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酷的生活箴言——拉金的詩歌＊

許 丹

（河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453000）

0 引言

拉金以其豐富凝練的筆風，平整嚴格的格律，深刻憂郁的敘事贏得了眾多讀者的青睞。在他的筆下，任何一件平凡日常的小事、轉(zhuǎn)瞬即逝的感觸都能夠經(jīng)過詩人獨特視角的洗練成為文字的一部分。他早期受到葉芝抽象朦朧的藝術(shù)風格的影響，但隨后轉(zhuǎn)而繼承哈代平實、樸素的文學主張，來固守英國本土的傳統(tǒng)，挖掘和描寫真實的生活素材，是“英國性”詩人的杰出代表。從《北方船》到《高窗》，冷靜、內(nèi)斂、諷刺和無法擺脫的宿命感總是滲透在拉金的詩作中。海德格爾曾經(jīng)說過：“人存在的本質(zhì)是時間性的，人有出生、衰老、死亡。時間性是人的現(xiàn)實存在固有的，抽去了時間性的存在便不是人的存在，而僅僅是一個幻想而已?！保?］153作為英國當代文學中的重量人物，拉金無疑也思考過生命和時間的相連性問題。

1 童年：試圖隱藏的厭倦

童年是人類個體開始對世界感知和理解的最初階段，對大部分人來說，也是最安逸和無憂無慮的階段：自身的感知可以是無限制無方向地開展，沒有固有社會意識的影響，享受著家庭的愛，人生負面因素接觸和體會得不多，因此恐懼和負擔也相對較少。然而在拉金的詩歌中可以感受到他對童年強烈的恐懼和厭倦。從拉金未公開的自傳殘篇中我們可以了解到，他的父親作為市財政官，曾是一名狂熱的納粹分子，整日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中工作；母親則在繁重家務(wù)的操勞中不停地抱怨生活的可怕，她甚至在一次吃飯的時候宣布要自殺……父親不愉悅，因為他的妻子把家變成了一個他須盡力默默忍受的場所。后來，拉金的母親進入養(yǎng)老院，卻從未停止對拉金的控制。如此陰郁的家庭環(huán)境使拉金患上了嚴重的口吃，也促使他隱秘自我世界的形成。

拉金在《這就是詩》中，用粗鄙直白的詞語充分展示了他對婚姻的反感和排斥，從這一層面也襯托出他不幸童年的陰影所帶來的影響：

他們操出你，你媽咪和你爹地。

可能不是這樣想，但他們干了。

他們把自己有的毛病塞給你

還增加了些額外的，僅僅為了你。

但他們也是被依次操出來的

被身著老式帽子和外衣的傻瓜，

他們有一半時間潮濕而嚴肅

還有一半時間則斗個你死我活。

一個人把不幸傳給另一個人。

它變得更深仿佛一塊海岸的礁石。

盡早離去，越早越好，

而且你自己不會有一個孩子。［2］173

可以想象一個幼小的孩子被迫在“一半時間則斗個你死我活”的父母的爭吵中度過童年的壓抑心情。詩人略帶嘲諷地提到父母把自己的毛病塞給孩子，冠以“為你”之名。他還認為父母的不幸通過不和諧的家庭環(huán)境傳給孩子，時間久了就像礁石一樣堅硬巨大不可移除。這樣的童年陰影，為拉金的人生觀埋下了陰郁、悲觀的種子。在《小說和廣大讀者》這首詩中，拉金在諷刺讀者只喜歡驚訝、震撼的感官而忽略深刻內(nèi)涵時自嘲地說道：“選你了解它全部的某事……你的童年，你爹地翹了辮子，你和你的妻子怎么睡覺?！保?］23會選用“童年”而不是其他詞匯，以及用看起來粗俗的言語描述自己父親的去世兩點上看來，證明詩人于潛意識中還是非常在意自己年少時的經(jīng)歷。而在《來》一詩中，拉金則清晰地表達了他對童年的消極態(tài)度：“而我，我的童年/是個遺忘的厭倦”，他企圖掙脫卻仍然忘不了那段回憶：“感覺好像是個孩子/偶然遇到成年人正在和解的場面。并且什么也不明白/除了不大尋常的笑聲，然后開始快樂起來”。［2］21偶爾看到父母和解的孩子也許還不能明白那不大尋常的笑聲的含義，卻為這短暫的和平感到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這樣的敘述，透露出他對家庭和平溫馨的率直向往，同時也顯現(xiàn)了他童年的不滿和心酸。也許拉金的童年有著夢想和期待，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都在恐懼和厭倦中消弭或者沉默。

