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華敏,滕朝軍
(河北科技師范學院a.學報編輯部,b.文法學院,河北 秦皇島066004)
一
說起上海的服飾,上海女性的衣著裝扮,我們立刻就會想起上海旗袍,它是上海女人的象征,在舊時的上海灘風靡一時,在中國的服飾文化歷史上也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新中國成立后,由于各種原因,一時間旗袍銷聲匿跡,直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在那股對舊上海的懷舊潮流中,旗袍又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野之中,尤其是香港著名導演王家衛(wèi)《花樣年華》的熱映,更是對旗袍的重新崛起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王家衛(wèi)表示,他非常喜歡中國的旗袍,他認為旗袍最能夠體現(xiàn)中國女性的美感[1]。影片拍攝之前,他特別請上海的老裁縫為女主人公的扮演者張曼玉定制了24套旗袍,旗袍通過張曼玉的風情演繹,為影片增色不少。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花樣年華》里,旗袍不僅僅是一件可以讓人增色的服裝,還是一種意象,一種象征,具有了某種功能性:一方面,通過旗袍不同花色、不同款式的變換表現(xiàn)女主人公內心的孤寂、落寞及對愛情的向往、對美好的渴求;另一方面,旗袍的變換還暗示時間的流逝和推進故事的發(fā)展:“這部影片大膽地運用了蒙太奇的手法,對故事情節(jié)進行了大刀闊斧的剪輯,如果沒有旗袍的存在和變換,觀眾就很難明白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變化。比如兩人在西餐廳就餐的一個場景,蘇麗珍剛開始穿的是一套乳白色點綴有百合花的旗袍,后來則換成了棕黑色帶豎條紋的另外一件,從蘇麗珍旗袍的變換中我們就可以知道兩人吃飯已不是一遭,旗袍的更換在這里就承擔了暗示時間變化和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的功能?!保?]王家衛(wèi)就這樣非常巧妙地利用旗袍款式和顏色的變化來展現(xiàn)蘇麗珍微妙的心理活動,刻畫人物形象,真正做到了人物合一,相輔相成。
二
程乃珊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從小見慣了身邊的女性一襲典雅端莊的旗袍,對旗袍有著一種天然的親近之感。盡管她長大成人之后,旗袍在她的生活中幾近絕跡,但依然抹不去旗袍在她腦海中的深刻印象,因而在作品中,每每寫到她所熟悉的上海女人,總少不了曾經(jīng)與上海女人形影不離的旗袍。在《旗袍呤》中,她說道:“要說上海女人的經(jīng)典形象,十有八九仍脫離不了斜襟上插著一塊麻紗絹頭,手執(zhí)一把檀香扇的旗袍女士。近百年來,不論在戰(zhàn)火的硝煙中,還是黑白顛倒的亂世,直到百花齊放的今天,上海女人就是這樣,在歷史板塊的碰撞下,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間、東方與西方間、約束與開放間、規(guī)范與出位間,一身承載著歷史的滄桑和現(xiàn)代的亮點,婉轉而行,迂回展步,那婀娜的旗袍身影,彌漫著濃郁的上海百年風情,成為注入西方元素的東方文化最感性的寫照,是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最溫柔的注釋?!保?]78
