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清
(金陵科技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1169)
兩部公案戲智判的對比
——《魯齋郎》與《威尼斯商人》
張國清
(金陵科技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1169)
文章從文本分析的角度,采取對比研究的方法,重點對《魯齋郎》與《威尼斯商人》的智判情節(jié)、智判諸元素、特點等進行對比分析,目的是揭示中西方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與文化特色。
智判;執(zhí)法者;智判對象;文化傳統(tǒng)
“公案”最初是指公堂和官衙里的案桌,后來指官府里的案牘和經(jīng)辦的案件。在文學領(lǐng)域里,人們把描寫執(zhí)法者斷獄、判定是非的劇本稱為公案戲。其突出特點是,從法律案件單純敘述法理,轉(zhuǎn)而為將法理與執(zhí)法者的人格及斷案時的倫理背景融二為一,以藝術(shù)的形式展開故事情節(jié),達到特定的寫作目的。其中,創(chuàng)作者所依托的載體人物——執(zhí)法者的性格逐步生動起來,他們不只善良、正義,而且智慧超群、深謀遠慮,而正是他們超人的智慧才使“不可能”變成“可能”,使氣焰囂張的惡徒由主動轉(zhuǎn)為被動,最后受到應(yīng)有的懲罰。如元雜劇《魯齋郎》與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里的包拯和鮑西亞,就是這類人物的典型代表。在劇作中,他們的出場使沖突的解決有了轉(zhuǎn)機,而且也使判案環(huán)節(jié)成為公案戲的要點和出彩之處,特別是其中的“智判”環(huán)節(jié),即執(zhí)法者依靠自身的智慧將歹徒繩之以法的過程,尤其精彩,引人注目。本文重點對《魯齋郎》與《威尼斯商人》的智判情節(jié)、智判諸元素、特點等進行對比。揭示中西方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
(一)智判時代背景的對比
《魯齋郎》產(chǎn)生于十三世紀的中國元代。蒙元是多民族、多文化統(tǒng)一的封建王朝,蒙元歷代帝王站在狹隘的民族主義立場上,最大限度地維護蒙古民族的利益和特權(quán),最大限度地加強對漢族的壓迫與控制,造成了元代法律制度的不平衡狀態(tài)。《元史·刑法志》規(guī)定:“諸蒙古人與漢人爭,毆漢人,漢人勿還報,許訴于有司?!薄叭缬羞`犯之人,嚴刑斷罪。”[1]750漢人告狀,必須到蒙古官員那里聽憑處置。元代刑法規(guī)定“殺人者死”,但同時又稱:“諸蒙古人因爭及乘醉毆死漢人者,斷罰出征,并全征燒埋銀。”[1]750“殺人者死”對蒙古人是一句空話。即使連盜竊的懲罰也有很大區(qū)別,漢人盜竊要黥面,甚至如果漢人官員給蒙古人黥了面也要治罪。而四等人制度更是蒙元統(tǒng)治中原的基石,它給了蒙古人太多的特權(quán)?!锻ㄖ茥l格》記載:“(蒙古人)以強凌弱,以寡害眾,妄興橫事,羅織平民,騙其家私,奪占妻女,甚則害傷性命,不可勝言?!盵2]造成了蒙元社會的空前黑暗和腐敗,助長了蒙古野蠻殘暴之民族的劣根性惡性膨脹。因此,元雜劇中以魯齋郎、葛彪、劉衙內(nèi)等為代表的權(quán)豪勢要為非作歹、驕橫跋扈、為所欲為。不僅如此,清官們想使他們得到應(yīng)有的懲處卻無法可依。作為通俗的文藝形式,元雜劇真實地反映了這一社會狀況并予以抗爭,其中的智判方法雖然表面上違背了統(tǒng)治者制定的法律,卻符合廣大人民群眾的愿望和利益。所以公案戲里的包拯采用智判的方法,也是在元代特權(quán)階級大量存在、階級不平等的條件下的權(quán)宜之計。
