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之夜

孫頻

一

月亮有些殘了，掛在一截喑啞的海棠樹枝上。

李心藤慢慢在公園里的海棠林中穿行。海棠花香很淡，不到跟前是聞不到的，所以背上肩上一旦被粉簇簇的海棠花拂到了，總有猝不及防的感覺，好像冷不防有只手放在了自己身上?；仡^一看卻空無一人，只是身上沾了一縷陰柔的冷香，花魂似的。

海棠林芯子里飄著一縷音樂，音符在黑暗中像堅硬的金屬一樣往下沉，愈發(fā)襯得那些海棠花云彩似地往上浮。沉浮之間卻總能感覺到這夜晚的骨頭正陰涼地卡在每一個角落里，就是那無處不在的月光。越往林子深處走音樂便愈發(fā)清晰了，像一個模糊的夢漸漸長出了手腳，漸漸能看到它的臉了。林子深處是一片用木板鋪起來的圓形空地，有一男一女正在那里跳舞。一臺黑色的老式音箱沉郁地蹲在地上，音樂就是從那里發(fā)出來的。有十來個看不清臉的男男女女正或坐或站地在旁邊圍觀。李心藤在一張花叢隱掩的長椅上坐了下來，看著那正在起舞的一男一女。

空地邊上站著一盞孤零零的路燈，瘦長的燈光透過稀稀朗朗的海棠葉篩落在兩個人身上。一曲剛罷，女人站在原地做中場休息。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昂著頭，高高拎著兩只胸器不肯放下，身上搭起的還是剛才舞蹈的架子，明晃晃的，全身上下連道縫都沒有松懈。她正用眼角的余光清點所剩的觀眾。李心藤知道，只要還有一個觀眾她便能像陀螺一樣跳下去。她的男舞伴穿著黑緊身褲白襯衫，謝頂?shù)念^發(fā)用發(fā)蠟塑起來一根根地鋪在腦袋上。音樂又響起來了，是肖斯塔科維奇的《抒情圓舞曲》，女人的紫色絲絨大長裙一擺，端起手來搭在了男人的肩上，兩人跳起了華爾茲。微風(fēng)過處，一棵高大的海棠樹花瓣簌簌，雪一樣落在了這對男女身上。李心藤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們忽然覺得他們就像他小時候見過的裝在一只玻璃球里的一對小瓷人。他只能捧在手里看他們。

旋轉(zhuǎn)的舞步越來越快，像珠子一樣綴成了一串，流光溢彩。然而夜色已晚，觀眾們開始陸陸續(xù)續(xù)撤退回家，最后只剩了一個胖胖的老女人還在原地看著他們。舞步孤獨地進(jìn)入高潮，女人旋轉(zhuǎn)的長裙囂張華麗地把這對男女裹了進(jìn)去，他們簡直要漸漸隱匿了消失了，在音樂中飛舞的只剩了這條紫色的孤獨的長裙。李心藤不忍心往下看了，他垂下了頭，看著自己的手指。他無數(shù)次想去學(xué)跳舞，最后卻只是躲在一邊窺視著跳舞的人們?？粗腥税咽址旁谂搜系臅r候他會渾身哆嗦，似乎那只手是他自己的。等他再抬起頭的時候，連那個老女人也不見了，而兩個跳舞的人已經(jīng)幾乎要飛起來了，他們似乎要像嫦娥一樣向著月亮飛過去。這時，音樂戛然而止。兩個人猝然停住，影子散落了一地。他不敢看他們的臉，他只看著他們落在地上的影子，孤單，猙獰，虛弱，卻隨時準(zhǔn)備要再次飛起來。

貴州大同古鎮(zhèn)—石頭房基

又一陣風(fēng)吹過，海棠花落在女人的頭發(fā)上裙子上。跳舞的男人抱著音箱先走了，只剩下了女人，女人站在那里拖著裙擺偷偷地觀察著四周，確定周圍沒有人了，她才脫下了腳上的高跟鞋，從旁邊的袋子里取出一雙布鞋，穿在腳上，再把皮鞋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去。然后，她走到一棵高大的海棠樹后取出一輛藏在那里的破舊自行車，她再次警惕地掃視了周圍一圈，然后背著高跟鞋騎上自行車走了。李心藤目送著她，他看到她騎出去一兩米的時候忽然又從自行車上跳了下來，裙擺太長被絞進(jìn)車輪里了。

此時圓形空地上沒有一個人了，只剩下落花微獨立，薄薄的月光胭脂一樣暈染著它們。李心藤依舊坐在樹下的長椅上，他周身沐浴在黑暗中，感覺有一點點解脫，還有一點點悲愴。估計整個公園里也沒什么人了，是該回去的時候了，就在他剛剛站起來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幾米之外的長椅上還坐著一個人。那人也站了起來，就著月光他看清楚了，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上身穿著校服，身上還背著書包。這么晚的夜里，在這海棠林深處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女孩，他一陣眩暈，一時竟有些恐懼，懷疑這女孩是不是花妖所幻。女孩向他走來，但沒有停步，她朝林子里走去。這時他的胳膊分明碰到她的衣服了，他渾身一震，竟有些窒息，女孩扭頭對他一笑，這笑容讓他又是一震。等到再回過神來，女孩已經(jīng)不見了。整個月影幢幢的海棠林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于是李心藤踩著月光慢慢向自己家踱去。他家就住在公園邊上，所以這公園就像是他自家的后花園，他就是在這公園里過夜也沒人管他。李心藤一直沒有結(jié)過婚，他總對人說不著急急什么，結(jié)果在他還沒來得及結(jié)婚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退休一年了。退休之后時間多得簡直讓他防不勝防，怎么到處是時間，簡直是無孔不入，連掐都掐不死。他每天為怎么用掉這些時間而發(fā)愁，屋子里空蕩蕩的像個玻璃瓶，掉根針掉下去都能聽見回聲。為了能摸到些人氣他只好像個流浪漢一樣不分白天晚上地在公園里晃蕩，公園里不缺的就是人，只要是人都讓他覺得親切。

在屋里的時候，無論手里正做著什么他的耳朵都系在那部電話上，好像他唯一在做的事情就是專門等著電話響起。但電話一直很矜持，一旦真的響起來的時候他立刻扔下一切活，跳起來敏捷地向電話撲過去，因為擔(dān)心接電話太快被對方笑話他便又摁住電話默默地數(shù)了一二三，才接起電話假裝用不耐煩的惺忪的聲音對著電話一聲，喂？

電話里若是有老朋友約他吃飯，他臉上便立刻露出愚蠢的笑容，雖然他明知自己近日里的時間一覽無余，沒有任何安排，可以像荒地一樣隨意被開墾被占用，但他隔著電話還是很矜持很猶豫地說，明天晚上啊，讓我看看我的時間安排……哦，明晚大約還是有時間的。他一定要用命去捍衛(wèi)大約二字。

但電話畢竟不多，所以他經(jīng)常得用幾個星期的時間來期盼一件事情的發(fā)生，比如一個電話。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活著的全部價值就剩下等待這件事了，簡直像個數(shù)著日子等圣誕節(jié)的兒童。當(dāng)然，極偶然的，還有性價比更高的電話，那就是有人要給他介紹女朋友，當(dāng)然他知道，介紹的也都是些滿臉皺紋陰道松弛的老女朋友了。

說到相親，他從大學(xué)畢業(yè)開始一直相到六十歲，相了整整四十年，對這件事的熟悉程度絕不亞于對自己身體上哪有個痦子的熟悉。就是閉著眼睛也能把一次相親的程序摸索下來。四十年里因為對這件事情太熟悉了，反而從沒有真正去正視過它，大約心里只覺得這是自己一個鐵打不散的親人，就是走丟了也能再認(rèn)回來——左不過來來去去的都是些女人?？墒堑人挲g漸漸變老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就連這件事都面目猙獰起來，主要是那些芯子里的女人面目猙獰起來了——各色各樣的老女人。離異的，孩子都已經(jīng)結(jié)婚的，偶爾有那么兩個從未結(jié)過婚的老女人他又覺得她們一定深藏著可怕的怪癖，是老處女可怕不是老處女也可怕，似乎她們隨時都能拔出什么怪癖來置人于死地。

貴州大同古鎮(zhèn)—石頭門檻

而他，他不能不珍惜自己，雖然已經(jīng)退休了，他還從沒有真正談過一次戀愛。從這一點來講，他覺得自己在本質(zhì)上與少年無異，所以他總覺得把自己拱手交給一個離異的老女人是暴斂天物。

回到靜靜的家里還沒來得及打開燈就聽到電話響了，他一陣狂喜，向電話撲過去，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居然有電話打來。是老友打來電話說明天要給他介紹個女朋友。他簡直大喜過望，因為從退休后便極少有人給他介紹了，好像他已經(jīng)被劃歸到廢棄物里面了，而他的時間正浩如煙海，簡直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所以相親這樣的事也算是絕好的消遣了。然而他仍然不忘拿捏片刻，片刻之后方才裝作不情愿地應(yīng)承下來，似乎權(quán)當(dāng)是送老友一個面子了。

電話里約好了第二天中午一起吃飯，第二天早晨李心藤六點便爬了起來，起來第一件事是給珍珠熊先喂點吃的，那是他退休后養(yǎng)的寵物，一只黑白相間的老鼠。他雖然給它冠以一個魁梧的名字——熊熊，但它無論怎么吃也長不過一巴掌，沒有變成什么駭人的巨鼠。喂完老鼠他便照例到公園里走了一圈，因為對這公園太熟了，他走在其中的時候不由得比別人要多出些底氣，就像一個員外在巡視著自家的花園，而別人不過是沾他的光。巡視完畢又回到家中，一看表才八點，離十二點還遙遙無期。

盡管他一再鄭重告誡自己至少要過了十一點再準(zhǔn)備，可是他還是實在按捺不住，就像小孩子忍不住要偷吃糖一樣他悄悄取出了一只鞋盒子。這雙鞋是前不久剛買的，至今還沒有適合的場合穿過它，每次看到它被束之高閣他都覺得義憤填膺，好在今天總算有了用武之地。他把新鞋穿在腳上對著鏡子走過來走過去，看鏡子里的自己是否風(fēng)度翩翩，是否看起來年輕了十歲。最后為了驗證這雙鞋所得不虛，他又對著鏡子使勁跳了幾跳。至于今天赴約的衣服他昨晚就連夜準(zhǔn)備好了，襯衣褲子已經(jīng)熨好掛起來了。這套衣服不到隆重場合他是輕易不穿的，是約會專用服，平日里都是拿塑料袋套起來放在幽暗的衣柜里拿香薰著?，F(xiàn)在他決定先試穿一下效果，看看和這雙鞋配在一起是否養(yǎng)眼。不錯，領(lǐng)子和褲縫都很筆挺，鋒利得可以當(dāng)水果刀使了。因為多年沒有女人，李心藤不得不把自己變成了雌雄同體，比如做針線活熨衣服，他都很拿手，年輕的時候他還會給自己織毛衣。

他雙手插兜在鏡子前走了幾個回合之后基本覺得可以見人了，便款款脫下衣服再次掛起以免弄皺。最后他只穿著一雙黑色的襪子看著鏡子里赤身裸體的自己，鏡子里站著一個皮膚松弛的老人，他不信，撲過去仔細(xì)看，全身的皮膚都已經(jīng)松弛下來了，那只肚子倒是一枝獨秀，簡直稱得上是長勢葳蕤，像在身體里鑲嵌了一只西瓜。他又看著自己的側(cè)面，不僅肚子凸起，臀部也開始下垂，像兩只沉甸甸的口袋。這時候他又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胳膊上腿上已經(jīng)長出了很多褐色的斑點，老年斑。真是老丑。他一陣害怕，驚恐地看著那些斑點，就像第一次在動物園看到了長頸鹿身上的花紋。

