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憲法政治哲學的基本問題

梁成意，賴喆

（華東交通大學,江西南昌 330013）

論憲法政治哲學的基本問題

梁成意，賴喆

（華東交通大學,江西南昌 330013）

憲法政治哲學以憲法與其他社會現(xiàn)象之間的關系為研究對象。一個完整、科學的憲法政治哲學理論，必須在邏輯上回答“憲法的起點是什么”，在本體論上回答“憲法究竟是什么”，在認識論上回答“憲法表現(xiàn)為哪些形態(tài)”，在方法論回答“如何認識憲法”。只有憲法政治哲學與憲法解釋學相得益彰，才能搭建完整、科學的憲法學理論體系。

憲法；政治哲學；邏輯起點；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

近年來，以憲法規(guī)范為研究對象的憲法解釋學基本成型。然而，除憲法規(guī)范外，憲法學還必須研究憲法規(guī)范與其他社會現(xiàn)象之間的關系，建立憲法政治哲學理論。盡管憲法學界對憲法政治理論有所涉獵，但對其所涉的基本問題缺乏明確的認識和科學的回答。這不利于以憲法解釋學、憲法政治哲學為組成部分，構建完整、科學的憲法學理論體系。

一、何為憲法政治哲學

憲法作為一個系統(tǒng)具有系統(tǒng)的一般特性。首先，在特定的歷史時空條件下，由于共同體具有相對的自足性，作為組織共同體規(guī)則的憲法也具有相對的自足性。具有自足性的憲法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系統(tǒng)，在特定時空條件下具有封閉性。其次，隨著人的生存與發(fā)展的歷史演進，共同體總會通過自身的調節(jié)（對于特定的共同體而言，這只是暫時的）或在外部尋求新的資源（這是永恒的傾向），打破原有的自足性，從而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形成新的自足的共同體。歷史證明，這一歷史過程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在這一意義上，共同體永遠是開放的，是變化的，永遠是不自足的，因此作為憲法自足性與封閉性是相對的，不自足性與開放性是絕對的。

在結構主義看來，憲法的開放性要求我們把憲法這個系統(tǒng)視為更大系統(tǒng)的基本構成單元，進而研究憲法與共同體中的其他社會現(xiàn)象如政治、經濟、文化、道德、歷史、哲學等之間的相互關系，進而形成憲法政治學、憲法社會學、憲法歷史學、憲法經濟學等學科。在古典政治哲學的意義上，我們將這些學科所構成的理論體系稱之為“憲法的政治哲學”。①在此必須說明的是文中的“憲法政治學”中的政治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政治”，在內涵上具有兩個顯著特點：（1）它特指與經濟、文化、道德、宗教等相對應的社會生活領域，因此具有部分關涉性；（2）它是一種觀念，屬于上層建筑。憲法的政治哲學的“政治”一詞是在古典意義上使用的，與現(xiàn)代政治相對應也具有兩個顯著特點：（1）它特指整個共同體中的整個生活狀態(tài)，而不是特定的社會領域，因此具有整體關涉性。（2）它特指一種物質生活條件，與哲學（觀念上的整體關涉性）相對立，二者具有緊張關系。正是基于這兩個“政治”具有上述不同的內涵，為了避免混淆劉茂林教授使用了“憲法的社會哲學理論”來指稱本文的“憲法的社會哲學理論”。由于本文運用了古典政治哲學來審視現(xiàn)代憲法，為保持學術的歷史脈絡和話語系統(tǒng)的齊一性，本文使用了“憲法的政治哲學”，而沒有沿襲劉茂林教授的“憲法的社會哲學”。但必須說明的是，由于共同體的復雜性與無限性，各種社會現(xiàn)象紛繁復雜，一個人不可能認識所有社會現(xiàn)象并精通所有社會科學，并把所有他們所涉的憲法知識通過一個完整的知識體系全部予以表達。因此，憲法的政治哲學并無明確、完整地表現(xiàn)形態(tài)，總是與歷史學、社會學、政治學、人類學等其他社會科學雜糅在一起。即便如此，特定科學共同體對憲法、對憲法所組織的共同體的基本共識，足以表明“憲法政治哲學”的特定維度確實呈現(xiàn)在不同的社會科學中。