經(jīng)過伊麗莎白女王長達半個世紀的統(tǒng)治,十六世紀的英國政治持續(xù)穩(wěn)定,經(jīng)濟持續(xù)繁榮,新興資產(chǎn)階級已經(jīng)登上歷史舞臺,人文主義思想也得以廣泛傳播。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就是在這一背景下產(chǎn)生的。隨著商業(yè)活動和海外貿(mào)易的日益繁榮,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著名商業(yè)城市威尼斯,已儼然成為早期現(xiàn)代市民社會的縮影。在新的理想社會秩序中,自由競爭、權(quán)利至上、契約自由等觀念成為威尼斯法律所竭力捍衛(wèi)的基本理念。作品中的人物安東尼奧與夏洛克之間的契約糾紛,就是在此背景之下發(fā)生的?!肮舨荒茏兏傻囊?guī)定,因為威尼斯的繁榮,完全倚賴著各國人民的來往通商,要是剝奪了異邦人應(yīng)享的權(quán)利,一定會使人對威尼斯的法治精神發(fā)生重大的懷疑。”[3]64也就是說,威尼斯是一個高度法治的城邦,嚴格秉承司法獨立的原則。而劇中鮑西婭對夏洛克的懲罰性判決恰恰建立在后者的異邦人的身份之上:“威尼斯的法律規(guī)定:凡是一個異邦人企圖用直接或間接手段,謀害任何公民,查明確有實據(jù)者,他的財產(chǎn)的半數(shù)應(yīng)當歸受害的一方所有,其余的半數(shù)沒入公庫,犯罪者的生命悉聽公爵處置,他人不得過問?!盵3]82顯然,威尼斯的法律雖然恪守了契約自由的原則,卻沒有奉行政治平等的原則。
由此觀之,時代背景、社會政治制度決定了智判的性質(zhì),也決定了智判所采取的具體方法。
(二)智判環(huán)節(jié)的對比
盡管《魯齋郎》和《威尼斯商人》這兩部戲劇所處的國別不同、時代不同,但它們卻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執(zhí)法者都采用了一些小計謀、小手段,都有一個非常精彩的智判環(huán)節(jié)。
《魯齋郎》寫權(quán)貴魯齋郎先后強奪了銀匠李四和孔目張珪之妻,致使兩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四個孩子流離失所,險些喪命,幸遇包公外出訪察民情,將他們收留并教養(yǎng)成人。包公查訪案情,將趨炎附勢、瀆職枉法的鄭州和許州州官革職聽參,命將魯齋郎打入囚車,押回京師處治。包公一路尋思,要在祭祀大典之前,取得皇上御筆親批斬決寵臣魯齋郎,須得想個良策。回到京師,包公連夜趕寫外出訪察奏折,在各地奸紳惡吏欄目后,又添上“于許、鄭二州境內(nèi),察得‘魚齊即’一犯,殘害百姓,強搶婦女,逼死人命,罪大惡極,擬斬決”一段話。次日早朝,包公呈上奏折,皇上看過,當即在“擬斬決”下面用朱筆批了“可”字。包公拿到皇上御批,回衙后即在“魚”字下面添上“日”字,“齊”字下添了一個“小”字,“即”字上添了一點,這樣,“魚齊即”便成了“魯齋郎”。包公借皇上之手殺掉了皇上的寵臣,為除奸去惡找到了法律的保護,把惡人押上了斷頭臺。
