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舒
(云南師范大學商學院,云南昆明,650500)
《麥克白》作為莎士比亞情節(jié)發(fā)展最迅速的悲劇,其成書于1605年,而詹姆斯一世于1603年繼英格蘭王位。傳說中,麥克白所害死的班柯即是斯圖亞特王朝的祖先。當我們細讀《麥克白》時,不難發(fā)現(xiàn)里面處處都有詹姆斯一世的影子,也可以從其中初窺莎士比亞的政治觀。在《麥克白》里,莎士比亞的政治觀集中表現(xiàn)于以下幾點:
史載,詹姆斯一世雖然性格粗魯且性取向有問題,但卻是個博學之士,對英格蘭文學的發(fā)展也予以了相應的關心和扶持。相傳他參觀牛津大學圖書館時曾望著圖書館的豐富藏書嘆道:“若我不是個國王,我愿做這兒的囚徒?!闭材匪挂皇罋J定了英文版的圣經,繼承了伊麗莎白一世的功業(yè),而且對于莎士比亞這樣的戲劇人士非常友善。尤其重要的是,他是一位男性國王。
因此,在劇中我們可以看到莎士比亞有相當露骨的奉迎意愿。他一方面宣揚了班柯的正直不阿,說班柯即使有利可圖也絕不逾越本分,雖然知道自己的子孫有可能繼承王位也堅持正義,麥克白在劇中是這樣贊揚班柯的品格的:
我對于班柯懷著深切的恐懼,他的高貴的天性中有一種使我生畏的東西;他是個敢作敢為的人,在他的無畏的精神上,又加上深沉的智慮,指導他的大勇在確有把握的時機行動。除了他以外,我什么人都不怕,只有他的存在卻使我惴惴不安;我的星宿給他罩住了,就像愷撒罩住了安東尼的星宿。[1]
他稱贊班柯有勇有謀,天性高貴。麥克白作為篡位者面對其他人時無所畏懼,但是面對他時卻非常害怕,甚至于認為班柯就像偉大的愷撒一樣,以至于殺他都不能采取正當的手段,而要像元老院刺殺那樣使用暗殺的伎倆來對付他。因此作為害死班柯的麥克白理所當然地要被放到弒君的被告席上,因為他既謀殺了原來的國王鄧肯,又謀殺了未來的國王的先祖。莎士比亞甚至隱瞞了歷史上班柯其實是麥克白弒君的同伙的事實,[2]而把他寫得正直不阿。劇中麥克白多次想要拉攏班柯,但是都被嚴辭拒絕。
在劇本中我們還可以注意到,對于當時英格蘭君主的描寫,莎士比亞不僅毫不吝惜地使用溢美之詞,甚至還有些矯情地暗示了英國君王的神性以迎合詹姆斯一世的“君權神授”觀。因此,在劇中,莎士比亞贊譽班柯子孫的描寫也非常直接,比如“兩棵金球,三根王杖”以及子孫連綿不絕的預言。
而原國王鄧肯的儲君馬爾康在初逃到英國的時候,英國國王禮遇有加,還派出大臣領兵一萬來幫助蘇格蘭王儲復國,粉飾這一干涉別國內政的侵略行為。在第四幕第三場,從馬爾康嘴里我們了解到鄧肯國王的神性:他可以像耶穌一樣治療醫(yī)生無法醫(yī)治的瘰疬,而且這種能力是可以繼承的;他還像耶穌一樣具有預言能力。這與詹姆斯一世當時的行為也有關系。宣稱“君權神授”的詹姆斯一世經常做這樣的事情來宣揚他“上帝之子”的特殊身份和王權的正統(tǒng)性。對于鄧肯被謀殺的情節(jié)據說也讓人想起詹姆斯一世生父被害的情節(jié),因此鄧肯雖然是庸碌無為,但是也被宣布具有無上的美德,“他的生前的美德,將要像天使一般發(fā)出喇叭一樣清澈的聲音”。
對于急于對國王歌功頌德的莎士比亞來說,這出宮廷劇中,麥克白夫人的形象塑造上也絕對不能有絲毫的正面形象,她必須是惡毒、卑下和不育的,以襯托出國王的正義和美德。作為這一切的鼓動者的麥克白夫人是不可寬恕的,即使沒有她的慫恿,即使她沒有直接下命令或者像殺鄧肯那樣急切地壓迫麥克白采取行動,她也無疑是樂見其成而且急于求成的。