就其科學的價值、任務和功能而言，憲法政治哲學理論解決的是“在人類社會發(fā)展過程中憲法學的根本問題，諸如憲法產生、發(fā)展的邏輯必然性、歷史規(guī)律性、社會正當性（尤其是政治上的正當性），憲法與其他社會現(xiàn)象的差異性、同一性和關聯(lián)性以及憲法對人類社會、人類共同體（特別是國家）和作為個體的人（如主權國家中的公民）的作用、價值與意義”。[1]實際上，憲法學界近年來對“憲法學的邏輯起點”、[2]“憲法究竟是什么”、[3]“憲法的元理論”、[4]35-37“憲法的形而上之學”[5]1-2。等問題的研究，已涉及到憲法政治哲學中的部分問題。只不過這些研究既沒有形成一定的知識體系，憲法學界也沒有自覺地認識到這些研究對于憲法學的意義。

完善的憲法政治哲學理論必須在本源上回答“憲法的邏輯起點是什么”，在本體論上回答“憲法究竟是什么”，在認識論上明確“憲法展現(xiàn)為哪些形態(tài)”，在方法論回答“如何認識憲法”。

二、憲法政治哲學必須在本源上回答“憲法的邏輯起點是什么”

所謂的邏輯起點就是指“科學應該從何開始”，“從最簡單的基本的東西出發(fā)……，在這些基本東西那里，‘全部發(fā)展就在萌芽之中’”。[6]92因此，邏輯起點是一門科學的起始范疇，以它為基礎可以推演出整個科學的體系。黑格爾認為邏輯起點具有如下規(guī)定性：

（1）邏輯起點是特定科學體系得以建立與展開的唯一客觀根據(jù)?！白畛醯臇|西又同樣是根據(jù)，而最后的東西又同樣是演繹出來的東西；因為從最初的東西出發(fā)，經過正確的推論，而到最后的東西，即根據(jù)，所以根據(jù)就是結果。離開開端而前進，應當看作只不過是開端的進一步規(guī)定，所以開端的東西仍然是一切后繼者的基礎，并不因后繼者而消滅”。[7]54可見，其他一切范疇都是邏輯起點的具體展開和進一步的延伸，因而邏輯起點具有唯一性，即一個科學體系只有一個邏輯起點。

（2）邏輯起點是一個最初的、最直接的和最簡單的規(guī)定。邏輯起點“不可以任何東西為前提……，不以任何東西為中介，也沒有根據(jù)；不如說它本身就應當是全部科學的根據(jù)”，[7]54因而也“是無規(guī)定性的單純的直接性，而最初的開端不能是任何間接性的東西”。[8]189“它必須直截了當?shù)厥且粋€直接的東西，或者不如說，只是直接的東西本身。正如它不能對它物有所規(guī)定那樣，它本身也不能包含任何內容，因為內容之類的東西是與不同之物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從而是一種中介。所以開端就是絕有。”[7]56

（3）邏輯起點必須是絕對的，抽象的，無需證明的。“開端既然是哲學的開端，從那里，便可以說根本不能對開端采用任何更詳密的規(guī)定或肯定的內容……。開端應當是抽象的開端”。[7]54并且“必須造成開端的東西，不能是一個具體物?！盵7]58

（4）邏輯起點與歷史起點相一致。邏輯起點是一種客觀、抽象的存在物。因此，在邏輯上作為開端的東西，也應該是歷史上最初的東西，即“那在科學上最初的東西，必定會表明在歷史上也是最初的東西”。[7]59這樣，特定科學的邏輯起點也應該是該科學的歷史起點。

（5）邏輯起點既是科學體系的起點，也是科學的終極追求（即終點）。“對于科學來說，重要的東西倒并不在乎有一個純粹的直接物作開端，而在乎科學的整體本身是一個圓圈，在這個圓圈中，最初的也將是最后的東西，最后的也將是最初的東西。”[7]60-61

任何特定學科的邏輯起點必須符合上述關于邏輯起點的一般規(guī)定性，凡不具備上述任何其中之一的范疇都不可能成為特定學科的邏輯起點。

憲法邏輯起點既是整個憲法學知識體系的基石，也是憲法政治哲學理論的核心。就科學功能與價值而言，它闡釋了憲法的必然性（人類為什么需要憲法）與正當性（人類需要什么樣的憲法）。因此，憲法的邏輯起點是憲法學不可回避的議題?？v觀近二十年的發(fā)展，中國憲法學對憲法邏輯起點的探討并不是基于認識其科學功能與價值的需要而展開的，而是隨著對公民權利與國家權力之間關系探討的深入而逐漸展開的。

