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琪,何 娟
(1.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2.湖南城市學院 文學院, 湖南 益陽 413002)
二元對應性的空間結構美學
——論馬華作家朵拉《聽風的聲音》中的空間意識
趙小琪1,何 娟2
(1.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2.湖南城市學院 文學院, 湖南 益陽 413002)
在馬華作家朵拉的散文集《聽風的聲音》中,過去與現(xiàn)實、自然與社會、精神與物質(zhì)等不同空間相互涵容、相互對抗,構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精神空間與美學空間。如果說許多散文家的審美興趣主要集中在對一些特定空間的感受、體驗之上,那么,朵拉的這部散文集對多元、開放、流動與虛擬的對應性空間的展現(xiàn),則解構了一般散文中模式化空間的形態(tài)與意識,為我們受到種種束縛的心靈世界提供了多重釋放的可能。
朵拉;《聽風的聲音》;二元對應 ;空間結構
隨著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日趨發(fā)達,人們在不同空間的流動日趨方便與快捷。與之相聯(lián)系,作家們對空間的感受也日趨敏銳和開放。朵拉散文集《聽風的聲音》中的空間就是多元和開放的。在這部散文集中,過去與現(xiàn)實、自然與社會、精神與物質(zhì)等不同空間相互涵容、相互對抗,構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精神空間與美學空間。如果說許多散文家的審美興趣主要集中在對一些特定空間的感受、體驗之上,那么,朵拉的這部散文集對多元、開放、流動與虛擬的對應性空間的展現(xiàn),則解構了一般散文中模式化空間的形態(tài)與意識,為我們受到種種束縛的心靈世界提供了多重釋放的可能。從這個意義上講,作為作家兼畫家的朵拉就不只是一般的空間體驗者,而且也是空間形態(tài)與精神的建構者和空間觀念的反思者。而正是這種對多層次二元對應性空間形態(tài)與精神的建構與反思,使朵拉的這部散文集在當今諸多散文的空間書寫中獨樹一幟。
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社會造成了當下與過去的斷裂,導致了現(xiàn)代人生活的不穩(wěn)定性。于是,為了重獲安全感和身份認同感,現(xiàn)代人開始將審美眼光投注在過去的空間之上。而朵拉的這部散文集的超常之處在于,它對過去空間審視的形式并不是單一的,而是較為立體、多元的。在她的這部散文集的許多作品中,當下空間之外,往往存在著一個與此相互沖突、相互對照的過去空間,這兩個空間在作品中不斷并置、不斷交叉,生成了一種二極對應的關系,反映著作家復雜而又微妙的思想、情感。在兩個空間不斷并置、不斷交叉中折射出的二極對應性關系的第一種形式為:對過去空間的留戀和對當下空間的批評。
19世紀末20世紀初,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強烈刺激著現(xiàn)代主義作家。他們立足于當下空間,強調(diào)對當下空間中轉瞬即逝的事物、情感的把握和表現(xiàn),漠視和輕視過去空間與歷史的建設性意義。與現(xiàn)代主義者不同,朵拉的空間觀更趨理性,她知道過去空間和歷史不可能像現(xiàn)代主義者設想的那樣不具備積極性意義,它們雖不一定完美無缺,但也未必就不值得人深情回眸。于是,她經(jīng)常將記憶的觸角伸向過去空間,伸向過去空間中的故鄉(xiāng)、童年生活、老城、歷史事物等。其中,故土、老城成為構成這部散文集過去空間的兩個重要組成部分,它們激活了我們對于過去空間和歷史的浪漫想象,使我們領略到了作家對現(xiàn)實生活永不滿足的靈魂飛升的姿態(tài),感受到了作家努力建構理想化生命形態(tài)的詩性氣質(zhì)。
故土是一個人生命的起點,也是一個人人性最初顯現(xiàn)的空間。因而,故鄉(xiāng)對于漂泊者而言,就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故鄉(xiāng),也是精神的棲息之地。四處漂泊的朵拉之所以以極大的耐心和細膩筆觸在《城市的名片》《回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電車歲月》《葉子雨》《心安藍花楹》《夏天里過海洋》《孫中山和檳城》等作品中不斷描繪故鄉(xiāng)空間中的種種遠去的風景,正是一種恢復生命完整性與連續(xù)性的思想的表現(xiàn)。在記憶的牽引下,朵拉心靈的羽翼久久盤旋在那片熟悉的故土上,將之與當下的空間進行著對照?!