妖魔化女巫是詹姆斯一世時期一個重要的標志,反映了當時社會文化的特點。許多流傳后世的資料所顯示,基督教對于非基督的“異端分子”都持著極其嚴厲甚至是殘酷的態(tài)度。公元357年,羅馬統(tǒng)治者君士坦提烏斯二世(Constantius Augustus)就曾經宣布:“禁止任何星象、通靈、巫術,各種魔法也予以禁止。加提人、魔法師等類人……今后不得再從事此類活動,民眾不得再求仙弄鬼?!盵3]如果違背禁令,宗教處罰會非常嚴厲。當時,君主與教會仍然掌握著生殺予奪的大權,輕率地處置人命。男性和女性都有可能被誣告為“魔法師”和“女巫”,并因此受到嚴厲的處罰。宗教裁判所對于“邪教”的懲罰到了后來,漸漸只用來對付那些被懷疑有異端思想的女人。對付這些女人,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宣布她們是瘋子或者是巫婆,向公眾公布他們的病征,并將她們隔離起來或者燒死——這無疑是阻止“瘋癲病毒”傳播的有效手段。
在中世紀末期文藝復興初期,對魔鬼的恐懼源于當時人們對于現(xiàn)世的不安定的恐懼達到了高峰。換句話說,魔鬼的起源可以解釋為什么每個時代魔鬼這個概念都有所不同,這個現(xiàn)象除此以外是無法解釋的。也正是因為如此,生活越復雜,人們在生活中越痛苦、越悲傷,那么,魔鬼的概念也越加復雜,魔鬼也越加殘酷越加野蠻,見什么都要毀掉。[4]514文藝復興時期的地獄可能只是可怕的苦難的同義詞,而魔鬼在人們的眼中則是最最殘酷、挖空心思折磨人的劊子手。[4]515
人們更傾向于認為女人會是女巫而與魔鬼勾搭的原因是歐洲人自古就認為女人的身體因為有子宮而是空虛的、貪婪不知滿足的,容易被魔鬼引誘。因此涌現(xiàn)了大量類似“罪惡通過女人來到人間”“女人是罪惡的化身”“女人是萬惡之源”“女人的本性就是地獄之門”的言論。中世紀末人們開始關注瘋子、巫婆。這時候,人們對魔鬼的恐懼到了一個臨界點,因為這時候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給人們帶來了太多的不安,迫害女巫的活動恰恰說明了那個時代的生活并不如后世人們所想的那樣自由和幸福。
那個時代,人們認為女巫是魔鬼的代言人和同伴。莎士比亞所生活的時代,也就是1490到1650年之間,正是對女巫迫害最為嚴重的時候。由于教皇英諾森三世在1484年頒布了懲巫訓諭書,無辜的女人只要被冠以“女巫”之名,就是她身敗名裂甚至命喪黃泉之時。人們用肯定會被判有罪的方法來判斷她們是否為女巫,一旦被認定為女巫,就會被施以斬首和火燒之刑。
1478年亨利?!び⑺沟佟ね欣锼购脱鸥鳌な┢諅惛窬幹酥摹杜字N》,書中認為女巫與魔鬼私通,通過這種方式,女巫獲得魔鬼和性方面的超自然能力。[4]510這本書影響巨大,在迫害女巫的運動中起了極大的煽動和理論指導作用。從根本來說,該書指證那些所謂的女巫的罪過就是否定基督教的權威。海涅就認為劇中女巫的形象有著異教的色彩,首先這些巫者是這個社會的“他者”:看來不像住在地球上的人,卻又在地球上。其次是她們的異教性,她們不是基督教一神教的產物,而是來自北歐神話:
古代北方傳奇中的那些不可思議的婦人,顯然是奧丁大神的侍女,可畏的凌虛仙子,她們飄蕩在戰(zhàn)場上空,決定著戰(zhàn)爭的勝負,應當被看作人類命運的真正主宰者,因為在好戰(zhàn)的北方,人類命運首先取決于刀兵的消弭。[5]63
不知道為什么海涅會這么認為。但筆者更趨向于認為,如果從原型意象來說,三位女巫更像仍然是被認為異教的希臘神話中追逐俄瑞斯特斯的復仇三女神。因為在挪威神話中,奧丁神的侍女是有九位的,而且在麥克白再次向這三個人詢問命運之時,也確實出現(xiàn)了赫卡忒。只是在希臘神話中,復仇三女神是舉著火把與毒蛇為伍日夜不息的可怕追逐者,但這里麥克白夫婦何嘗不是像俄瑞斯特斯那樣日夜被良心拷問著,不可自拔,以致“殺死了睡眠”?麥克白夫人不也是因為內心良知的逼問而發(fā)瘋死去?