得益于久沐西風歐雨,上海人的精神里有一種自尊自強、不甘人后的勁頭,他們都知道上海是一個創(chuàng)造奇跡的地方,只要努力必定會有收獲,所以他們都想獲得社會的承認,都想在事業(yè)上做出一番令人刮目相看之事,表現(xiàn)在衣著服飾方面便是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非常注重儀表。上至達官貴婦,下至平頭百姓,不論經(jīng)濟能力如何,不管社會地位高低,他們一定都要盡最大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世情練達也讓他們深知這個社會“先敬羅衫后敬人”。猶記得一部反映老上海的影片《烏鴉與麻雀》,在電影中上海灘著名影星上官云珠飾演一位教師的太太,幾乎是最底層的平頭百姓,每天奔忙于生計,日子過得很是困窘,但即便如此,每每出門,那怕只是去市場買菜也務必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利索:端莊大方的發(fā)型,略施粉黛的面龐,合體的旗袍,必備的高跟鞋。
旗袍在中國剛剛出現(xiàn)的時候,其實是滿族婦女的民族服飾,非常寬大,也沒有婀娜多姿的腰身,只是一件隨性的女性服飾而已。進入到上海之后,由于長期受到西方服飾文化的浸染,上海的服裝師傅非常富于創(chuàng)造力,他們在旗袍原有的基礎上,揉合進很多西方時裝的要素,如打裥、收腰、裝墊肩等,把傳統(tǒng)的中國服裝打造成充滿西方元素的國際服飾,自此,上海旗袍終于擺脫了中國傳統(tǒng)服飾“包”的特點,從“包”到“放”,充分展現(xiàn)出女性的形體美和曲線美,由中國而進入世界的時裝舞臺,成為中國服裝的時尚代表。
旗袍之所以能夠在上海灘風生水起,跟上海的旗袍師傅們的努力密不可分。上海人在衣著服飾方面非常講究,他們衣著光鮮,觀念前衛(wèi),長時間內引領著中國服飾的潮流,成為萬千矚目的焦點。在解放前的舊上海,時裝業(yè)成為舊上海最龐大的一個行業(yè)。據(jù)統(tǒng)計,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的成衣鋪大約有2 000多家,裁縫有4萬多人,約有20多萬人從事服裝行業(yè),差不多占了當時上海人口的十分之一[4]。正因為如此,服裝師傅成為上海灘最熱門的職業(yè)。要成為一個服裝師傅不容易,成為一個好的旗袍師傅更是不易:首先要拜師,當學徒,至少要給師傅打10年的下手,才能熬出頭,自立門戶,其間需要付出的辛苦與努力是常人所無法想象的。而一旦成為一個名師傅,名利自然接踵而來,在解放前,有名師傅的主顧一般都是有錢人家的太太,這些太太們一般都有自己固定的、相熟的旗袍師傅,即使在解放后,旗袍近乎銷聲匿跡的時候,他們彼此也是“不離不棄”的,解放后,即使大街上流行的都是藍灰色的列寧裝、中山裝,這些資產階級的太太們在私底下還是喜歡穿旗袍,那怕只能在家里穿。難怪程乃珊會說:“上海女人和他們相熟的理發(fā)師、裁縫師的關系堅貞不移,穩(wěn)定過‘明媒正娶’的老公,是一種一輩子的相隨。”[3]80
今天,要讓旗袍生活化難度非常大,因為當代女性要比舊上海的女性交際面更廣泛,生活更豐富,出席各種場合穿著旗袍總是不大方便,有很多局限之處。在《旗袍吟》中,程乃珊充滿感懷地說出了自己的希望:“旗袍已成經(jīng)典,但凡經(jīng)典,總萬萬不能隨便改良。旗袍的切、嵌、滾、鑲等工藝確實繁冗,但這正是其靈魂。旗袍要改良,只能從工藝剪裁上考慮引入先進手法,如立體裁衣,紙版作樣,在款式上,是輕易動不得的。……上海旗袍只有80余年歷史,還很年輕,它不應如日本的和服那樣已游離生活,她應成上海一道流動的麗色,既可在社交場合閃現(xiàn),也可在上海大街小巷迂回。”[3]82-84但愿上海旗袍能夠如程乃珊所希望,隨時隨地地出現(xiàn)在上海女人的日常生活之中。
