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玲
(安徽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龐德創(chuàng)意英譯中國古詩歷來褒貶不一:貶者多從字句層面指摘龐譯美而不忠,是偽譯,是“剽竊的創(chuàng)造”[1]31;或斥之歪曲了中國文化,“有意無意為西方的侵略提供了論據(jù)”[2]38。褒者著眼東西方文化交流,稱龐譯為漢詩外譯提供可借鑒的范例。僅極少數(shù)論者既肯定龐譯的創(chuàng)意價值,又堅守忠實翻譯觀,稱其達到“一種深層次的忠實”[3]24;“忠實再現(xiàn)了中國古典詩歌的意境美”[4]57??傊瑢嬜g的評價,多以原詩為歸依,側(cè)重對原詩的偏離,而忽略譯者忠于自我意向性對譯本形態(tài)的影響。本文通過梳理龐德英譯中國古詩的創(chuàng)意動機及踐行策略,運用約翰·塞爾的意向性理論揭示譯者意向性縱貫翻譯過程的在場性,即對文本選擇、理解與譯文表達的決定性影響,倡導忠于譯者意向性的批評標準,以期拓寬批評路徑。
意向性就是指向性[5]3。譯者意向性首先指向翻譯對象,受自我意向性驅(qū)使選擇翻譯文本。
龐德走上詩歌創(chuàng)、譯道路,是受到一種信念的驅(qū)使:“通過尋找詩歌翻譯中不可失去之物,以及每種語言的特性從而弄清詩性特質(zhì)?!盵6]204為此,他博覽世界文學經(jīng)典,揉入創(chuàng)作:“既然能從文藝復興時期的拉丁文本中譯出,能從哲人圣賢處拿來,何必重起爐灶?”[7]4龐德文學視野廣闊,“吟誦華章,獲得美感快意,心有所動,寫就成詩”[8]138??梢?,龐德寫譯交織,互惠互利?!胺g引發(fā)詩歌創(chuàng)新,詩歌創(chuàng)新反哺翻譯?!盵6]204相對于形式與內(nèi)容之間所謂的矛盾、字句層面的忠實對等,龐德更關(guān)注“譯之所未失”、使“詩之為詩”的某種特質(zhì),志在“譯詩為詩”,尋找世界優(yōu)秀詩歌之共核。
龐德創(chuàng)意譯詩,以獨特的詩學追求對抗流行詩學。他攻擊維多利亞詩人過于美化聲音和構(gòu)筑形式,希望借助翻譯“打破傳統(tǒng),通過分析原材料以及原始系統(tǒng),發(fā)展韻律、詞語新藝術(shù)”[7]11。翻譯為創(chuàng)作提供新模式,以求詩歌發(fā)展擺脫格律、韻腳的桎梏。龐德頗為反感“所處時代詩歌那種浪漫主義的纏綿悱惻的文風”[3]21,故特選意象清新之中國古詩,“以明晰感動讀者”[9]22。正值一戰(zhàn)期間,龐德選譯的原詩多關(guān)注“流放的弓箭手、棄婦、傾覆的王朝、遠行、孤獨的邊疆守兵、逝去的榮耀、美好的回憶等”內(nèi)容[8]202,實現(xiàn)了文學的社會功能?!耙庀笸怀觥焙汀白g怨反戰(zhàn)”兩大文本取舍標準凸顯龐德的個體意向性,恰巧與讀者大眾的集體意向性合拍一致。
閱讀費諾羅薩內(nèi)容龐雜的中國古詩筆記之際,龐德不但遭遇并印證了自己,更明晰了自己的詩學觀與追求。龐德選定了與自己詩學觀相呼應,能證明其合理性的文本;與之相左的,無論有何種稀罕的詩性特質(zhì),都無法闖進視域,像“比較激昂的”、“以歡快的筆調(diào)表現(xiàn)自然之美或詩人歸隱之情的詩”[2]37均遭落選。
“一切理解,以及昭示理解結(jié)果的翻譯,都始于信賴。之后譯者侵入、提取、吸收。”[10]213-314信賴表明譯者認可文本潛在價值。1914年,龐德閱讀費諾羅薩筆記準備翻譯之際,發(fā)表文學評論《文藝復興》,稱完美詩歌范式定會從中國詩歌中覓見[9]218。龐德用純粹自我的眼光選擇性地解讀中國古詩,佐證詩學觀。
理解是主體對文本的介入。主體會有意無意地選擇與自己思想一致的理解對象和方式,或有意曲解,強行把自己的思想塞給源文本。正如安貝托·艾柯所言:“我們歸之于文本的所有特質(zhì)都不是文本內(nèi)在所特有的,而是來自于文本與解讀者之間的關(guān)系?!盵11]154解讀者自身的詩學追求讓其見其所見,棄其所棄。
