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與突圍之間：路遙鄉(xiāng)土小說中“二桿子”的生存困境

衛(wèi)敬星

（廣西大學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守望與突圍之間：路遙鄉(xiāng)土小說中“二桿子”的生存困境

衛(wèi)敬星

（廣西大學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路遙鄉(xiāng)土小說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遞變之間，展現(xiàn)了農(nóng)村底層“二桿子”青年困苦的生存狀態(tài)，顯示了濃厚的平民情結和民間底層意愿的張力。路遙筆下的黃土地是一個抽象意義的中國村落，具有完整的村落文明譜系，它不是理念上的傳統(tǒng)文明而是與生存利益緊密結合以及同時代特色相結合的產(chǎn)物。路遙正是站在這一“村落”之中把筆端指向“農(nóng)裔青年知識分子”，注視著“二桿子”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形態(tài)。

“二桿子”；守望；突圍；生存困境

“二桿子”，本來是指那些不務正業(yè)的青年小伙子，在陜西方言中甚至是罵人輕狂、自大的意思，它既可以指人,也可以指人的形象、性格和脾氣。路遙說：“我較熟悉身上既帶著‘農(nóng)村味’又帶著‘城市味’的人，以及在有些方面和這樣的人有聯(lián)系的城里人和鄉(xiāng)里人?！彼?，本文提及的“二桿子”這一概念具體如下。在路遙鄉(xiāng)土小說里“二桿子”就是游走在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邊緣，既沒有完全脫離土地上的勞動生產(chǎn)，又不是完全的“公家人”或者“城里人”，他們的生活習慣、精神思維既有著土地人的泥土味，又融進了城里人現(xiàn)代化文明的元素，他們的言行“二文不武”，基本上都是農(nóng)民身份但又不完全屬于農(nóng)民這一階層，他們有知識有文化，但又都文化程度不是很高，是典型的“半灌水”，用路遙在《人生》當中的話說就是“二桿子”。這樣的人有如高加林、薛峰、孫少平等人。所以，在路遙鄉(xiāng)土小說中“二桿子”有著其深層的含義，他們是半農(nóng)民半知識分子。黃土地是“二桿子”生存體驗的空間和精神文化承載的空間。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期，中國社會正經(jīng)歷著歷史的轉型。改革開放被提上議程，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推廣，使得中國社會無論是農(nóng)村還是城市都急劇變化，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化道路。但是，從都市化過程上講，現(xiàn)代性的開拓性力量注定和自足而厚重的黃土地文化有著必然的沖突。所以，都市化中的鄉(xiāng)土情結既是“二桿子”的一種文化認同情結，也是路遙在敘述鄉(xiāng)村在社會轉型期難以突圍的困境。鑒于這種必然的沖突，路遙以寫實的筆調描述了黃土地上傳統(tǒng)鄉(xiāng)村文化在都市化過程中所遭遇的沖擊和裂變，傳達出“二桿子”精神世界的一種現(xiàn)代性沖動，同時并以此為基礎對黃土地鄉(xiāng)村傳統(tǒng)文明的現(xiàn)代性嬗變和命運進行了理性的思考。

1 貧窮與都市化，黃土地生存的破壞性力量

擺脫生存的貧困是黃土地上的農(nóng)民和“二桿子”的人生理想，這是與路遙平民“二桿子”的人生觀相一致的。路遙曾說：“童年，不堪回首。貧窮饑餓，且又有一顆敏感自尊的心。無法統(tǒng)一的矛盾，一生下來就面對的現(xiàn)實?！臍q你就看清了你在這個世界上的處境，并且明白，你要活下去，就別想指靠別人，一切都得靠自己。因此，當七歲上父母養(yǎng)活不了一路討飯把你送給別人，你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冷酷的現(xiàn)實。你獨立地做人從這時候就開始了。中學時期一月只能吃十幾斤粗糧，整個童年吃過的好飯幾乎能一頓不落記起來?！保?］P280由于這樣的人生現(xiàn)實，于是在路遙的創(chuàng)作中就產(chǎn)生了一系列與此相一致的人物形象?！对诶щy的日子里》馬家圪村馬建強所面臨的饑餓困境“這個困難的歲月，對別人來說也許只是經(jīng)濟生活上的困難時期；而對我來說，則是經(jīng)濟上和精神上雙重的困難時期。下午吃過晚飯（我只買一碗稀飯）到晚上睡覺這一段時間，實在是太長了，經(jīng)常餓得人心繚亂。饑餓迫使我憑著本能向山里野走去……我在城郊的土地上瘋狂地尋覓著：酸棗、野菜、草根，一切嚼起來不苦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往肚子里吞咽。”［2］P60《平凡的世界》里對孫少安的貧窮曾有這樣的描述：“每天砍柴回來，他餓得要命，家里又頓頓是稀飯，沒一頓像樣的干糧。他喝上幾碗稀湯，就愁眉苦臉地從窯里出來了。他知道他即使又哭又鬧，家里也沒辦法。再說，每頓飯母親都已經(jīng)在稀湯里給他捋一碗稠的了?！?/p>