《威尼斯商人》寫商人安東尼奧為了幫助好友巴薩尼奧成婚,向猶太人高利貸者夏洛克借了三千金幣。夏洛克因為平時安東尼奧借給別人錢不要利息,影響了他的生意,又侮辱過他,所以借機報復(fù),在借約上戲言三個月期滿還不上錢,就從安東尼奧身上割下一磅肉抵債。安東尼奧因船失事,不能如期還錢,夏洛克就提起公訴,理直氣壯地要求法庭“按約處罰”,并慷慨激昂地回絕了公爵的規(guī)勸。主動權(quán)在夏洛克手里,他就是要安東尼奧履行借約、治他于死地。在故事陷入僵局之時,鮑西婭假扮法官上場。她先勸夏洛克“慈悲一點”,又堅決拒絕了巴薩尼奧“把法律稍微變通一下”的要求,接著又讓夏洛克明確表示不答應(yīng)三倍還錢的態(tài)度,之后,則讓夏洛克“去請外科醫(yī)生來替安東尼奧堵住傷口,免得他流血而死”[3]79。夏洛克在不知不覺之間,已陷入“一個異邦人企圖用直接或間接手段,謀害任何公民,他的財產(chǎn)的半數(shù)應(yīng)當歸受害人所有,其余的沒入公庫,犯罪者的生命悉聽公爵處置”[3]82的境地。正當夏洛克神氣活現(xiàn)、得意忘形,其它人都陷于絕望時,鮑西婭抓住了“割肉不許流血”、割一磅肉不能差“一絲一毫”契約上的兩個漏洞,使夏洛克陷于被動,把法律的懲罰統(tǒng)統(tǒng)加到他身上。
由以上敘述看,兩者在性質(zhì)上都應(yīng)屬于公案戲,均反映了一定的社會生活內(nèi)容,且執(zhí)法人的斷案方式均類似于文字游戲,其效果臻于至妙。然而,細心的讀者會從這些表象中發(fā)現(xiàn):包公雖然也是基于“殺人者死”的原則,但斷案的完成最終依靠的還是皇上;鮑西亞雖然是一個假扮的法官,但她斷案依靠的是人人遵守的威尼斯法律。
(三)智判環(huán)節(jié)在全劇所占比重的對比
元雜劇基本上是一本四折或另有一個楔子,篇幅不是很長?!遏旪S郎》全劇四折,主要人物是張珪,四折的內(nèi)容僅由其一人獨唱,其間穿插的科白也主要是他與李四、魯齋郎的對話,而包公出場介紹張珪出家后的情節(jié)和智斬魯齋郎的過程,全部放在了第四折的科白里,而且只由包公的一段獨白進行交待。這一安排,形成了整體與部分的鮮明對照。整部劇本共11 777個字,而智判情節(jié)的介紹僅用了246個字,只占全劇字數(shù)的百分之二。這樣看來,這一比例似乎游離了“包待制智斬魯齋郎”這個題目,其實不然,這種處理正是由于主題的需要;《威尼斯商人》全劇五幕,而智判情節(jié)占用整整一幕的篇幅,而且這一幕基本是由主要人物鮑西亞和夏洛克的對話組成,通過對話,展示了法庭之上雙方的語言交鋒和智慧角逐。以漢字計算,整部劇本共44 406個字,其中第四幕7 842個字,占全劇字數(shù)的百分之十八。這種篇幅比例的結(jié)果,基本上決定了劇作的性質(zhì):《魯齋郎》更傾向于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社會劇,而《威尼斯商人》則傾向于處理糾紛的公案戲。
(四)智判環(huán)節(jié)在劇作中地位和作用的對比
在內(nèi)容上,公案戲應(yīng)當以調(diào)查、偵破、審理過程為主,有驚險的故事情節(jié)和場面,情節(jié)曲折,善設(shè)懸念?!遏旪S郎》的主要內(nèi)容并不是這些,而是極力暴露和批判社會的黑暗,無情地揭露封建皇權(quán)背景下地痞流氓的專橫跋扈,揭示統(tǒng)治者道德品質(zhì)的卑鄙齷齪。而其智判情節(jié)在全部作品中所占的比重,又決定了智判在劇作中的地位和作用只能屬于次要情節(jié),起到的只是補充主題的作用,在整個故事中起到的作用就是達成了大團圓結(jié)局;《威尼斯商人》的主要內(nèi)容反映的是十六世紀文藝復(fù)興時期兩個教派之間的斗爭,其中斷案情節(jié)是整部劇作的最高潮,是作品的主要情節(jié),對揭示和強化作品主題具有重要意義。