他已經(jīng)這么老了嗎？晚上躺在黑暗中把時空抽去的時候他經(jīng)常覺得自己只有二十歲，十幾歲，覺得自己分明還是個少年。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大學(xué)里的英俊男生，當(dāng)年暗戀他的女生也不少吧。他年輕時若急著結(jié)婚的話有什么結(jié)不了的？別人只是急著匆匆趕日子，急著結(jié)婚急著生孩子急著讓孩子長大急著變老急著死掉，可他不想。那種一路奔過去找死的人生有什么意義，人生如果沒有意義，按部就班結(jié)個婚生個孩子就能讓人生生出意義嗎？他一心想把那點年輕無限拉長無限放大，好夠他一輩子用，就算它已經(jīng)很稀釋很稀釋了也畢竟是年輕時候留下來的血液，他喝著它便感覺自己還是個沒有斷奶的嬰兒?？墒乾F(xiàn)在，這具皮囊根本不管他蔥郁的內(nèi)在，兀自朝著那個方向老去，一路老去。他連這具皮囊都追不上。他悲從中來，突然便大聲抽泣起來。珍珠熊爬到他赤裸的身體上竄來竄去，像企圖要安慰他。

等到哭聲漸小，抬頭一看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他趕緊去洗了把臉，把頭發(fā)梳整齊，他得給自己留下充裕的出門時間。洗臉梳頭之際他又發(fā)現(xiàn)兩鬢長出了幾根白頭發(fā)，于是趕緊戴上手套動手染頭發(fā)。等到染發(fā)劑洗掉之后又發(fā)現(xiàn)鬢角留下了一片黑漬，怎么洗也洗不掉，胎記似的。時間不多了，他只好懊惱地留著它，簡直像留著一個罪證，好像他多重視這約會似的。接著他換上了熨好的新衣，穿上新鞋，然后站在鏡子前做最后的彩排。這最后一次彩排中他又發(fā)現(xiàn)問題了，他看著鏡子里的男人，條紋襯衣，黑褲子，黑皮鞋，渾身上下新得無懈可擊，可是他就是覺得哪里不對勁。他后退幾步，瞇著眼睛看了又看，明白了，問題就是太新太隆重了，鏡子里的男人看上去更像個正在出席會議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隨時準(zhǔn)備著做工作匯報。他一賭氣，索性把筆挺的新褲子脫掉，換上了另一條半舊的褲子。把珍珠熊安頓到籃子里之后他便放心出門了。對飯店的距離進(jìn)行估算之后他做出了一個規(guī)劃，先乘坐公交車到比較近的地方了再下車打車打個起步價過去，既省錢又體面。

到了飯店門口他看了看表，離約好的時間還差五分鐘，現(xiàn)在就坐到里面等的話，顯得他就像一桶推銷不出去的過期食品在搞促銷。不行，他要把這五分鐘精確地打發(fā)走了再進(jìn)去，由于怕在門口碰到熟人他便躲進(jìn)衛(wèi)生間里，又反反復(fù)復(fù)照了五分鐘的鏡子這才踩著整整齊齊的點前去赴約。

他進(jìn)去一看，老朋友已經(jīng)和兩位女士在里面坐好了。兩位女士肯定有一位是主角一位是配角。他想，這四五十歲的老女人了，來相個親還要閨蜜護駕，好像唯恐被大灰狼拖走一樣。真是每個女人都有返老還童的絕技。他用余光一掃兩個女人，其中一個比另一個更妖媚更鮮艷一點，明顯身上的首飾也多出幾件，看一眼都覺得琳瑯滿目，像個剛裝修過的櫥窗。老友和李心藤打著招呼，老李我給你介紹一下啊，這是張女士，這位是她的好朋友王女士……我們這都多久沒見了，是吧？我就覺得有陣子沒見你了……你還不知道吧，我都做外公了，哈哈，抱了一個胖外孫……老友和他同歲，外公這樣老態(tài)龍鐘的詞聽起來讓他如坐針氈。不就是做個外公嗎，有那么值得高興嗎？大約這世上有一個新鮮的人帶著自己的幾分之一的血液替自己往下活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罷。

兩位女士默不作聲，他頓覺尷尬，兩個同齡的男人，一個已經(jīng)做外公了，一個至今沒有娶親，還放到一起，終究是有些別扭。老友開始介紹張女士的工作情況，……很不錯的工作，有一個兒子都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了……。這時候李心藤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墓碑似的牙齒，其中還有一個陰森森的豁口。那是他年輕時有一次喝醉了，臉朝下趴在了地上，把一顆牙齒撞飛了。他崇尚原生態(tài)所以也懶于修補，從此以后那個地方就一直豁然敞著，終日走風(fēng)漏氣的。他看了一眼對面的女人，張女士正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的軍師王女士，王女士則像鑒賞文物一樣看他兩眼再看兩眼。然后兩個女人一起看著老友。

李心藤心中頓時明白，今天這新衣服白穿了，白頭發(fā)也白染了。他心中先一涼繼而又凜冽一笑，打斷了老友的話題，突然帶著一臉的興奮對那三個人說，你們養(yǎng)過老鼠嗎？我就養(yǎng)了一只，好可愛的耶，身上像奶牛一樣黑一塊白一塊，它還有個名字叫珍珠熊，這名字聽起來是不是很龐大，哈哈，其實它還沒有我的手掌大，我就叫它熊熊。

他一邊說一邊甩開腮幫子大口吃菜，因為少了一顆大磨牙的緣故，他把嘴里的菜都挪到門牙上咀嚼，奈何門牙的容量有限，于是滿嘴的菜都堆到了嘴唇上，眼看就要溢出來了。然而滿嘴的菜還是沒有影響到他同時說話，他繼續(xù)說他的愛鼠，熊熊什么都吃，蘋果，梨，所有的水果都愛吃，還吃面包還喝牛奶，簡直像個小嬰兒。你們肯定在想我為什么要養(yǎng)它呢，哦，最初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家里有老鼠，還不止一只，我就親眼見過一只大老鼠大搖大擺地從我面前走了過去。所以我后來就養(yǎng)了熊熊，我想著它能不能把它的其他同類都召喚出來，然后我一舉消滅它們。這都養(yǎng)了三年了，也沒見它召喚出一只同類，我常想，哈哈，難道因為熊熊身上有奶牛的花紋，其他老鼠就不認(rèn)它，把它逐出鼠類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他三個人默無聲息地看著他，連張女士身上的珠光寶氣都黯然失色了，好像瞬間都悄悄藏起來了，大約也是覺得派不上用場了。他笑完了繼續(xù)假笑，甚至為自己講的笑話笑出了眼淚，好驅(qū)散這尷尬的沉默。

二

張女士站起來，李心藤這才發(fā)現(xiàn)她今天還特意裹了一條披肩，如今這個年齡的女人人手都給自己弄了一條披肩披著，就連賣菜的也披著一條旖旎的披肩，隊服似的。大約披在身上便生出了不少底氣，自覺知性優(yōu)雅，氣質(zhì)一路往上飆升。張女士臉上不自在地假笑著，裹了裹披肩，一副不勝寒的模樣。她說有事得先走一步了。她的女伴顯然還沒有吃飽，略帶著惱怒卻也站了起來，攙著張女士的胳膊，像丫鬟服侍著自家的小姐，兩個女人逃走了。李心藤起身，像個門童似地把兩位女士送到了門口，并紳士式地微微鞠躬致意。

只剩下兩個男人了，老友問，覺得怎么樣？李心藤又是咧嘴一笑，露出了那只黑森森的豁牙，里面還塞有一片綠色的菜葉。這么寬敞的豁口，吃飯的時候估計塞進(jìn)幾根蒜薹都不成問題。此刻他覺得老友簡直是兩個女人的同伙，他決定自衛(wèi)，他斜睨著老友說，我覺得……太老了吧，你看她皮糙肉厚的，該松的地方都松了還要在那扭捏作態(tài)。老友看著一桌子菜一圈空座位說話了，老李啊，不是我說你，你這樣下去就只能打光棍了，你就只能一個人老死在屋里很多天都變臭了也沒有人發(fā)現(xiàn)你。你就情愿一個人老死都不愿娶個媳婦??？有個女人有什么不好，有人給你做飯給你洗衣，你還想要什么，難不成你六十歲的老頭子了還想生幾個兒子？你要是壓根就沒有相親的誠意你可以不來嘛，又沒人要把你押過來相親是不是。你看你還穿得人模狗樣地過來相親，襯衣領(lǐng)子都熨得這么挺，就是開會也沒見你這樣，怎么來都來了就是嘴里不說人話，盡說你什么老鼠。

他突然湊近老友神秘地低聲對他說，你剛才沒有發(fā)現(xiàn)嗎，她們兩個人里邊有一個悄悄放了個屁，不響，但是很臭，我都聞到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是她，因為她坐在那里一直夾著屁股。老友拂袖而去，留下一堆菜和盤子給他結(jié)賬以懲罰他。杯盤狼藉就像是這場虛幻的相親蛻下的一地殼，李心藤守著這堆豐盛的碗碟竟有一種奇異的快感，好比儲足了冬眠食物的碩鼠。

一個人走出飯店，外面陽光正好，路邊的銀杏樹飄下幾片通體透黃的葉子，他像個兒童一樣接住了其中的一片，然后又把它放生在風(fēng)中。忽然他又咧嘴笑了一下。走在這中午的人流里并沒有一個人認(rèn)識他，可是他不由得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感，他覺得自己今天真是頗有魏晉風(fēng)骨。他帶著一身遐想出來的名士之氣騰云駕霧地回到一個人的家中，熊熊一看見他就吱吱亂叫，沿著他的腿往上爬，很快它就像一只真正的老鼠一樣爬到了他的肩膀上。它大約是餓了問他要吃的，他得意于自己這只老鼠的良好教養(yǎng)，因為他聽說老鼠一旦餓了是什么都會吃掉的，家具，竹席，衣服，可是熊熊卻只是循規(guī)蹈矩地等著他回來喂它。也許這世上真正需要他的也只有這只老鼠了，一陣悲從中來，他從冰箱里取出蛋糕和水果喂它，像是在犒勞和收買一個剛從戰(zhàn)場上賣命回來的戰(zhàn)士。熊熊開始啃那只碩大的蘋果，嘴里發(fā)出了咔嚓咔嚓只有老鼠才會發(fā)出的聲音。他聽著這聲音背上忽然一個冷戰(zhàn)，就像是萬般躲避卻還是不小心看到了面具下面的那張臉。

窗外已經(jīng)夕陽西下，他突然想到今天是周末。自從退休之后他就再也感覺不到什么是周末什么是假期，當(dāng)然也無從體會什么是節(jié)日。所有這些喜悅?cè)空舭l(fā)了，每天每天都一模一樣，簡直像是從月餅?zāi)Ｗ永锿爻鰜淼脑嘛?。每天早晨一睜開眼他就不得不面對這一天里龐大的十六個小時，這是拋開睡覺的八個小時之外所不得不面對的全部。至于節(jié)日，他多少是有些畏懼的，除了一個遠(yuǎn)在日本的老姐姐，他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親人，所以這些年里他必須得發(fā)明出一套自己的體系去應(yīng)付大大小小的節(jié)日好使自己不至于失魂落魄。他最討厭的莫過于過年，驚天動地的鞭炮聲一直提醒著你這是節(jié)日，這可是最盛大的節(jié)日，應(yīng)該和親人們團聚在一起的，可是他天上地下也搜羅不出一個可以團聚的人。

除夕的晚上他拖著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包了足夠吃七八天的餃子，把它們凍在了冰箱里之后他就開始看書。窗外的煙花透過窗簾落在他的臉上，書上，瞬間的開放之后就悄然熄滅了。他頂著這滿頭的煙花一動不動地往下看，一個字一個字地咀嚼，認(rèn)真得像個小學(xué)生。深夜，鞭炮聲終于小下去了，零零星星的響聲突然使這夜晚倍加凄涼和漫長。小的時候除夕之夜應(yīng)該是守歲的，他站在衛(wèi)生間里對著鏡子突然叫了一聲，心藤。他覺得這是母親叫他的聲音，鏡子里的男人咧嘴笑了，露出了一個豁牙，他又低低叫了一聲，心藤。然后他聽見這空蕩蕩的屋里有一聲響亮的回聲，哎。是個男人的聲音，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從此以后他就迷戀上了這一個人的游戲，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一個人在這空蕩蕩的屋里走過來走過去的時候，他就會假裝成是母親叫自己一聲心藤。然后再變回兒子對著相同的空氣答應(yīng)母親一聲，哎。