霸瓰橛皻W洲風格的殖民時代款式的古樸老屋,如今只余下灰撲撲的三兩間,頑固地錯落在設計新穎的高樓大廈之中。”(《回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5歲時的檳城:“空氣安寧恬靜,一切都徐徐緩緩地”;20年后的檳城:“就在紅燈轉綠,旁邊的車子紛紛開動,奔馳宛如無法停滯的生活”。(《電車歲月》)歷史留下的古舊建筑、傳統(tǒng)的生活空間的印跡,竟然被加速度的時間無情地摧毀成了空間碎片。這種加速度的時間帶給朵拉的不僅是陌生和震驚的感覺,而且也帶來了她對碎片化的當下空間的不滿。與那種僅僅在記憶中邂逅故鄉(xiāng)的漂泊者不同,朵拉離開故鄉(xiāng)有多久,她的記憶生活在過去的故鄉(xiāng)就有多久。故鄉(xiāng)不僅孕育了她的生命,也與她現(xiàn)在的生命緊密相連。故鄉(xiāng)對于她生命的這種重要意義,是其他的空間無法代替的。她寫道:“離開檳城二十年,在外地搬了幾次家,有的小鎮(zhèn)一個公園也沒有,輾轉到有些地方,就連種在盆里的花也沒法帶走,那感覺不只像在流浪,還帶著深度的惆悵和流放的悲傷。”(《心安藍花楹》)而一旦重回故鄉(xiāng),她就找到了生活的港灣:“重新搬遷回來,和藍花楹靠得很近,牽掛的心似乎有了擱置的位子。”(《心安藍花楹》)由此,散文中過去空間反復不斷的出現(xiàn),就可以視為朵拉與加速度的時間的拔河。它既顯現(xiàn)了朵拉對歷史空間本身的了解、修復歷史空間碎片的努力,也表現(xiàn)了她對生命精神之根的深情守護。
然而,無論朵拉如何留戀過去空間,過去終究如東逝的流水不可挽回。朵拉的聰慧與超常之處在于,她既沒有像一些現(xiàn)代主義者那樣對歷史采取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也沒有像一些現(xiàn)實主義者那樣將歷史視為確定無疑的事實加以接受,而是立足于現(xiàn)代性的立場對過去空間進行反思。而這,正是這部散文集過去空間與當下空間二極對應性關系的第二種形式。
一方面,朵拉對過去空間中美好的一面充滿眷念之情,另一方面,她的理性又使她決不輕易地信任和膜拜過去的空間。過去的空間,例如故鄉(xiāng),即使真的能夠回去,那么,回到的那個空間早已經(jīng)被時間的風雨改變得面貌全非。于是,作為游子的朵拉可以找到地理空間上的故鄉(xiāng),卻找不到記憶中精神上的故鄉(xiāng)。她雖然認為自己還是故鄉(xiāng)人,但故鄉(xiāng)人在心理上已經(jīng)將她疏遠:“回鄉(xiāng)來,友人已經(jīng)成為鄉(xiāng)人,而思歸心切的他鄉(xiāng)歸人竟變成是遠方的來客。”(《回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她想在故鄉(xiāng)人的群體之中感受到鄉(xiāng)黨之情的溫馨,故鄉(xiāng)人的群體則已經(jīng)視她為一個外來者。當作家回返故鄉(xiāng)找尋心靈慰藉的渴望被無情地消解之時,作家就不由不對這種渴望化為現(xiàn)實的可能性提出了質(zhì)疑:“在外飄泊多年以后,漸漸衰老的家園近了,而我果真回得來嗎?”(《回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更進一步,作家由對歷史空間的某件事、某個人、某處場景的提問逐漸提升到對前知與個人認知之區(qū)分、對感性認識與理性認識之區(qū)分、對原初經(jīng)驗與累積經(jīng)驗之區(qū)分的辨析與追問上。她辨析了前知與個人認知中對象的真實性問題。在前知中,作家“在報紙看見臺灣的政治人物吵架和打架的鬧劇,感覺那是一個無禮粗魯?shù)牡胤健薄H欢?,作家個人經(jīng)歷中的臺北人“無論男女,衣著打扮談吐行為,節(jié)制低調(diào)而有深度,蘊涵著細致的韻味和優(yōu)雅的氣質(zhì),和我向來在報紙及電視上看到的差別很大?!?《臺北捷運的詩情和畫意》)她也辨析了原來經(jīng)驗與后來經(jīng)驗中對象的真實性問題。在原來的香港之行中,作家“遇到不少行為粗魯和言語奚落他人的香港人”,而在后來的香港之行中,作家卻遇到了許多“有禮優(yōu)雅”的香港人。(《窗外有鳥飛過》)由此,過去空間的本真性在朵拉這里就不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個動詞,它與其說指涉一個真實的客體對象,不如說指涉的是人的一種隨自身經(jīng)驗而不斷變化的動態(tài)的心理過程。
從對過去空間的留戀和對當下空間的批評到立足于現(xiàn)代性的立場對過去空間進行反思,朵拉的主體意識在逐漸加強,情感取向也日趨積極。通過對過去空間的肯定和反思,她在敞開了過去空間美好一面的同時也揭示了過去空間不太完善的一面,從而在將過去空間存在的種種可能性最大程度地開掘出來的同時,也使當下空間與過去空間之間形成了彼此呼應、對答的關系。而顯而易見,這種彼此呼應、對答的關系的終極指向既不是當下空間,也不是過去空間,而是將來空間。