智判元素是指在智判過程中影響斷案程序的因素,主要包括執(zhí)法者的身份、被執(zhí)法者的身份、智判的具體手段和智判體現(xiàn)的矛盾沖突等。
(一)執(zhí)法者身份的對比
包公是《魯齋郎》中的執(zhí)法者。包公是歷史上現(xiàn)實存在的人物,《宋史·包拯列傳》載:包拯一生多為地方官,因政聲顯著,授兵部員外郎,權(quán)至開封府,遷右司郎中,后遷諫議大夫,權(quán)御史中丞,秉公執(zhí)法,斷案如神,民仰為父母?!罢⒊瘎傄?,貴戚宦官為之斂手,聞?wù)呓詰勚?。人以包拯笑比黃河清,童稚婦女皆知其名,呼曰包待制;京師為之語曰:‘關(guān)節(jié)不到,有閻羅包老。’舊制:凡訟訴不得經(jīng)造庭下,拯開正門使得至前陳曲直,吏不敢欺。”[4]據(jù)傅惜華《元代雜劇全目》載,元代公案戲約百種以上,現(xiàn)存26種,署名的作家劇作有15種,無名氏的劇作11種,而其中以包公為執(zhí)法官的就有《蝴蝶夢》、《后庭花》、《生金閣》、《灰闌記》、《陳州糶米》、《合同文字》等。其中塑造的包公形象與史書記載基本相同,但更突出的不是他的剛正不阿,而是他的聰明睿智,如《后庭花》、《灰闌記》強調(diào)的是“智勘”,《生金閣》、《合同文字》、《陳州糶米》等強調(diào)的是“智賺”,《魯齋郎》也是“智斬”。這表明,面對這些棘手的案件,以剛正不阿著稱的包公,已經(jīng)不能用正規(guī)的法律渠道解決問題,甚而不得不采用“賺”和“瞞”的方式。這樣一來,就在“立朝剛毅,貴戚宦官為之斂手”這一點上有所削弱了。需要注意的是,這是有違史實的,但它是藝術(shù)的真實,因為它再現(xiàn)的是元代那個特定時代的現(xiàn)實生活。
鮑西亞是《威尼斯商人》中假扮的執(zhí)法者,她代行的是真法官培拉里奧博士的職責。雖然她是作家虛構(gòu)的人物,但并不是一個虛無縹緲的人物,她的性格和資質(zhì)是現(xiàn)實的。當她設(shè)計為夏洛克挖陷阱要按法律辦事時,夏洛克不止一次地贊揚說:“一個但尼爾來做法官了!真的是但尼爾再世!聰明的青年法官啊,我真佩服你!”[3]77而當夏洛克逐漸由主動變?yōu)楸粍訒r,葛來西安諾重復(fù)了這樣的話:“一個再世的但尼爾,一個但尼爾!猶太人!現(xiàn)在你可掉在我的手里了,你這異教徒!”“好一個但尼爾,一個再世的但尼爾!謝謝你,猶太人,你教會我說這句話?!盵3]81但尼爾是以色列傳說中的士師,以善于斷案而著稱。那么,鮑西亞所展示的就是一個真法官但尼爾的身份、性格和資質(zhì)。
這兩部劇作反映的都是社會的上層建筑,一個是中國的公堂,一個是西方的法庭;而執(zhí)法者一個是真法官,一個是假法官。不管是公堂,還是法庭,都是評判善惡是非、操縱生殺大權(quán)的神圣殿堂。自古以來,在中國,公堂上的主角都是男子,女性根本無法涉足。此外,封建時代的中國不是法治社會,皇帝的權(quán)力在法律之上。也就是說,在公堂上,皇帝就是法。包公雖然是真法官,但面對皇帝的寵臣,即使罪犯惡貫滿盈,也不能按照正常的法律程序?qū)⑵淅K之以法??梢?,中國封建社會時期的皇權(quán)至高無上的觀念是怎樣的根深蒂固。