在“先見”的關(guān)照之下,龐德重讀選定的中國古詩備譯,必定“正合吾意”。與其詩學追求抵觸相左的早已過濾殆盡;偶合相通之處,定會欣然提取、吸收并在譯文中彰顯?!霸姼柚蟹材芪x者想象力之眼的譯成外語,不會損失毫厘?!盵9]7“能吸引讀者想象力之眼的”必先吸引龐德,仍由他取舍、定奪、加塞。龐德將自我之思與中國古詩嫁接,開出詩壇奇葩Cathy?!癈athy的題材是中國的,翻譯的語言是我自己的?!盵7]101通過選用個性化語言重構(gòu)意義,龐德意欲創(chuàng)建獨特的文學范式。
受傳統(tǒng)翻譯觀影響的譯者大都自覺地“調(diào)整自己的心靈使之適應源文本”[12]85,盡力揣摩作者意圖,并力圖在譯文中如實傳達。龐德卻認為,“原詩作者的意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讀者的聯(lián)想,原作的意義要為構(gòu)建現(xiàn)在的思想服務?!盵13]201龐德不以作者意圖為意,極力改造原文,使之向自我意向性靠攏,對中國古詩的理解具有選擇性,掠奪性與構(gòu)建性。
龐德的理解對象以前人英譯文的創(chuàng)造性改寫為輔,費諾羅薩從日文轉(zhuǎn)譯的注釋為主。如果說龐譯擺脫字句的樊籬,穿透表層意義而直達原詩主旨和核心意象,那也是不求而得之的偶然,是忠于自我意向性,創(chuàng)造力發(fā)揮到極致的必然。
理解和表達是翻譯的基本步驟,都體現(xiàn)譯者選擇取舍的意向性。表達是對理解的深化,是主體意向性的外顯和具化。龐德認為“翻譯要視情況決定取舍,為了追求某種藝術(shù)目的,甚至可以硬性地使譯文衍生出新意來”。[14]200顯然,龐譯構(gòu)建的意義并非悉數(shù)來自原文,而是對原文某一特質(zhì)觸動其心靈的詩性闡發(fā),是其意欲讓讀者接受的新意。龐德將自我意向投射至源文本,乃至從中析出與之契合的典型特質(zhì),通過創(chuàng)意翻譯加以強化。
龐德堅信“啟發(fā)性的翻譯方法:只要譯文能成功地將讀者的注意力引向原文某種特定的內(nèi)在特質(zhì),并且能同時營造相當?shù)男Ч?,那么譯文本身就有存在的合理性”。[6]20正如伽達默爾所言:“如果我們在翻譯時想從原文中突出一種對我們很重要的性質(zhì),那么我們只有讓這同一原文中的其他性質(zhì)不顯現(xiàn)出來或者完全壓制下去才能實現(xiàn)。翻譯也是一種突出重點的活動”。[15]45龐德創(chuàng)意英譯中國古詩,從節(jié)奏、意象、整體效果等方面,突出中國古詩與之詩學觀相匹配的重點,同時也遮蔽了中國古詩的其他異質(zhì)性,造成中國古詩本真面目模糊不清。
“龐德早期作品多試圖找尋詩歌結(jié)構(gòu)原則,它既非作者情緒,亦非詩節(jié)規(guī)定。”[8]2001913年,龐德致信《詩刊》編輯哈麗特·門羅,強調(diào)刊印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要體現(xiàn)節(jié)奏單元(rhythmical units):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7]17如此劃分節(jié)奏單元,意在追蹤情感波動之脈絡??瞻籽泳徚嗽姼栊羞M的節(jié)奏,模擬了隱含詩歌說話人的情感起伏:驚疑——釋然——欣喜,增加了詩歌的情感容量。龐德在詩歌節(jié)奏上孜孜以求,為以“絕對節(jié)奏”翻譯中國古詩做足了功夫?!褒嫷伦gCathy為自由詩,不依賴顯在的音節(jié)數(shù),或諧音,而是以句法的,語音的,意象的方式加以統(tǒng)攝?!盵8]200以《古風五十九首》之十四(Lament of the Frontier Guard)中兩行詩為例:
借問誰凌虐?天驕毒威武。
赫怒我圣皇,勞師事鼙鼓。
Who brought this to pass?