改革開放以后，中國憲法學很快認識到公民權利與國家權力之間的關系是憲法學的根本問題，有學者甚至認為這一關系是“憲法學的全部內容”。[9]但研究伊始人們僅僅非常淺顯地認識到二者之間的對立關系。實際上，“國家權力以公民權利為范圍和界限”，“憲法保障公民權利、限制國家權力”等觀點都存在將二者對立起來的嫌疑。后來（主要是1995年之后）的研究逐漸改變了將二者對立起來的現(xiàn)狀，很多學者認為二者是一對（哲學意義上的）矛盾體，對立與統(tǒng)一是這對矛盾體同時存在的兩個方面。

童之偉教授在這方面做出了較大貢獻①筆者認為童之偉教授的《法權與憲政》（童之偉.法權與憲政[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是中國迄今為止最為全面、集中、深入地探討憲法邏輯起點的著作，并卓有成效地闡釋法權、國家權力與公民權力三者之間的關系。。他認為：“公民權利與國家權力統(tǒng)一的本源是社會的物質財富”，“法權概念是對公民權利與國家權力統(tǒng)一體的適當理論概括?！雹谕淌谶€認為：“公民權利與國家權力對立的深刻根源是社會物質財富的稀缺性?！蓖畟?法權與憲政[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295.之所以可以用“法權”概括這一矛盾體，因為這個概念表明：“其一，各種各樣的權利與權力在一定社會的整體利益的面前完全是無差別的存在，它們只不過是同一種利益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就像使用價值各不相同的商品在價值面前失去了質的差別、是價值這一同一內在因素的不同體現(xiàn)一樣。其二，法權這個憲法學范疇的提出，將社會整體利益作為一個分析單位納入了憲法學領域，與個體利益、公共利益相對應，擴大了憲法學的視野，同時給憲法提供了一個方便的表達工具?！盵10]295

繼童之偉教授之后，莫紀宏教授認為：“‘不自由是憲法價值的邏輯起點”，“以不自由作為憲法價值的起始范疇，采取認識論的實踐方法，將‘自由’價值的內涵定位在‘對不自由的解除’上，并將這種‘自由’在價值屬性上與主體性結合起來，指出‘對不自由的解除’就是對人有意義的‘利益’?！盵4]150周葉中、周佑勇教授認為：“憲法學的邏輯起點應當是人民主權。這是因為，人民主權不僅是人權與主權邏輯與歷史的協(xié)調統(tǒng)一，也是公民權利與國家權力關系這一基本憲法現(xiàn)象的高度抽象。它充分體現(xiàn)在各種具體的憲政制度和憲政機制之中，因此以之為邏輯起點展開憲法學的理論體系，體現(xiàn)了‘從抽象上升到具體、邏輯與歷史相統(tǒng)一’這一馬克思主義辯證邏輯方法論的觀點?！盵2]

筆者認為中國憲法學對憲法邏輯起點的研究存在以下問題：第一，既沒有自覺認識到憲法邏輯起點應該具備的一般規(guī)定性（即上述關于邏輯起點的五條規(guī)定性），從而確立一套檢驗特定范疇能否成為憲法學邏輯起點的標準，更沒有明確憲法邏輯起點的科學功能與價值。因此，可以說中國憲法學關于憲法邏輯起點的研究具有一定的盲目性。

第二，“法權”作為憲法邏輯起點值得商榷。法權是“一定社會或國家中法律承認和保護的全部利益，歸根到底是歸屬已定的全部財產”，[10]207因此將法權作為憲法的基礎實際上是將“歸屬已定的全部財產”作為憲法基礎。人類歷史表明，人類社會生活既有物質生活，也有非物質的生活，而恰恰是被童之偉教授所忽視的非物質生活使人區(qū)別于其他動物；憲法既關涉財產利益，也關涉非財產利益（如言論自由、遷徙自由等）。可見，將法權作為憲法的邏輯起點既不符合人類社會生活的現(xiàn)實，也不能全面地反映憲法所關涉的對象。在這一意義上，法權作為憲法的邏輯起點不能實現(xiàn)邏輯與歷史的統(tǒng)一。另外，按照馬克思的“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之思想，即使是“全部的物質財富”可以作為憲法的邏輯起點，但它并不能作為人類的終極追求即終點。這不符合邏輯起點關于“起點即是終點”的一般規(guī)定性。