2 青年：緬懷無法倒回的青春

青年時代是個體揮霍汗水去張揚個性或探索外界的階段。青年通過社會意識的影響而逐漸發(fā)現(xiàn)和形成自己的價值觀，憑著肌體的活力不懼怕地嘗試新鮮事物和挑戰(zhàn)傳統(tǒng)思維模式。拉金在傳記里也表示出自己對青年時代的自信：可以從二十一歲寫起而不遺漏任何重大事件。無論這斷言真實與否，他都度過了充實而豐富的大學時代，并和詩歌創(chuàng)作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拉金在牛津大學圣約翰學院讀書的時候，結(jié)識了“運動派”成員金斯利·艾米斯和約翰·韋恩，后以優(yōu)異成績獲得學士學位，入職圖書館工作，1945年就出版了第一部詩集《北方船》。他的前期受現(xiàn)代主義詩人葉芝的影響較大，字里行間浪漫縹緲，“空洞、抓不到內(nèi)里深意”的批判也隨之而來。但總的來說，拉金擺脫舊環(huán)境的壓抑，開始了獨立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所以當后來回首望去，還能看到他對青春的緬懷，如同《悲傷臺階》中寫道：

一個人微微顫抖，仰視那里。

堅硬，明亮，那平原

視野開闊，深遠而專一

是充滿活力和年輕痛苦

的提醒者；它再也不能來了，

但給了其他人一個沒有減少的地方。［2］159

拉金詩的結(jié)構(gòu)普遍遵循這樣一種結(jié)構(gòu)模式：大部分作品首先都以一種單向度的情感發(fā)展開始，然后于自然平淡的敘述中波瀾不驚地介入另一種情感，形成情感的碰撞，詩的主題就在這兩極的矛盾沖突中構(gòu)成了趙毅衡先生在論述新批評理論時所說的“噬心的審美張力”，并最終形成一種新的審美平衡。［3］382在這首詩中，敘述者發(fā)出了凌晨四點上廁所回來所見窗外月光的孤獨感嘆。月亮高懸蒼穹，顯得“高大”和“孤單”，它由盈到虧，再自虧轉(zhuǎn)盈的永恒節(jié)奏反射了人世的短暫和渺小。這時，孤寂落寞的氣氛被營造渲染出來，而“狼群”更增添了這份憂郁感。敘述者夜觀天空，不免生出對往事的回憶，而寂寞則像狼群一樣，殘酷地伺機等候出擊。最后一節(jié)吐露出敘述者深刻的思考，并升華了整篇詩歌——那專注眺望著的平原讓他回想起自己心中“青春”的痕跡，會讓人痛并快樂著的青年時光——這永不再來的青春讓步入中年的詩人嘆息；但青春總存在著，經(jīng)過了詩人的身旁，還會在停留在下一代的身上，恰好與這明月一樣，成為永恒的存在。拉金思考至此，不由露出失落和懷舊的情緒，還有對正值年少的青年人的羨慕之情。

在《輕松詼諧的諷刺詩》中，拉金也透露出同樣的情緒：“……只有年輕人才能自由地孤獨?，F(xiàn)在社交聚會的時間更短了，坐在燈旁，更經(jīng)常地帶來的不是和平，而是其他東西?！保?］174那些與志同道合伙伴暢聊的日子，在孤獨中獨自思考尋找靈感的夜晚……都成為泛黃的回憶，只能緬懷。青春在詩人成長之后向他悄然關(guān)上了門，劃清了界限，而年歲的增長平添的是更多的憂愁和傷感。但是昔日的幸福和快樂仍能留給人追憶和慰藉，詩人以看似冷漠的態(tài)度逐漸介入事物本身，充分贊揚了青春的美好，并壓抑地訴說了自己心中的無奈。

