一邊，嘴角朝一邊歪了歪，不滿地“哧”了一聲。

H老師的臉色由白轉(zhuǎn)紅，又由紅變青，腮幫子那兒咬得一棱一棱的?！澳憬o我上來！”H老師吼道。

莫克朝上翻了翻眼白，仍舊不動，手上還漫不經(jīng)心地玩著那塊紫玻璃。

再也按耐不住的H老師一陣風(fēng)似的直奔莫克的座位，他身體帶過的風(fēng)刮在我的身上，充滿了危險的因子。成年男人暴怒是極端可怕的事情，他們的血管在那一刻漲成蚯蚓狀，身體因充血而僵硬，他們的吼聲像雷電一樣使人毛骨悚然。

不等我們清醒過來，那兩個人，老師和學(xué)生，就扭打在了一起。兩個人，一手抱著膀子，一手握著手腕，絆了幾絆，莫克一拳把H老師的眼鏡打到了地上，又踩上了一只腳。就在眼鏡落地的那一刻，莫克的襯衫扣子也被扯得七零八落，白色的紐扣炒豆似的滾得滿地都是。他們像兩個喪失理智的醉酒的人，從教室的一邊打到另一邊，課桌椅被沖撞得一片狼藉，發(fā)出“吱吱嘎嘎”尖銳的噪音，連同桌上的文具和書本一起，被撕扯被踐踏。膽小的女生嚇呆在那里，原打算看熱鬧的男生也不知所措地懵住了。

不記得是誰提醒我：“班長，快去找人??！”我才如夢方醒地“哦”了一聲，在一片混亂中逃出門去。

走廊上空無一人，隔壁教室里的人被響聲驚動，正朝外探頭探腦，但懾于老師的威嚴，又不敢輕舉妄動。

我不知道該找誰來幫忙，灰白的走廊在我的腳下變成一條長蛇，無限地延伸。我只知道，再耽擱的話，那里可能會流血，會不堪設(shè)想。

迎面撞上了一個人，那個人穿著銀灰色的夾克，面帶慍色地看著我。我忽然想起，這個人就是在開學(xué)典禮上講話的校長，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指著教室的方向?qū)λf：“H老師班上，打起來了！”

在這里，我并不想詳細講述這個事件是如何被平息的，因為它對整個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卻因此和莫克結(jié)下說不清道不明的仇怨。當(dāng)H老師青著眼睛，理著衣衫靠在講臺邊上的時候，在學(xué)生們面前已經(jīng)斯文掃盡，而莫克，盡管看上去比H老師慘得多，卻極其微妙地在學(xué)生們，尤其是男生中樹立起了無形的“威信”。那種威信不是基于尊嚴，而是基于蠻橫和某種強硬的力量，就像原始部落確立自己的首領(lǐng)一樣，男孩首領(lǐng)往往是莫克那一類桀驁不馴、有些浪蕩和不羈的人。

不久，我便聽說莫克揚言要教訓(xùn)我，因為是我叫來了校長，給他帶來處分——校方很快就張榜對莫克警告處分，而H老師也停職檢查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后，H老師卻沒有來，據(jù)說是被調(diào)走了。他臨走時將教師職業(yè)大貶了一通，說那是女人的工作。沒出息的男人才干。H老師“出息”以后，木溪來接替他的工作，木溪四十出頭，眉眼都是細細的，很女人味，她那時候的服飾似乎一直走在潮流的前端。木溪后來對我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是除了丹妮之外，我最喜歡的年長于我的女人。

莫克對我的報復(fù)立竿見影。

那天，我跑回教室，準備去拿落在桌子里的數(shù)學(xué)課本。從校門到教學(xué)樓，要經(jīng)過一個300米跑道的操場，莫克每天下午在那兒踢球。我旁若無人地跑著，因為久兒還在校門口等我，我跑得很急，根本沒有注意到操場上的人。就在我經(jīng)過操場邊的綠柵欄的時候，突然聽見一聲尖銳的口哨，操場上踢球的人忽然全都停下來，穿著大紅球衣的莫克正面朝向我，腳下踩著足球。

遠遠看去，莫克是面無表情的。他將足球在兩腳間迅速交替著，瞬間把球閃電似的射出去，球的方向不是球門，而是迎面跑過來的我。只見那球山峰似的向我壓過來，未及躲閃，它便重重地撞在我的胸口。跑動著的我和射過來的足球在相撞的一剎那，產(chǎn)生了無可阻擋的巨大沖力，我眼前一黑，蹲在地上，幾乎背過氣去。那個黑白相間的“殺人兇器”在我?guī)撞竭h的地方無聲地滾動著。莫克跑過來，不打一聲招呼，抱了就走。

“怎么不道歉？”我在背后叫住他。

他沒回頭，站在那里側(cè)過半個臉，迸出兩個字：“活該！”

可這只是莫克報復(fù)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