三
在程乃珊的代表性作品《上海街情話》中,則講述了一個和旗袍有關的愛情故事,在作品中,旗袍成為主人公愛情的信物與見證,借由旗袍這一意象,一段終老不變、一往情深的故事也便由此展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裁縫師傅小毛。小毛師傅是浦東人,老家專出裁縫,他9歲就開始跟著師傅學手藝。師傅在上海灘赫赫有名,他的當家絕活便是做旗袍腰身不靠打折裥,而全靠手指的軟硬功夫在衣料上扯出來,師傅把這手絕活都傳給了小毛師傅。小毛師傅不到20歲便已在靜安寺路上那專做女洋裝的“綠屋夫人”時裝公司做當家?guī)煾?,在那個時候非常受顧客的歡迎。那時年紀小,對女人還談不到男女之情,女人對他來說只是一個工作對象而已??墒亲鳛橐粋€裁縫,他認為最好的衣服架子、最適合穿旗袍的身材便是可口可樂玻璃瓶的樣子,而這些顧客里一個跟他同年叫阿英的女人就有這樣的好身材。
小毛師傅永遠都會記得第一次和阿英相見的情形:那天,阿英拿著一塊普通的陰丹士林面料怯怯地來到公司里,要求做一件旗袍。老師傅平時做的都是平錦幛絨這樣的上等面料,哪里會把陰丹士林面料放在眼里,于是便讓小毛替阿英來做,這是小毛第一次為顧客裁制衣服。旗袍做好后,眾人都贊不絕口,阿英也非常喜歡。阿英穿著這件旗袍先是去應聘永安公司的售貨小姐,被錄取,因為穿上旗袍后很有一種文藝氣息,還被派去百貨文具組賣文具,她的可口可樂瓶樣的身材給她增添了萬種風情,吸引了眾多公子哥圍著她轉。從此后,阿英的每件旗袍都是小毛師傅做的。而小毛師傅也最樂意給阿英做旗袍。即使后來小毛師傅名氣極盛之時,手下有五六個伙計,阿英的旗袍還仍舊由他親自來做。
小毛心里暗暗地喜歡阿英,可他很羞澀,阿英又有男朋友,所以這份喜歡一直深埋在內心深處,在給阿英做旗袍時越發(fā)動用了心思。與阿英相處時,小毛師傅經(jīng)常會想起那個充滿了悲劇性的寓言故事:一個木匠發(fā)現(xiàn)一塊上好的木頭,便把它精雕細刻成一個美麗的女子,一個裁縫又為她做了一套非常漂亮的衣服,可是后來,來了一個英俊的小伙子為她唱情歌,美女便復活了,跟著小伙子走了。
上海解放前,阿英曾約小毛一起去香港,因為阿英與男朋友約好了一起在香港會合。小毛師傅因故沒能成行,兩人便就此分離了。
1957年,小毛師傅在友人的幫助之下來到香港,到香港后就四處打聽阿英的下落,可是音訊全無。有一日,阿英忽然來訪,原來她從女伴處聽說新來了一個上海旗袍師傅,旗袍做得非常漂亮,她就猜測可能是小毛師傅,一看果然是故人,兩人都非常欣喜于再次的重逢。當小毛師傅再次給阿英量衣時,真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一切都翻天覆地了,不變的是阿英永遠1尺9寸的腰身。
交談得知阿英來香港后仍在永安公司做事,她的飛機師男朋友再沒聽她講過,來來往往仍是形單影只,小毛師傅也不好細問。很長時間之后,小毛師傅才知道,阿英初來香港時去找過那個男人,但那個男人已經(jīng)結婚了,幫助岳父打理生意,兩人私下來往,后來,被那個男人的太太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便叮囑阿英說暫時不要來往,等以后再聯(lián)系,誰知這一等就是20幾年。最初還能偶而見到他的人,后來只等來他按時存入阿英銀行戶頭的錢,再后來,連錢也沒有了,多年之后,阿英才知道他們全家早已移民南美洲。阿英說,這么多年來,自己就是一直等他,因為從小媽媽就說男人不好逼的,越逼他,他就走得越快,所以阿英不逼他,只耐心地等他,但最終他還是沒有回來。
多年來,小毛師傅一直都和阿英有來往,因為阿英的旗袍一直都是他做的。多年來,他也從來沒有搬過家,因為小毛師傅一直記得自己對阿英的承諾:“有阿英在一日,我就一日不搬?!保?]244他擔心萬一自己搬家,阿英找不到自己可怎么辦呢?
