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賣刀”的歷史性考察*

張明華

（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安徽阜陽236041）

在《水滸傳》中，“楊志賣刀”是一個很精彩的故事，失路英雄楊志的形象也因為有這樣的故事更加生動感人。筆者結(jié)合各種有關文獻，認定“楊志賣刀”是一個真實的歷史故事，只是故事發(fā)生的地點不是《水滸傳》中所說的汴京城（今河南開封），而是汴京東南五百里的潁州（今安徽阜陽）。

一、《宣和遺事》記載“楊志賣刀”的故事發(fā)生在潁州，時間在宣和二年

“楊志賣刀”的故事最早見于《宣和遺事》，該書《前集》“宣和四年”條下有一個比較完整的故事:

先是，朱勔運花石綱時分，差著楊志、李進義、林沖、王雄、花榮、柴進、張青、徐寧、李應、穆橫、關勝、孫立十二人為指使，前往太湖等處，押人夫搬運花石。那十二人領了文字，結(jié)義為兄弟，誓有災厄，各相救援。李進義等十名，運花石已到京城;只有楊志在穎［潁］州等候?qū)O立不來，在彼處雪阻。那雪景如何? 卻是: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那楊志為等孫立不來，又值雪天，旅涂［途］貧困，缺少果足，未免將一口寶刀出市貨賣。終日價沒人商量。行至日晡，遇一個惡少后生，要買寶刀，兩個交口廝爭，那后生被楊志揮刀一斫，只見頭隨刀落。楊志上了枷，取了招狀，送獄推勘。結(jié)案申奏文字回來，太守判道:“楊志事體雖大，情實可憫。將楊志誥札出身盡行燒毀，配衛(wèi)州軍城?！睌嗔T，差兩人防送，往衛(wèi)州交管。正行次，撞著一漢，高叫: “楊指使!”楊志抬頭一覷，卻認得孫立指使。孫立驚怪:“哥怎生恁地犯罪?”楊志把那賣刀殺人的事，一一說與孫立。道罷，各人自去。那孫立心中思忖:“楊志因等候我了，犯著這罪。當初結(jié)義之時，誓有厄難相救?！敝坏眯且贡細w京城，報與李進義等知道楊志犯罪因由。這李進義同孫立商議，兄弟十一人往黃河岸上，等待楊志過來，將防送軍人殺了，同往太行山落草為寇去也。是年，正是宣和二年。［1］（P27）

這段話不但指出“楊志賣刀”的故事發(fā)生在潁州，時間在宣和二年（1120），而且將其前因后果都交代得非常清楚。

《宣和遺事》雖然可以作小說讀，其中關于宋江等人造反的情節(jié)，更是后來長篇小說《水滸傳》的前身，但是，就該書而言，所記事情大都有事實依據(jù)，跟其它向壁虛構(gòu)的“小說”不可同日而語。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

《大宋宣和遺事》世多以為宋人作，而文中有呂省元《宣和講篇》及南儒《詠史詩》，省元、南儒皆元代語，則其書或出于元人，抑宋人舊本，而元時又有增益，皆不可知，口吻有大類宋人者，則以鈔撮舊籍而然，非著者之本語也。書分前后二集，始于稱述堯舜而終以高宗之定都臨安，按年演述，體裁甚似講史。惟節(jié)錄成書，未加融會，故先后文體，致為參差，灼然可見。其剽取之書當有十種。［2］（P83）

蕭相愷在《宋元小說史》中認為《宣和遺事》使用的書籍有《續(xù)宋編年資治通鑒》、《拗相公》、《宋史》、《貴耳集》、《浩然齋雜談》、《汴都平康記》、《墨莊漫錄》、《甕天脞語》、《李師師外傳》、《南燼紀聞》、《竊憤錄》、《竊憤續(xù)錄》、《南渡記》等13 種之多。［3］（P90）程毅中《宋元小說研究》對此問題也有具體的考證:

書中故事都有所本，如蔡京受詔入內(nèi)苑賜宴一節(jié)，見王明清《揮麈余話》卷一《蔡元長作太清樓特宴記》; 徽宗宴蔡京父子于保和殿一節(jié)，亦見同書《蔡元長保和殿曲燕記延福宮曲燕記》;林靈素以夢感徽宗等情節(jié)，見耿延禧《林靈素傳》（載《賓退錄》卷一）。許多細節(jié)都可以找到出處或旁證，如預賞元宵一節(jié)引《賀圣朝》曲詞，見于俞文豹《清夜錄》;元宵節(jié)有一婦人偷藏了御酒金杯，作《鷓鴣天》詞以求賜，亦見《歲時廣記》卷十引《皇朝歲時雜記》及卷十一引《復雅歌詞》，但文字不同。［4］（P300）

兩者相加，所考之書共有近20 種。筆者多年前在寫作博士論文的過程中，曾對徽宗朝的相關史料進行過一番梳理，深感上面幾位學者所言是正確的。

《宣和遺事》所用的材料都是有依據(jù)的，則其關于“楊志賣刀”的記載亦當有更早的出處，而且該文所記載的宋江等人造反也是歷史事實。

“楊志賣刀”不是根據(jù)宋代之前的故事改編而成的，因為之前從沒有過類似的故事見諸記載;這個故事應該來自宋代宣和年間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個真實事件，在當時產(chǎn)生了很大的轟動，所以有幸被記錄下來了。既然《宣和遺事》明確記載“楊志賣刀”故事宣和二年發(fā)生在潁州，在沒有更有力的反證的前提下，我們不應該輕易否定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二、《宣和遺事》所載“楊志賣刀”故事和當時各方面的背景吻合

“楊志賣刀”故事的真實性，還表現(xiàn)在《宣和遺事》記載的相關內(nèi)容都經(jīng)得起認真考察。這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分說:

其一，故事的主人公楊志是歷史人物。宋江等36 人造反是歷史事實，楊志也是見于史書記載的人物。南宋周密《癸辛雜識》續(xù)集卷上載龔開作《宋江三十六贊》，其中有“青面獸楊志”條，其贊曰:“圣人治世，四靈在郊。汝獸何名，走曠勞勞?！保?］（P149）這個楊志，在《三朝北盟會編》卷六、卷四十七引《節(jié)要》、同卷引《靖康小雅》、《宋會要》卷一百七十五冊“兵八”等處都曾經(jīng)出現(xiàn)。對此，余嘉錫《宋江三十六人考實》中有對于“青面獸楊志”的考證。［6］（P38－41）魏世民《楊志本事考》一文在此基礎上還對其生平做了進一步的合理推測。［7］

其二，潁州在宋代交通便利，沿著潁河向開封運花石是合理的選擇。在連接北宋都城開封和東南地區(qū)的交通上，大運河無疑是一條重要而便捷的生命線，來往船只絡繹不絕。由于大運河是人工河道，如果遇到天旱，河床淤塞的情況時有發(fā)生，于是許多船只，尤其是大船不得不繞道而行。這種情況在冬春時間更為常見。比較而言，潁河也是一條溝通開封和東南的水路通道，它向北直到開封附近，向南則可連接淮河，然后進入長江，一直到達東南地區(qū)。跟大運河相比，潁河作為通道雖然路途遙遠一些，但它是天然河道，河水較深，因此也是宋代重要通道。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大運河的運輸壓力。潁州城也因為位于潁河下游而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北宋蘇頌《少府監(jiān)致仕王君墓志銘》一文云:

由京師舟行，東南五百里而近郡曰汝陰，地瀕淮潁，厥土良沃，水泉魚稻之美甲于近甸，言卜居者莫不先之。故自慶歷以來，賢士大夫往往經(jīng)營其處，以為閑燕之地。［8］（P658）

汝陰是潁州所轄的縣，也是潁州州治所在地。因此，許多官員也喜歡選擇這條水路。如楊億咸平三年（1000）知處州任滿還朝走的就是這條路，并在潁州盤桓了幾日。又如梅堯臣從京城前往宣城赴任時也是從潁州經(jīng)過?！缎瓦z事》記載“楊志賣刀”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是在大雪天氣，可見是冬春時節(jié)，正是大運河因為水淺無法通過大船的季節(jié)。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楊志、李進義等12 位指使選擇潁河向開封運送花石，是合乎情理的。