而在威尼斯的法庭之上,莎士比亞偏偏讓其筆下的女主人公鮑西亞成為評判善惡美丑的主體。鮑西亞從她的表兄培拉里奧博士那里獲得了介紹信和法官衣服,假扮成來自羅馬的年輕且頗有學問的法官來到威尼斯法庭,確切地講,她是假法官。但就是這位女扮男裝的假法官,在法庭上巧妙地運用法律手段為被告辯護成功,讓原告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處于十六世紀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英國,高高在上的是伊麗莎白一世,她智慧超人、治國有方,有遠見有策略,鼓勵并支持對外貿(mào)易。因此在她統(tǒng)治期間,英國達到了空前的政治穩(wěn)定和經(jīng)濟繁榮??梢姡勘葋喪峭耆凑债敃r的社會背景條件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他不僅倡導(dǎo)法律意識,更要贊美女人的智慧。
(二)智判對象身份的對比
《魯齋郎》故事的本事并不見于史傳,也沒有相應(yīng)的文獻記載,魯齋郎就是作者根據(jù)現(xiàn)實虛構(gòu)出來的一個人物。首先,魯齋郎是一個流氓惡棍,是元代這一特定的畸形社會的產(chǎn)物。在第一折的上場詩里,魯齋郎就自畫了一幅肖像:“花花太歲為第一,浪子喪門再沒雙。街市小民聞吾怕,則我是權(quán)豪勢要魯齋郎?!盵5]544道出了自家出身,自稱為“權(quán)豪勢要”?!靶」傧庸傩〔蛔觯玉R瘦不騎,但行處引的是花腿閑漢,彈弓粘竿,鷂兒小鷂,每日飛鷹走犬,街市閑行。但見人家好的玩器,怎么他倒有,我倒無,我則借三日玩看了,第四日便還他,也不壞了他的。人家有那駿馬雕鞍,我使人牽來,則騎三日,第四日便還他,也不壞了他的?!盵5]544勾勒出了一副流氓無賴、街市惡霸的可恥嘴臉。他惡跡昭彰,連官員都讓他三分。當銀匠李四被魯齋郎搶走了妻子,到鄭州六案孔目張珪那里告狀的時候,張珪一聽要告的是魯齋郎,頓時就泄了氣:
【仙呂】【端正好】被論人有勢權(quán),原告人無門下,你便不良會可跳塔輪鍘,那一個官司敢把勾頭押?提起他名兒也怕。
【幺篇】你不如休和他爭,忍氣吞聲罷;別尋個家中寶、省力的渾家。說那個魯齋郎,膽有天來大。他為臣不守法,將官府敢欺壓,將妻女敢奪拿,將百姓敢蹅踏,赤緊的他官職大的忒稀詫!
其次,魯齋郎的靠山是當時至高無上的皇帝。雖然“齋郎”只是陪伴皇上祭祀宗廟社稷的執(zhí)事,距權(quán)豪勢要還相差甚遠,但他卻靠著陪皇郊祀的機會和一手捕捉飛鳥的本事,深得皇上的寵愛。魯齋郎便有恃無恐,橫行鄉(xiāng)里,強搶民婦,欺壓百姓,作惡多端:“小官魯齋郎是也。隨朝數(shù)載,謝圣恩可憐,除授今職。”[5]544而當張珪也被強要了妻子時,他無可奈何地對妻子說:“他嫌官小不做,嫌馬瘦不騎,動不動挑人眼、剔人骨、剝?nèi)似?。他便要我張珪人頭,不怕我不就送去與他;如今只要你做個夫人,也還算是好的?!鄙踔涟哑拮颖粖Z的責任賴在自身漂亮上。
【南呂】【一枝花】全失了人倫天地心,倚仗著惡黨兇徒勢,活支剌娘兒雙拆散,生各札夫婦兩分離。
【梁州第七】他憑著惡哏哏威風赳赳,全不怕碧澄澄天網(wǎng)恢恢。一夜間摸不著陳摶睡,不分喜怒,不辨高低。弄的我身亡家破,財散人離,對渾家又不敢說是談非,行行里只淚眼愁眉。