到了20世紀70年代,集團性世界名牌成衣大批量地涌入香港,小毛師傅的日子不好過了,因為穿旗袍的人越來越少了。按理說他也到了收手養(yǎng)老的時候了,可是他始終不舍,除了對裁剪旗袍的熱愛之外,很重要的原因便是阿英:“阿英要時時做旗袍,如果自己不干了,那阿英怎么辦?”[5]244心里想的念的都是這個女人。
說起養(yǎng)老之事,小毛師傅建議阿英把香港的房子賣掉回上海養(yǎng)老,阿英卻反問他:你自己為啥不把這間鋪子賣掉回上海養(yǎng)老。其實只有他內心里知道,自己之所以不肯離開,守著這間鋪子,就是為了阿英。
在作品的結尾,阿英等了一輩子的那個男人死了,要在香港舉辦葬禮,阿英來找小毛師傅做一件旗袍去參加葬禮,并要求小毛師傅陪她一起去,小毛師傅問阿英:“你還為他戴孝?”阿英回答到:“講出來你也不信,我是為我自己的癡心戴孝,人家早就不要你了,我還癡癡地等他回頭,畢竟他死了,我還可以送他,贏得還是我,是嗎?!保?]252
盡管內心替阿英不值,可是守候阿英已成了小毛師傅多年來的習慣,難得的,一大早,小毛師傅第一次在自己的門面房掛上了“店東有事,休息一日”的告示,陪阿英出席葬禮。走到街角看到一個花攤,有非常新艷、美麗的花朵,小毛師傅抱回一大束白玫瑰,這是送給阿英的。小毛師傅16歲時就認識阿英了,可直等到阿英70歲才第一次約會,還是相約去殯儀館送別阿英的舊情人,但總歸也是約會。
作品最后,小毛師傅和阿英兩個人終于一起回到了上海,小毛師傅的堅持等來了回報,小毛師傅收獲了自己的愛情,他的堅持、他的癡心讓讀者感動,永遠都不會忘記作品中小毛師傅的這段話,正是因為這段話,他才終于收獲了自己遲來的愛情:“人活在世上,總該有個盼頭,我也日日在盼著明日,明日或許會來筆大生意,或者利孝和夫人碰巧會走過我店鋪來望一下,至少,你總歸常常會來的,你今日不來,我就等明天,明天還有明天,比如你這次回上海去了兩個禮拜,我就一個明天一個明天地等。”[5]252其實不但是愛情,我們每個人的生命旅程何嘗不是一段長期等待的旅程,等待指向未來,更指向希望。
結 語
作為土生土長的上海人,程乃珊的確是當代上海文化書寫的一個獨特個體,由《旗袍呤》可以看出,程乃珊對上海的服飾文化尤其是上海女性最喜愛的旗袍情有獨鐘,頗有研究,對上海服飾文化尤其旗袍文化的發(fā)展歷史和特點了如指掌,如數(shù)家珍。《上海街情話》則演繹了上海、香港的雙城愛情故事,故事的主角當然是她最為熟悉的上海普通小市民,盡管時間、空間在不停地游移變動,不變的卻是細長綿遠的情感,在悲歡離合的故事敘述中,上海旗袍、癡情男女、滬港雙城、俗生眾相都躍然紙上,讓人感慨唏噓。程乃珊就這樣地用她善于思考的筆觸,借助旗袍這一服飾意象,通過小毛師傅和阿英,記錄了新舊時代交替下那些被歷史拋出主流之外的上海小人物的生存掙扎和愛情追求。旗袍這一意象既是愛情的象征,又是愛情的見證,一襲旗袍串聯(lián)起他們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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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劉業(yè)雄.舊上海時尚外殼:一千家當,八百身上[J].上海采風月刊,2006(5):88-91.
[5]程乃珊.上海探戈[M].北京:學林出版社,2002.
[6]滕朝軍,母華敏.程乃珊作品中的懷舊情結[J].楚雄師范學院學報,2013(4):48-51.
[7]滕朝軍,母華敏.海派文學背景下王安憶與張愛玲之比較[J].河北科技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4):2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