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慧
【摘 要】 情與景是藝術(shù)的生命與靈魂,魏晉時代社會動蕩但個體生命覺醒,人們認識到了除社會政治之外的個體生命的存在,在亂世時代人們縱情山水以逃避生的艱難?!段馁x》《文心雕龍·物色》《詩品序》則從理論上探討了“情”“景”“情景關(guān)系”等問題。本文擬思考陸機、劉勰、鐘嶸三人在此三文中關(guān)于情景理論方面的繼承沿革關(guān)系,及其三人相對于先秦情景理論的總體貢獻。
【關(guān) 鍵 詞】 文賦;文心雕龍·物色;詩品序;情景
魏晉時代,是中國思想文化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階段,其時一方面是人的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時期,人意識到了除社會、道德、倫理之外的個人的存在、價值、生命;另一方面,玄學大盛,繼老莊之后人們更加縱情山水,投身自然,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更加密切。因此在理論探討中,情與景的關(guān)系也頗受關(guān)注。生于晉到齊、梁之際的陸機、劉勰、鐘嶸對“情”“景”這兩大審美范疇及其關(guān)系作何理解?三人之間有何繼承發(fā)展?三位理論家總體上相對于先秦情景理論有何貢獻?本文擬對此作粗淺探討。
一、從自然到生命世界、人類社會——陸機、劉勰、鐘嶸“景”的范疇的拓展
就《文賦》《物色》《詩品序》三篇文章而言,陸機、劉勰、鐘嶸在“情”的理論范疇上有一個拓展、深入的過程,陸機所論述的“景”只涉及自然世界;而劉勰所謂“景”則既包含了自然世界又深入到了昆蟲、鳥獸的生命世界;鐘嶸則更進一步,在陸機、劉勰的起點上,將“景”的范疇拓展到了人類社會。
陸機說:“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渺渺而凌云?!保ā段馁x》)這里,就“景”的范疇而言,陸機只提到了“四時”(包括下文所說的芳春、勁秋)和“萬物”;而“萬物”一詞意義模糊,聯(lián)系上下文顯然是指自然界的山水、草木等無生命的存在,并不包括生命世界、人類社會。
劉勰所論之“景”包含了陸機所說的四季、自然,這是對前代文論包括對陸機文論的繼承。同時又將“景”的范疇作了延伸、拓展:“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蓋陽氣萌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烏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華秀其清氣,物色相召,人誰獲安?”“……霰雪無垠,衿肅之慮深。歲有其物,物由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保ā段男牡颀垺の锷罚?/p>
而鐘嶸在陸機山水、自然之景,劉勰生命之景的基礎(chǔ)上,將景的范疇擴展到了社會生活:“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霜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楊娥入寵,再盼傾國?!辩妿V在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署雨、昆蟲、四季之景的基礎(chǔ)上,將景的范疇擴展到了宴飲、辭親、戍邊、亡命,閨怨、辭官、得寵等人生于世界所能遭遇的種種社會生活,大喜大悲囊括殆盡。
二、由悲秋、喜春到閨思、戍邊、亡命、辭親——“情”的內(nèi)涵的豐富
情因景而生,景因情而活,由于景的范疇得到了豐富、發(fā)展,景物的多元化與之相應(yīng)人的情感也隨之更加豐富、細膩,不再是陸機、劉勰所論的比較單純的對歲月流逝的感慨和對四季推演的悲喜,而是更趨復雜化。
陸機說:“佇中區(qū)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渺渺而凌云?!保ā段馁x》)“玄覽”:是指空靜、無物、不涉功利的審美心理狀態(tài),在此“明凈”的心理狀態(tài)下,受四季變遷而引發(fā)了“嘆逝”“悲秋”“喜春”“懷霜”的情感波動,仔細分析,這四種情感都是源發(fā)于生命的對生的留戀和對死的排拒的最原初、最自然的情感,這種情感不外生死兩重含義。
