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師范大學 文學院,成都 610066;成都文理學院 傳媒學院,成都 610000)
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指出:“友情詩,以友誼為主題的文學作品,是曹植以后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一個主題。它所占有的地位,如同男女愛情之于西洋詩?!挥研袆蛹坝亚槁?lián)系是魏晉社會中士人最主要的活動。”[1]113魏晉士子以交友活動加深彼此間精神情感上的互動,如互相交結、懷思、娛游、詩文往來等等,從而形成一種可以代表魏晉時代文學情感的具有共性的集體聯(lián)系。本文將從知音文化與士人的孤危意識、名士間的友情互動、詩文中的友情意象等幾個方面,闡釋友情成為魏晉文學中重要主題的緣由及其表現(xiàn)形式。
“知音”一詞的原意是通曉音律,后用來喻指知己之交。中國傳統(tǒng)文人普遍具有渴求知音的情愫,《呂氏春秋·仲冬季十一》載:
晉平公鑄為大鐘,使工聽之,皆以為調矣。師曠曰:“不調,請更鑄之。”平公曰:“工皆以為調矣?!睅煏缭唬骸昂笫烙兄粽?,將知鐘之不調也,臣竊為君恥之?!敝劣趲熶付娭徽{也。是師曠欲善調鐘,以為后世之知音者也。[2]604-605
后世“知音”一詞的知己意涵,即從此處所載的本義發(fā)展而來。后來的文人常在詩文中以“知音”或“知己”喻指心心相印的朋友,或是擁有一雙慧眼,能夠賞識自己的人。而由于古代文人的游學、游宦生涯,故特別需要友人的知賞和支持?!对姟ば⊙拧しツ尽肪陀小皣缕澍Q矣,求其友聲”[3]410的感慨。東漢后期以至于魏晉,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激烈爭奪和長時期的戰(zhàn)亂,士群生活在一個充滿動蕩、混亂、災難和血污的社會里。東漢末年的黨錮之禍,漢魏之際和魏晉之際的政權更替,都是士林的浩劫。士人在身不由己的政治爭奪之中,面臨殘酷的政治清洗和身家毀滅,內心十分憂懼,尤其渴盼友情的慰撫。
產生于東漢后期的《古詩十九首》,就是在人命如草如露的衰亂之世中,生靈的哀傷的嘆息。如《西北有高樓》詩云: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馀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4]卷二九,410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詩人在歌者詠嘆聲中聽到幾多壓抑難伸的慷慨之情,但最讓詩人難以釋懷之處在于,世間竟無人能理解歌者為何如此傷感,不明白知音難覓方是歌者悲嘆的真正緣由。戰(zhàn)亂頻繁和政局多變,士群中出現(xiàn)殘害同儔的悲劇,人際關系缺乏信任感,“但傷知音稀”成為一種具有廣泛社會性的孤獨和苦悶。而當魏晉之際,因“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5]588,士人的孤危意識尤其痛切。嵇康“但當體七弦,寄心在知己”[6]73,就吐露了渴求知音的心聲。
魏晉士人自我意識覺醒,諸多士子我行我素、率性自然。如嵇康以弘達先生自喻:“郢人既沒,誰為吾質?”[6]17而其人性格表現(xiàn)是遠邁不群、恬靜寡欲。山濤則是“雅素恢達,度量弘遠,心存事外,而與時俯仰。嘗與阮籍、嵇康諸人箸忘言之契。至于群子,屯蹇于世,濤獨保浩然之度”[7]780。阮籍亦曰:“將修飾而欲往兮,眾齒差而笑人。靜寂寞而獨立兮,亮孤植而靡因。懷分索之情一兮,穢群偽之射真?!盵8]24對照自身性格則是“傲然獨得,任性不羈”[5]1359。以竹林七賢等為代表的士人努力掙脫禮教束縛并凸顯內在孤傲的性情特質,這種對自我意識不懈的追求,在標榜名教的偽善政治勢力籠罩下,宛如一匹馳騁在原野上脫韁的野馬。高出于環(huán)境是孤獨的,不與惡勢力同流合污是危險的。由于發(fā)現(xiàn)了個體生命在宇宙天地間的存在,士子們也就有了更為強烈的自我展示的需求,而存在的孤獨感與危迫感,又使得他們對友情有了更為熱切的期盼,中國傳統(tǒng)的“知音文化”在這一時期寄托士人情感的詩文中因此得到突出而鮮明的體現(xiàn)。