第三，“不自由”不能作為憲法的邏輯起點。首先，憲法的邏輯起點首先是一種客觀存在，是一種“肯定物”，只有在終極追求的意義上它才可能成為一種價值。而“自由”或“不自由”首先是一種價值（特別是“不自由”還是一種否定的價值），不是一種客觀實在。因此，將“不自由”作為憲法的邏輯起點既不符合客觀性，也不符合歷史與邏輯相統(tǒng)一的規(guī)定性。其次，自由、民主、法治、人權是現(xiàn)代憲法的幾大支柱性價值，而且往往會出現(xiàn)一定的沖突。因此，任何一種價值都不可能統(tǒng)攝其他價值而構建一個價值體系。這不符合邏輯起點必然是特定體系之基石的一般規(guī)定性。最后，“不自由”不能作為憲法的終極追求，不符合邏輯起點即是終極追求的一般規(guī)定性。

第四，“人民主權”也不能作為憲法的邏輯起點。首先，人民主權作為現(xiàn)代憲法的一個原則，表明國家權力來源于人民。可見，人民主權主要關注的是國家權力。而在邏輯上，憲法的邏輯起點是國家權力與公民權利的統(tǒng)一體，是二者所具有的共性或同一性，不會僅存在于二者中的某一方面。[11]297因此，將人民主權作為憲法的邏輯起點不符合人們的認識邏輯。其次，人民主權作為憲法基本原則之一，僅僅是調整政治關系的基本準則，其他社會關系如經濟關系、文化關系、法律關系等都由其他原則予以調整。因此，人民主權不是調整所有憲法關系的基本準則，不可能成為憲法知識體系的基點。再次，在人類歷史上，人民主權并不是調整政治關系的最早準則。即使到了現(xiàn)代，人民主權也不是所有國家都遵循的政治準則。因此，將人民主權作為憲法的邏輯起點既不符合憲法的歷史起點，也不完全符合社會生活的事實。最后，按照馬克思的“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fā)展”之理論，人民主權作為調整政治關系的基本準則，只可能是一種權宜之計，不可能成為普世的準則而成為憲法的終極關懷。

憲法的發(fā)展既是一個歷史的過程，也是一個邏輯的過程，并與人和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歷史與邏輯緊密相連。這要求憲法政治哲學理論從人、共同體、憲法的歷史互動和邏輯關聯(lián)中找尋憲法的歷史源頭與憲法的邏輯起點，并實現(xiàn)兩者的真正結合[1]?；谶@一認識，筆者認為“人的生存和發(fā)展”是任何憲法都面對的客觀存在，它既是憲法的歷史起點，也是憲法的邏輯起點；它既是憲法所賴以存在的物質生活條件（客觀基礎），也是憲法要予以改造的對象，因此是存在基礎（起點）與改造對象（目的）的統(tǒng)一。在憲法的政治哲學理論的視野中，這樣一種觀念，既可以把憲法的歷史和邏輯統(tǒng)一起來，也為認識憲法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tǒng)一提供了認識基礎[1]。人的生存和發(fā)展作為憲法的邏輯起點，我們可用“人權”概念予以指稱，它承載了人、共同體和憲法的邏輯關系①筆者曾在《論社會哲學視野中的人、社會共同體與憲法——兼評〈歐盟憲法〉》一文中，深入闡述了人、共同體與憲法之間的邏輯關系。，即人必須生活在共同體中，而共同體的存在依賴于一定的組織規(guī)則（憲法），因此人既離不開共同體，也離不開組織共同體的規(guī)則，憲法組織共同體的目的在于更好地滿足人的生存與發(fā)展。這就解釋了憲法的必然性（人離不開憲法）以及憲法的正當性（憲法必須服務于人的生存與發(fā)展）。由此可見，人的生存與發(fā)展即“人權”總是表現(xiàn)為個體與共同體同時存在的一體兩面，個人（公民）權利標識著個體的存在，國家權力標識著共同體的存在。因此，人權作為憲法的邏輯起點，是國家權力與公民權利的統(tǒng)一體，國家權力與公民權利都是人權的具體表現(xiàn)。

三、憲法政治哲學必須在本體論上回答“憲法究竟是什么”