其實早在十年前他就意識到這輩子他很可能要孤獨終老了，為此他曾經(jīng)動過收養(yǎng)流浪狗的念頭。也曾付諸實踐把兩只流浪狗帶到了家里，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這一想法必須提前破產(chǎn)，因為兩只流浪狗食量驚人，而且有繼續(xù)增長的趨勢。再往后它們還要生小狗，一次生上七八只小狗的話，他就是沿街乞討也養(yǎng)活不了它們，以他一個退休公務(wù)員的工資，一輩子沒上過正科，一輩子沒有過一分錢灰色收入（因為職權(quán)有限），一點積蓄大約也只夠自己養(yǎng)老。他不得不收回自己泛濫的愛心，強迫自己殘忍起來，他把兩只流浪狗裝在袋子里坐車到了郊外，把它們?nèi)栽诹私纪獾囊暗乩?。在回去的路上，他雙手一直在哆嗦，就像是剛殺完人的感覺，手上還滴答著別人的血。他突然感覺到自己其實真的有做殺手的潛質(zhì)，這潛質(zhì)只不過平日里沒有被逼出來而已。這個新的發(fā)現(xiàn)讓他厭惡自己害怕自己，甚至不愿看到自己落在車窗里的影子，似乎看這兇手一眼都是對自己的由衷辱沒。

貴州大同古鎮(zhèn)—以赤色砂巖石為主的路面

為此他自責(zé)了好多天又為自己開脫了好多天，他堅信自己是個善良的人，不獨善良，還慈悲。于是他決定將功贖罪，再收養(yǎng)個什么，人是無法收養(yǎng)的，他總不能在六十多歲的年齡再收養(yǎng)一個嬰兒，好讓別人以為是他的私生子？他只能在動物身上再打主意，他先是想到了貓，然后還沒來得及養(yǎng)貓的時候就在街上看到了賣珍珠熊的小販，衡量之下他覺得養(yǎng)老鼠更新鮮也更省錢，一只巴掌大的老鼠畢竟食量有限吧，而且那小販信誓旦旦這老鼠決不會再往大里長，決不會長成牛一樣大的巨鼠。于是他便有了現(xiàn)在的伙伴，這只叫熊熊的長著奶?；y的老鼠。奇怪的是，自從它入住到他家就從來沒有把它其他幾只親戚引出來過。顯然，它們不認(rèn)它了。

它被鼠類拋棄了，他們同病相憐。

晚飯之后，是慣例性的散步，下了樓便踱進(jìn)了他自家的后花園，每到這個時候他才覺得真正的輕松，就是在這公園里打滾也沒人管他。公園里到處是自娛自樂的人們，有吹口琴的有拉小提琴的，每個人都在自己身邊放著一臺擴音器，唯恐招攬不來觀眾。一個男人用三輪車?yán)薮蟮囊粝湓诠珗@里開個人演唱會，每唱完一曲都要深情致意對觀眾們表示感謝，為了答謝觀眾他決定再唱一曲。男人四十多歲，穿著一件類似于搖滾歌星的花哨的緊身西服，大約是覺得這樣更有舞臺效果。李心藤也混在觀眾里，他注意到唱歌的男人腳上穿的那雙皮鞋已經(jīng)張嘴了，一走路那鞋就像青蛙一樣張開口。男人可能也意識到了，所以他盡量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唱，李心藤想，若不是這雙鞋的緣故，他一定會走到觀眾面前和他們握手的。

他聽了兩支歌便走了出來，又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在湖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粗贼缘暮@才感覺到腹腔內(nèi)好像淤積著什么東西，堅硬地戳著他，一直沒有消化掉。他像牛一樣把這一整天反芻了半天方才醒悟過來，今天他為什么要盛裝去赴約呢？為什么還要那么早就開始動手打扮自己修飾自己？連這樣一個松松垮垮的老女人都看不上他，他為什么還要送上門地去受辱呢？他簡直不能原諒自己，看看左右無人恨不得一頭跳進(jìn)湖里去遮丑。

羞恥掙扎著從他身上爬過去了，他突然像服過毒一樣百毒不侵了，反而無所畏懼了，對，他就是要無恥，他在六十歲的時候還在不斷相親，只要有人給介紹他就顛顛跑過去，可是他真正的目的難道就是為個女人嗎？不，不，他努力說服自己，他真正目的并不在這女人，其實這被相的女人是誰對他來說反而是不重要的。對他來說真正重要的是相親本身這件事，那就是，只要有人還在給他介紹，他就沒有被人遺忘掉，他就還在以一個光棍的形象無堅不摧地活在人們心中。

是啊，一相就是四十年，相親對于他來說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了，它成了他生活中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少了這重要的一部分他都想象不出殘余的生活會是怎樣的枯燥乏味。更何況，以他六十多歲的高齡再參加相親，恐怕對他的朋友們來說也是一味調(diào)劑，大家都樂得看看笑話，為平庸的生活添些談資。他簡直是舍己為人的英雄了。

他看著一池湖水又問自己，如果今天這個老女人看中他了他就愿意和她結(jié)婚嗎？怎么可能，他情愿與一只老鼠為伴也不愿和這樣一個女人在一起。他成功把自己說服了，他不再感到羞愧。石凳開始有了涼意，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這時候他才感覺到，腹腔中，不，是心里還淤積著更為堅硬的東西。這是什么呢？揣摩半天他明白過來了，那是一種從未被動過的龐大的愛意，這愛意積蓄在他心頭已經(jīng)四十年有余，而被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簡直可以與史前恐龍化石相媲美。這些年里，無論他坐在辦公室里家里還是公交車上，他都會時時感覺到腹中這坨堅強的愛意，他消化不了它也無從使用它，只好長年累月這樣積攢著，這樣小心揣著。簡直像個無法出生的胎兒，每每想起來都讓他想大哭一場。

而這些相親，尤其是和這些離過婚生過孩子的女人相親，又和他腹中這愛意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們見面先打聽他有沒有退休工資，有沒有子女和父母的拖累，他說他無父母無子女，她們也不覺得他像個石頭里蹦出來的猴子。她們無非是想找個經(jīng)濟保障度過余生，不缺錢的那就是找個人說說話以打發(fā)寂寞，可是，打發(fā)寂寞的方式有很多種，比如，可以終日開個收音機啊，播音員會喋喋不休地說二十四個小時，而他也不適合給有錢老女人做男寵。他自然也是寂寞的，可是如果他和這樣一個老女人睡在一起吃在一起，他怎么就覺得不能原諒自己呢？就像把南瓜嫁接在了蘋果樹上，看上去簡直形容可怖。

他對著湖水突然又得意起來，他至今都沒有談過一次戀愛，他堅持了十年，二十年，然后是四十年。拋開這具皮囊，他其實還是個未開封的少年。一個人真正年輕與否與這皮囊其實是沒有關(guān)系的，皮囊當(dāng)然會老去會死去，可是心靈之愛是不朽的，是永不會凋零的。所以，他勇敢地想，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仍然應(yīng)該去愛，而不是只配給人作伴，如果作伴的話，一只老鼠就可以解決。

心中的郁積漸漸消化了，這時候夜色已經(jīng)從公園的每個角落里升起來了，路燈亮了，吹口琴的男人還不肯回家，仍然站在銀杏樹下孤獨地演奏。李心藤也不愿回家，他又朝著海棠林走去，天黑之后總會有人在海棠林里跳舞。

他趁著夜色的掩映在公園里游蕩的時候便感覺自己像個溜出家門過元宵節(jié)的小孩子，不把夜市上的雜耍都看一遍是絕不肯回去的?？墒?，他喜歡這感覺。他感覺他被整個夜晚擁抱夾裹著，而這夜晚的每一個角落都不會拋棄他。

三

渺遠(yuǎn)的音樂從海棠林深處傳出，似乎這海棠林的芯子里裹著另一個天上的街市，神秘妖冶。每晚來跳舞的男女已經(jīng)如期而至，比上班打卡還準(zhǔn)時。男人用電動車帶著音箱，女人則騎著舊自行車帶著她雍容華貴的舞服，她一定要比男人提前到的，因為她需要時間藏好她那輛舊自行車，就像一個殺人兇手急著毀尸滅跡一樣。他一路披拂著海棠的葉子，離那音樂越來越近，然后在一棵高大的海棠樹后他看到了那女人的自行車。它像一只被拴在樹上的羊，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他默默了看了會自行車，拍拍它的車座，然后繼續(xù)迎著那音樂走過去。海棠的花香在夜里有一種發(fā)酵后的膨脹，使這音樂聽起來像是流動著的液體，沾滿了李心藤的身體。

隔著一枝海棠花，李心藤看到了那對正在起舞的男女，男的依然是白衣黑褲，女的仍然是那條紫色絲絨長裙。這裙子裙擺極大，一旦旋轉(zhuǎn)起來便遮天蔽日，一看就是為跳舞專門制作的。只是那陳舊的布料，他忍不住想，難道是用自家的窗簾做的？他仍然不往前湊，就在那張樹枝掩映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貴州青巖古鎮(zhèn)—牌坊石礎(chǔ)雕刻

一曲慢四剛畢，女人一手提著裙擺，像古代歐洲的貴婦一樣掃視著今天到場的觀眾有多少。李心藤注意到她一只腳微跛，可能是那雙新高跟鞋不甚合腳的緣故。這時候另一支舞曲又響起來了，是一曲華麗狂野的探戈。女人精神一震，胸一挺，頭高高地昂了起來，像一個馬上要去浴血殺敵的士兵。兩人一個交叉步，男人把女人向后一甩，鏗鏘有力，女人再起身時滿面桃色，兩眼放光，熱切地盯著那男人。好像走兩步便渴望著被男人再次放倒。

探戈據(jù)說本是情人之間約會時的一種舞蹈，男人原來跳舞的時候都要身佩短刀以對付情敵。所以跳探戈的時候表情必須嚴(yán)肅，而且跳舞的男人還必須東張西望，提防被人發(fā)現(xiàn)。兩個人時動時靜，左顧右盼，都極其投入和敬業(yè)。在一片樹林里的空地上，就著路燈，守著一只老掉牙的音箱跳這種詭異華麗的舞蹈，多少有些悲壯。尤其那女人，穿著長及腳踝的大裙子，而探戈的舞服應(yīng)該是開高衩的，所以在舞蹈中她幾次踩到了自己的裙擺，不是男人拽著她就要摔倒了。盡管這樣，她還是激情四射地把這曲探戈跳完了。在最后一個舞步收稍的時候李心藤看到她那只微跛的腳已經(jīng)開始流血，估計是被鞋子磨的。然而，新的音樂很快再次響起，女人接著上陣，簡直是浴血奮戰(zhàn)。李心藤都不忍再看了。

他把目光移開，環(huán)視著四周。突然，在離他幾米開外的長椅上他又看到了昨天晚上看到的那個女孩。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她一個人坐在木椅上，抱著雙臂冷靜地看著跳舞的男女。這個姿勢好像是嫁接在她身上的，有些冷有些生硬。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應(yīng)該還是個高中生吧。一個高中女生這么晚了躲在樹林里看一對落魄的中年男女跳舞，不知為什么這讓他背上有些微微的寒意，仿佛這是一件很詭異的事情。路燈下的一男一女還在像兩只交配中的螢火蟲一樣飛來飛去，他耳朵里灌著音樂，目光卻濕噠噠地斜睨在女孩身上。她依然以一種可怕的冷靜安如磐石地坐在那里，沒有任何起身要走的跡象。他微微放心了一點，把屁股往前收了收，以一種相對端莊的姿態(tài)坐在那里，好像瞬間他也成了有觀眾的人。他焦急地等著這支舞曲結(jié)束，看看時間這應(yīng)該是今晚這對男女的收山之作了。他一邊等音樂耗盡，一邊直挺挺地坐著，好像在他身邊正棲息著一只鳥，他生怕動一動就把它驚跑了。

舞曲已到薄暮時分，女人不肯就范，最后的舞步漸漸有些癲狂了。就像是，過了今夜，明天就再不回來了，可是他知道一到明天晚上九點，她一定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這里。就是天上正下刀子，她也不會遲到一分鐘。他盯著她骯臟的紫色長裙，還有那只流血的腳踝，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一邊厭惡著她一邊卻也羨慕著她，有件事情能被當(dāng)命來做總歸是好事，不如此還真不足以打發(fā)這冗長的活著。最后一個音符在深夜的空氣里戛然而止，女人以一個殉道的姿勢停靠在舞伴身邊。她的臉呈四十五度仰起，帶著一種邀功請賞的表情，李心藤一時覺得她仿佛通靈了一樣正和夜空中的無數(shù)幻影對話著。這讓他猛然想起自己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經(jīng)常扮成母親和兒子一問一答，他們有什么區(qū)別。他打了個寒顫。