再者,魯齋郎還是元代特有的四等人中享有打死人不償命的蒙古人。劇本雖然假托宋代,實則是元代社會的縮影。因為其中顯示的道德衰朽、政治黑暗、風氣日下的現(xiàn)實,正是元代社會的主流走向。而面對魯齋郎這種人,在皇帝就是法的封建專制時代,要靠正常的法律程序達到懲治他的目的是絕對不可能的。所以,包公只能采用“智斬”以達到為民除害的目的。
夏洛克首先是一個典型的高利貸者。在生意場上,他堅守“只要不是偷竊,會打算盤總是好事”的信條以謀求高利,他要本金“像母羊生小羊一樣快快生息”[3]19,同時,他又將“縛得牢,跑不了”奉為千古不滅的至理名言。這一身份,造就了他唯利是圖、貪婪成性的性格。其次,他又是一個猶太人,一個生活在基督徒社會里的被稱作“殺人狗”、長袍常被吐上唾沫的異教徒。他曾這樣指責以安東尼奧為首的基督徒:“曾經(jīng)羞辱過我,奪去我?guī)资f塊錢的生意,譏笑著我的虧蝕,挖苦著我的盈余,侮辱我的民族,破壞我的買賣,離間我的朋友,煽動我的仇敵;他的理由是什么?只因為我是一個猶太人。”[3]17長期遭受種族歧視和宗教壓迫使夏洛克形成了冷酷無情的性格,這一性格使得他時刻迫切地尋找報仇的機會。唯利是圖與冷酷無情本可統(tǒng)一于商人一身,然而,當它們體現(xiàn)在夏洛克與安東尼奧的矛盾時,夏洛克的冷酷壓倒了他的貪婪,為了復(fù)仇,他寧愿舍棄本利甚至家產(chǎn),要從活人身上割下一磅肉來。這似乎不合常理,但這正是種族歧視和宗教壓迫造成的后果。“照約處罰”是夏洛克要求得到做人尊嚴與公平的利器,他雖然冷酷,卻沒有犯法。從情理上看,他的請求有悖人情;從法理上看,他的訴訟請求也是合理的。面對這一個棘手的對手,鮑西亞只能在契約上做文章、找漏洞,達到救人的目的。
(三)智判具體手段的對比
由于智判的執(zhí)行者和智判對象身份的差異,智判手段也呈現(xiàn)出同中有異的特點。作為官司審判,語言交鋒成為其最主要的斗爭方式,法理依據(jù)和邏輯推理是其重要的審理手段,而尋找和利用語言上的漏洞是辯論中擊倒對手的有力武器。在《魯齋郎》和《威尼斯商人》這兩部作品中,執(zhí)法人的智判環(huán)節(jié)都是借助了語言手段,達到了戰(zhàn)勝對方的目的。下面是包公交代的智判細節(jié):
想魯齋郎惡極罪大,老夫在圣人前奏過:有一人乃是“魚齊即”,苦害良民,強奪人家妻女,犯法百端。圣人大怒,即便判了斬字,將此人押赴市曹,明正典刑。到得次日,宣魯齋郎。老夫回奏道:“他做了違條犯法的事,昨已斬了?!笔ト舜篌@道:“他有甚罪斬了?”老夫奏道:“他一生擄掠百姓,強奪人家妻女,是御筆親判斬字,殺壞了也。”圣人不信,“將文書來我看。”豈知“魚齊即”三字,魚字下邊添個日字,齊字下邊添個小字,即字上邊添一點。圣人見了,道:“苦害良民,犯人魯齋郎,合該斬首。”被老夫智斬了魯齋郎,與民除害。
顯然是利用了語言文字的特點進行的智判。下面是《威尼斯商人》智判的細節(jié):
夏洛克:我要求得到根據(jù)法律屬于我的東西。
巴薩尼奧:我愿出十倍于安東尼奧的借款,請您把法律稍為變更一下,使我們能夠救出安東尼奧的生命。
鮑西婭:請用你的腦袋想一想,先生。我們不能變更法律,要是變更了一條法律,那么人們還會要變更別的法律的。
夏洛克:噢,聰明年輕的法官??!
鮑西婭:讓我看一看借約,就是安東尼奧向你許下的諾言。
夏活克:給您。
鮑西婭:我明白了。根據(jù)法律,夏洛克可以得到一磅肉,由他從最靠近安東尼奧心臟的部位割下來。慈悲一點吧!讓我撕毀這張借約吧。不能撕?那么,安東尼奧,你做好準備;夏洛克,拿起你的刀子準備割肉吧。
鮑西婭:你帶來了稱肉的器具嗎?
夏洛克:是的。我把一切都準備好了。
鮑西婭:夏洛克,你是否請了醫(yī)生來給安東尼奧止血呢?