其三，《宣和遺事》對楊志等人活動路線的描述是合理的。根據(jù)《宣和遺事》的記載，“楊志賣刀”故事涉及到的地名有四個:潁州、開封、衛(wèi)州和太行山。潁州是故事發(fā)生地，也是楊志被判罪的地方。衛(wèi)州是楊志應該服刑的地方。他賣刀殺人后，被潁州太守（知州，實際上是順昌知府，因為潁州已于政和六年升為順昌府）判處“配衛(wèi)州軍城”。開封位于從潁州到衛(wèi)州的道路上。衛(wèi)州即今河南汲縣，位于黃河北岸，從潁州到衛(wèi)州要經(jīng)過開封，也要渡過黃河。孫立在從開封回潁州的路上遇到楊志被押北上，然后又先行趕到開封與李進義等人商量對策，最后他們先到黃河北岸，等到楊志過河后，他們即將押解的“防送軍人”殺了，救出了楊志。太行山是楊志等人“落草”的地方。楊志等人過了黃河，已經(jīng)離太行山不遠了，他們“同往太行山落草為寇去”是非常符合邏輯的出路。

主人公是歷史人物，從潁河運送花石綱合乎情理，而人物的行動路線亦真實可信，這些雖然都算不上過硬的證據(jù)，但無疑進一步增加了“楊志賣刀”故事的真實性。

三、《水滸傳》對“楊志賣刀”的表述具有明顯的不合理因素

“楊志賣刀”是《水滸傳》中非常精彩的故事?！读荷讲戳譀_落草，汴京城楊志賣刀》一回對此有很生動的描述，文長故不引。《水滸傳》將“楊志賣刀”說成是發(fā)生在開封的事情，可是如果我們仔細品味這個故事，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說法有明顯的疏漏。下面從兩方面加以分析:

一方面，楊志為什么要在開封賣刀?我們先來看楊志的身份。楊志何許人也?根據(jù)《水滸傳》的說法，他自稱:“灑家是三代將門之后，五侯楊令公之孫，姓楊，名志，流落在此關西……”［9］（P136）徽宗皇帝要建萬歲山，他作為十個制使之一去太湖邊搬運花石綱，不想在黃河里遭風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綱。好不容易被赦免以后，他被梁中書安排給蔡京送生辰綱，卻又被晁蓋等人劫去。楊志回到東京后，“買上告下”，“把許多東西都使盡了”才得到一個“補殿司府制使職役”的文書，不料又被高俅剝奪，走投無路之下，這才有了一個“賣刀”故事的發(fā)生。從故事情節(jié)看，這些敘述似乎已經(jīng)很完整了，可是細想之下，還有很突出的問題。“楊令公”即楊業(yè)，《宋史》卷二百七十二有傳。楊業(yè)在宋太宗平定太原的戰(zhàn)爭中歸順宋朝，后來又在抵抗契丹的戰(zhàn)斗中殉國。楊業(yè)之后，楊家世代居住京城開封，即是著名的“天波楊府”。既然楊志是“三代將門之后，五侯楊令公之孫”，則到了開封即是回家，何需更賣寶刀?這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墒侨绻铡缎瓦z事》的說法，“楊志賣刀”故事發(fā)生在潁州，事情就很容易理解了:“那楊志為等孫立不來，又值雪天，旅涂［途］貧困，缺少果足，未免將一口寶刀出市貨賣?！睗}州距離開封五百里。楊志一個人困守他鄉(xiāng)，盤纏用盡，舉目無親，只得出賣寶刀。把《宣和遺事》的記載和《水滸傳》的說法相比較，優(yōu)劣是非常鮮明的:按照《宣和遺事》的記載，則故事合情合理;采用《水滸傳》的說法，則于理不通。