貴州青巖古鎮(zhèn)—石板老街

他默默地祈禱著，這個女人，這個自己的同類快回家吧。日復(fù)一日地把自己這樣晾在眾人的目光下真的是很殘忍的一件事情。圍觀的人群開始散去，男人馱著音箱走了。最后又只剩下了這個女人，她拿手腕擦了擦額上的汗珠，警惕地四下張望了片刻，確定安全了這才一瘸一拐地走到那棵海棠樹后取出了自行車，然后一偏腿上了車，大約是怕裙擺再被絞進(jìn)車輪，她把裙擺在腰間打了個巨大的結(jié)，露出了裙子下面的肉色絲襪。然后她蹬著兩條穿絲襪的腿騎遠(yuǎn)了，在路燈下看過去，就好像她下面什么都沒有穿，一個女人光著屁股在夜色中騎著一輛破自行車迤邐遠(yuǎn)去。頗像行為藝術(shù)。

女人走了，他默默地松了口氣，好像在這臺風(fēng)華絕代的舞蹈中，他卻不過是一個受苦的囚徒。猛地，他像想起了什么，連忙扭頭朝剛才那個女孩子坐的椅子上看去。她居然還在，她單薄地靜靜地坐在那里。他一時懷疑這是不是只是他想出來的一個幻影，他拂開海棠的枝條，向她走去。近了近了，他甚至就著月光都能看到她修長白皙的脖子，這么細(xì)長的脖子在這樣靜謐的夜里顯得這樣脆弱妖冶，它吸引著他靠近她再靠近她。

突然他踩到了一枝干枯的樹枝，咔嚓一聲響，椅子上的女孩猛地抬起頭來看著他。他在月光下看到了她齊眉的劉海和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在夜色里波光粼粼地斜睨著他。他有些吃驚，同時又有一種強烈的想過去摸摸她的欲望，他想知道這是一個真實的人，還是不過又是他的一個幻影。白天晚上地與幻影生活在一起讓他會恍惚覺得自己是個陰間的人，就是白天走在人群中的時候，他也覺得他與所有這些人都是陰陽兩隔的，他們根本觸不到他。而且，所有他身邊的那些幻影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他們都不會老去，都不會悲傷，他們永遠(yuǎn)安詳平靜地站在時光的黑洞深處看著他，等待著他。他的父親他的母親，還是他們?nèi)ナ罆r的容顏，只有他一個人正在迅速地老去迅速地衰敗，現(xiàn)在他看上去已經(jīng)是一個老朽的男人，甚至要比他幻想中的母親還要衰老。有時候他無比憎惡他們，更多的卻是無邊無際地思念他們。

離她只有兩步之遙的時候他站住了，他當(dāng)然不敢伸手摸她。他咽了一口唾沫，開口了，你是個學(xué)生吧，你怎么還不回家？女孩像個女人一樣老練地笑了一下，這就回。她的笑容讓他后退了兩步，他看著她又小心地說，你怎么這么晚還在公園里，你大人不著急嗎？她仍然笑著，是該回了，我喜歡看人家跳舞。他舔舔嘴唇不假思索地說了一句，我也喜歡看人跳舞，可是我自己不會，我也想學(xué)，可是總是學(xué)不會。這時女孩甩了甩齊耳的頭發(fā)，伸出一只蒼白的手向他擺了擺，我該回家了，再見。說完便向海棠林深處走去，他有些焦急，但不敢過去攔住她，他只在她背后追著問了一句，你不害怕嗎，要不要我送你回去。沒有回答，女孩的背影已經(jīng)如鬼魅一般消失在林子里了，只剩下滿地的月光堅硬地砸著他。

第二天晚上天剛剛暗下來，他就安頓好熊熊，亟不可待地直奔海棠林而去。海棠林的前面有一棵巨大的皂角和一棵巨大的香椿，都要兩三個人才能抱得過來。皂角和香椿的樹冠高高聳立在夜色里，枝椏被深藍(lán)色的夜空切割得鐵劃銀鉤，看上去森嚴(yán)而璀璨，像是走進(jìn)這海棠林的兩扇大門。李心藤從兩棵高大的樹中間穿過去，沒入了幽暗冷香的海棠林。他找到自己昨晚坐的那張長椅，坐下之后才發(fā)現(xiàn)今天來得實在太早了，這片林中空地上還沒有一個人。他就像一個急著到場占位子的觀眾，結(jié)果連演員都還沒有露面。他環(huán)顧著四周，看到了昨晚那女孩坐的椅子，椅子上沒有人，只有兩片落葉凄清地落在上面。

貴州青巖古鎮(zhèn)—石砌城門

不一會，馱著音箱的男人出現(xiàn)了，接著，騎著自行車的女人也出現(xiàn)了。女人仍然是換好裝才來公園，仍然是她那條雷打不動的紫色絲絨長裙。他看著她的裙擺想，每晚在這條裙子里大汗淋漓，又沒有換洗的機會，這裙子聞上去該有著怎樣的餿味啊，虧她那舞伴也聞不出來。兩個人在一起一跳舞大約便可以羽化登仙，一切食色全部消失。他忍不住想，這一男一女白天是做什么工作的？應(yīng)該都是很底層的人罷，晚上能跳兩支舞大約是他們一個白天的煎熬中唯一企盼的一點東西。一跳起來他們就不再是自己了。

翻來覆去又是那幾支樂曲，就像是把昨天晚上又完好無損地翻版了一次。一點重復(fù)的歡樂便可以換來一宿安睡，然后第二天一切又照舊。人其實是一種多么低賤的動物啊。他發(fā)了一陣子呆，再扭頭時忽然發(fā)現(xiàn)那張長椅上已經(jīng)有人了，還是昨晚那個女孩。不知她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怎么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fā)出來。他驚愕地捂著自己的嘴，嘴角卻忍不住竊笑著。接下來的時間就變成一種煎熬了，他巴巴等著舞曲結(jié)束，心里嫌這跳舞的男人和女人像上了發(fā)條，一跳起來就沒完沒了，非把這夜晚跳穿不可。又擔(dān)心那女孩子會中途離開，便不時用眼角的余光牽著她，似乎這樣就可以把她拽在自己手里了。不過女孩子看來也沒有要中途離開的意思，一直到舞曲終了，男人和女人都離開的時候，那女孩還幽靜地坐在那里，簡直像一截海棠林里的樹枝。

他向她走過去，兩張椅子間不過幾米，這幾米的路忽然讓他有種正在赴約的隱秘的快樂。似乎這個夜晚的真相此時才漸漸浮出水面。女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笑著看著他。他有些輕微的不自在，女孩子太年輕了，單獨和她呆在一片密林里讓他有一種亂倫的罪惡感。他咳嗽了一聲，裝作老人才有的慈祥問她，你不要上學(xué)嗎？她說晚自習(xí)下了她才來，忽然她指著前面那片杳無人跡的空地說，你不是想學(xué)跳舞嗎？我教你。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你，你會嗎？女孩已經(jīng)走到空地上了，她把書包放在一邊，對他伸出了一只手。他在黑暗中面紅耳赤，又怕女孩子嘲笑他從未碰過女人的手，他要裝得老練些才好。他握住了她那只手，手很小很涼，他全身開始微微發(fā)抖。

女孩剛好到他下巴那里，她把他的一只手握在手里，把他另一只手放在了自己腰上，他不敢看她的臉，順從地僵硬地把手?jǐn)R在那里。他必須承認(rèn)，他一直想學(xué)會跳舞的原因無非是，他羨慕那些跳舞的男人可以冠冕堂皇地把一個女人摟在懷里，就像他現(xiàn)在這樣。自從退休后，看人跳舞便成了他的專業(yè)之一，因為是專職看，所以形形色色的男女還真看了不少，有的時候他還掏幾塊錢專門去舞廳里看人跳。舞廳里有個男人跳著跳著，手就從女人的腰上滑到了屁股上，女人也不拒絕，好像還很享受似的。他不知道那手最后又游到哪里去了。還有對男女越跳貼得越近，最后兩個人交頭換臂幾乎要粘成一只八腳章魚了，恨不得把對方都生吞下去。他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看得一邊熱血沸騰一邊膽戰(zhàn)心驚，他擔(dān)心這支舞曲再不結(jié)束，這一男一女就要在舞廳里當(dāng)眾做愛了。

還好他擔(dān)心又期待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隨著舞曲終了，這一男一女又完好無損地分開了，男人隱退到黑黢黢的男人堆里，女人則原地打著一個丁字步，半昂著頭，仍然保持著她優(yōu)雅的激情。一束燈光正好落在她頭頂，他不小心看到了她衰老的容顏，然而她看起來很滿足，一種類似于剛吸過大麻的滿足感。這點滿足感像盞陰氣森森的燈籠，把她的整張臉都照亮了。還有個男人永遠(yuǎn)不需要舞伴，他每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都背著一個油光可鑒的大背頭，穿著華麗的絲綢襯衫，偶爾還穿件燕尾服，站在舞廳中央拉開跳舞的架勢。然而他懷里是沒有女人的，他抱著空氣跳倫巴跳恰恰跳華爾茲，跳華爾茲的時候，他抱著假想中的舞伴從舞廳的這一角旋轉(zhuǎn)到另一角，再旋轉(zhuǎn)回來，所到之處如旋風(fēng)掃過，讓人面生涼意。

他每次去舞廳都是躲在最黑暗的角落里替這些跳舞的男男女女意淫著，一晚上下來像打仗一樣累，他比誰都緊張。舞廳里曖昧的燈光和污濁的空氣很快讓他心生厭倦，他便把陣地轉(zhuǎn)移到了公園里。在露天下跳舞的這些女人和舞廳里的女人相比更給他一種過癮的感覺，就像是擺地攤的要比開商店的更不入流更下賤，但是更野性更便宜。他偶爾看到這穿紫色長裙的女人跳舞之后便每天晚上過來看她跳舞，她的絲絨長裙她的廉價皮鞋都讓他對她心生鄙視和憎惡，可是，他還是要跑過來看她。他喜歡看她臉上那種沉醉到不顧一切的表情，她多么像一個餓到瀕死的藝術(shù)家啊。她一定是一個最底層的女人，她把骯臟，衰老，貧窮，絕望，狂野，下賤，高貴融于一身。這使她的表演帶著一種可怕的觀賞性。越看便越覺得疼痛，可是在看她的時候他又是那么過癮，就像是在恣意踐踏著強奸著一個站街的最下等的妓女。

這種感覺幾乎讓他流淚。

現(xiàn)在，他終于終于和一個女人在一起跳舞了，準(zhǔn)確地說，是一個還沒有成年的女學(xué)生。沒有音樂，她帶著他嫻熟地走著慢三的舞步。她在他胳膊下面轉(zhuǎn)了一個圈，說，這叫彩云飛。然后，兩個人雙臂交叉往前走一步她說這叫蝴蝶步。他像個小學(xué)生一樣跟著她蹣跚學(xué)步，一邊還不忘驚訝地問她，你都怎么學(xué)會的？她一邊嫻熟輕盈地邁著舞步一邊淡淡地說，看多了不學(xué)也就會了。他想，一個學(xué)生，怎么會對這種曖昧的交誼舞如此熟悉，真是詭異。他邊跳邊問，你還上學(xué)嗎？她說，是的，高一。他說，你來公園里不耽誤你學(xué)習(xí)嗎？她果斷地說，不會。他又說，你怎么跳得這么好？以后當(dāng)我的老師吧。他正想著這句話是否為老不尊時，她卻撒嬌一般嫵媚地說了一句，好啊。

月亮當(dāng)空，月光穿過橫斜的海棠枝明滅可見地落在了他們身上。兩個人跳著跳著一時無話，李心藤忽然又一陣緊張，周圍靜極了，蟲子的鳴叫分外清亮，他甚至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他那只手還卡在她腰上，那腰好纖弱啊，似乎使勁一掐就會斷掉，包括她修長的脖子也給他這種欲施暴的誘惑，似乎只要他掐緊了她，她就會像一枝樹枝一樣折在他手中。在若有若無的身體接觸中，他異常敏銳地感覺到了她那兩束稚嫩的小乳房，他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一張老男人的嘴正吮吸著這兩只小乳房的幻覺。他一哆嗦，手從她腰上滑了下來。女孩沒有再繼續(xù)，只說，我得回家了，我媽媽要找我了。他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我送你回去吧。她搖搖頭，背起書包向海棠林走去。很快，她的影子再次消失了，以至于他再次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出現(xiàn)過。

