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至簡：讓教育回歸最自然的狀態(tài)

一位是被廣大一線教師稱為教育專家的著名媒體人——陶繼新。他開設(shè)的“陶繼新對話名校長”欄目在全國校長中有很高的知名度。一位是有著14年學校管理經(jīng)驗的重慶鐵路中學校長黃興力。繁忙的管理工作中，黃興力仍然堅持上講臺給學生上課。

2014年春，這兩位教育人連續(xù)兩天在QQ上展開對話。對話從發(fā)生在校園中真實的故事說起，延伸到對于教育最本質(zhì)的思考——辦教育要從說真話開始；做教育要心存質(zhì)疑；教育要讓學生成為自我成長的主人；教育呼吁民主與開放；教育要去功利化……

QQ記錄洋洋灑灑上萬言，濃縮為本文，希望能為讀者奉上一份愉悅且引人深思的精神大餐。

真教育，從說真話開始

——由主持詞想到

黃興力：2014年元旦前夕，學校舉行文化節(jié)閉幕式暨迎新年演出。我看了學生的主持詞：“新春賀喜，讓新春的風吹進你的屋子，讓新春的雪飛進你的屋子?！辈幌矚g這樣的主持詞，沒有結(jié)合本校實際。重慶鐵路中學（簡稱鐵中）校園有雪嗎？我喜歡學生說他們自己的話，寫他們自己的心聲。發(fā)自內(nèi)心的聲音才能感動全場，假大空遲早要被唾棄。

陶繼新：學生的主持詞出現(xiàn)問題，有其深層次的原因：一是與當今作文教學上追求語句的華麗有關(guān)，二是與當今社會上的假大空也有著某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你的語言可以華彩迭章，也可以質(zhì)樸無華，但那是你自己的語系，是自然流淌出來的，而不是硬性擠出來的。寫作也是做人，寫作中也有教育。其實不止于寫作，做任何事情，都要追求真實自然，只有這樣，教育才算回歸到了它的本位，才算靠近了“知良知”的境界。

黃興力：唯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語言才是自然生動的、最美的。我們所追求的真教育就要從教孩子們說真話開始。校長和老師們要走近孩子，走進孩子的心靈，和他們呼吸在一起，和他們生動地一起活著，一起成長。有人說我有28萬的微博粉絲，玩微信、微視，看起來挺年輕、挺潮、挺時尚，這其實是因為我始終和孩子們在一起。老師因孩子們而青春，校園因師生們才春意盎然。雖然我的工作量很大，平均一天睡眠時間6小時，但因為干了我最喜歡的事業(yè)，做人行事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復雜事情簡單做，像孩子們一樣用清亮的眼睛看待我們的世界，就覺得永遠有活力，有激情。

陶繼新：欣賞您所說的“復雜事情簡單做”，大道至簡，這是一個不變的生命規(guī)則。周易有言：“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行位乎其中矣?！边@當是一種高層次的智慧。沒有智慧的人，會整天忙得團團轉(zhuǎn)，還解決不了關(guān)鍵性的問題；有智慧的人是舉重若輕，即使遇到相當棘手的問題，也會從容地解決，甚至會生成一種享受破解困難的心靈愉悅感。

教師的權(quán)威不在于聲色俱厲，而在于人格的高尚與智慧的豐盈；同理，校長的話語權(quán)不在于其有多么大的權(quán)力，而在于其與師生心魅相系的人格風范。我一直認為，教師與學生是不可欺的，他們個個有著一雙識別真?zhèn)蔚摹盎鹧劢鹁Α?。那些言行不一者，那些對師生不真誠的校長，師生個個心里明明白白。所以，看一個人的優(yōu)劣，不但要聽其口頭語言，看其書面語言，更要觀其行為語言?？鬃訛槭裁粗鲝垺熬佑G于言而敏于行”，就是高度重視了行為語言的意義與價值。校長的行為語言更為重要，因為它不僅彰顯其個體的人格高下，而且還會在學校里形成一種輻射力量。還是《大學》說得好：“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

放手讓學生成為成長的主人

——由運作“夢想團隊”想到

黃興力：孩子的潛能真的是巨大的。2013年，中英文化交流“夢想團隊”落戶我校，團隊采取企業(yè)的運作方式，有CEO，也有分工不同的部門經(jīng)理。我校有五位孩子在競聘管理團隊中脫穎而出。身為學生會主席的曹鷺同學自告奮勇當上CEO。他先在同學們中進行了一番摸底調(diào)查，又與4位部門經(jīng)理一起商量，最后決定在學校搞一次集文藝演出、英文交流、體育運動、休閑娛樂于一體的綜合性活動。