陶淵明《詠貧士》詩云:“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盵9]108詩人孤獨的心情猶如天上無所依傍的片云。又有《擬古詩》云:“不見相知人,唯見古時丘?!盵9]105秉性的孤介與對知音的渴求由此構成陶淵明內心難以突破的生命困境。
陸機《嘆逝賦》云:
昔每聞長老追計平生同時親故,或凋落已盡,或僅有存者。余年方四十,而懿親戚屬,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蛩灿我煌?,同宴一室,十年之外,索然已盡。以是哀思,哀可知矣,乃作賦曰:……親落落而日稀,友靡靡而愈索。顧舊要于遺存,得十一于千百?!心┢跤诤笊?,余將老而為客……[4]230-231
陸機此賦為友人張華所作,其主旨雖在懷念往昔親故,以及感慨人生無常,但深沉的思念中卻內蘊著一股難以釋懷的孤獨。
曹植贈友人夏侯威之《離友詩》曰:
涼風肅兮白露滋,木感氣兮條葉辭。臨淥水兮登崇基,折秋華兮采靈芝,尋永歸兮贈所思。感離隔兮會無期,伊郁悒兮情不怡。[10]125
曹植贈友人秋菊以表相思,并為將來的后會無期備感苦悶?!皼鲲L肅兮白露滋,木感氣兮條葉辭”,對友人的思念融入敏銳的節(jié)序感,孤獨的蒼涼里道不盡離別的不舍與傷感。孤獨的情緒在曹植的詩文中屢屢可見,如《贈白馬王彪》之“孤獸走索群,銜草不遑食”[10]323,《贈王粲》之“中有孤鴛鴦,哀鳴求匹儔”[10]28,等等。“孤”字既凸顯出曹植內心的孤獨無依,又表達了對友人的深情渴盼。
阮籍《詠懷詩》82首中多次出現(xiàn)“孤鳥”或“孤鴻”的意象,比如“孤鳥西北飛,離獸東南下”[8]275,“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8]210,“焉見孤翔鳥,翩翩無匹群”[8]341,等等?!肮馒B”、“孤鴻”、“孤翔鳥”等皆指離群單飛之禽鳥,“孤”在這里點出了阮籍一腔悲愴的情懷。原本應日暮歸巢的鳥兒,卻在深夜的野外聲聲悲鳴,這樣一種“無枝可棲”的孤危意象恰是阮籍于險惡的政治斗爭中內心極度彷徨、悲苦的真實寫照。而孤鳥意象在阮籍詩中不斷的反復出現(xiàn),足見這已不是詩人某一特殊時期內心感到的孤獨與危迫,而是整個生命中無法排遣、無可寄托的孤獨與危迫。“日暮思親友,晤言用自寫”[8]275,“臨觴多哀楚,思我故時人”[8]315,無法言說的孤危意識,讓詩人對親人、朋友的思念也更加深刻了。
友情乃人與人之間情性互相感通的結果?!妒勒f新語·言語》載:
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淚。[7]135
“木猶如此,人何以堪”,魏晉士子將自然與人的個體生命相對照,由此照見人之生命的脆弱、短暫與易逝,從而生發(fā)出對自然與人事深切的同情與悲憫。
鐘嶸《詩品序》曰:“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盵11]1氣之動乃天地之心動,自然物事能與人之心性相感應,使人萌生喜怒愛憎種種情緒。人之性雖不能直接與自然之性相通,但若以“搖蕩性情”作為二者感應的媒介,個體生命亦能與宇宙自然之性互相感通。自然之物尚且能與人心發(fā)生感應,更何況作為“萬物之靈”的人與人之間呢?情為心之所動而生,此說應用在人倫上,具體亦可表現(xiàn)為朋友間心性的感應,并通過與友人的心性相照,發(fā)現(xiàn)自我個體存在于宇宙間的獨特性。故不但人的自覺引發(fā)了士人對于情的極度重視,而且士人強烈的情感意識構成為人的自覺的重要內容。《世說新語·賞譽》載:
王恭始與王建武甚有情,后遇袁悅之間,遂致疑隙。然每至興會,故有相思。時恭嘗行散至京口射堂,于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恭目之曰:王大故自濯濯。[7]589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令王恭不由思念起風致清新的朋友。這樣的情感又何嘗不是在自然之物的感召下,個體生命間心性的互相映照呢?