四

女孩連著三個晚上在海棠林里教他跳舞。跳舞的時候他們身上各自都鑲著一層半透明的夜色，這使他們無法看清對方的臉，不過他很感激這層夜色的保護，這使他看起來不會像一個正在老去的老人。他覺得那層衰老的皮囊不過是他的一具畫皮，如今在這迷離的夜色里他把它脫掉了，終于露出了那個少年的他，這個少年深藏在他的身體里就像是他的一個胎兒，如今在這靜謐的夜晚他終于出世了。他得感謝她。

他磕磕絆絆地學(xué)會了一些舞步，然而他并不在乎它們的美丑，每踩出一個步子它就立刻像片雪花一樣融化在了無邊的黑暗中，連一點聲音都不會發(fā)出。他只貪戀抱著她的感覺，他覺得這瘦小的女孩子簡直是沒有任何重量的，他攬住她的時候便覺得，她簡直是站在他手心里跳舞的。他的身體深處再次伸出了一只手，這只手想把這玻璃人一樣的女孩死死捏在自己手中帶走。他的手猝然放開了，他怔了怔忽然對她說，到我家里坐會吧，我家就在公園邊上，幾步就走過去了。女孩猶豫著說，可是已經(jīng)很晚了，我該回家了。他連忙說，不晚不晚，就坐一小會，你去看看我養(yǎng)的熊熊，你會以為它是一只狗吧，其實它是一只老鼠。說到這里他獨自得意地笑了起來，似乎剛講了一個很幽默的笑話。

女孩終于同意一起和他去看熊熊，她邊走邊對他說，就一小會啊。他滿口答應(yīng)，大步流星地帶她往回走，生怕她會半路上變卦。進(jìn)了房間在打開燈的那一瞬間，他心里有些惶恐，他不敢讓她看到自己的臉，把臉埋向墻角后久久不敢回頭，裝作在找熊熊。他害怕他在燈光下豁然點亮的一張臉會把她嚇著，他的皮囊再次顯形了。丑陋和衰老從四面八方壓迫著他，他恨不得此刻拔地而起變成一只鳥返老孩童，飛到什么遙遠(yuǎn)的仙境，再不要被人看到。可是他的雙腳紋絲不動，女孩的腳出現(xiàn)在他的腳后面，她問，熊熊呢？他指了指墻角的籃子，籃子里面是一團棉花。女孩跑過去，果然看到棉花上睡著一只黑白相間的老鼠，看見女孩笑了，他略微放心了一點，走過去對她說，熊熊什么都吃，還會像鸚鵡一樣爬到人的肩膀上吱吱叫，你試試。他急切地說著，似乎這只老鼠是取悅這女孩的唯一法寶?？墒切苄芸s著不動，好像正在生病或者在打瞌睡，他顧不上它，他手忙腳亂不知道該怎樣對女孩殷勤。

他從冰箱里取出一大瓶果汁，又拿出一包餅干讓她吃。她抿嘴笑笑表示感謝，開始打量他的房間。他有些后悔今天早晨沒有把房間打掃一下，他像個外人一樣偷偷審視著自己的房間，這才發(fā)現(xiàn)地板上已經(jīng)積了厚厚一層灰，家具上也蒙著一層灰，臥室床上的被子都沒有疊，事實上他常年都不疊被子并習(xí)以為常，只不過現(xiàn)在才猛然發(fā)現(xiàn)。而且，連床單被罩的顏色都那么可怖，居然是豬肝色的，他努力回憶在哪里買到了這樣令他恥辱的床單。哦，一定是某某超市的日用品專柜打折時買的，一定有個戴著特大胸罩的中年婦女在一旁不停慫恿他買這款豬肝色，說這個顏色最適合男士使用，其實不為別的，只因為它臟了也看不出來。然而還有更糟糕的，在床頭，就在他的枕頭邊扔著一堆五顏六色的還沒來得及洗的內(nèi)褲和襪子，好像他每晚都是枕著這些臟內(nèi)褲和臟襪子入睡的。

貴州青巖古鎮(zhèn)—石砌墻體

他一陣悲從中來，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人來過他的房間，他早已對有外人來參觀失去了戒備，可是就在他沒有還手之力的時候，這樣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來參觀他的房間了。他手忙腳亂，來不及一一把那些證據(jù)毀尸滅跡，他催促她坐下，最起碼先喝杯果汁。女孩坐了下來，并沒有去碰他那只可疑的玻璃杯，卻很老到地問了一句對面的李心藤，你這么多年就一個人過?。克攸c點頭，忽然便覺得一股巨大的委屈從他的身體里噴涌而出，幾乎讓他哭起來。他像個委屈的小孩子見到了自己慈祥的祖母。沒有人會知道一個單身漢的孤寂，那點點滴滴無邊無際的寂寞使他永無上岸之日。多年里他不得不靠看本書看雜志看一切的方塊字來打發(fā)時間，有時候連看書都不過變成了一種形式，有一次他捧著一本書躺著看了半天了發(fā)現(xiàn)自己一頁都沒有翻，再仔細(xì)一看，書是倒拿的。

他無從細(xì)細(xì)和她講述這四十年的日日夜夜，他只希望她能多陪他一會?？墒侵灰粫汉笈⒈銡埧岬亻_口了，我要回去了，我媽媽會著急的。她每次只說媽媽而不說爸爸，而且這位母親好像對女兒在哪里從不擔(dān)心似的。他可憐巴巴地說，不能再坐會嗎？她像他的長輩一樣安慰他，我明晚再來看熊熊吧，現(xiàn)在真得走了。他說，我送你回去吧。她笑，我媽媽看見有男人送我回去會不高興的。她語氣俏皮，好像在說她媽媽看到了她的男朋友一樣。這讓他心中一陣甜蜜，他想了想，從口袋里掏出幾張錢遞給她，打個車回吧，今天太晚了。她又是嫵媚一笑，大大方方接過錢，走了。他越發(fā)覺得她很多表情都不像是個小姑娘的，這也讓他覺得詫異。

李心藤睡不著了，他恨不得坐上火箭直接沖到明天晚上。他甚至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要和這個高一的女生談戀愛了，他這遲來了四十年的戀愛啊。然后他又嚴(yán)厲制止了自己，怎么可能，他一個已經(jīng)退休的老頭子，而她還是個十五歲的高中學(xué)生，這太丑陋了。一想到這其中的丑陋，他突然覺得像看到了什么不敢看到的怪物，背上一陣瘽得慌?？墒撬€是不由得想起了她身上的氣息，那種纖細(xì)到透明的氣息，那么細(xì)小瘦弱的身體，好像都可以站在他的手心里。他在黑暗中閉著眼睛，覺得她那只冰涼的手還握在自己手里，他緊緊握著她，直到那種氣息漸漸把他包圍，把他筑在了里面。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像一枚黑暗中的琥珀。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亮，李心藤就爬起來開始了史無前例的大掃除。因為怕把頭發(fā)弄臟他在頭上戴了一個塑料袋，戴上圍裙，開始清理家具上那些資深的灰塵，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墻角居然都有蜘蛛網(wǎng)了，簡直像座破敗的寺廟。他又開始換床單被罩，昨晚睡在被子里的時候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被子里有一股臭味，他平時居然一直都沒有聞到，真是奇怪。他甚至都懷疑自己外出的時候，身上是不是也帶著這樣一股怪怪的味道。他換了一床從沒有用過的新床單，是若干年前單位發(fā)的一套玫瑰色的床單。這新床單一換上之后整個房間里都顯得喜氣洋洋的，簡直炫耀得有點像婚房了。他站在房間里簡直都不好意思了，可是翻箱倒柜也沒有再合適的床單可換了。

忙了一上午忽然覺得有些恍然若失，再一想，原來是熊熊今天早晨沒有吱吱爬到他身上要吃的。這只老鼠平時沒有睡懶覺的習(xí)慣，他走到它的籃子跟前一看，熊熊安靜地蜷縮在那堆棉花上一動不動。他立刻就內(nèi)疚起來，他鄙視自己重色輕友，居然把這樣一個相依為命的伙伴忘掉了。他連忙像招待昨晚那小姑娘一樣傾盡所有地搬出了冰箱里的食物，在熊熊面前著實擺了一圈，但熊熊還是不動，用兩只小黑眼睛有氣無力地看著他。他想它可能是生病了，昨天晚上它就沒吃東西，但他只顧著那小姑娘居然沒有在意它。他想，下午吧，下午帶它去看看獸醫(yī)。

他繼續(xù)打掃，打掃完之后又洗了一堆臟衣服，光是內(nèi)褲襪子就晾了一陽臺，真是蔚為壯觀。從樓下看上去還以為他在這開內(nèi)衣店呢。這時候感到腹中饑餓，忽然又想起了熊熊，不知它好點了沒，有沒有吃東西。他走到籃子前一看，卻看到熊熊翻著雪白的肚皮四腳朝天地躺在棉花堆里，他急忙拎起它卻發(fā)現(xiàn)它的身體已經(jīng)僵硬了。它無聲無息地死了，死前都沒有到他面前吱一聲。他在地上呆呆地坐著，手足無措地看著那只死老鼠。這只陪伴他三年的老鼠就這樣棄他而去了？它是病死的還是老死的？一只三歲的老鼠已經(jīng)是很老很老了，它也許病得都吃不下食物了，可是他渾然不覺。終于，他守著那只死去的老鼠開始嚎啕大哭。

他對熊熊進(jìn)行了一番哀悼之后把它埋到了公園里的一棵牡丹花下，然后等天一黑他又去海棠林赴約了。最后，跳舞的男女都走了之后他對女孩說，今晚他不想跳舞了，他希望她能陪他說說話。于是兩個人就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周圍的人都已經(jīng)回家了，周圍只有銀子一般的月光和影影幢幢的海棠林。她說她還想去和熊熊玩。他開口了，聲音哽咽，熊熊死了，今天下午死的。她聲音很驚訝，那只小老鼠死了？他不再說話，事實上，熊熊對他來說真的是個親人。他想起它在他肩膀上爬來爬去的情形，想起它像一個絨團一樣在他被子上打著滾。他開始慢慢抽泣，她把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上拍打著他的那只手，意思是告訴他節(jié)哀順變。他一邊委屈著，一邊像得到了鼓勵的兒童，順勢把頭靠在了她的肩膀上抽泣。她沒有拒絕，任由他靠著?？苛似趟械搅瞬煌祝@樣細(xì)嫩的肩膀，而他畢竟是個大老男人。于是他大著膽子顛倒了一下順序，把她攬進(jìn)了自己懷里。她居然還是沒有拒絕，她柔軟的頭發(fā)蹭著他的下巴，讓他覺得好像是第二只熊熊拱在他的懷里。他緊緊地抱住了她。

在那一瞬間他簡直要感激熊熊的死了，不是它的死，也換不來此刻這樣一個擁抱。他身體里的悲傷開始漸漸消退，隨之涌起的是緊張和喜悅。然而他也只是抱著她，他像個羞澀的少年一樣不知該把自己的手?jǐn)R在哪里才合適，他心里暗暗罵自己，這樣好的機會，這么寂靜的夜，在這海棠林里也許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做什么都沒有人會看到?？墒撬蝗绦目醋约耗敲聪伦?，躲在樹林里揩一個小姑娘的油？而且他毫無經(jīng)驗，不知道如果他的手摸下去了她會怎么樣，會不會跑掉再不理他？他的身體紋絲不動，心里卻像吊著七八只桶，上上下下，竟也讓他有種心力交瘁的感覺，這糾結(jié)比起男歡女愛來更讓他疲憊。

