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淳
幾年前,在話劇《培爾·金特》演出的新聞發(fā)布會上,演員孫海英針對當今社會的浮躁情緒曾大呼“戲劇已死”,引起媒體及文藝界的一片嘩然。但時至今日,這種叫做“戲劇”的藝術形式顯然并未壽終正寢。全國各地的專業(yè)藝術院團盡管紛紛并軌、改制、不斷折騰、步履維艱,可多數(shù)仍在運轉或維持;各種名目的戲劇節(jié)、藝術節(jié)、匯演、評獎等活動大多自娛自樂,但依舊辦得有聲有色;一些民間游資借助文化“大繁榮、大發(fā)展”之機不擇手段地唯利是圖,但仍然以無知者無畏的勇氣打造了諸多非驢非馬的創(chuàng)新之作,令日漸清冷的劇場、舞臺平添了幾塊助焰的柴薪和幾炷熱鬧的香火——應該說,戲劇它還沒死!那么,戲劇“是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
戲?。ㄟ@里不包含“以歌舞演故事”的中國戲曲)曾經(jīng)不可置疑地“生存過”,甚至頗為輝煌地“生存過”。作為舶來品,話劇于二十世紀初的清末被引入中國。話劇伴隨著中國反封建的資產階級民主運動“辛亥革命”的浪潮,以傳播西方現(xiàn)代文明和弘揚新思想、新文化為己任,因而最初被稱之為“文明戲”。此后,在那風云變幻的歷史洪流中,歐陽予倩、洪深、田漢等一大批藝術精英又直面社會現(xiàn)實,不懈探索、實踐,終于完成了話劇藝術的本土化改造。至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郭沫若、老舍、曹禺為代表的戲劇大師們以其跨越時空的曠世才華樹起了一座座后人至今無法超越的藝術豐碑!《雷雨》、《茶館》、《屈原》等傳世經(jīng)典的誕生,標志著中國戲劇歷經(jīng)半個世紀的發(fā)展后走向成熟的第一個藝術高峰。
新中國成立后的近三十年中,盡管受當時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戲劇藝術的思想內涵趨于空泛,但從中央到地方各級專業(yè)戲劇藝術團體的建制規(guī)模,無疑為戲劇藝術的普及和發(fā)展提供了基本的物質保障。也正是基于這種體制的保障,五十年代一部契合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千萬不要忘記》和七十年代末一部彰顯民眾心聲的《于無聲處》才得以廣泛克隆、迅速傳播,這在信息傳遞手段極其有限的年代,創(chuàng)造了幾乎一夜之間紅遍大江南北的戲劇神話。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起,中國社會發(fā)生了深刻變化,曾經(jīng)作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文化”漸漸淡出了人們的日常生活,知識精英們又以啟蒙主義的姿態(tài)將五花八門的各種西方哲學思想、文藝思潮引入人們的視野,并在思想解放的精神盛宴中掀起了人文追求的熱潮。這一時期的戲劇更是以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深切的人文情懷開始對國家、民族、歷史、文化等進行全面解讀和深刻反思,并以自己獨特的表達形式呈現(xiàn)于觀眾面前?!恫苤病?、《桑樹坪紀事》、《小井胡同》、《狗兒爺涅槃》、《紅白喜事》、《田野又是青紗帳》等一部部厚重大氣的堅實佳作相繼問世,《絕對信號》、《野人》、《WM我們》、《蛾》等一大批具有先鋒意識和探索精神的作品也旗幟鮮明地閃亮登場。一時間,各種不同的藝術風格、流派異彩紛呈,不拘一格、天馬行空的思想火花交相輝映。與此同時,戲劇理論界也表現(xiàn)出空前的熱情與活躍,一場關于南北戲劇觀的大討論不僅占據(jù)了主流媒體的熱點話題,也引發(fā)了文藝理論界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中國的戲劇藝術迎來了自身發(fā)展的黃金期,并以鮮活的生命動能和健康、崇高的戲劇精神筑就了第二個藝術高峰!