大家各有分工，有的組織活動，有的聯(lián)系場地和評委老師。跑市場的經(jīng)理任務(wù)最艱巨，“每次我們搞不定時，曹鷺出馬就能談下來。”團隊伙伴都很佩服這位CEO。

“其實，我也沒有什么訣竅，只是跟人談贊助的時候，站在對方的立場，考慮他們的需求。如果別人提出合理的建議，我會虛心接受，再做適當?shù)恼{(diào)整。”曹鷺說，這樣的方法在不少企業(yè)都很奏效。“還有一點就是打‘親情牌’，之前有家企業(yè)原本對我們這次活動興趣不濃，我去找他們談判時，聽出一位負責人是江津口音，就跟這位老鄉(xiāng)套近乎。于是，在這位老鄉(xiāng)的協(xié)調(diào)下，談判變得越來越順利?！?/p>

一個多月的時間，曹鷺帶著團隊成員聯(lián)系了眼鏡公司、英語培訓學校、藝術(shù)培訓學校等多家單位，一共拉到了9500元現(xiàn)金贊助和價值萬余元的物資贊助。

五位孩子組織了有兩千名學生參加的“夢想團隊”活動，搞得有聲有色。學校頭一次不花一分錢就舉辦了一場如此大型的活動?；顒雍?，五位孩子還捐贈給學校價值一萬元的體育器材。

實際上這五位孩子并不是全年級學業(yè)成績前茅的孩子，甚至有的成績中下，但是他們有組織能力和商業(yè)頭腦。孩子們?nèi)钡氖俏枧_，學校應該是每個孩子的舞臺，關(guān)注每一個孩子是我們的職業(yè)道德底線。在鐵中，體育節(jié)、藝術(shù)節(jié)不僅僅是特長生的競技臺，文化課堂也不僅僅是學習優(yōu)等生的展示平臺，整個校園都是每個孩子用生命盡情舞動的秀場！“沒有差生，只有差異”是我們鐵中人的信條。

陶繼新：學校教育對于學生來說，學習文本知識，他們的知識會逐漸豐富，可是，如果沒有實踐經(jīng)驗的積累，文本知識往往產(chǎn)生不了應有的作用。而一般學校，恰恰在實踐活動方面沒有為學生提供必需的舞臺。曹鷺等五位同學則顯示了其超乎尋常的能力與智慧。看來，不是學生不行，只要校長與教師相信學生，為他們提供生活實踐的平臺，他們就會創(chuàng)造出令人驚奇的成績。學生未來是要走向工作崗位的，是要在社會實踐中生存與發(fā)展的。如果在中學時代不進行這方面的訓練與培養(yǎng)，到大學繼續(xù)“重復昨天的故事”的話，就有可能在初入社會時出現(xiàn)問題。

人的智力呈現(xiàn)方式是多元的，這五位同學未必是學習特別好的學生，可是，在這方面他們卻有了更好的表現(xiàn)。所以，非常欣賞你們“沒有差生，只有差異”的理念。在這種教育理念下，會讓不同優(yōu)勢智能的學生，都找到自己的最佳發(fā)展區(qū)，都可以體驗取得成功的喜悅?？磥?，孔子所說的“因材施教”，不只是一種古老的“語錄”，也是融入現(xiàn)實依然光彩的真理。

做教育要心存質(zhì)疑精神

——由運動會上的創(chuàng)意表演想到

黃興力：前段時間，孩子們爭著要在運動會開幕儀式上進行富有創(chuàng)意的表演，表演的班級太多，學校只好硬性規(guī)定每班只能有3分鐘的表演時間。高三一個班的孩子在一位年輕老師的帶領(lǐng)下歡快起舞，3分鐘的時間到了，音樂停止了，班主任和孩子們居然不下場，硬是自己伴唱把節(jié)目演完。雖然他們違反了游戲規(guī)則，但我特別欣賞他們展現(xiàn)自我的精神。

這種表演都是被安排在主席臺前平壩表演。主席臺上是學校管理干部的就座席，能夠近距離觀看。大多數(shù)學生因為座位離得遠，看不清表演者，學生就往前面涌，引起會場的秩序混亂。

