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帆
閑 書(外一篇)
■李帆
我時常感到無限的悲哀,為生人,為自己。只覺得禁錮在這倉惶的現(xiàn)實中無可自拔,所觸者莫不拘囿于周遭方寸之地。那些看似宏大的理想,細數(shù)過去也大多不過是欲望的堆積,未必顯出多少深刻的內(nèi)質(zhì)。蠅營狗茍的狀態(tài)不僅單單描述貧者的生活,身價的增長也不一定就預示生活真正的富足,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窮其一生也不過是在尺寸之地翻騰,所不同的只是蓬蒿與榆枋的區(qū)別而已。
我常覺得人類的進化與文明的發(fā)展于此世間是一個異數(shù)。在科學和倫理的外衣下,理應被淘汰與懲戒者受到保護,自然規(guī)則已經(jīng)不能成為人事裁斷的準繩。在自然界,貪圖安逸不思進取的羚羊終究會被獅豹獵殺;拋棄未長成的子女的狼,在子女餓死后它的基因也隨之消失;因侵占別的植物的生長資源而長得異常高大的樹木,必然在下一場風暴中折斷——自然以其公道與無情權衡著世間的一切生靈,這就叫“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
但進化至今的人世則不然:強取豪奪背信棄義者可在短期內(nèi)積累大量的資源,在體制不完備的情況下,這些資源又會成為其逍遙法外的保護傘,以利益為紐帶構建一個極為龐大的利益共同體,非強有力并且持久的手段不可攻破。然而,“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并非一句夸張的玩笑,在利益和欲望的支配下,社會資源由多數(shù)人向少數(shù)人聚集,當利益共同體的擴張達到足夠的程度,社會便會自行使其合法化。人類社會所產(chǎn)生的更多是悲壯的英雄與長久的團體,是謂“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
我常悲觀地覺得人類文明社會的繁衍呈現(xiàn)出一種“病毒式”的模式:無休止地掠奪著環(huán)境也掠奪著彼此。這樣一種爆炸式的擴張會帶來一種群體心理效應,在面對別人毫無節(jié)制地掠奪資源的行為時,主觀上有克制力但意志不堅定的人會產(chǎn)生一種“時不我待”的惶恐轉(zhuǎn)而加入掠奪者的行列。掠奪團隊的擴大使全球共享的資源進一步減少,“別人拿去了就沒我的份”的自我暗示成為現(xiàn)實,加劇掠奪行為的進一步惡化,社會與自然的平衡必將被打破。
我無法只單單將希望寄托于所謂的“社會制度的完善”或者“法制的健全”,自認為除了將祈求的對象由個體轉(zhuǎn)向集體,對“體制”的呼吁與古人對“青天大老爺”的期盼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同。先秦諸子在宣揚各家學說的時候,大致延續(xù)了這樣一個規(guī)律:“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失禮而后法”,由老子、孔子、孟子、荀子再到韓非,對社會的要求從代表自然規(guī)律的“道”到號召人喚醒自我內(nèi)在良知的“德”、“仁”、“義”,諸子對社會所懷抱的希望越來越低,再到最后韓非確乎覺得人性已經(jīng)壞到了極點,非冰冷殘酷的“法”不能遏制。