然而,伴隨著政治、經(jīng)濟環(huán)境的改變,中國社會進入了“經(jīng)濟騰飛”的快車道。曾經(jīng)飽受貧困之苦的人們突然領略到了物質享受的無窮樂趣,從此開始了樂此不疲的孜孜以求,并在追逐物質利益的狂奔中似乎不知不覺地將靈魂遠遠丟在了身后……
與此同時,科學技術的迅猛發(fā)展和現(xiàn)代傳媒手段的推廣應用,也使人們體會到電源插頭所帶來的各種無微不至的精神滿足,一切都在簡單操作中化為娛樂的快感——娛樂成為精神世界的最高訴求。這種訴求是如此的強烈,使得更多的人們選擇“寧愿做一頭快樂的豬也不愿做一個痛苦的思想者”。于是,各種形式的“快餐文化”應運而生,以宣泄和釋放為目的的消費文化鋪天蓋地,這一切,標志著中國文化進入了大眾消費文化時期,即從政治文化、啟蒙文化向娛樂文化的轉變。其基本特征就是以大眾傳播媒介為渠道,以市場化運作為手段,以追求利潤(收視率和票房)為最高目的。
值此娛樂時代,人們審美活動原有的那種精神凈化、心靈滋養(yǎng)功能受到徹底顛覆,曾經(jīng)以人的精神升華為旨歸的審美活動不得不讓位于生理感官的宣泄與滿足。藝術的認識功能、教育功能甚至審美功能都被弱化乃至拋棄,唯一堅挺不敗的是花樣翻新的感官刺激和變化萬千的游戲意識所構成的娛樂功能。
值此娛樂時代,那種曾經(jīng)高揚著人文理想、追求深刻與崇高的戲劇藝術已顯然不合時宜。人們不再有耐心和興趣坐在劇場里品味藝術、感悟人生,劇場只是他們“辛勤工作”之余消遣娛樂或宣泄壓力的茶樓、酒肆。戲劇從作為審美對象的藝術品蛻變?yōu)閮H供娛樂消遣的商品,而戲劇本身則如過氣的明星還在千方百計地做著南轅北轍的最后努力。于是,戲劇的思想內涵和精神追求被急功近利、曲意逢迎所占據(jù),以戲劇性的矛盾沖突組織結構的戲劇情節(jié)被支離破碎的小品段子和插科打諢的“說口”、“噱頭”所取代,以致失去了原有的精神內核,只有空虛與浮躁充斥其間……
當今戲劇盡管偶有佳作鳳毛麟角般閃現(xiàn),但總體而言,被閹割了文化精神的戲劇,只剩下靈魂出竅后或華麗或寒酸的軀殼,時而寄居在各大門戶網(wǎng)站的“娛樂”名下招搖撞騙,時而退居在幾個一線繁華都市霓虹閃爍的夜幕里奄奄一息……
中國戲劇在跨入新世紀的狂歡之后,已度過了它的百年時光。面對從“戲劇危機”到“戲劇已死”的聲聲嘆惋,如果我們無視中國戲劇曾經(jīng)創(chuàng)造的藝術成就與歷史價值是良心出了問題,如果我們期盼中國戲劇還能再現(xiàn)昔日的轟動與輝煌則是腦子出了問題。
簡言之:戲劇,消解在娛樂時代!
阿道斯·赫胥黎在其著名的反烏托邦作品《美麗的新世界》中曾警告人們,過度依戀那些使人喪失思考能力的科學技術,會在潛移默化中愛上這種無形的壓迫,最后我們將毀于自己所熱愛的東西……
尼爾·波茲曼則在《娛樂至死》中說:“有兩種方法可以讓文化精神枯萎,一種是奧威爾式的——文化成為一個監(jiān)獄,另一種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為一場滑稽戲……如果一個民族分心于繁雜瑣事,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義為娛樂的周而復始,如果嚴肅的公眾對話變成了幼稚的嬰兒語言,總之,如果人民蛻化為被動的受眾,而一切公共事務形同雜耍,那么這個民族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危在旦夕,文化滅亡的命運就在劫難逃?!?/p>
其實,科技的進步?jīng)Q非洪水猛獸,物質生活的改善更是理所當然。只是伴隨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科技的進步與提高是一種必然,而文化藝術的發(fā)展則并非如此,它的繁榮與衰敗完全取決于人的選擇以及如何運用手中掌握的科學技術這柄雙刃劍。
人類社會永遠是精神與物質、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體,始終在這兩極之間往復掙扎,在適者生存和人文理想的悖論中搖擺前行,就像一個永動器,當它全力趨近某一極時,接下來便是義無反顧地被另一極所吸引。人終歸是人,或許我們會摒棄做一頭快樂的豬,或許我們拒絕成為一個“娛樂至死”的物種——如此,我們有理由相信,當“后娛樂時代”到來時,人們的精神追求和審美意識也許會有另一番趣旨。如果戲劇還在,它所面臨的依然是哈姆雷特王子的問題:是生存還是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