雖然每一個孩子都興高采烈，興奮不已，但我意識到這樣的安排有問題。因為，我們沒有站在孩子們的立場去設(shè)計這場特色表演展示。以后，能不能專門舉辦每個班每個孩子都能上場表演的特色展示？能不能把管理干部趕下主席臺，不設(shè)貴賓席，就把他們放在孩子們中間，讓他們和孩子們站在一起、歡笑在一起。主席臺就留著給孩子們節(jié)目展示用，讓全校每個孩子都能欣賞到別人的表演。我在大會上給孩子們致了歉。宣布以后學校管理干部不再就座前排或者主席臺上俯視孩子們的演出，把最好的觀看位置留給孩子們。由于很多節(jié)目沒有表演完畢，且很多學生因為遮擋沒看清楚，我宣布電教中心會后把孩子們的每一個節(jié)目都完整地錄制下來，讓大家好好欣賞。

陶繼新：很贊同您的觀點，學校之美，不在外表的華麗，而在是不是讓學生感受那份來自校長與教師的溫情。當學生走出校門、走向社會多年之后，學校留在他們記憶里的，往往不是學校的建筑多么美，課堂上學到了多少知識，而是他們在這所學校里有哪些精彩的展示。幾乎每一個人都有展示的欲望，可是，很多學校只是給了校長或幾個領(lǐng)導展示的舞臺，而沒有給孩子們騰出更多的地方展示他們的風采。那個年輕教師帶領(lǐng)學生違犯游戲規(guī)則的狂舞，則形象化地說明了這樣的展示對他們有何等的重要！

那場精彩展示雖留下了遺憾，可貴的是，您從中總結(jié)了教訓，從孩子的視角考慮了產(chǎn)生問題的原因，并思考了今后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其實，凡事想到孩子就錯不了。學生是學校的主體，當全校學生感到快樂的時候，得到更好發(fā)展的時候，學校不也就發(fā)展了嗎？所謂人本管理，更多應當是基于學生生命成長的管理，這既需要校長的管理智慧，更需要校長與教師的“學生情懷”。

黃興力：在鐵中，人人都是學校的管理者。學校設(shè)施上有安全隱患，有學生帶我去看，并質(zhì)問我：“校長，你認為這里安全嗎？”還有學生看到學校哪個地方有什么問題，直接拍照，然后發(fā)到我手機里。

陶繼新：學生敢于質(zhì)問校長，這在一般學校是不可思議的事情，這不但彰顯了他們的主人公意識，也說明他們心中的校長是可以發(fā)難的。因為從深層次上說，你們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讓鐵中辦得越來越好。可見，您在學生中已經(jīng)構(gòu)建了一種信任體系，而且還有了友情的基礎(chǔ)。

教育呼吁開放與民主

——由家長向智能手機宣戰(zhàn)想到

黃興力：如果有人問鐵中的氣質(zhì)是什么？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是開放與民主。

北京的一位朋友告訴我，我校的一件事居然成為北京市招考公務(wù)員的申論題。大意是“重慶鐵路中學黃興力校長遇到一件事，該校一位家長提出解決青少年手機依賴癥的辦法就是用傳統(tǒng)手機替代小孩手上的智能手機，他要為全校每一個孩子捐贈一部非智能手機，大概要40多萬。請?zhí)岢瞿愕囊娊狻薄?/p>

這件事的確發(fā)生過。這位家長要向智能手機宣戰(zhàn)，在2013年國慶節(jié)假期提出了自己的意愿。隨后，我通過騰訊微博、微信征求大家的意見。假期結(jié)束后的第一天，家長把購買的第一批40多部手機放到我辦公室。我們沒有主動請任何一家媒體到校報道，但我的騰訊微博當天被轉(zhuǎn)發(fā)了8萬次，引起了社會對手機依賴癥的關(guān)注。有20多家媒體到學校采訪，包括中央電視臺到校進行了4天的深度采訪。所有的采訪，我沒有給任何人做任何的導向，他們站在各自的角度，談各自對問題的看法，提出緩解青少年手機依賴癥的措施。后來，重慶電視臺《重慶發(fā)現(xiàn)》欄目破天荒地把不是主持人的我請進演播大廳，讓我接受電視訪談，而且是現(xiàn)場直播，所有的問題都來自當時的觀眾提問。那一次的現(xiàn)場直播，引起了社會的極大反響和好評。后來，我校的做法是沒有完全接納家長一刀切的建議，在征求學生家長和教師的意見后，只選擇初二某班做試驗。當然，這個班的選擇也是與學生、家長充分溝通、充分尊重他們意見的結(jié)果。

不是每個孩子的自控力都很強，孩子在這個年齡階段出現(xiàn)的這些特點也是極其正常和自然的，手機依賴癥的出現(xiàn)，不是智能手機的錯。關(guān)鍵在于我們應對撲面而來的科技信息時代是否做好了應有的準備。教育講科學、講民主，教育者也要以開放的心態(tài)去面對正在成長的孩子和日新月異的社會。

