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揚,中國首位以長篇小說問鼎中國四大文學獎(老舍、茅盾、魯迅、曹禺文學獎或戲劇獎)的80后作家。作品有長篇散文集《16MM的撫摩》、獨立攝影采訪錄《天黑了,我們?nèi)ツ摹?。曾榮獲日本“少年村上春樹”文學獎、英國弗吉妮婭·沃爾夫文學基金。除文學外,他也在音樂、繪畫、影視、廣告等各個方面取得優(yōu)秀的成績。他多次獲得國內(nèi)國際文學、音樂獎,因而被媒體評為“全才作家”。正因為多門藝術(shù)的結(jié)合,在他的文字里似乎有聲音,有氣味,有影像存在。
北京甜心(節(jié)選)
彭 揚
我和K坐在一片幽夢般的池水旁,靜靜地聽著嘹亮軍歌。
父輩的世交讓我們總在一起。那時我們年紀尚小,K的言語不多,但智慧超群。他總是在不知不覺之間,就讓老師把他當成最寵愛的對象。他可以在上課時完美答題,還可以代表學校比賽時拿到金牌。盡管看起來孤獨,但是沒有什么事情是做不了的,我那時想。
看到他,我總是會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我的學習成績極其一般,平庸得像是一個長著苦瓜臉的失業(yè)的中年男人。我沒有任何特長,說話也不討女孩子歡心。如果我一年不出現(xiàn),班上大概也不會發(fā)現(xiàn)少了我這個人。
那時我從大人們那里獲得的唯一贊許就是我會翻倒立。但是我一般不在陌生人面前翻,只在我喜歡的女孩面前表演。從幼稚園到小學,我暗戀的女孩子始終沒有變過。她的祖母是俄羅斯人,據(jù)說是她祖父在“一戰(zhàn)”結(jié)束以后,公派俄羅斯留學時娶回中國的。她身上,總有一種異域風情,遙遠神秘,又無法捕捉。每當她一出現(xiàn),我的目光總是牢牢地被她所吸引。我們一直都是同班同學,這讓我找到一些機會,只要兩個人獨處的時候,我就會開始翻倒立,試圖引起她的注意,進而博得她的好感??墒撬瓷蟽裳?,極其尷尬地笑了一下,那種表情好像是吃了一頓倒胃口的晚餐又不好意思不付錢。她例行公事般地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然后把頭扭向窗外球場上那個高年級的足球明星。
后來我才知道她喜歡比自己大很多的男生。上幼稚園時,她喜歡對面二年級的數(shù)學課代表;上一年級時,她喜歡上五年級的足球小子;小學畢業(yè)時,她干脆被家人送到英國讀書,她說自己以后的夢想是嫁給威廉王子。我和K一起去機場送她。她在機場拍拍我的臂膀說:“小子,你還太年輕了,等你再長大一些,再長大一些,我們或許可以談談?!彼脙筛鶅?yōu)美的手指在空氣里比畫出一段距離,然后徑自地走向飛機的通道。
在最后的一剎那,她回頭看著我。
我以為她會放下行李朝我飛奔過來??涩F(xiàn)實是,她又一次尷尬地笑了下,聳聳雙肩,并且對身邊引路的型男空乘嫵媚地眨了眼,然后帶著她Hello Kitty的包包,像擺脫童年陰影般迅速地消失不見。
我和K,兩個小學生,站在偌大的機場里。
黃昏的尾光像一雙溫柔的手掌,與風一起輕輕地撫摸我的發(fā)絲。K從口袋里掏出一塊軟軟的仿佛要馬上化掉的黑巧克力,從兩邊掰開,把其中一半放在了我的手上。
……
此后的中學生活中,K像一顆藍色的藥丸,當我的暴力傾向不間斷地發(fā)作時,立即舒緩我的焦灼和感傷。
K延續(xù)了小學十項全能的輝煌,幾乎沒有做錯過什么事情。他是班里的第一名,老師的眼中沉默但值得信賴的人物。而我除了需要時時克制住狂躁情緒外,似乎什么也沒有剩下,就像一座沒人愿意搭理,但又需要時時警惕的小火山。但那時,我開始有了理想。我拼命地學習英文。從媽媽的書架上抽走過期的《TIME》,把收音機撥調(diào)到英語節(jié)目的頻道,上政治課的時候看Stephen King的恐怖小說。目的只有一個——我希望有一天能跟全世界的妙齡少女愉悅地交流。我其他的課程極其一般,唯獨英語分數(shù)居高不下。這種動力讓我每次輕松地拿下年級英語的前三名。高三還未結(jié)束,我就考過了大學英語四級。我被老師推薦參加全國的英語比賽,也為學校拿下了一塊塊金牌。英語老師把我當成寶貝,其余的老師都把我當成垃圾,因為在他們眼里,我就是一個只會說鳥語的知識殘疾。