《黃葉在秋風中飄落》表現(xiàn)的也是一個日益陷入生存困境的鄉(xiāng)村教師的生存問題。高廣厚本來安心于鄉(xiāng)村教學，而他妻子劉麗英的奮斗（向城市人身份的奮斗）與他本人形成對比，因為劉麗英極力想成為“城里人”的瘋狂舉動，迫使高廣厚陷入深深的心靈苦難之中。換句話說，也就是成為“城里人”的生存欲望給鄉(xiāng)下人高廣厚帶來的精神苦難，這也是城市化過程中，城市文明對鄉(xiāng)村生存所帶來的破環(huán)性作用。這種鄉(xiāng)村生存的苦難直接反映在作品中便是如高廣厚、高加林之類的“二桿子”個體的精神苦難。這深層次的含義其實是城市文明對鄉(xiāng)村底層平民生存自尊的傷害。

城市首先在物質文明上的豐富以強勢壓倒鄉(xiāng)村物質的匱乏，物質的維度終于壓垮了“二桿子”的精神維度，生存的窘迫日益粉碎了他們內(nèi)心的生存尊嚴，生命最終變得羸弱無力。所以，這是一個生存的困惑：當生存陷入物質匱乏，當生存法則日益沉重，人的精神如何安頓，生命的尊嚴如何維護。

由于城市化進程災難式推進，城市文明突襲了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文明，城市以富足的物質基礎和享樂主義生活觀向貧窮而簡樸的鄉(xiāng)村發(fā)出不可推辭的邀請?？墒青l(xiāng)村一方面以其強烈的自尊冷漠地拒絕城市文明，另一方面又囫圇吞棗式的接受，這樣就導致了城市化進程中很多現(xiàn)實的災難，以至于出現(xiàn)城鄉(xiāng)兩敗俱傷的局面；一是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精神文明在災難性的摧殘中迅速頹敗，面目前非；二是城市化的不徹底制造了“二桿子”這一獨特景觀，并迅速裂變成為鄉(xiāng)村生存的傷疤。

2 宗族意識，“二桿子”生存的阻礙性力量

路遙筆下的黃土地是一個厚積著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文化的生存空間?！岸U子”這一特定的個體承載了這一特定的文化意識，其思想和行為也體現(xiàn)著農(nóng)村的文化價值觀念，他們被自己置身其中的傳統(tǒng)文化網(wǎng)塑造著，其思想意識也體現(xiàn)為一種農(nóng)村社會的宗族意識。比如固守傳統(tǒng)的等級觀念、順從、認同強有力的權威形象、敵視其他群體等。

《平凡的世界》中金家、孫家、田家三大家族之間的攀比與明爭暗斗，比如，村支部書記田福堂對金俊文的防備，金俊文對一隊長孫少安的警惕，以及金家家族和王彩娥家族之間的血拼，孫少安、孫少平對父親孫玉厚絕對的尊重和服從。還有就是，金二錘當兵以后，“金光亮臉色陰沉地掃視了一下全家老小，然后開言道：‘今天是咋們家的高興日子，應該讓地下的祖先也長出一口氣。自從老人入土之后，我們這些活著的不肖子孫，怕連累自己，還沒到墳上去祭奠一次呢?，F(xiàn)在二錘要去參軍，我們什么也不再怕了，今天咱們到祖墳上去，給老人們敬上一點心意，讓他們在底下也平一平心！另外，也給田福堂和孫玉亭這些人看看！’”[3]P73。再如《人生》中，高加林家族和劉家家族之間的恩怨情仇以及高家村村民對長輩德順爺?shù)淖鹬睾头牡?。這些家族之間的斗爭無不體現(xiàn)了農(nóng)村生存強烈的宗族意識。這樣的宗族意識在黃土地村落中，不僅僅是家庭和家族的組織原則，同時還兼具維持村落社會秩序的政治功能。其中最明顯最突出的就是，宗法父權制，這種宗族意識把對前輩祖先的尊重作為一種終極信仰，所以某種程度上還具有神一般的宗教功能。這樣，宗法父權意識就把人從肉體存在到精神存在一并統(tǒng)治起來。

在宗族意識的影響下，他們各自都護著自己的家族，但是貧窮的局面和強烈的宗族意識又使得他們必須斗爭起來，希望個自己家族里的人能出人投地，而出人投地主要就是做“公家人”、做“城里人”，所以，在都市化的漩渦中，他們既保持著傳統(tǒng)宗族意識，又不得不被迫卷進城市化的浪潮，他們一方面要遵守維護自己的家族成文不成文的規(guī)矩，另一方面又要向“公家人”和“城里人”身份靠近從而擔當起家族突圍的重任，但是由于城市較為開放、平等、自由的文明和這種封閉狹隘的宗族意識又是對立的，這就使得宗族意識成為了充當突圍重任的“二桿子”向“城里人”奮斗的阻礙力量。而作為一種根深蒂固的文化基因，這種宗族意識是強大、腐朽、虛偽的，在城市化新生力量面前，盡管氣數(shù)已盡，卻以價值體系的方式對“二桿子”追求新的生存方式的崛起構成極大的威脅。從而，成為黃土地“二桿子”生存方式現(xiàn)代性生存的一大障礙。同時，也正是這樣的阻礙使得這些突圍的“二桿子”身心俱受到摧殘，因而也就導致了他們?nèi)松谋瘎『屠Э唷?/p>