Who hasbroughtthe inflaming imperial anger?
Who has brought the army with drums and with
kettle drums?
Barbarous kings.[13]370
譯詩三問,一問比一問話語綿長,語速急促,好比戰(zhàn)局急速推進,讓人如聞戰(zhàn)鼓擂,恍若置身沙場。聲勢浩大的三次逼問之后,以簡短的Barba?rous kings鏗鏘作答,矛頭直指肇事者,將譴責、反戰(zhàn)情緒推至高潮,“詩歌節(jié)奏與情感合拍”[9]9。
龐德棄用嫻熟的五步抑揚格套譯中國古詩,避免步前人后塵:“鏟詞填補詩歌格律的大坑,遷就韻腳的噪音?!盵9]3龐譯不以固定的音步、格律限制情感的自然律動,而以“絕對之節(jié)奏”捕捉細微的情感變化。龐德認為,翻譯是一種批評方式,旨在讓受眾“凝視或傾聽”[9]13,有礙凝視、傾聽的自然要擯棄。譯詩改句式,舍格律,在思想情感上卻與原詩殊途同歸,這正是翻譯的悖論所在。
“在龐德整個詩歌生涯中,一直在尋找客觀呈現(xiàn)的方法?!盵16]2機緣巧合,在中國古詩中發(fā)現(xiàn)了意象并置,并廣泛用于譯詩。如,龐德譯“荒城空大漠”為 Desolate castle,the sky,the wide desert?!翱铡彪m誤譯,卻規(guī)劃邊疆守兵視線的移動路徑,目力所及之處,一派荒涼死寂,蘊含對戰(zhàn)爭殺戮的無言控訴。
龐譯追求忠于意象集合體共同指向的總體情感或氛圍,與之無關(guān)的,有意犧牲;反之則強化、增添。強化、簡化均是譯者意向性行為,對詩歌具體意象的簡化和強化同時進行,刪除特定細節(jié)便是對保留細節(jié)的變相強化。以漢武帝劉徹的《落葉哀蟬曲》為例:
羅袂兮無聲,
玉墀兮塵生。
虛房冷而寂寞,
落葉依于重扃。
望彼美之女兮安得,
感余心之未寧。
Liu Ch’e
The rustling of the silk is discon?tinued.
Dust drifts over the courtyard.