他一邊撫摸她的頭發(fā)一邊說，不早了，你媽媽會不會找你。女孩還伏在他懷中沒動，她突然說，你晚上回去了會不會想熊熊？他眼前頓時出現(xiàn)了自己那空蕩蕩的屋子，現(xiàn)在連只歡迎他的老鼠都沒有了，他多少還是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他只有更緊地抱住了她。這時候他聽到那女孩說，你為什么不找個人結(jié)婚呢。他嘆了口氣，還是沒有遇到喜歡的人吧。女孩緩緩從他懷里抬起了頭，她齊眉劉海下的眼睛有些邪氣地看著他，他忽然無端有些緊張。女孩忽然問他，那你喜歡我嗎？李心藤聽見這話嚇了一跳，因為這句話他都還沒有問過他自己。在他下意識里，喜歡上一個十五歲的少女畢竟是一件丟人的事情，倘若這是真的他要被整個社會唾棄的。他根本不敢問自己。所以他僵硬地坐著，一句話都不敢說。

月亮已經(jīng)在他們頭頂了，周圍更加寂靜了，他忽然感到一陣近于陰森的肅穆。這時候女孩無聲地神秘地笑了，我知道你喜歡我，難道你不想見到我嗎？李心藤開始感到口干舌燥了，他使勁舔著嘴唇，他想張開口說點什么，可是只要他一張開口，那些聲音就立刻被周圍的夜色吸走了，連點渣都不留。他開始感覺到恐懼，手心里開始出汗。其實他第一次在海棠林里見到這女孩的時候就感覺到了她的詭異，這么小的女孩子怎么會在深夜里出現(xiàn)在這片海棠林里呢？可是他還是忍不住蠱惑，忍不住要走近她。也許，她根本就不是人，莫非她也是他制造出來的一個幻影？

然而月光下的女孩并沒有消散，她的手仍然放在他手中，她并不打算拿開。這時候他又聽見她說，我給你介紹個女人，你和她結(jié)婚吧，好嗎？他更加迷惑，這個夜晚究竟怎么了，怎么這樣詭秘？卻聽她說，告訴你吧，這個女人就是我的媽媽。他一怔。她還在說，其實你見過她的，她就是每天晚上穿著紫色裙子來這里跳舞的那個女人。

李心藤倒吸了一口涼氣。女孩的聲音忽遠(yuǎn)忽近地飄了過來，我從小父母離異，我爸爸和別的女人好上了又結(jié)婚了。我媽媽就帶著我一直沒有結(jié)婚，前些年她從工廠下崗了就在市場里做清潔工，從去年開始她學(xué)會了跳舞，然后她就上癮了，就像吸毒一樣戒都戒不掉。一年四季不論春夏秋冬，一到晚上她都要來這里跳舞。我知道你們都覺得她可憐又可笑，又老又丑又窮，你們在這里看她就像看一個小丑?？墒侵挥兴约翰挥X得……其實我知道，只有在跳舞的時候她才能找到另一個自己，另一個她想象出來的自己，高雅，美麗，風(fēng)度翩翩，舞姿迷人……她真的很可憐，我總是很擔(dān)心，擔(dān)心她像妓女一樣被這些跳舞的男人帶走……所以我每天下了晚自習(xí)就來這里悄悄守著她，她并不知道的。她真的很可憐，其實我根本不忍心看她跳舞，我一看就想哭。

李心藤結(jié)結(jié)巴巴地重復(fù)了一句無用的話，她……是你母親？難怪，難怪你也會跳舞。女孩猛地掉過頭看著他，他在月光下看到她臉上有兩道清亮的淚水，她說，你想說什么？他連連擺手，別誤會，我是說，我是說……女孩忽然又笑了，她一邊流淚一邊對他笑著，他更加害怕了，卻聽見女孩又說，其實你娶了她真的沒有什么不好，她會做飯會做家務(wù)，她其實什么都會做，她除了老了窮了沒有任何缺點。你不是不愿回到一個人的家里嗎，不是沒有人給你打掃房間給你做飯嗎？我媽媽都會做得很好的，她真的會把你照顧得很好，你也不年輕了，難道你真的想找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結(jié)婚嗎？你覺得你能看得住她嗎？用不了三天她就會給你戴綠帽子，會讓你氣得吐血。

李心藤松開她那只手，一邊往椅子邊上靠，一邊囁喏著，可是，你為什么想讓她再結(jié)婚，你和她，就你們母女倆在一起不好嗎？也許她并不想給你找個繼父。她冷冷地說，我的感受算什么，繼父又算什么，沒有繼父我這些年就過得好嗎？我不想讓她受苦，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讓她再出丑。和這些相比，有個繼父又算什么。他說不出話來了，他茫然看著四周，希望忽然出現(xiàn)一個什么人來解救他。可是，落在他身邊的只有金屬般的月光。

重慶寧廠古鎮(zhèn)—大寧河

突然，女孩扭頭熱切地看著他，與此同時她做了一個動作，她又抓起他的那只手，然后毫不猶豫地把這只手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李心藤簡直要爆炸了，他的那只手劇烈地發(fā)著抖卻沒有力氣把它抽出來，這么年輕的一只乳房，這么年輕，簡直像一只小鳥落在他的手里。他想把它甩掉，可是它像磁石一樣吸著他。他恍惚間又聽見她低聲說，如果你看不上她……還有我呢。我知道你喜歡我，你娶了我媽媽我就是你的干女兒，我們就可以每天在一起……他急于把那只乳房上的手拔走，可是她死死摁住他，她還在繼續(xù)，她不能被他打斷了，一旦打斷她就再沒有勇氣了，我知道你有退休工資，知道你從來沒有結(jié)過婚，我知道你孤單，我還知道你是個好人，媽媽跟著你我會放心的。如果你和她結(jié)婚了，我們就是一家人了，背過她你以后還可以這樣，摸我……只要，只要你肯供我上出大學(xué)……

五

李心藤落荒而逃。

他都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從海棠林里逃出來的，又是怎樣一路踩著支離破碎的月光走進(jìn)自己家里去的。他不敢開燈，徑直把自己埋在了沙發(fā)里。不知在那里埋了有多久，并沒有人跟過來敲他的門，只有無孔不入的月光從窗戶里流進(jìn)來，溢了一屋子。他浸著月光，感覺自己像一個沉在水底的人。只是，即使他感覺到了窒息也不愿意浮出水面去透透氣，他情愿就這樣窒息著，他情愿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葬身水底。

夜很深了，大約已經(jīng)是半夜了。他大約是坐累了，終于從那張單人沙發(fā)上掙扎了起來，他終于想著鉆出這水面了。他蹣跚地摸到電燈開關(guān)打開了燈，再把所有的窗簾嚴(yán)嚴(yán)實實地拉上。他打量著自己這干凈到陌生的屋子，就在今天上午他還為了晚上即將到來的約會而恨不得掘地三尺地把屋子翻修一次，而現(xiàn)在，這些一塵不染的家具都張著嘴嘲弄著他，他惱怒地看著它們，仿佛它們都是罪證，他恨不得一把火把它們都燒掉。是啊，他貪戀她那剔透的年輕，以至于他只是坐在她身邊都能覺得被她傳染到了，她喚出了他皮囊下的那個少年。這幾天來他一直得意于自己的獵人角色，也滿足于她的不可得，他覺得她是那只樹枝上的小鳥，略一驚嚇可能就永遠(yuǎn)飛走了。而他想要的就是這個，就是她隨時會飛走。他其實并不想把她養(yǎng)在鳥籠中，因為那樣讓他有罪惡感，他其實真正沉迷的不過就是這獵與被獵之間的混沌，曖昧，忽明忽暗，細(xì)若游絲的純真和同樣分量的邪惡?？墒?，他怎么也沒想到，真正的獵人居然是她。而他才是那個獵物。讓他更深感恥辱的是，她不僅要把一個有舞癮的老女人綁定給他，她還要用買一送一的方式來報答他。

她怎么會這樣，她怎么會這樣呢？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痛心疾首，似乎自己無意中被卷入了一起預(yù)謀好的的謀殺案。他看到了桌子上的那只玻璃杯，那是她來他家里時用來喝果汁的，他一直沒舍得洗，因為上面有她的唇印，會讓他聯(lián)想起她年輕多汁的嘴唇。現(xiàn)在，他拿起那杯子往垃圾簍里一扔，杯子碎了。他又蹲下來看著那杯子的碎片發(fā)呆，好像那是一堆柴火，正燃燒著回憶的火星。他懼怕它就此熄滅，又在那堆碎玻璃里撥弄著，想把火弄旺些，好照亮他這不眠的長夜。

他想起了她的頭發(fā)蹭在他的下巴上，他想起她整個人投靠在他的懷抱里，就那么一點點，簡直可以隨身裝進(jìn)他的口袋。他差點嗚咽起來，他本來期望著今晚她來到他家里，可是現(xiàn)在，房子白打掃了，澡也白洗了，衣服也白換了，他不得不守著窗明幾凈的自己孤獨地等待天亮。他那落空的歡愉像一片枯葉一樣掛在枝頭，只待一場秋風(fēng)吹盡。

第二天早晨從床上爬起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昨晚竟然還是睡著了，并且還睡在床上，看來，沒有什么悲傷是過不去的。他坐在床上叫了一聲熊熊，等待著那只毛茸茸的老鼠吱吱爬到他被子上。沒有老鼠答應(yīng)他，他愣了片刻才想起來，熊熊昨天就已經(jīng)下葬了，他把它埋在牡丹園里，以悼念它沒有結(jié)婚沒有子嗣的一生。他拉開窗簾，洶涌的陽光立刻涌進(jìn)了房間，他感覺自己又一次被迫來到了陽間。這時候他看到了墻角里的那只籃子，人去樓空，籃子靜靜地蹲在那里，記錄著一只老鼠短暫的一生。他久久地看著它，現(xiàn)在他又是孑然一身，不，是更徹底的孤獨，是連一只老鼠的陪伴都失去了。他就是在這屋子里死了七天了連尸體都腐爛了都不會有人想起他，他就是個棄物，沒有人會在乎他。他跌坐在地上，幾乎要拍著大腿哀哀哭起來。

他忍著，一個白天一個晚上沒有出門，就靠著冰箱里殘留的食物為生。他翻雜志看電視劇發(fā)呆，一天無數(shù)次地看著墻上那只鐘表走到哪了，他真希望那兩只時針走到哪就能把他帶到哪。平日里他一天至少要往公園里跑三次，現(xiàn)在突然一整天不出門，感覺活像蹲了監(jiān)獄。有時候他站在窗前艷羨地看著外面的人們，可是他還是勒令制止了自己。尤其在晚上，他早早拉上窗簾關(guān)好門窗，生怕一不小心把自己放出去了。今天晚上他決不能再去海棠林見那對母女，他不能讓自己像一盤做好的菜一樣送上門去。

重慶寧廠古鎮(zhèn)—古碼頭

他躺在玫瑰色的床單上感覺分外寂寞，于是打開電視好制造出一點聲音，然后他讓電視自己響著，他開始靠在床頭翻一本雜志。翻了半天，雜志上的字一個都不認(rèn)識，他又閉上眼睛養(yǎng)神。這一閉他立刻感覺到自己的右手里滿滿的，癢癢的，好像有一只柔軟的舌頭正舔著他那里。他握了握手，想把這種感覺趕走，可是這一握這種感覺更加成形了，它變成一只小小的乳房躺在他手里，他不想摸都不行。他只好抱著一只枕頭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中間幾次他都想爬起來去海棠林里，可是他用驚人的意志喝止住了自己。他打了一輩子光棍，雖然也屢次被人疑為陽痿或同性戀，但自恃清白的名聲還是可以與天上的明月相媲美的，他不能晚節(jié)不保。

他命令自己早早脫光了睡下，好防止自己跑出屋外。他在黑暗中想象著今晚的海棠林里是番什么樣的情形，那跳舞的老女人自然是風(fēng)雨無阻，他不必為她擔(dān)心的，只要有舞跳她大約就可以活下去。白天做清潔工晚上做女王，這也算一種活下去的辦法吧。只是，那女孩會怎樣，昨晚他丟下她一個人跑了她會怎么想，會不會很難受，她自己一個人在回家的路上會不會哭得稀里嘩啦？今晚她還會不會去海堂林里等他？如果她去了他卻沒去，那就等于她又在自取其辱。若是她也生氣了沒去那倒還讓他略微心安，可是她怎么可能不去呢？她那么急切地要把母親嫁出去，甚至不惜做母親的陪嫁，不惜親自為她色誘一個男人?？伤敲葱。趺磿@樣，怎么會這樣？他越發(fā)痛心疾首，就仿佛這女孩是他的女兒，而他有充分的責(zé)任制止她的墮落。