雖然我跟K最終考上了同一所大學,但是進入的途徑卻不相同。他是保送,我則是通過特長生考試降分錄取。但是不約而同的,我們都開始趨向沉靜與平和。K更加迷戀自己的哲學世界。我的狂躁也不翼而飛。大學畢業(yè)之前,K像是預知自己即將離開世界,向我多次講述生命與輪回的佛法。他說,諸行無常,諸漏皆苦,諸法無我,涅槃寂靜。我無法猜測佛教的“四法印”跟他的離開之間有何微妙的關(guān)聯(lián)。但我清楚地記得那段時間他反復引用的詩句。
如果你是船,那就不要靠岸,因為你的宿命就是漂泊。
名家評議
在80后寫作群體中,彭揚的寫作可以成為是“陽光寫作”,他用一種回歸寫作本源的意識來克制虛無,他對外部世界充滿了沉靜而深刻的關(guān)懷,他以一種認真努力介入現(xiàn)實和憂思社會的姿態(tài),有別于同年齡的作家,是80后相對低沉的氛圍中的一縷陽光。
——“春天文學獎”的授獎詞
彭揚的文字清新優(yōu)美。富有才情的作品洋溢著深厚的經(jīng)典閱讀的基礎和對城市文化的深刻思考。 ——賈平凹
憂傷的筆調(diào)下涌動著強烈的理想,優(yōu)秀的文字營造技術(shù)和深刻的社會反思意識讓我看見了驚喜。 ——村上春樹
彭揚是一個天生的藝術(shù)家。無論是他的小說還是他的生活,處處都可以見到他用超人的藝術(shù)感受力隨手雕刻的精美飾品。我們當然有理由相信,他可能是古往今來的藝術(shù)星空中一顆即將誕生的不朽星辰。
——美國《紐約客》雜志
16MM的撫摩(節(jié)選)
☆彭 揚
表演課程如同一片無限延伸的麥田。在其中瘋狂奔跑之后,能夠舒坦地躺下觀望湛藍天壁。無數(shù)個瞬間,在表演練習的麥叢中間,都能在燦爛的光線里接近仿佛異域的城邦。扮演著另一個人,說著他的臺詞,時光也就稀疏地從茂密的現(xiàn)實森林里開辟出幻覺的溫泉。
真聽。真看。真感受。老師每一句指導的話語里,似乎都包含這些深入記憶的聲音。
一次扮演的是雪中昏迷的初中學生。微型舞臺成為茫茫雪景。遼遠的群山在蒼白的遠方隱沒了堅韌的曲線。表情應該僵硬悲傷,但卻不會輕易認輸。后者是性格使然,也是我本身的理解。表演之前觀看過若干雪中遇難的電影片段。一些孤單的個體在厚重的積雪中間抖動著嘴唇但依舊眼神執(zhí)著。比災難更寬廣的還有生命。所以我盡量模仿那些堅不可摧的神情和姿態(tài)。扮演拯救者的是一個高大的男生。戴著自備的氈帽遮住英俊的面容,他必須救起包括我在內(nèi)的4位遇難者。他力圖做出痛苦前移的表情,并用左手抵擋風雪。他拉起每一位臥躺深雪之中的手指,代表給予援救。時至今日還記得手指接觸的瞬間是一種并非漠然的溫情,是毫米般遞增的溫度關(guān)懷,亦像熾熱的星辰能夠融化所有的寂寞雪地。
一次扮演的是街邊的少年乞丐。雖然貧困,但是內(nèi)心陰暗。樂于用欺騙滿足自己的生存需求。他的外表以及示人的性格會讓任何一個人憐憫和同情。場景設置在一個下雨的車站,不同的都市男女來此躲雨等車。我拿著乞討的方盒,周圍被當作是大雨傾盆的潮濕街道。我面露悲傷,目光蕭索,游離地看望灰沉的天空和站立的人群。首先向一對情人乞討。穿著時髦的男女。男人表情冷漠,像是看透我的詭計,又像是原本就是如此。女人用同情的聲調(diào)要求他給予。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后,掏出零散的硬幣丟撒到地面。接著是一個已上年紀的婦女。她提著竹編的菜籃正欲乘車回家。我跪倒在她的面前,努力讓眼睛濕潤。她看見之后,將我拉起來,告訴我應該堅強地生活下去,并掏出了一張十元的紙幣。最后是一個失業(yè)的青年。我毫不留情地將乞討的方盒靠近他的身邊。他目光猶豫,無法抉擇。我用哭泣的腔調(diào)向他講述了一個沉痛的孤兒失學的事件。他翻遍口袋,掏出兩張褶皺的二元的紙幣。一張給我,一張坐車。遠處傳來了汽車到站的聲響,如同來自不同空間的腳步。零落的乘客排好隊伍,依次上車。汽車開遠,大雨依然滂沱。我細數(shù)了今天的戰(zhàn)果,滿意一笑,將方盒踩在腳下,愉悅地向停在對面的紅色的士伸手揮招。