另一方面，“牛二”形象的可信度有多少?對于楊志所殺之人，《宣和遺事》僅言是“一個惡少后生”，而《水滸傳》則為其起了一個名字“牛二”，他不僅相貌丑陋，而且橫行霸道，為害一方:“原來這人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叫做沒毛大蟲牛二，專在街上撒潑、行兇、撞鬧，連為幾頭官司，開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滿城人見那廝來都躲了?！遍_封府是北宋的都城，卻連這樣一個沒有后臺、也沒有同伙的單個潑皮都對付不了，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開封自然不會缺少流氓勢力，但畢竟在天子腳下，是王侯將相聚居的地方，由這些人掌握著天下的生殺予奪之權，一般的流氓是不敢在這里胡作非為的。而能在這里耀武揚威的也決不是民間的無賴，而往往是一些高官子弟，即所謂“衙內(nèi)”，如高俅的螟蛉之子高衙內(nèi)之流。這樣的衙內(nèi)，憑借老子的權勢胡作非為，“開封府也治他不下”是完全可能的。此外，還有一些下等的地痞，他們往往三五成群，偷雞摸狗?？墒且驗闆]有后臺，這些地痞不像那些“衙內(nèi)”那樣可以肆無忌憚，他們欺軟怕硬，很講究做事的分寸。如魯智深看菜園時遇到的一群潑皮，就是很典型的例子。這些潑皮雖然經(jīng)常干欺壓良善的壞事，但并非大奸大惡，因為他們知道，他們不比“衙內(nèi)”有后臺，一旦他們把事情做過頭了，犯了死罪，是沒有人保護他們的?？恐@樣的伎倆，他們也可以在社會的夾縫里生存?？墒沁@個“牛二”形象非常奇怪。他不是“衙內(nèi)”，沒有高俅這樣的老子為他擋風避雨，他犯了罪，可以隨時被抓起來懲治，豈有“開封府也治他不下”的道理?他不過是個下層的潑皮，既沒有高強的武功，又沒有同黨推波助瀾，在三教九流并存、魚龍混雜的京城，他憑什么能夠“專在街上撒潑、行兇、撞鬧”?生活在開封，難道他竟然不知道楊家將的威名?就算他不知道楊志的底細，他也該知道京城是藏龍臥虎之地，如何能一味使蠻?退一步話說，即使他有這個膽量，他也沒有這個能力。如果他真要這么干，恐怕剛剛起步，就被別的勢力消滅了，又豈能肆無忌憚到這樣的程度?

可是如果這個“牛二”生活在潁州就容易理解了。潁州距離開封五百里，雖是上州，卻也是小州。這里氣候溫和，民風淳樸。歐陽修就是因為“愛其民淳訟簡而物產(chǎn)美，土厚水甘而風氣和”（《思潁詩后序》）才決定致仕后定居潁州的。在潁州這樣的地方，偶爾出現(xiàn)“牛二”這樣不知死活的潑皮是合乎情理的:他依仗自己的蠻力，欺壓百姓，而善良的百姓只知躲避，卻反而縱容了他，令他的膽子越來越大;他沒有出去見過世面，不知道天外有天，也沒有受過別人的欺負，自以為是，無法無天，終于成了楊志的刀下之鬼。

所以，即使單就《水滸傳》而言，把“楊志賣刀”的發(fā)生地定在開封也于理不通。而如果承認《宣和遺事》關于“楊志賣刀”發(fā)生于潁州的記載，所有的疑難都迎刃而解了。

結(jié)合以上幾個方面的分析，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宣和遺事》所載“楊志賣刀”是一個真實的歷史故事，雖然故事本身應該沒有《水滸傳》描寫得那樣生動。這個故事發(fā)生在潁州，時間是宣和二年（1120）初春。《宣和遺事》在這個故事后有明確的時間:“是年，正是宣和二年?！奔热划敃r是大雪天，則要么是嚴冬，要么是初春。又下文緊接著寫五月晁蓋等人劫掠生辰綱事，則可推定“楊志賣刀”發(fā)生在初春。而且，花石綱涉及到花木種植的問題，春天運送也更加合理。

［1］無名氏.宣和遺事［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4.

［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東方出版社，1996.

［3］蕭相愷.宋元小說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

［4］程毅中.宋元小說研究［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

［5］龔開.宋江三十六贊［G］//周密.癸辛雜識.北京:中華書局，1997.

［6］余嘉錫.宋江三十六人考實［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

［7］魏世民，楊志本事考［J］.明清小說研究，2006，（1）.

［8］蘇頌.蘇魏公文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09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9］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全傳［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