他在黑暗中想象著她這十五年的時光，從小被父親拋棄，一個做清潔工的母親帶著她長大，這么多年里她是怎么過來的啊。難怪他第一次見她就詫異于她眼睛里過于熟稔的眼風(fēng)，那樣的風(fēng)情一定是她從小就學(xué)會就拿手的，因為她需要它。她對這樣一個母親自然是愛的，愛她所有的苦難與卑賤，甚至不惜舍身飼虎?？墒牵蠹s從心底她也是憎惡她的吧，憎惡她是清潔工憎惡她像小丑，可是她越是憎惡她便越是愛她，這種愛和憎惡同樣劇烈。以至于她不得不開始考慮這樣一個策略，找一個可靠的男人，讓母親帶著她出嫁，或者毋寧說是她帶著母親出嫁，還可以說是她們母女二人同時嫁給一個男人。

他在黑暗中翻身坐起，用手堵著自己的胸口，他覺得那里像是撕開之后又在里面塞滿了石頭。然后，他坐在黑暗中，開始無聲地流淚。

再到海棠林已經(jīng)是三天后的晚上了。李心藤整整三天兩夜沒有出門，其間冰箱里的食物都已經(jīng)吃光喝盡了，他心甘情愿做一個被困在沙漠里的人也不愿出門，他好像很享受這種虐待似的。三天之后的黃昏他晃蕩著兩條腿終于出門了，他坐在公園的石椅上，饑餓，孤獨，焦慮讓他看起來像剛被狂風(fēng)暴雨侵蝕過的礁石，正孤獨地看著身邊來往的船只，卻哪只船都帶不走他。

天黑了，他從石椅上站起來，似乎又猶豫了幾分鐘才向海棠林的方向走去。一走進(jìn)海棠林他便聽見里面歌舞升平，又是那幾支他都能背下來的舞曲，看來這世界離了他真是連顆螺絲都沒有少，照樣轉(zhuǎn)得很好。看來他無論是挨餓還是挨孤獨都是白挨了。他走到自己常駐的那把長椅前坐了下來，前面的平地上仍然是那對雷打不動的男女，女人身上仍然是那條雷打不動的裙子。他努力把背挺直，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然后拼命用眼角的余光掃著幾米開外的那條椅子，那條椅子是空的。他的背徒然便塌了下來，他扭過臉又朝那椅子看了幾眼，確實，那里是空的。那女孩今晚沒有來，也或許，這三天里她都沒有來。她根本就不打算再來。很顯然，他羞辱了她和她的母親。

重慶寧廠古鎮(zhèn)—古碼頭與古民居

他悵然若失，似乎拒絕比接受更讓他有罪惡感。他眼睛還木木地看著那對跳舞的男女，事實上他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渾身的器官好像都關(guān)閉了，連音樂都流不進(jìn)去了。他就那么坐著，好像什么都沒有去想，直到舞曲結(jié)束，幾個稀稀拉拉的觀眾開始往回走，準(zhǔn)備回到溫暖的家中溫暖的床上。跳舞的男人和跳舞的女人不知說了幾句什么，然后男人也不帶音箱就先走了。路燈下就剩下了女人和音箱。她繞著空地轉(zhuǎn)了一圈，低頭看著那些灌木叢，不時再回頭打量著音箱，再頗為警惕地看看周圍。他坐在椅子上看著她，像在看著一幕啞劇。他猜想她是不是想把音箱藏在灌木叢里，明天早晨再來??？

她繞了一圈又站在了場地中央，她好像并不急于離開，相反，她仍然意猶未盡的樣子，再次打開了音箱，只不過聲音壓得很低。她嘴里哼著這樂曲，腳下又開始劃圈。他坐在那里忽然便又是悲傷又是憤怒，這么晚了她還不回家，也不想想她那女兒此刻在做什么。那女孩現(xiàn)在在哪里？他心里又開始絞痛，真的還不如讓她做他的干女兒，讓她和他在一起生活倒比她這母親更合適?？墒?，他知道那女孩是有條件的，她必須攜帶著她的母親。

李心藤忽然站了起來，毅然朝那片路燈籠罩下的空地走去。跳舞的女人沒想到周圍還有人，嚇了一大跳。李心藤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著她，她看起來有四十多歲了，眼睛下面嘴唇周圍都是皺紋，為了晚上的舞會她還化了一層劣質(zhì)的妝，打了雪白的粉底，涂了圈口紅，兩根樣式古老的劉海還用什么發(fā)膠定了型，紋絲不動地貼在額頭上。他想起了女孩說過的話，我只是不想讓她再跳舞，不想讓她再像個小丑。他的眼淚幾乎又要下來了，女人往后退了兩步，好像怕他會強奸她。他笑笑，說，我每天晚上來看你跳舞，你跳得很好。女人一聽頓時羞澀而驕傲地笑了，看著他說，你呢，你會跳嗎，怎么從來沒見你跳過呢？他說，我不會。

她打量著他，一邊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邊熱情洋溢地說，我教你，從明天開始就教你。他想問，那你那舞伴呢，但忍住了。她那雷達(dá)般的目光讓他不寒而栗，他甚至懷疑她那偵探般的女兒是不是已經(jīng)把他的詳情匯報給了她，或者她根本不需要匯報，只兩眼之間便看穿了他，退休公務(wù)員，有穩(wěn)定的退休金，有房子無兒無女，至于性生活，看他的體格也不是完全過不了的。一時間他簡直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所有老寡婦的首選了，這讓他惶恐而得意。

他說，這么晚還不回家，家里沒有孩子嗎？她過于急切地解釋著，我只有一個女兒，很懂事，嗯，我和我丈夫離婚時她才五歲，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剛下晚自習(xí)，她會自己騎車回家的。

她連自己的婚史都抖落了出來，好像他們兩個是在婚姻介紹所里遇見的，她有義務(wù)聲明自己可是個單身。然而她并不就此善罷甘休，她還在繼續(xù)，其實跳舞是項很好的運動，很鍛煉氣質(zhì)的。說到這里她把脖子往上挺了四十五度，額頭上的劉海像鋼絲一樣動都沒動。她又說，我每晚出來跳跳舞覺得身體都好了很多，你真的應(yīng)該學(xué)習(xí)一下，可以把你老伴拉出來一起學(xué)，呵呵，當(dāng)然你如果有老伴的話。她說老伴本身已經(jīng)讓他有些生氣了，他可是連婚都沒結(jié)過的人，怎么一步就跳到老伴了。

重慶寧廠古鎮(zhèn)—河灘上的石頭

不僅如此，她還好像看死了他是個可憐的鰥夫，不然不會這么深更半夜地和她在這里周旋。

他絕望而悲憫地想，和這樣一個女人，這樣一個女人躺在一張床上會是什么感覺？或者和這樣一個女人躺在一張床上做幌子，然后，趁她不在的時候，他再和她那未成年的女兒行點實質(zhì)性的？天哪，他居然已經(jīng)想到了這里，他居然已經(jīng)開始設(shè)想，假如娶了這個女人將會是怎樣的下場。

他簡直無法饒恕自己，他居然真的開始主動和這個女人搭訕，一副真要泡她的樣子。

女人果然是有了被泡的的得意感。這時候她忽然像如夢方醒一般把音箱的音樂調(diào)大了些，她伸出兩只手做擁抱狀，對他說，來，我現(xiàn)在就教你好不好。他后退了一步。她又往前一步，來嘛來嘛，我現(xiàn)在就教你，這是慢三的舞曲，來你跟著我走就好，咚嚓嚓咚嚓嚓，就這樣走。他又后退了兩步，她兩手撲空，眼睛里有了些許哀怨，但很快，她不再邀請他了，她懷抱著一個假想中的男人開始起舞，她一邊獨自跳一邊偷眼看著他，看他有沒有被她的舞姿迷倒。

看他還是站著不動，她跳到音箱前按了快進(jìn)，她說，教你這個吧，倫巴舞。倫巴的音樂響起來了，她開始一邊扭屁股一邊用兩只手劃圓圈，表示正與假想中的男人拉著手。她往左扭了幾步又往右扭了幾步，嘴里還激昂地替自己打著拍子，恰恰恰，恰恰恰。他都不忍心聽了?？吹贸鲞@應(yīng)該是她自以為最拿手的舞蹈了，所以她急于在他面前甩出這招殺手锏來，恨不得一招就能致他于死地。人嘛，只要有招用慣的本事都是舍不得不用的。她一邊扭屁股一邊對他拋媚眼。他看著這媚眼好生熟悉，再一想，竟是在她女兒那見過。他一陣駭然，心里卻忍不住想，這么深的夜，女孩現(xiàn)在在哪，是不是已經(jīng)獨自回家了。

夜已經(jīng)深了，海棠林里一共站著三個人。獨自跳舞的女人，呆呆站著的男人，還有躲在海棠林里正看著他們的女孩。

六

一周沒來海棠林竟有了些恍如隔世的感覺。從那兩棵巨大的樹底下穿過的時候，他竟然有些緊張，就像一個背叛了山林的山賊忍不住又要回來看看這里的一草一木。

海棠依舊，落英疏淡，月在庭花舊欄角。他踩著花下的月影一步步向著那飄渺的音樂走去，就像要走進(jìn)一座月光下的海市蜃樓。夜晚的舞臺上依舊是那兩個熟悉的人影，他甚至懷疑他就是幾年不踏進(jìn)這海棠林，他們依舊會在這里跳下去跳下去，好像他們已經(jīng)是這海棠林里的一部分器官了，割都割不掉。他忽然想，再過很多年，也許這跳舞的男人和女人連同他自己都老了死了，而這海棠林卻還會一直長下去，一直就這樣，在無涯的時光中花開花落。還有什么比人更脆弱。他在那張鋪著落花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像個萬分熟稔的觀眾一樣看著那對起舞的男女。女人依舊是那條紫色長裙，他忽然又一陣心酸，他甚至想，即使他不能娶這女人總也可以做點慈善的事情，那就是為她捐贈兩條跳舞時穿的裙子。如果他真的送她裙子，她會怎樣，會不會覺得這是一種雙重的羞辱？

女人的臉在燈光下看上去分外慘白，大約是擦了更多的粉，嘴唇也分外鮮艷油膩，看起來就像一個帶著面具的歌舞伎。李心藤好像看到了她在這面具下面一邊跳舞一邊流淚，她也是人。他慌忙把眼睛移開，迅速朝幾米開外的那張椅子上看了一眼，那里沒有人，那張椅子上是空的。他悵然若失，整個人都感覺空蕩蕩的，似乎一陣風(fēng)過來就能把他卷走。前面的男女開始跳探戈，借著男人的手臂女人劇烈地把頭甩到前面再甩到后面，后翻前側(cè)，她紋絲不動的頭發(fā)都被甩散了，于是她蓬著頭以一種夸張的幅度跳著這支探戈，似乎她現(xiàn)在的每一個舞步都是空前絕后的，都是無與倫比的。就在那一瞬間里，李心藤的眼睛有些濕潤了，就在剛才她披頭散發(fā)的一剎那他忽然覺得，這絕望中的女人踩著那個卑賤的自己跳舞，她真正像一個藝術(shù)家了。他想，就讓她這樣跳下去其實又有什么不好，美丑無相，把任何一件事情做到極致了也便是藝術(shù)罷。

他似乎替她解脫了些，更準(zhǔn)確地說，是她替他解脫了，不管怎樣他心里的疼痛開始有所緩解。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后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踩著樹葉走過來了。他猛然回頭，卻是那女孩帶著一個年輕男人走過來了，她看了他一眼，然后帶著那男人走到另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兩個人像看電影一樣一邊看前面一邊不時低頭竊竊私語。李心藤的背拔得直直的，他努力不去看他們，可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把那年輕男人的全貌瀏覽在心了。他看起來也就二十來歲，頭發(fā)很長，穿著一件面料發(fā)亮的黑色襯衣，緊身牛仔褲，腳上是一雙紅色的運動鞋。看起來不像是學(xué)生。這么短短幾天她就有男朋友了？怎么認(rèn)識這樣一個男人？她居然把他帶過來像看免費演出一樣觀賞母親跳舞？