在現(xiàn)代社會,隨著物質(zhì)生產(chǎn)和商業(yè)文化的高速發(fā)展,人類以人為中心來看待周圍的一切的趨勢日益強化,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他人的對立也日趨尖銳。這種對立導致了現(xiàn)代人的孤獨和異化,現(xiàn)代人在與自然、社會、他人隔絕的現(xiàn)代社會中迷失了家的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途。這種狀況促使許多文人懷戀前現(xiàn)代時期人與自然相互對話、相互尊重、相互融合的光景,許多重建人與自然關系的文學作品由此應運而生。朵拉的散文集《聽風的聲音》就是這類作品的突出代表。
在這部散文集中,一方面,自然空間不斷受到都市現(xiàn)代文明的侵襲;另一方面,自然空間作為一種與都市社會對抗的空間又滋長著都市文明所缺失的道德意識與敏銳的感覺能力。自然空間與都市社會空間的相互對抗、相互補充,既使朵拉這部散文集中的空間成為了異化與反異化的沖突和對抗之所,也使朵拉這部散文集中的空間結構變得更為復雜、更有張力。
在都市社會空間中,現(xiàn)代文明扮演成進步的化身,以科學的名義擠壓著現(xiàn)代人的生存和扼殺現(xiàn)代人的精神。在現(xiàn)代文明的擠壓下,一些現(xiàn)代人的生命日趨枯萎,意志日趨衰弱,精神日趨疲憊。頹廢也就成為了這些現(xiàn)代人個體生命存在之“有”,成為了他們作為此在的一種重要的應世方式。在這部散文集中,這種頹廢常表現(xiàn)為一種責任意識衰竭癥。
自然是孕育人類的母胎,是現(xiàn)代人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空間環(huán)境,然而,在科學與進步等口號的鼓動下,一些現(xiàn)代人滿足于對物質(zhì)文明的創(chuàng)造,滿足于對自然空間的不斷征服,卻偏偏忘記了人類對自然應該具有一種天經(jīng)地義的責任意識?!澳暇┦姓媱澟d建地鐵3號線”,竟然準備“砍伐市內(nèi)六百多棵老樹”。(《城市的名片》)香港政府竟然把太平山“占地不大的山頂”“變成購物中心”。(《赤紅的火柱》)這里,朵拉指出了現(xiàn)代人對科學與進步的崇尚而帶來的對自然敬畏感與責任意識的缺失,這種缺失所導致的嚴重后果便是,現(xiàn)代人將自己拋入了一個頗為尷尬的處境?,F(xiàn)代人經(jīng)常自稱是最有理性的人,卻常常作出砍樹等極不理性的舉措;現(xiàn)代人經(jīng)常自稱是最聰慧的人,卻常常干出損傷美麗山地的最愚蠢的行為;現(xiàn)代人經(jīng)常自稱是最有創(chuàng)造性的人, 卻常常干出將聞名遐邇的小島異化為嚴重商業(yè)化場所的事情??萍嫉陌l(fā)展原本是為了使人們的生活更為豐富和完善,而結果卻適得其反。
與這些現(xiàn)代人不一樣,朵拉對自然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敬畏意識。之所以這么說,不僅僅是因為朵拉在這部散文集的大部分文章中都以靈性的感知力對自然空間進行了富有詩意的描寫,更是因為朵拉在審視自然與人的關系時,不再將人看成永遠的主體,也不再將自然視為永遠的客體,而是在確認自然的主體性地位的同時,賦予自然與人平等的主體性身份。
在這些散文中,現(xiàn)代人不再居于自然界的中心位置,擁有任意處置萬物的權力,自然作為一個“自本自根”的獨立的生命體,它的存在、發(fā)展與變化遵循的是自然的法則而不是人的主觀意志。在這個自然世界里,一切都充滿了靈性,一切都充滿了活力?!半鼥V淡霧若癡心朋友,不離不棄跟隨身邊,在武河濕地時,輕盈的霧保持沉默,自在水上樹叢花間飄游點染,宛若長年糾纏不走徘徊不去的舊夢?!?《霧中臨沂 》)“黎明前天空一片墨藍,前后有兩顆小星星陪伴的月亮以微笑的唇形給即將開始的一天帶來美麗的憧憬?!?《靈魂安居的所在》)“風的腳步正走向太陽升起的地方,去把溫暖和光明,帶給全世界的人?!?《聽風的聲音》)自然在這里不再只是人們活動的物質(zhì)背景,朦朧的淡霧、微笑的月亮、疾走的風等,都被作者賦予了鮮活的生命,擁有了一種溝通人的心意、給人以理性啟悟的神秘的力量