There is no sound of footfalls,and the leaves
Scurry into heaps and lie still,
And she the rejoicer of the heart is beneath them:
A wet leaf that clings to the threshold.[17]216
詩題簡化,舍棄了“悲秋”意象“落葉”與“哀蟬”,因為從悲秋到悼念亡人是需要過渡的象征手法,與龐德追求“直接呈現(xiàn)意象”相左。譯詩第二、四行用drifts和scurry變靜為動,與緊隨其后的靜態(tài)意象構(gòu)成反差,強化徹骨哀傷。
意象并置將全詩凄冷、凝重的悲傷氛圍推至高潮。落葉冢中的“她”與“緊貼門檻的一片潮濕的葉子”意象迭加,徹底改變原詩末尾直抒胸臆的高聲呼號,以此反擊維多利亞式詩歌濫情,踐行“以明晰感動讀者”。“至于翻譯中的粗暴行徑,我只能自辯說,多是有意為之,希望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原文,否則,此愿終將落空?!盵9]172龐德創(chuàng)意譯詩意圖昭然,始終忠于自我意向性,不受原詩制肘,不顧大眾眼神:“讓大眾見鬼去吧。他們只會千方百計阻撓藝術(shù)家的個性表達”[7]13。
龐德創(chuàng)意英譯中國古詩為自由詩,慣用第一人稱。Cathy 19首譯詩中,以I、we作為說話人的多達12首。對英美詩歌傳統(tǒng)的傳承并未使龐德譯詩歸化過度,相反,通過營造異域風情,在歸化與異化之間達成動態(tài)平衡。古中國的情、景、物、事與現(xiàn)代讀者形成時空上的隔離感;意象并置之突兀更具東方情韻。在詩歌細節(jié)的處理上,龐德也著意于此。
Cathy 19首譯詩中有8首詩題保留或利用了原詩中出現(xiàn)的人名、地名,或直接把作者姓名鑲嵌于詩題,詩行里也夾雜著從日文假名轉(zhuǎn)譯的專名。沒有注釋,這些直接移植的專名無疑為譯詩抹上了神秘色彩,散發(fā)出異國情調(diào)。僅3首譯詩沒有 專 名 (The Beautiful Toilet,The Jewel Stairs’Grievance,Taking Leave of a Friend),但多直譯,凸顯中國古詩與英美詩歌在句法特征、視角轉(zhuǎn)變等方面的差異。以《古詩十九首之二》(The Beauti?ful Toilet)為例。
青青河畔草
郁郁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
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
纖纖出素手
昔為倡家女
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
空床難獨守
The Beautiful Toilet
Blue,blue is the grass about the river
And the willowshave overfilled the close garden.
And within,the mistress,in the midmost of her
youth,White,white of face,hesitates,pass?ing the door.
Slender,she puts forward forth a slender hand:
And she was a courtesan in the old days,
And she has married a sot,
Who now goes drunkenly out
And leaves her too much alone.[13]360原詩前六行“由遠逼近,視野逐漸縮小,場景逐漸消失,人物逐漸清晰,從體態(tài)看到臉部,從臉部看到手部”[18]148,猶如鏡頭切換,末四行畫外音解釋“她”的處境。譯詩依據(jù)原詩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分成兩節(jié),基本保留了原詩的行數(shù),結(jié)構(gòu)、意義完整,移植了遠觀→視線回收→視線上移→特寫→解說的整體框架。
譯詩恰如其分地模仿漢語疊詞,放在句首,仿佛“她”細碎遲疑的足音回響。此外,二三行,七八行用and連接過渡,頗似《圣經(jīng)》的行文特色。西方讀者會認同,中國古詩簡單純樸,擁有迥異于“英國維多利亞時期詩歌過于繁冗,過于宣泄情感,放縱情感”[14]25的特質(zhì)。龐德創(chuàng)意英譯中國古詩取舍自如,始終忠于自我意向性。
龐德寫詩、譯詩、撰寫文學評論,擁有明確的翻譯思想及具體的踐行手段。1913年,龐德發(fā)表評論《嚴肅藝術(shù)家》稱:“大詩人能對眾多他人成果進行整合、使之共奏和諧之曲,所以成就自身的偉大”[9]49,同期選譯中國古詩實屬開創(chuàng)性實驗。因此,評判龐德譯詩,既要立足于譯本,也要超越譯本,更要閱讀評論和詩歌,追尋譯者意向性之于譯本形態(tài)的影響。
龐德創(chuàng)意英譯中國古詩的意向性在翻譯過程中處處在場。他執(zhí)著于自己的翻譯理念,對原詩主旨、情感或整體效果的忠實只是忠于自我意向性的副產(chǎn)品。因此,對譯者意向性遮蔽作者意向性的文本,翻譯批評得以譯本為歸依,采用忠于譯者意向性的批評標準,追索譯本非如此而不能的譯者因素。
*本文系2012年度安徽省教育廳人文社科研究項目(SK2012B203);受二十世紀中后期英美文學和文論研究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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