夏洛克:借約上可沒有這一條。
……
夏洛克:我們是在浪費時間。
鮑西婭:割走你要的那一磅肉嗎!我宣布法庭許可你,法律判給你。
(夏洛克走向安東尼奧,準備動他的刀子。)
鮑西婭:且慢!事情還沒完。安東尼奧許諾給你他身上的一磅肉。但是他并沒有答應(yīng)給你他身上的任何一滴血。要是你讓他身上的血流下一滴,你將失去你所有的土地和財產(chǎn)。
格拉西安諾:啊正直的法官!你聽著,猶太人,啊博學的法官。
夏洛克:法律上是這樣說的嗎?
鮑西婭:這就是法律。你要求公正,那么就讓你得到公正嗎,比你要求的還要多!
鮑西亞同樣是在語言上下功夫。
但容易看出,二者在具體方法上的區(qū)別也是很明顯的。包公利用了漢字可以添加筆畫的特點,巧借圣旨之威達到了“智”斬。包公面對有皇帝撐腰、喪盡天良而無人敢惹的權(quán)豪勢要,難以利用正常的法律手段,只得采用欺瞞的手段,冒著欺君罔上的死罪,把“魯齋郎”三個字改為“魚齊即”,羅列其罪惡并上報皇上,等皇上批了“斬”字后再巧妙地添加筆劃,最終把惡人押上了斷頭臺;而當整個威尼斯法庭上上下下面對夏洛克“照約處罰”的堅決要求而無計可施時,鮑西亞則從契約本身入手,抓住了其中的漏洞:“條約上明明寫著‘一磅肉’,沒有允許你取他的一滴血,所以你只準割肉不準出血……也不準割得超過或是不足一磅的重量?!盵3]80-81鮑西亞緊緊抓住了契約中“一磅肉”這個字眼,咬文嚼字,有效地利用了合同的行文漏洞,成功地制止了夏洛克毫無人道的報復(fù)行為,并對其繩之以法,確確實實地做到了“照約處罰”。
(四)矛盾沖突的對比
《魯齋郎》矛盾沖突雙方的關(guān)系比較復(fù)雜。從人物階層這個角度看,皇帝、魯齋郎與張珪、包公之間的沖突不是統(tǒng)治者內(nèi)部的沖突;從人物階級的角度講,銀匠李四與魯齋郎的沖突屬于階級沖突。但是,他們之間的沖突并非因為權(quán)力爭奪,而是正義與非正義、道德與非道德之間的交鋒。這樣看來,戲劇沖突是在以皇帝和魯齋郎為首的惡勢力與李四、張珪和包公為代表的正義勢力之間展開的,用階級的觀點、階層的觀點觀照這一作品是有局限的。
《威尼斯商人》的矛盾沖突首先是經(jīng)濟利益沖突,其次是教派沖突。劇本反映了資本主義早期商業(yè)資產(chǎn)階級與高利貸者之間的矛盾。當時新興的商業(yè)資產(chǎn)階級以海外貿(mào)易為重要經(jīng)營手段,他們認為商業(yè)貿(mào)易是一種體面的行業(yè)。而高利貸是從封建社會流傳下來的舊式的贏利方式,受到新興商業(yè)資產(chǎn)階級的蔑視。商業(yè)資產(chǎn)階級由于經(jīng)營的需要離不開借貸,這就難免與高利貸者產(chǎn)生經(jīng)濟利益上的沖突,安東尼奧與夏洛克的沖突,正是這種社會矛盾的反映。安東尼奧與夏洛克的矛盾,根本上是經(jīng)濟利益上的沖突。但其中也雜有民族和宗教的矛盾。從這個方面來說,夏洛克是一個受歧視的民族的代表。劇中的正面人物宣揚“基督教的精神”,把猶太人說成“異教徒”,反映了基督教徒與猶太教徒的矛盾,以及對猶太人的民族和宗教偏見,從夏洛克的口中,就能聽到反對這種偏見的呼聲。這一點不可忽視。
首先,智判的最后達成,體現(xiàn)出的是中國文化強烈的厚生愛民意識??粗厝说纳?,維護人民生存利益,一直是中國文化要表現(xiàn)的人文精神。盡管包公面臨的困難如何強大,盡管處理這樣的案子會給自己帶來災(zāi)難,盡管他沒有利用法律手段而采用了欺騙的手段,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堅持了“為民除害”的信念,圓滿地解決了問題;其次,智判手段的不合常情,體現(xiàn)了中國封建時代君權(quán)至上的傳統(tǒng)觀念和頑固的長官意識。一個不見品節(jié)的陪祭人員,竟然以權(quán)豪勢要自居,并橫行霸道無惡不作,正是因為有皇上撐腰。同樣,面對一個高官的奴才,下屬們也會表現(xiàn)出足夠的尊敬,這就是狗仗人勢的別一種說法;第三,智判手段的不合理性,一方面寄托了中國人民企盼清官廉吏的社會理想,一方面反映了異族統(tǒng)治者輕視文化的惡習。