整個海棠林在夜晚散發(fā)著一種爛熟水果才有的香味，沉甸甸地往下墜。他感覺自己也化身其中，隨著這氣息往黑夜的深處墜去。前面那對男女還在不顧一切地跳舞，身邊這對年輕的男女正像戀人一樣低語竊笑，只有他的魂魄像只孤獨的蝙蝠一樣飛翔在他們的頭頂卻無從接近。這對母女都曾經(jīng)向他投靠的，可是他推開她們，現(xiàn)在，難道她們都在向他報復(fù)？他想，這女孩把這男人帶到海棠林大約只是為了讓他能看到吧。他呆呆坐著，直到身邊的男女站了起來，他們不等跳舞結(jié)束就向海棠林外走去。李心藤猶豫了一下，悄悄起身跟在了他們后面，他像個特工一樣躡手躡腳地跟蹤著他們。在月光下他看到他們一起走到了那兩棵大樹下面，年輕男人的手搭在了女孩腰上，女孩沒有拒絕，他就這樣摟著她繼續(xù)往前走。

他沒有勇氣再跟蹤下去了，他靠在一棵大樹上像受傷了一樣喘著氣。就在剛才看到男人把手搭上去的一瞬，他真想跳過去制止他?？墒撬麩o法分清這種角色，是他親眼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在和別的男人偷情，還是他的女兒在和人偷情。他只能這樣靠在樹干上喘氣。

晚上他躺在床上夜不能寐，那只小小的乳房又在他手心里復(fù)活了，它不僅復(fù)活了，還長出了四肢長成了一個人形，就躺在他的手心里。他能感覺到她的體溫，就像是，有一條臍帶連在她和他的手心里。那是一個好姑娘，他憐惜著她，想抱著她入睡，可是不行，她不停地把自己的血液注進(jìn)他的身體里以至于讓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著，簡直要把他煮熟了。他在黑暗中懊惱地翻身坐起，又想起了那晚女孩子對他說的那些話，以后你還可以這樣，摸我。他簡直要捶胸頓足了，就像是眼睜睜地看著到手的鴨子飛到別人的盤子里了。

在黑暗中他不能不再一次承認(rèn)自己的猥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猥瑣，可是現(xiàn)在他真的很享受這種猥瑣。他開始意淫那只乳房，意淫成功之后他又覺得對不起她，對不起那個小姑娘，于是他又開始哭泣?？蘖艘粫钟X得那女孩真是風(fēng)騷下賤，居然幾天之內(nèi)就找了個不入流的男人，那男人除了年輕還有什么？充其量就是個街上的小混混而已。這樣一想他又有些恨她了，覺得光意淫是不夠的，她還應(yīng)該被他強奸。似乎這樣才夠懲罰她。

最后，天光放亮的時候，他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總結(jié)了一句話，這樣一個女孩為什么要讓她來到世上，好像來到這世上就是為了受苦。似乎這樣一想，就為自己整晚上的所作所為都找到了合理的借口。

下午他就開始叮囑自己，今晚絕不再去海棠林了，永遠(yuǎn)不再去了。那對母女和他根本就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們和誰在一起都和他無關(guān)。可是等到天徹底黑下來的時候，他身體里那只可怕的生物鐘又開始催促他，它好像永久性地被遺留在海棠林里了，一遍一遍招魂似地呼喚他走進(jìn)海棠林。最后，他決定不再勉強自己，出門，幽靈似地向海棠林方向飄去。

他一路幻想著，今晚她會不會再來，如果再來是不是一個人？如果她一個人坐在那里，他是不是應(yīng)該走過去和她說點什么?？墒钦f什么呢？讓你母親嫁給我吧，你們都住到我家里吧，此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不行，他無法接受他和這對母女像妻妾一樣共同生活在一起，那樣他會覺得自己不堪得像個老妖怪。或者，他娶了她的母親，然后真正把她當(dāng)成一個女兒對待，供她讀書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墒?，如果這樣，他又為什么要娶她那小丑般的母親給他丟臉。他打了四十年的光棍而不肯將就，那已經(jīng)可以充分說明他的品位和節(jié)操了，怎么能老了老了卻翻船在這樣一對母女身上？

當(dāng)他真的走進(jìn)海棠林走到長椅前時才發(fā)現(xiàn)，他所有的設(shè)想都是白費力氣。旁邊那條長椅上已經(jīng)有人了，是兩個。女孩今晚又帶著那男人來了。他們緊緊靠在一起，在月光下看上去真是一對惟妙惟肖的戀人。他冷笑，心里卻再一次怒氣沖天，沒有理由地覺得眼前這個年輕男人是闖進(jìn)了他的自留地，他分明是在自己家里捉奸的感覺，他不能不屈辱。他決定不再逗留，連屁股都沒坐熱，他就站起來拂袖而去。

等跌跌撞撞地逃出海棠林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滿臉是淚，他抱住一棵樹開始哀哀哭泣，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孩子。他抱住大樹流著淚發(fā)誓，以后再不踏進(jìn)這海棠林半步，他一定要把這邪惡的海棠林戒掉。

整整四天他沒有靠近海棠林，似乎那是一處不祥的墓地，埋葬了他的一部分肢體。他拼命給自己找事做，想把自己忙成一堵銅墻鐵壁。趁退休老友的老婆出門在外，他大清早就賴在了人家家里，吃飯時間也不走，歪在沙發(fā)上等著老友給他端茶倒水，看起來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第四天老友的老婆回來了，他無法再滯留下去，只好一個人流浪街頭。

到第五天晚上他熬到十點鐘的時候，終于如坐針氈地離開了沙發(fā)。他得出去一趟。他對自己說，就這一次了，絕對是最后一次了，下不為例。終究抵擋不住海棠林里的誘惑，他又一次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門。夜深了，公園里幾乎已經(jīng)看不到人了，不知道海棠林里的那對母女還在不在那里。那母親倒是像公園里的石獅子一樣巋然不動，關(guān)鍵是那女孩這幾天還來嗎？來的時候還帶著那男人嗎？也許她只是一個人坐在那里等著他。他加快了腳步。好像前面真的有個人在等著他。

重慶寧廠古鎮(zhèn)—臨河老街

四處看不到一個人影，黑漆漆的樹上有凄厲的鳥叫，他一個人從那些樹影里穿過的時候竟有些陰森的感覺?？熳叩胶Ｌ牧诌吷狭耍屑?xì)辨別著還有沒有音樂聲從里面?zhèn)鞒鰜?。就在這時候海棠林里忽然跑出了兩個人影，和他迎面撞上了，他吃了一驚，就著月光他認(rèn)出，跑在前面的是那女孩，跑在后面的是那個她帶到海棠林的年輕男人。女孩也看到他了，不過她沒有做稍許停留，只看了他一眼就從他身邊跑過去了。后面那個男人沒有看他，緊跟著也跑過去了。那男人不時想拉住女孩，女孩一甩手就掙開了繼續(xù)往前跑。

李心藤站在月光下猶豫了幾秒鐘，便朝著兩個人跟了過去。他跟他們保持了一段距離，在夜色里他看不清他們的臉，只能看到兩個黢黑的人影像皮影一樣在快速移動。他唯恐跟丟了，也跟著他們跑起來，跑幾步又氣喘吁吁地停下來。這時他發(fā)現(xiàn)，跑在最前面的女孩不時回頭張望一下，不知是在看那年輕男人還是在看他。這多少有點神秘的挑釁意味，他一步都不敢停留，只覺得自己像一尾魚，在黑暗中被女孩牢牢釣住了。只能跟著她走。

就這樣跑跑停停，三個人繞過了半個公園還沒有停下的意思，這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女孩正向公園里那片槐樹林跑去。他心里莫名地緊張了一下。

前面就是那片茂密的槐樹林了。這是公園里最茂密最幽靜的一片樹林。樹很老，樹冠都連在一起了，白天的時候樹下面濃蔭匝地，有一種異常陰森的感覺。李心藤熟悉這公園的每一個角落，夏天的時候他喜歡坐在這些槐樹下乘涼。因為常年不見陽光的緣故，地上長著一層厚厚的青苔，坐在上面又濕又滑。偶爾還能在大樹下看到成簇的蘑菇。他悄悄尾隨著他們向槐樹林跑去。

進(jìn)了槐樹林女孩不再跑了，男人追了上去，兩個人好像在爭吵什么，他聽不清，便又往前挪了幾步。現(xiàn)在他離他們不過幾米遠(yuǎn)了，吵了幾句女孩忽然又跑了起來。他突然想，難道這幾天他不在的時候她都要帶著這男人過來嗎？為什么？是為了給他看嗎？那見不到他的時候她其實是多么失望啊。這讓他忽然有了一點得意，又徒生出一種肅穆的責(zé)任感來，一定要跟著她才好，她只是一個小女孩。只是現(xiàn)在，她究竟要做什么，她和這個男人究竟怎么了。他又覺得此刻她像個無法捕捉到的鬼魅，這讓他有些莫名的恐懼。前面兩個人已經(jīng)消失在濃密陰森的槐樹林深處了了。他打了個寒顫，然后也朝那片陰森的黑暗摸索過去。

一走過去他便聽見了女孩的尖叫聲，叫聲在幽深的密林里回蕩著，像水波似的攪出一串余音。他跌跌撞撞地尋找著這聲音的出處，終于，他在一棵大樹后面看到了他們。就著樹葉縫隙間漏下來的星星點點的月光他看清了那兩個人正滾在地上。一個在躲，另一個撲了上去。他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黑暗，他看清楚了，那個被摁在地上的是女孩，撲在她身上的是那個男人。女孩嘴里還在不停地叫，后來她不叫了，只是大口喘氣。男人嘴里一邊咒罵著什么，一邊在扯她的衣服。他躲在大樹后，就在離他們兩米開外的地方看著他們。星星點點的月光從樹葉縫隙間篩落下來，他明白眼前這是怎么回事了，他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他應(yīng)該去救她。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發(fā)現(xiàn)，被男人壓在下面的女孩不再掙扎不再動了，她甚至有點順從地躺在那里，只是她不看那男人，頭向他這邊側(cè)著。他看到男人已經(jīng)剝掉了女孩的褲子，然后他又脫下了自己的褲子，他穿著襯衣光著屁股站在那里，李心藤甚至都能看到他屁股發(fā)出的釉質(zhì)的光澤。

李心藤有些頭暈，又有些惡心，但是他一步都邁不出去了，他無聲無息地站在那里，扶著一棵大樹喘氣。即使在黑暗中，他都能感覺到自己身上黏著什么，就像有兩顆眼睛正黏在他身上，他甩都甩不掉。這時，男人把女孩的兩條腿分開了，女孩不掙扎，仍然一動不動地側(cè)著臉，李心藤忽然明白了，她在看著他。他像個觀眾一樣即將目睹一場強奸，而真正的觀眾，卻是那個被強奸的女主人公。她把他引過來，大約就是為了讓他目睹這場她一手策劃的強奸吧。

他和他們之間只有幾步之遙，現(xiàn)在還來得及，他可以走過去救她，他可以拼了命和那男人廝打在一起，他完全做得到?？墒?，他沒有動，他死死抱著那棵樹看著他們，似乎樹林里正刮著一場颶風(fēng)，他只要松開手就會被刮跑。

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就像黑暗中的另一棵樹。

他身體死死貼著樹干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兩個人。他渾身在劇烈發(fā)抖，他看著男人的屁股和女孩的大腿，感覺到自己下面已經(jīng)堅硬如鐵了。他張大嘴巴像尾瀕死的魚一樣喘氣，興奮而殘忍。就在男人插進(jìn)女孩身體的那一瞬間，李心藤覺得褲子里一陣溫?zé)?，他射了?/p>

女孩從始到終一直把頭扭向他這邊，她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那個姿勢太堅硬太倔強了，以至于使她起來就像一條昂起頭的蛇，邪惡而悲愴。

他全身瑟瑟發(fā)抖，閉著眼睛把臉埋在了大樹上。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他再次發(fā)著抖朝那個方向看過去時，發(fā)現(xiàn)那里只有女孩一個人了，她還是那個姿勢躺在那里，沒有穿衣服，光著下身，兩條大腿像銀魚一樣發(fā)著光。他驚恐地看到，她的臉仍然那樣牢牢側(cè)著，她仍然在欣賞著他的一舉一動。像個真正的觀眾。

就在這個時候，就著星星點點的月光，他忽然看到她臉上竟掛著一絲堅硬的微笑。他再也站立不穩(wěn)，弓下腰，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