其實我覺得,“法”也不過是對“自然之道”的一種模擬——二者對其所影響的生命來說都存在某種威懾的性質(zhì)。然而一如柏拉圖“模仿說”所描述的那樣,人世對自然最高的模仿也不過是得其皮毛而不能得其神韻,是以“法”在制定和實施的過程中無法逃離人性,總會存在漏洞。
然而我對著世間的個體卻仍懷以極大的期望,認為個人內(nèi)心精神準則的建立必將能夠比法律更好地起到維系人與自然與社會與他人的和諧。是以我更愿在浩瀚如海的古籍中逆流而上,在一次次地文化斷層后,尋其源頭,找到仍然可以為今世所用的泉源,以構筑當下人的精神世界。
昨日午后風雨大作,雷動九天,聲震八荒,驚為天罰。隨后一渦黃暈漫開西天,晚輝如流金溢彩,西云似紫海蒸騰,不由想起“盤古開天”之前的世界:“天地混沌如雞子”,真讓人覺得,激蕩過后,天地靜謐之處當真美不可言。
一直想讓自我養(yǎng)成堅定而毫不動搖的心,在人情世故中顯以沉穩(wěn),在閑暇自如時盡舒自我,然尚不可得。所能做的不過是盡可能包容所經(jīng)歷和眼見的一切,而以自我價值的評定示之以嬉笑怒罵欣慰嘲諷。于至親者,我示以溫暖;于事業(yè)者,我報以誠心;于鄙薄者,我付之嘲諷;于珍視者,我盡展己心。
接受與否,都沒有關系。
南國的雨,少有纏綿的時候。倏忽而來,驚忽而去。然而卻不著痕跡?;蛴谖绾?,暗云滾滾堆滿天際,雷霆震怒,電光如戟,傾盆大雨激蕩而至,又轉(zhuǎn)眼偃旗息鼓,再難尋其蹤跡;或在傍晚,紫氣西來,橙云密布,三兩滴號角響過,引得行人四散奔逃,然而一場戰(zhàn)事未起,已然鳴金收兵,只余下夜風習習,使人渾然物我兩忘。
我在欄桿處向遠方眺望,不見山,不見海。路燈把夜色分為明暗兩個世界,所處之地仿佛燈海中一座孤島,連雨也不來侵擾。遠處的樹木在燈下浸染出一片暈黃,仿佛夕陽在上方跳躍。我不由得在想,方才雨起時該是怎樣的景象?是否有碎玉在葉上伴著黃光舞蹈?是否有夜風帶著涼意將之輕撫?然而不見,所觸目者不過一燈,一樹,還有一方淡黃的光。
故鄉(xiāng)于我當下之所在,大約算得上是北疆了。那里此時還是著長袖的季節(jié),每逢清明前后,總是細雨靡靡。經(jīng)冬的樹木才剛發(fā)芽,夜風中尚留有未盡的寒意。雨不甚大,偏特別持久。如古者歌吟,一曲將罷一曲又起,三五日不眠不休,曼聲清唱,微不可聞。偶爾推窗看去,霧氣微薄,水汽彌散,恍如夢色。
都說白馬秋風塞上,杏花春雨江南。燕趙本是慷慨悲歌之地,南國應多溫柔纏綿之情。可為何每逢雨至,北國卻總是如此婉轉(zhuǎn),而南疆卻又常常這般激蕩?若天地有靈,雨當為其精魄。偏偏不分南北,精魂迸發(fā)時都與其風格大不相同。
許是,有無冬天的緣故。冬者禁錮。于北國,千里冰封后始知雨之珍貴,是以每逢春來,如臨大赦,那積攢了一冬的生機總舍不得一次耗盡,定要細水長流;對于南疆,一年四季總也不見寒日,卻時常有暴雨隨臺風洶涌而來,恣肆不休。是以倒不如早早將其傾瀉干凈,以備下一場雨至。雨在北是定要珍藏的,因不知何時便會斷絕;在南卻是急需宣泄的,因不知何時就會泛濫。北民向往南疆之溫潤,南人念念北地之冬雪。境遇不同,其心兩異。
一國之內(nèi),兩地盡殊,天猶如此,何況人哉!我們都是在別人眼里幸福著,因我們所厭倦排斥的一切,乃至苦難,或許都是他人夢寐以求的財富和幸福。就好像遠行之人,身居他地哀嘆路途之艱辛,安不知其所處之所,正是另一批行者朝思暮想之地?所以,不抱怨什么了吧!生命予以每個人或遺憾或富足的,都是生命本身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能安于其境而新歡希望之人,便已經(jīng)是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