為人民而寫作
繁花似錦的記憶團簇中,有三個切片對我影響深遠,它們幾乎覆蓋了我此時短暫而羞澀的人生段落。
第一片摘自于我的童年。那是一片寬廣、茂密的領域。
我在軍隊大院長大。幾乎每個周末和假期,總會有一段時間在烏魯木齊南山上的軍隊消遣時光。軍隊屬于保密單位,常常是我一個人走在漫天遍野的群山之間,深曠得宛如空谷幽蘭。
人生真是無聊。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行走,或者處理類似機械般的活動。當時還在上小學的我這樣想著。日漸長久,我開始凝視身邊絡繹不絕的軍隊里士兵的日常生活。他們在這片幾乎沒有絲毫大都會的聲色犬馬的蠻荒之地,不斷開掘著新的生活。
戰(zhàn)士們跟世間的草木做伴,與羊群共賞夕陽,用周末籃球場上的身體碰撞和淋漓汗水來創(chuàng)造一種生命的教育。從軍官和士兵身上,我了解到,對我們身處的世界來說,意義是需要自己去創(chuàng)造的。
第二個切片是,中學時,我從天山下到長江邊,在一座歷史比清華大學還悠久的中學當起了讀書郎。安慶一中,這座毛主席生前視察過的唯一一所中學,在校史館里陳列著他在煉鋼爐前的歲月光影。在我讀書的時候,班里有不少的同學來自安慶石化。他們是工人的子弟。如茨維塔耶娃在《勞動英雄》里所述:“萬物黑暗需要歌唱,還有夢境高懸世界之上……”我想這“夢境”,便是“勞動”一詞的本源和真義。我曾經(jīng)一位同桌的父親,是一位礦工。他的母親是一名紡織工人。父親常年在外掘礦,母親則照料家庭,日夜操勞,臥病在床。他一邊保持著優(yōu)異的學業(yè),一邊照顧母親。每當母親過生日的時候,他會用撿塑料瓶的錢去為她買雞蛋和鮮果。他從來沒有面露愁容,對生活有一種原始而剛毅的愛。
從他和他的父母身上,我學會了堅強和堅持。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的敵人就是自己。毛主席也說過,如果你自己沒有打敗自己,就沒有任何人能打敗你。我堅信無疑。
母校的一切栽培,如今看來,除了一種豐厚的學養(yǎng)和“通識教育”的親近,更多的是一種思維意志力的鍛煉。這種訓練,來自于工人勞動和創(chuàng)造力對我的哺育。
這個隱伏而又干涸的源泉,讓我深知只有“汗水”才能獲得“面包”。
第三個切片,是一次大學的夏日旅行。我和幾個在南京讀書的同學沿著陳桂棣、春桃兩位作家的《中國農(nóng)民調(diào)查》的軌跡,在安徽的農(nóng)村作了一次漫游。這次旅行讓我的人生觀有了深刻的改變。我意識到,當我們沉迷物欲的狂歡而樂不思蜀時,這片土地真正主人的生存環(huán)境卻時常被我們忽視。在跟質(zhì)樸好客的村民對話和相處中,我才真正體會到了某種意義上的人性的美態(tài)。在糧食和大地之間,他們生生不息。信念對他們來說尤為重要,即是黑暗的光角迸進手邊。他們相信蒼天有眼,相信宇宙之中還有更深一層的秩序,也許就是老子所謂的“天序”。他們相信沒有什么事情會真正地被遺棄,任何人都會迎來他自身的“審判”。
在這種磅礴之中,我們又怎么會感到孤獨呢?
從童年到成人,我的成長地域由大西部,到東南方,再落地于北京,構(gòu)成了國家地理式的成長經(jīng)驗。而我此生有幸能夠?qū)懽?,這些最重要的文學經(jīng)驗,也都是來自于三個切片里的肖像,來自于構(gòu)成我們的國家最基本、最重要又最脆弱、最容易被忽視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