陶繼新：科技飛速發(fā)展給人們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問題。就說電視吧，小孩子幾乎都喜歡看動畫片，有些動畫片做得有意義又有藝術(shù)?？墒?，當孩子迷戀上動畫片之后，就很難自拔，以致不再喜歡讀書。這不是電視的錯，也不是動畫片的錯，而是我們?nèi)绾巫尯⒆诱_對待這些問題。我們家庭的做法有點極端，大女兒家里沒有電視，二女兒有電視卻沒有有線，我家電視是1992年買的，現(xiàn)在經(jīng)常不能用。這盡管有點極端，可是，卻產(chǎn)生了很好的效果。比如我大女兒的女兒，現(xiàn)在喜歡上了讀書，而且背誦了不少經(jīng)典，《論語》《道德經(jīng)》《大學》《中庸》《孟子》《離騷》《詩經(jīng)》及先秦散文、唐詩等已經(jīng)背誦了很多，寫作時感到特別輕松，心態(tài)也特別好。所以，我很欣賞你們學生家長為孩子買傳統(tǒng)功能手機的舉動，他的良苦用心，真是令人贊嘆！固然，人們可以有不同的看法，可是，如果不讓孩子在最有學習潛能的時候更好地學習，失去的還不只是對學習的熱愛，還有淡然的心境。作為教師與家長，對此必須有清醒的認識，也要有責任感。孩子只有一個青少年時代，如果貽誤了“學機”，真的會“少年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教育去功利化，需要一份堅守

——由畢業(yè)生對母校的眷戀想到

黃興力：陶老師，其實我做了這么多年的校長，有時候越來越感到困惑，因為理想和現(xiàn)實是有差距的。對于高完中學，社會一般市民就是只看學?？既×硕嗌偾迦A北大等重點大學的學生數(shù)。當然，高升學率和提高辦學質(zhì)量沒有本質(zhì)的矛盾。究竟要孩子的成長還是成績？在現(xiàn)階段，必須都得要，否則學校是無法生存的。辦學為了兩個更好的“生存”，一個是孩子們，一個是我和我的老師們。如果急功近利只為了我們自己暫時能夠生存下去，而去損傷孩子們能夠長久生存的能力，這是缺乏良心和不道德的。我時常提醒自己，看遠點，再看遠一點。在生源爭奪戰(zhàn)和追求高考一本率的瘋狂血拼的環(huán)境中，一定得清醒、清醒、再清醒，戴著鐐銬跳舞，我們同樣不能讓動作變形，讓自己失態(tài)，甚至變態(tài)。實際上，追求樸實無華的教育，讓教育回歸最自然的狀態(tài)，這是為了我們更好地生存，而且是長久地幸福地生存，包括我自己、教師和學生。

我深信，每一個畢業(yè)生從學校帶走的不僅僅是中考或高考分數(shù)，這些簡單的阿拉伯數(shù)字會在他們的人生旅途中逐漸飄散，而留在他們血液里、種植在他們心田里的是做人行事的善良、智慧、堅毅與執(zhí)著。

畢業(yè)生最能夠客觀評價一所學校，也許他（她）在校時，會對學校提出很多的意見甚至抱怨，多年后，卻越來越眷戀自己的母校，以母校為榮，并把自己的子女送回到母校就讀。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畢業(yè)生都非常關(guān)心鐵中的教育發(fā)展，一直不斷地與母校老師取得聯(lián)系，把母校當成是倦鳥的港灣，給學校提建議，甚至幫著學校招聘優(yōu)秀的大學畢業(yè)生。

陶繼新：孔子說：“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彼裕嬲辛贾?、有責任感的校長，面對急功近利的人，會有很多感慨，甚至會有無奈無助的感覺，可是，他們最終選擇的是堅守。真正的堅守太不容易了。教育的終極目的，不是學習多少知識、多少技能，而是培植健康的人格。非常欣賞愛因斯坦說過的一段話：“無論是教堂還是學校，在它們行使其真正的功能的限度內(nèi)——都是為了使人變得崇高?！?這與您說的善良、智慧、堅毅與執(zhí)著有相通之處。為了追求升學率，而不管孩子身心是不是健康，人格是不是高尚，不只是急功近利，還有道德的缺失！你們的畢業(yè)生為什么畢業(yè)之后那么懷念學校？因為他們到了社會后，就會深深地感到做人的重要性，就會知道在你們學校里為其人格的生成奠定了基礎(chǔ)。所以，不管外面的風吹得多么緊，您還是要跳舞，雖然是戴著鐐銬，但堅守與跳舞的人是很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