劉勰對人類情感的闡釋包含了陸機所作的思考,同時在陸機對自我生命思考的基礎(chǔ)上延伸到了對花鳥、昆蟲生命世界的思考上。劉勰說:“陽氣萌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烏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也深?!眲③牡恼撌瞿軌蛞庾R到自我生命之外的其他生命存在,這是人類的巨大進步。陸機只是比較簡單地提到了喜春、悲秋這兩類情感,而劉勰則把人類的情感作了更加細膩的思考,而且著上了士林文人的閑情雅趣色彩:“一葉且或迎意,蟲聲足以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保ā段男牡颀垺の锷罚叭~”,有春葉之舒展,夏葉之茂盛,僅秋葉也千姿百態(tài),異彩紛呈,人面對不同的“一葉”其情思之復雜、細膩自不待言。蟲聲之復雜,聞蟲聲而情感之豐富同樣如此。劉勰又提到了“清風”“明月”“白日”“春林”,日、月、風、林本是純自然的物體,而劉勰在此加了修飾語,這些稱謂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情感復雜化的表現(xiàn),如立普斯說的“移情”那樣,自然萬物著上了文人雅士的情趣。
三、從“比德”到純情——陸機、劉勰、鐘嶸的總體貢獻
陸機、劉勰、鐘嶸,在討論情與景的關(guān)系時,他們?nèi)齻€人總體上從儒家的“比德”觀念發(fā)展到了人與山水、社會的單純的情感關(guān)系,剔除了人與審美對象之間的道德比附成分。
儒家美學也探討了人與自然之間的關(guān)系,思考了人在審美地關(guān)照外物時的心理狀態(tài),之所以說儒家對外物的看待也帶有審美色彩,是因為他們在看待外在自然時也超越了實用的功利性態(tài)度,而上升到了精神層面。但儒家這種人與物的審美關(guān)系附加了一層道德、倫理的東西,是為“比德”。如《論語·子罕》:“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松柏在孔子看來,不是純自然的東西,而是儒家人格的外化:高潔、不屈,帶有后來孟子所說的“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再如《論語·雍也》:“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宋儒朱熹解釋說:“智者達于事理而周流無滯,有似于水,故樂水;仁者,安于義理而厚重不遷,有似于山,故樂山。”陸機、劉勰、鐘嶸剔除了人與自然之間的道德比附成分,審美主體在面對自然的時候代之以純粹、本然的感情。
陸機說:“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渺渺而凌云。”人看到四季的變遷而感慨生命的不在,世界萬物引起人思緒紛擾,見秋夜飄零而聯(lián)想到人將老去,見春條抽芽而感生命的勃發(fā)。這種人與物的心靈交流是不帶有道德、倫理色彩的,是自然的四季推演、物候變遷引起的人內(nèi)心的情感波動。
生活于齊梁間的鐘嶸在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上也表達了同樣的理解:“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署雨,冬月祁寒……凡斯種種感蕩心靈?!比烁形锒d,面對景物的變遷人會流露出共通的對生的留戀、對死的排拒的情感,或憂或喜;或傷或悲,是人類超越于道德、倫理,政治、階級的相似的情感流露,是不含有道德比附成分的。他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人在外物的感發(fā)下內(nèi)心情懷不再是道德的凈化、倫理秩序的回歸?!?/p>
這種情感是主體感性心靈覺醒的表現(xiàn),也是人逃離紛擾的社會生活而不自覺地進入詩意棲居的肇端。德國詩人荷爾德林說:“人詩意地棲居”,海德格爾也說,“有無詩意是能否存在的標志,詩意的棲居是真正的存在,沒有詩意的棲居就不是存在,詩意使棲居成為棲居”,而從理論上歸納、分析這種情感更是理論成熟深化的表現(xiàn)。
綜上,單就從《文賦》《文心雕龍·物色》《詩品序》三篇文章而看情、景;情景關(guān)系的理論沿革、繼承、發(fā)展關(guān)系,是一個漸進、豐富的過程,從陸機到劉勰再到鐘嶸的理論思考中我們看到情感的內(nèi)涵逐漸豐富、景的范疇逐漸拓展,陸機、劉勰、鐘嶸在討論情與景的關(guān)系時,他們?nèi)齻€人總體上從儒家的“比德”觀念發(fā)展到了人與山水、社會的單純的審美關(guān)系,剔除了人與自然之間的道德比附成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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