我們從朵拉對這些自然空間中獨立生命的反復描寫中,不難看出作者對自然生命的敬畏和對大自然的深情,而倘若要追究其中的原因,恐怕與作家長期在全世界不同的自然空間中自由漫游的經(jīng)歷不無關系。不過,更為重要的,應該是與作家的一種責任意識與自審意識相聯(lián)系。事實上,敬畏自然不只是體現(xiàn)為一種外在的行為,而且也表現(xiàn)為一種內(nèi)在的德性意識。這意味著,真正敬畏自然的人不僅要尊重自然的先在性和獨立性,而且要對人類利用大自然的行為進行深刻的反思。在《城市的名片》中,朵拉主張人類應該以一種責任意識對待自然,不要為了眼前的利益而輕易地改造自然:“檳城的觀光冊子,宣揚島上最高建筑物‘光大’是喬治市的指標,我卻幻想把這些不必讓路的樹當成我城市的標志?!痹凇鹅F中臨沂 》中,朵拉主張人類應該以一種自審意識對待自然,不要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自然生命的痛苦之上。而毫無疑義,這樣的對自然的自審、自責意識顯示了朵拉對自然生命的體驗與理解的深度,它提醒我們,人類承擔起自己對于自然的責任就是承擔起對于自己的責任,因為自然是人類安身立命的處所,人類只有承擔起自己對于自然的責任,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才不會惡化,人類才能夠更健康、更好地生存。
應該說,朵拉無論是對都市空間內(nèi)責任意識匱乏、感官內(nèi)在結構衰竭的現(xiàn)代人的反復敘述,還是對具有獨特的生命、與人類能夠相互溝通、相互交流的自然空間的詩意想象,歸根結底都是出于對被極度膨脹的科學技術所異化的現(xiàn)代人的主動救贖的意愿。這就使得,在這部散文集中,作者無論對都市空間的情緒化抵制和理性化反思,還是對自然空間的美學建構和價值堅守,無不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和啟示性意義。它提醒我們,從自然空間中吸取生命新鮮的內(nèi)容與發(fā)展動力,實現(xiàn)人的自然性與社會性的結合,這不僅是現(xiàn)代人克服生命異化的需要,也是現(xiàn)代人繼續(xù)發(fā)展的需要。一旦現(xiàn)代人實現(xiàn)了對自然空間的真正親近與擁抱,他就可以在回到世界與生命神秘的源頭的同時使自己“詩意的棲居”在這世界上。
(責任編輯:畢光明)
ADiscussionontheSpatialAwarenessinListeningtotheVoiceoftheWindbyMalaysianChineseWriterDora
ZHAO Xiao-qi1, HE Juan2
(1.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WuhanUniversity,Wuhan430072,China;2.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HunanCityUniversity,Yiyang413002,China)
In the prose worksListeningtotheVoiceoftheWindby Malaysian Chinese writer Dora, many different spaces, such as the past and reality, nature and society, and the spirit and material, which are assimilative and against each other, have constructed a distinctive spiritual and aesthetic space. Though most prose writers’ aesthetic interests mainly focus on the feeling and experience of some specific spaces, the multivariate, open, flowing and virtual corresponding space shown in the prose works by Dora, has deconstructed the form and the awareness of stereotyped space in some common prose, thus having offered our constrained mind the possibility of multiple releases.
Dora;ListeningtotheVoiceoftheWind; binary correspondence; spatial structure
2014-10-09
趙小琪(1962-),男,湖南邵陽人,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20世紀中西比較詩學研究;何娟(1981-),女,湖南益陽人,湖南城市學院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
I106.6
A
1674-5310(2014)-11-006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