魏晉士子受道家思想的浸染,面對情在心底的發(fā)動,多鐘于情而無法“忘情”。與道家所謂的“無情”不同,魏晉人說的“忘情”,是由于他們否認了本性之“無情”,并認為人生來即“有情”,順性即任情。所謂“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7]751。圣人之“忘情”,于魏晉士人而言,不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罷了。臺灣學者李玲珠指出:
儒家傳統(tǒng)認為人性中最需制約的便是情與欲,但所謂“名士風流”正好體現(xiàn)了士人對情感的重視與表達?!簳x時代因為重視深情的流風,敷衍為時代精神是人的自覺,亦是生命意識的重要內涵。[12]234
李玲珠所謂的魏晉士人對情感的重視與表達,尤其表現(xiàn)在士人個體與他人之間在情性上的感通,人心感通,則情運,情為心之所動。此說在人倫上,具體表現(xiàn)為友人間情的感通。
“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既是魏晉士人自我反省后對個人生命特質的肯定,亦生動地表現(xiàn)在其面對友人逝世時無法排遣的諸多“傷逝”之言行,如曹丕《與吳質書》云:
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百年己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shù)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追思昔游,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4]卷四二,591
又有《與朝歌令吳質書》曰:“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今果分別,各在一方?!恳荒钪粒螘r可言?”[4]卷四二,590-591徐、陳諸友的相繼離世,給曹丕帶來難以遣懷的痛思。
《世說新語·傷逝篇》亦記載了諸多感人肺腑的友情,如“顧彥先平生好琴,及喪,……張季鷹往哭之,不勝其慟,遂徑上床,鼓琴作數(shù)曲,竟,撫琴曰:‘顧彥先頗復賞此不?’因又大慟”[7]753;又有王子猷痛悼兄弟子敬[7]759,孫子荊以“作驢鳴”傷悼友人王武子[7]748等等。傷逝成為魏晉文學中最為悲惻動人的內容。
竹林七賢之一的向秀,《世說新語·言語》注引《向秀別傳》云:“少為同郡山濤所知,又與譙國嵇康、東平呂安友善,……常與嵇康偶鍛于洛邑,……不慮家之有無,外物不足拂其心?!盵7]96向秀淡泊寧靜的個性與嵇康最為契合,二人鍛于洛邑,“康善鍛,秀為之佐,相對欣然,傍若無人”[5]665。嵇康、向秀在一同的游宴、打鐵、論辯中,培養(yǎng)起一種情同手足的相知相惜。向秀自謂:“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羈之才。嵇意遠而疏……”[4]229由此可知,向秀理解且懂得嵇康的性情為人,而向秀的陪伴與情誼必是支撐嵇康于黑暗時世之中尚能淡然自處的重要力量。
嵇康遇害,失去摯交的向秀不得不茍且偷生于司馬昭黑暗政治勢力之下,這種被迫受制于人的屈辱與悲憤,令他經過嵇、呂的舊廬時,不由得被鄰人的笛聲牽動肝腸,滿腔悲憤無處安放,唯寄懷于《思舊賦》中:
嵇博綜技藝,于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余逝將西邁,經其舊廬。于時日薄虞淵,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發(fā)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云:……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托運遇于領會兮,寄余命于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4]229-230