3 門當戶對：“二桿子”生存的悖論性力量

在“二桿子”鄉(xiāng)村生存中，傳統(tǒng)黃土地生存的阻礙和危機不僅只是鄉(xiāng)村的宗族意識，同時還來自于一種整體性的村落道德規(guī)范。在鄉(xiāng)村面臨經(jīng)濟與政治體制改革和發(fā)展時，在農(nóng)業(yè)文明中形成的鄉(xiāng)村倫理道德受到挑戰(zhàn)并且開始瓦解。比如婚嫁講究“門當戶對”和媒妁之言、安于土地、做農(nóng)民就得認命等，這些常常成為“二桿子”生存突圍的主要障礙，但路遙在敘述這些故事的時候，并沒有在簡單善惡二元劃分中表達對黃土地村落道德觀念評判和裁決，而是通過“二桿子”“有情人終不能成眷屬”的悖論去追問黃土地生存的可能。

《人生》中，高加林和村姑劉巧珍以及城市女孩黃亞萍的愛情糾葛，高加林這個“二桿子”既喜歡劉巧珍又愛著黃亞萍，而劉巧珍黃亞萍又都愛著高加林，在鄉(xiāng)下的時候高加林想念著黃亞萍，但是覺得自己是“農(nóng)村人”不配和黃亞萍交往，只好和身份等級相對的村姑劉巧珍相好，但是在他成為“城里人”之后，自己身份提升了，覺得和城市女人黃亞萍門當戶對，于是又開始嫌棄村姑劉巧珍和黃亞萍相愛起來。最后的結局是他既沒有得到黃亞萍又沒有得到劉巧珍?！镀椒驳氖澜纭罚ǖ谝徊浚┲?，孫少安喜歡田潤葉，但是由于他本人是農(nóng)民而田潤葉是“公家人”，所以就算田潤葉給自己寫情書他也假裝糊涂，因為他覺得農(nóng)民配不過“公家人”只好活生生地扼殺他們的愛情，所以最后孫少安田潤葉這對相互喜歡的情人沒能結合到一起。《你怎么也想不到》中，鄭小芳和薛峰本來是青梅竹馬，但是因為大學畢業(yè)后薛峰被城市化了，他極力把自己融入城市，而鄭小芳卻一直堅持自己的鄉(xiāng)土精神，為此兩人分開，薛峰后來在城市里愛上了城市女人賀敏，但是由于賀敏和薛峰之間的道德意識和人生價值的追求有完全不同的隔閡，最后兩人也沒能結合在一起。《黃葉在秋風中飄落》劉麗英，她為了成為“城里人”不惜犧牲自己的家庭，背叛高廣厚做了教育局局長的女人，但劉麗英本質上是一個“鄉(xiāng)下人”她在和“公家人”教育局局長盧若華結合后根本不能和諧相處，最后不得不離開心愛的人而回到農(nóng)村。

在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社會，愛情和婚姻多講究門當戶對甚至實行獨裁專制，對象是一生一世，終身制的，而現(xiàn)代化光明的城市社會，愛情和婚姻多自由戀愛、男女平等、實行民主化，對情人或者妻子采用招聘制或者選舉制。不管是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還是現(xiàn)代化城市人們都期望“有情人終成眷屬”。而路遙筆下村落傳統(tǒng)的門當戶對、安于土地的村落道德觀念總不能在鄉(xiāng)村愛情和城市愛情的碰撞中獲得平衡?！岸U子”想從鄉(xiāng)村生存困境突圍他們不得不受到門當戶對的觀念影響，這樣的影響是雙向的但是又總不能融合。因此，就形成了鄉(xiāng)村愛情、婚姻道德價值和城市愛情觀念的悖論。這也是導致“二桿子”突圍走出鄉(xiāng)村最后又都不得不回歸土地的原因。這一悖論反映在社會層面上便是阻礙鄉(xiāng)村生存向城市化進化的原因。

［1］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C].//路遙文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路遙．在困難的日子里[C].//路遙全集．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3］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二部）［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

Between Watching and Breakthrough;The Existence Predicament of“Er Ganzi”in Lu Yao’s Local Novel

WEI Jingxing
(College of Arts, Guangxi University, Nanning Guangxi 530004)

Luyao’s ;local novel in the alternation of traditional and modern shows the rural“Er Ganzi”bottom young poor living conditions, and the dense civilians and the underlying tension of the folk will. Luyao’s work is an abstract Chinese village and has complete village civilization genealogy, but is not ideal traditional civilization rather, the product of the combination of survival interests and contemporary characteristics. Luyao is standing in this village to describe the young intellectual farmers and to watch their survival and spiritual states.

“Er Ganzi”; Wacthing ; Breakthrough; Existence Predicament.

I207.42

A

1672-2094(2014)03-0074-03

責任編輯：周哲良

2014-03-14

衛(wèi)敬星（1987-），男，苗族，重慶彭水人，廣西大學文學院2012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