3 成年：與不朽的死亡為伍

“死亡”一直是詩人不停追逐并探討的主題，文學史上詩歌的集大成者無不表示出對這一主題的深切關(guān)注，拉金也不例外。他曾在BBC采訪中說道：“所有我寫的、想的背后都有著對日益接近的死亡的意識?！保?］172因著人類對死亡本能的恐懼，這一主題在寫進詩歌的間隙也不會存在輕快的基調(diào)，反而有著悲傷的色彩。從古至今，悲劇常比喜劇更深入人心，有的學者提到，故事激起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情緒都是相似的，但悲劇的原因和趨勢復(fù)雜縱橫，同時引起觀眾的同情，所以更讓人刻骨銘心。拉金認為，不快樂的情緒可以激發(fā)詩歌創(chuàng)作，這是詩人存在的一種意義。他還在1982年接受采訪時這樣回答記者：“我想如果你的身體健康、有錢，而且在可預(yù)見的將來沒什么事在煩著你，這些也就是你所能祈求的了。但是，一想到你終究是會死的，而且你愛的人終究也是會死的，那么，‘快樂’作為一種持續(xù)不斷的情緒高潮，就是不可能的。”［5］66成年后的拉金一直從事著圖書館館長這樣在象牙塔里的工作，能夠鉆研文學并且平淡生活，他堅持以一種觀察入微的憂郁感性認知歌頌著原本被看作絕望、沮喪、令人恐懼的題材。受到童年不愉快經(jīng)歷的影響，拉金也在某一層面消極地看待問題，比如他對婚姻、孩子的抗拒和對榮譽、名利（拒絕接受“桂冠詩人”的稱號）的淡然。在詩人經(jīng)典作品《降靈節(jié)婚禮》的最后，敘述者描述到婚禮歡快、忙亂過后參加婚禮者坐著的火車的節(jié)奏慢下來，實際上暗示了情感的無所歸屬以及婚姻最后所走向的終點正是人生終點的意味：

經(jīng)過站立的臥車，長著黑色苔蘚的墻壁

來到結(jié)尾，就要結(jié)束了，這脆弱的

充滿巧合的旅行；它所抓住的東西

準備好和全部的力量一起松開

那是它能給出的變化。我們再次慢下來，

這時使勁拉進剎車，在那里開始膨脹

一種下降的感覺，仿佛視野之外

發(fā)出的一陣箭雨，在某處變?yōu)橛?。?］104

黑色在西方文學中經(jīng)常代表“死亡”的意向。“長著黑色苔蘚的墻壁”似乎是生命走到最后所通過的死亡走廊，腳步在這里逐漸放慢，因為一切即將結(jié)束，“抓住的東西”和“全部的力量”馬上就會從身體里消失，即使再不情愿，也無法逃出自然的宿命。詩人對細節(jié)的描寫并不虛無，他假借火車停站的瞬間，形象地映射了人們面對死亡的感知過程。

這種黑色的意向同樣出現(xiàn)在《下一個，請》中：

我想每艘船都將停靠并卸下

我們生命中的貨物，別人都欠了我們

因為我們等待得如此熱誠和漫長。

但我們錯了：

只有一艘船尋找我們，一個掛著黑帆的

不明船只，她的背后拖著

一個大而無鳥的寂靜。在她的尾流中

沒有水涌起，或者破碎。［2］44

在這首詩中，詩人講述了他眼中關(guān)于死亡的態(tài)度。他認為黑帆的船才是唯一不會被改變或者影響的事物，而這艘船就是“死亡”，在沒有遇到它之前沒人知道它是什么樣子，而遇到它后，就將與它一起毫無波瀾地離開。這首詩體現(xiàn)了在經(jīng)歷時間沉淀后詩人對世間百態(tài)的看破。表示自己從未擁有信仰的拉金認為：無論是希望還是期待，在死亡面前，都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會破滅，讓人失望；然而死亡才是唯一永恒的真理，當不得不面對它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轉(zhuǎn)眼間連自己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跡象都消失不見，任何抵抗都是徒勞的。他用冷靜樸實的黑色語言殘酷揭示了生命在自然規(guī)律下的短暫和無奈，強調(diào)活著無須計較收獲與虧欠。

4 結(jié)語

拉金對人生每個階段持有不同的態(tài)度，雖然童年中不和諧的家庭環(huán)境給他日后的成長和價值觀埋下了一顆并不積極的種子，但他也經(jīng)歷了和任何文學青年一樣為夢想而努力的青春，開拓了知識的眼界，并始終以詩歌創(chuàng)作作為自己堅持的理想。他強調(diào)詩歌不應(yīng)該是故弄玄虛、束之高閣，只有具備豐富學識的學者才可以看懂的東西，它應(yīng)該從平實的語言出發(fā)，感動讀者，引起大眾的共鳴。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拉金對人生那消極悲觀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yōu)楣P尖下犀利調(diào)侃和諷刺世間百態(tài)的語言。作為生活在戰(zhàn)后英國的現(xiàn)代詩人，他用自己一生的感悟低調(diào)而堅定地實踐了對生命永恒的思考。

［1］薩特.存在與虛無［M］.陳宣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

［2］菲利普·拉金.菲利普·拉金詩選［M］.?？耍g.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3］趙毅衡.新批評文集［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

［4］Booth，James.Philip Larkin：The Poet’s Plight［M］.Hampshire ＆ 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5.

［5］Larkin，Philip.Required Writing： Miscellaneous Pieces 1955－1982 ［M］.London：Faber and Faber Limited，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