《思舊賦》的語言可謂情真意切、寄意遙深,既有面對司馬昭黑暗勢力難以明言的悲憤,亦有對亡友滿腹辛酸的沉痛悼念?!皣@《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于殷墟”,“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曾于故居留下音聲笑影的嵇康再不能與之攜手于荊棘叢生的理想之路上,“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則與序中所寫的友人音容遙相呼應?!稄V陵散》乃嵇康“臨當就命”之際“索琴而彈之”發(fā)出的生命絕響,而琴在嵇康心中始終具有崇高的地位,所謂“弦以園客之絲,徽以鐘山之玉。爰有龍鳳之象,古人之形”[6]88-91。在嵇康心中,琴仿佛陪伴在他身邊秉性清高、品格亮直的友人,“是故復之而不足,則吟詠以肆志;吟詠之不足,則寄言以廣意”[6]83。毫無疑問,琴是嵇康與友人相聚時吟詠肆志的最佳寄托。向秀《思舊賦》序明言以追緬嵇康“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而作,當摯友形神俱逝之后,唯當日琴聲之絕響依舊在向秀耳邊縈繞不絕。以《廣陵散》之生命絕響追思亡友,更可見向秀理解并且懂得嵇康。嵇康《琴賦》序云:“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6]84在向秀心中,嵇康品行也必如琴德般清潔美好,二人之心性相通,于此可見。由是,向秀方能在《思舊賦》中對友人發(fā)出這般誠摯真切的思念之情。
與嵇康、向秀二人共鍛于山陽情景相仿的還有嚴干與李義:
嚴干字公仲,李義字孝懿,皆馮翊東縣人也。……其器性皆重厚。當中平末,同年二十馀。干好擊劍,義好辦護喪事。馮翊甲族桓、田、吉、郭及故侍中鄭文信等,頗以其各有器實,共紀識之。會三輔亂,人多流宕,而干、義不去,與諸知故相浮沉,采樵自活。[13]581-582
美國學者宇文所安指出,中古是中國上層社會文化一個非常重要的時刻,它標志了一種轉變,從隱逸主題轉向“私人天地”的創(chuàng)造。而所謂“私人天地”,是一系列人的經驗與活動,它們從屬于一個獨立于社會天地的主體[14]73-74。避難于亂世的嚴干、李義二人情深義重,“與諸知故相浮沉,采樵自活”,由友誼構建隱逸世界的“私人天地”及人在這一空間的自覺,這一事例亦生動地體現(xiàn)出友情于魏晉士人的重要性。
魏晉士人因政治環(huán)境的嚴酷,故多用比興手法,將對友人的深情寄寓于文學意象之中。曹植《野田黃雀行》詩曰:
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交何須多?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10]341
詩人以少年拔劍救助黃雀,慨嘆自己面對友人慘遭迫害卻無能為力,抒寫“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的悲憤。
又,《送應氏詩二首》其二曰:
清時難屢得。嘉會不可常。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愿得展嬿婉,我友之朔方。親昵并集送,置酒此河陽。中饋豈獨???賓飲不盡觴。愛至望苦深,豈不愧中腸?山川阻且遠,別促會日長。愿為比翼鳥,施翮起高翔。[10]8
《送應氏詩》其一描寫戰(zhàn)亂時期社會的荒殘,其二由亂世中嘉會之不易及人命之短促,痛惜與友人的別離。“愛至望苦深”,是說情愛至極,則別后相望苦深。“愿為比翼鳥,施翮起高翔”,以雙飛鳥的意象,表達與友人比翼雙飛的心愿。吉川幸次郎說:“曹植詩中所見對友情如此強烈的贊美,在文學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性質。……(友情)詩題的創(chuàng)始者就是曹植,換言之,是曹植發(fā)現(xiàn)了友誼對于人生的價值?!盵1]114
又,《贈王粲詩》曰:
端坐苦愁思,攬衣起西游。樹木發(fā)春華,清池激長流。中有孤鴛鴦,哀鳴求匹儔。我愿執(zhí)此鳥,惜哉無輕舟。欲歸忘故道,顧望但懷愁。悲風鳴我側,羲和逝不留。重陰潤萬物,何懼澤不周?誰令君多念,自使懷百憂。[10]28