對神秘學頗有研究的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即后來的英國國王詹姆斯一世,1597年發(fā)表了諸如《惡魔研究》等一系列的“學術論文”。在王權與神權的雙重作用下對女巫的迫害達到了一個高潮。詹姆斯一世因為是天主教徒,他上臺后大肆反對新教教徒,而且對于女巫尤其厭惡。羅素在《宗教與科學》中也曾經提到,詹姆斯一世在從丹麥歸來的航行中,曾經遭遇一次海上風暴,后來他自以為非常成功地發(fā)現(xiàn)了那次風暴的起因。他抓到了一個叫費恩(Fian)的醫(yī)生,在酷刑逼迫下他被迫承認并作證風暴是由數百個女巫制造的。波爾頓(Burton)在《蘇格蘭歷史》一書中也曾經紀錄了“斯堪的納維亞(Scandinavian)的女巫們與蘇格蘭女巫聯(lián)成一體發(fā)功,增加了奇跡的強度,二者聯(lián)手完成了一個至關重要的魔法實驗”。費恩后來翻了供,而他因此遭受了更嚴厲的折磨——他的腿骨被打成幾節(jié)。為此,一直旁觀審判的詹姆斯一世發(fā)明了一種新的酷刑:拔掉受刑人的指甲,再把針刺入手指尖。這就是麥克白曾經說過三女巫會“放出狂風,讓它們向教堂猛擊;即使洶涌的波濤會把航海的船只顛覆吞噬”。此時莎士比亞處于創(chuàng)作的沉郁期,四大悲劇都是在這個時期創(chuàng)作的,他的筆調不再像喜劇時期那樣歡快輕松,而是變得謹慎多慮,神秘元素也時時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里。
在《麥克白》中,女巫的形象處處都體現(xiàn)著那個時代的特色,她們報復心強,不給栗子吃就使別人的船傾覆,驅使著怪物為她們服務,使用著例如毒肝、蛤蟆、蟒蛇、蠑螈、蝙蝠、巫尸、甚至是猶太人的肝、棄嬰和異族人的器官來制作巫藥以滿足她們罪惡的目的。她們召開姐妹聚會(甚至膽敢三位一體),她們的召喚的儀式挑釁著教會,幸災樂禍地傳達著冥府的命令。她們的存在消解了麥克白命運悲劇的崇高性:她們的狂舞和歌唱充滿了異教色彩,讓麥克白的行動看起來不像是古希臘的俄狄浦斯那樣無辜。這出劇引起人們恐懼和憐憫,“卡塔西斯”作用也就指向了它的真正價值所在——描繪了一個偉大人物墮落的過程。
莎士比亞劇中有許多這種類似于女巫的形。像在莎士比亞兩部歷史劇中都出現(xiàn)過的克麗奧佩托拉,她不會衰老并且色情意味濃厚,莎士比亞說她是“年齡不能使她衰老,習慣也腐蝕不了她的變化無常的伎倆;別的女人使人日久生厭,她卻越是給人滿足,越是使人饑渴”[6]36。因此能在愷撒死后再把安東尼勾引來。她在得知安東尼將要結婚時發(fā)出的一系列可怕的詛咒也非常類似于女巫的咒語??死飱W佩屈拉在聽到安東尼結婚后的詛咒“讓埃及溶解在尼羅河里,讓善良的人都變成蛇吧”,“即使我的半個埃及完全陸沉,變成鱗蛇棲息的池沼”[6]43。莎士比亞在《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里描繪的海倫也是利用別人的死亡而保持自己美貌的絕世美人。在他以血腥著稱的《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里,哥特女王塔摩拉的形象也具有代表性:“絕色的、有威儀的女人,一個充滿魅力的帝王氣象的人物,額頭上存留著墮落和神性的標志,眼睛里燃燒著一種洪水猛獸的淫欲,絕頂邪僻地渴嗜著紅色的鮮血”。[5]39以上三位不僅有著女巫的詛咒能力,而且都淫蕩、喜愛鮮血,或許這還與歐洲黑死病肆虐期間對女吸血鬼的恐懼有關。
麥克白夫人作為引誘麥克白犯罪的“第四位女巫”與三位女巫稍有不同,劇本中沒有指出她是否美貌,淫蕩更是一處都沒提到,在丈夫的眼里她確實嗜血,但那是為了幫助丈夫得到王位和使自己成為王后,甚至對于自己手上的血腥她還非常懼怕。在劇中更為明顯的是她相對于這個基督教社會的“他者”的特征,在謀殺的時候麥克白對于被殺死的兩個人的夢話所含的宗教語言發(fā)生了障礙,說不出“阿門”兩個字,無法向上帝祈求原諒。因為在基督教里,死前沒有向牧師懺悔是不可以上天堂的,這意味著麥克白對于鄧肯的靈魂也犯下了重罪。這對于被基督教從搖籃到墓地影響的他們來說是極大的罪孽。但是麥克白夫人卻顯得并不那么害怕,非但如此,在第一幕第五場麥克白夫人就已經表現(xiàn)出了她可以被判斷為女巫的所有特征:
報告鄧肯走進我這堡門來送死的烏鴉,它的叫聲是嘶啞的。來,注視著人類惡念的魔鬼們!解除我的女性的柔弱,用最兇惡的殘忍自頂至踵貫注在我的全身;凝結我的血液,不要讓憐憫鉆進我的心頭,不要讓天性中的惻隱搖動我的狠毒的決意!來,你們這些殺人的助手,你們無形的軀體散滿在空間,到處找尋為非作惡的機會,進入我的婦人的胸中,把我的乳水當作膽汁吧!來,陰沉的黑夜,用最昏暗的地獄中的濃煙罩住你自己,讓我的銳利的刀瞧不見它自己切開的傷口,讓青天不能從黑暗的重衾里探出頭來,高喊“住手,住手!”[1]271
這一段看起來很讓人吃驚和讓有基督教思想的人感到害怕,充滿了烏鴉、魔鬼、殘忍、狠毒、無形的軀體、黑夜、地獄、濃煙等黑色意象,麥克白夫人這段為自己鼓勵的說詞簡直就像是對魔鬼的召喚咒語,一段像山中女巫們煉藥時說的魔咒,與魔鬼締結協(xié)議。對于一個有高貴身份和基督教信仰的婦女來說,從她嘴里蹦出的這些驚世駭俗之論已經足夠給她扣上巫婆的帽子了。麥克白夫人的言說和行動,從一開始便與社會規(guī)范格格不入,更不用說是遵守了。也正因為這樣,她不會見容于社會,甚至自己的丈夫,他也會認為她太“邪惡”。
在這里麥克白夫人的“罪過”在于她沒有按照基督教教規(guī)來行事,莎士比亞將她的形象塑造成了“第四位女巫”,為了可能到來的兩個人的尊榮和地位,她不惜出賣靈魂給魔鬼,在基督教重壓下的古代蘇格蘭,這無疑是重罪,是無法得到原諒的。而莎士比亞對麥克白夫人的類似女巫的情節(jié)的描寫,不僅僅說明了麥克白本人此時心理發(fā)生漸變的一些誘因,更從側面體現(xiàn)了當時的迫害女巫運動波及范圍之廣,手段之嚴酷。
當然,作為統(tǒng)治者來說,無論是鼓吹“君權神授”還是迫害女巫,都是統(tǒng)治者轉移注意力,維護君主統(tǒng)治的一種手段,而莎士比亞作為“國王劇團”重要成員之一,這時的他,已在人生的成熟期,因此劇中也充滿了矛盾性。一方面順應需要奉迎國王,另一方面,他也延續(xù)了早期歷史劇時期的勇氣,揭露出英國王室更迭過程中黑暗的一面。只是在現(xiàn)實與理想的沖突中,莎士比亞還是沒有找到出路,仍然回到理想君主統(tǒng)治的美夢中,所以《麥克白》作為一部政治劇,最后的結局還是奸徒佞臣得到應有的懲罰,而明君上位,世界一派和平。
[1] 〔英〕莎士比亞.莎士比亞戲?。嚎评麏W蘭納斯 約翰王 麥克白[M].朱生豪,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95,271.
[2] 〔英〕肯·繆爾.麥克白斯的素材[A].孫家繡.論莎士比亞四大悲劇.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389.
[3] 〔荷蘭〕彼得·李伯庚.歐洲文化史[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89.
[4] 〔德〕愛德華·博克斯.歐洲風化史·文藝復興時代[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514,515,510.
[5] 〔德〕海涅. 莎士比亞筆下的女角[M].溫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63,39.
[6] 〔英〕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10[M].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36,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