人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承受著來自各方面的壓迫和剝削,他們有一種素樸而幼稚的要求,就是通過清官廉吏實現(xiàn)自己懲惡揚善的理想,這就是歷代公案文學作品呼喚包公形象的原因;第四,智判體現(xiàn)了廣大人民群眾邪不壓正的心理訴求。作為通俗文學的元雜劇,它直接面向社會大眾來表演。它的通俗性、群眾性的特質(zhì)決定了元雜劇必須符合群眾的審美觀點,必須要表現(xiàn)群眾的意愿、理性、是非觀念和人生哲理。具體體現(xiàn)在作品中,就是使用多種多樣的智判方式,使強權(quán)階層受到處罰,受冤群眾得到昭雪。
《威尼斯商人》的智判,首先體現(xiàn)了西方所強調(diào)的法律意識,這一點應(yīng)該得到肯定。智判的對象夏洛克抓住了法律條文要嚴守契約的規(guī)定,不依不饒地要從安東尼奧身上割“一磅肉”,這使得救援安東尼奧的人無計可施。而鮑西亞也是利用法律作武器,以“律師”的身份宣稱法律不可通融,“在威尼斯誰也沒有權(quán)力變更既成的法律;要是開了這一個惡例,以后誰都可以借口有例可援,什么壞事情都可以干了。”進而利用契約的漏洞,使得夏洛克不僅敗訴,而且全部財產(chǎn)全被沒收,還得改信基督教;其次還宣揚了基督徒對猶太人的勝利,有明顯的種族歧視傾向。夏洛克提起訴訟的原因,主要是受到了來自基督徒們的壓迫和歧視,他有理由要為自己的民族挽回尊嚴:“安東尼奧先生,好多次您在交易所里罵我,說為盤剝?nèi)±?,我總是忍氣吞聲,因為忍受迫害本來是我們民族的特色。您罵我異教徒,殺人的狗,把唾沫吐在我的猶太長袍上,只因為我用自己的錢博取幾個利息?!盵3]19從這番話里可以看出,夏洛克僅僅具有在威尼斯生存的權(quán)利,卻遠不具備威尼斯公民的資格,這就是西方社會由來已久的民族、種族歧視。由于它的存在,其所謂的法律意識、民主、自由就成了一個幌子。
通過對比,容易發(fā)現(xiàn)人類的情感、思維方式大致是相通的,這就是這兩部劇作在智判環(huán)節(jié)上有相同之處的原因,比如智判方法、智判結(jié)果;然而,由于不同國度不同民族各有自己獨特的政治制度、語言特點、欣賞習慣以及民族傳統(tǒng)等因素,使得這兩部作品中的智判在背景、內(nèi)容、執(zhí)法者的身份和智判對象的身份等各方面又是千差萬別的。由此可見,智判環(huán)節(jié)的對比在這兩部作品的比較研究領(lǐng)域里是占有一定分量的,因為它反映了東西方不同的文化特色。
[1] 宋濂.《元史》二十五史百衲本[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2] 方齡貴.通制條格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1:62.
[3] 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三)[M].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4] 脫脫.《宋史》二十五史百衲本[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962.
[5] 王學奇,吳振清,王靜竹.關(guān)漢卿全集校注[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
[責任編輯:王樂]
2013-12-20
金陵科技學院博士/引進人才科研啟動基金項目(jit-b-200914)
張國清(1964-),女,河北滄州人,金陵科技學院外國語學院教授,英語語言文學碩士。
I0-03;I053
A
1008-4657(2014)01-002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