“中有孤鴛鴦,哀鳴求匹儔?!辈苤惨浴肮馒x鴦”“哀鳴求匹儔”比喻對友人的渴慕之情。用相知相愛的鴛鴦意象表現(xiàn)友情,足見曹植對友情是何等珍視。劉志偉認為:“魏晉文學藝術之締造,離不開友人之間的交流探討及切磋。……嵇康……借朋友激發(fā)其文學創(chuàng)作才情?!盵15]117嵇康亦如曹植,善用比興與寄托,將對友人的情感寄寓于一些特定的文學意象中。由嵇康詩文中常出現(xiàn)的飛鳥或仙人之意象,我們亦可感知以嵇康等為代表的魏晉士子如何從友情的生命體驗中,了解自我與外在他者間的關聯(lián),并進而生發(fā)出與宇宙自然生命互相感通、相依相存的深情。
與阮籍常用的“孤鳥”意象不同,嵇康筆下的飛鳥常是成雙成對的,如:
鴛鴦于飛,肅肅其羽。朝游高原,夕宿蘭渚。邕邕和鳴,顧眄儔侶。俯仰慷慨,優(yōu)游容與。[6]5
鴛鴦于飛,嘯侶命儔。朝游高原,夕宿中洲。交頸振翼,容與清流。咀嚼蘭蕙,俯仰優(yōu)游。[6]6
在古代文學典籍中,比翼雙飛常用來形容相愛男女之不離不棄,而鴛鴦則是特指恩愛夫妻之相依相守。應該說,曹植與嵇康對鴛鴦意象的喜愛與運用并非出于偶然,日本學者興膳宏指出:“詩歌中某一意象的典型,決不是一個人的力量可以確定的。作為給某種意象以特殊意義的表現(xiàn)形式,只有存在著經過后來的詩人沿襲這一意象的事實累積,才會在其中產生出一種典型性的意識。”[16]142顯然,嵇康以象征愛情的鴛鴦意象喻指兄弟友人之情——這一意象的沿用折射出時代文化對兄弟友情的認可與推崇。不僅如此,兄弟朋友之情誼已然融入嵇康情感生命之中,成為他獨立不羈的精神的支點,確實激發(fā)了他創(chuàng)作詩歌的才情。
嵇康《五言贈秀才詩》曰:
雙鸞匿景曜,戢翼太山崖??故资?,晞陽振羽儀。長鳴戲云中,時下息蘭池。自謂絕塵埃,終始永不虧?!凭W塞四區(qū)。高羅正參差。奮迅勢不便,六翩無所施。隱姿就長纓,卒為時所羈。單雄翩獨逝,哀吟傷別離。徘徊戀儔侶,慷慨高山陂?!驳梅闯醴?,抱玉寶六奇。逍遙游太清,攜手長相隨。[6]4
“雙鸞”喻指詩人與好友,他們“自謂絕塵?!保瑘允鬲毩⒅癫⑾蛲杂芍松?。然而司馬氏政權無所不至的迫害,猶如“云網塞四區(qū)”的大網羅。落網被縛的雌鳥喻指嵇康意中的知己,“哀吟傷別離”的雄鳥則是嵇康自喻。他為落入網羅的友人苦苦哀吟,遂成這一篇泣血的悲歌。末四句是詩人期盼重獲自由,與友人“逍遙游太清,攜手長相隨”。雖然,這僅是期盼而已,但卻真切地表達了嵇康對友人的關切和對自由境界的向往。
“單雄翩獨逝”之“獨”,點出了嵇康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難以超越的孤獨。在司馬氏的虐政下,為了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中孤獨處境的超越,嵇康常于山澤間采藥,“會其得意,忽焉忘返。時有樵蘇者遇之,咸謂為神。山中見孫登,康遂從之游”[5]663。孫登善長嘯又善彈琴,其出塵脫俗之仙風道骨深為嵇康所嘆賞。
嵇康《游仙詩》曰:
飄飖戲玄圃,黃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曠若發(fā)童蒙。采藥鐘山隅,服食改姿容。蟬蛻棄穢累,結友家板桐。臨觴奏九韶,雅歌何邕邕。[6]39
又有《述志詩》曰:
浮游太清中,更求新相知。比翼翔云漢,飲露餐瓊枝。[6]36
嵇康以繼承老莊思想自居,以隱避山林為自得,由目送飛鳥翱翔到追隨仙人飛升,詩中的場景也由隱匿的山林轉為云霧飄渺的仙境;飛鳥或仙人的意象寄托著嵇康對回歸自然的渴望。但即使在仙境,他依然與知己為伴。嵇康以其誠摯的心性抒發(fā)對友人的深情厚誼,而正是憑藉著這樣一種對友情的純真愿景,嵇康才能于污穢的塵世中堅守自身天性的凈潔與光明,才能堅持自我心靈的本質。
總之,對于有追求、有操守因而與腐惡環(huán)境相沖突的士人,友情是不可或缺的慰藉和支持。士人賴以棲心,賴以全志,賴以守道。友情之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遂為士人人生意義之體現(xiàn)。流風所及,友情篇什蔚為魏晉以來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之大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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