憲法學是以憲法為研究對象的學科，對憲法的認識是以各種可感知的“憲法現(xiàn)象”為媒介的。這些“憲法現(xiàn)象”是我們在事實世界中所遇到的具體事物，不可能有兩個完全相同的“憲法現(xiàn)象”，任何一個憲法現(xiàn)象也不可能有確定不變的意義，它們總是模棱兩可地“游移”在生成變化的領域之中，它們是純粹的“意見”的對象。[12]23例如中國、美國、德國、日本等不同國度的成文憲法在具體內容上不一樣，即使是同一國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成文憲法的內容也存在差異。盡管這些現(xiàn)象存在差異，但它們都是與“憲法”有關的現(xiàn)象，統(tǒng)稱為“憲法”現(xiàn)象。這充分說明這些憲法現(xiàn)象存在“共性”，這種共性是各種憲法現(xiàn)象“所是的東西”、“本質”、“實質”。

各種不同的憲法現(xiàn)象與它們“所是的東西”（即共性）就是柏拉圖的“理念”或“形式”。“凡是若干個體有著一個共同的名字的，它們就有一個共同的‘理念’或‘形式’?！盵13]164據(jù)此，中國憲法、美國憲法、德國憲法、古典憲法、現(xiàn)代憲法等，也必然有一個共同的‘理念’或‘形式’，這個‘理念’或‘形式’就是憲法的本質，各種憲法現(xiàn)象是“憲法”（理念或形式）的“存在方式”、“此在”或“生存”。[12]23

時至今日，中國憲法學仍然尾隨現(xiàn)代憲法學，僅以中國、美國、德國、日本等國現(xiàn)代成文憲法（實在法）為抽象對象，得出了現(xiàn)代立憲主義的憲法概念。這種立憲主義的憲法概念可以說是現(xiàn)代人的憲法概念，具有倫理、歷史、文化的危機或局限性，根本不能體現(xiàn)各種憲法現(xiàn)象（古代憲法與現(xiàn)代憲法、西方憲法與非西方憲法）所共有的“理念”與“形式”，進而回答“憲法究竟是什么”。在這一意義上，中國憲法學關于憲法本質的界定充其量是憲法在特定歷史時空條件下的表現(xiàn)，它仍然屬于憲法的部分外延，而非憲法的內涵。

筆者認為探討“憲法究竟是什么”具有重要的憲法學意義：首先，憲法概念是研究憲法學基本理論的基礎和出發(fā)點，可以說憲法學說史是從對憲法概念的認識與爭論中開始的?？v觀世界各國的憲法史，在憲法學發(fā)展的不同歷史時期，憲法概念本身的價值一直得到政治家和學者的普遍關注。[14]1對于“憲法是什么”的不同態(tài)度，是各憲法流派的根本性的差異，或者說“憲法是什么”的回答決定了特定憲法流派的根本性特征①筆者認為，一個法學流派區(qū)別于其他法學流派的根本性標志在于對如下三個問題的不同回答：一是法是什么？二是法表現(xiàn)為什么？三是運用什么方式來研究這些法現(xiàn)象？可以說，不同的法學流派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解答這三個問題。而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對后兩個問題的回答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在這一意義上，中國憲法學要形成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憲法學流派，必須認真對待“憲法究竟是什么”這一問題。如果對于“憲法究竟是什么”沒有明確的理論定見，就根本不可能形成旗幟鮮明的憲法學流派。基于此種認識，對于“憲法究竟是什么”的冷漠，決定了中國憲法學不可能形成自己的流派。

其次，在哲學的層面上，事物的“本質”或“實質”（即柏拉圖的“理念”或“形式”）決定了事物的存在方式、表現(xiàn)形式、產生與發(fā)展等各種現(xiàn)象，前者處于主導地位，后者處于從屬地位。因此，對于“憲法究竟是什么”的不同回答最終也決定了人們對各種憲法現(xiàn)象的判斷（如特定的現(xiàn)象是不是憲法現(xiàn)象，憲法以何種形式表現(xiàn)出來，憲法的運行狀態(tài)等認識論問題）以及對各種憲法現(xiàn)象所采取的認識方法（這涉及到方法論問題）。

最后，為了突破現(xiàn)代憲法學的歷史、文化、倫理等局限性，本文認為憲法是人為了自己的生存和發(fā)展，有目的地建立和組織共同體的規(guī)則。人的生存和發(fā)展不僅是憲法的歷史起點，也是憲法的邏輯起點，而且是憲法的追求和目的。在憲法政治哲學理論的視野中，這樣一種憲法觀念，既可以把憲法的歷史和邏輯統(tǒng)一起來，也為認識憲法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tǒng)一提供了認識基礎[1]。

四、憲法政治哲學必須在認識論上明確“憲法展現(xiàn)為哪些形態(tài)”

人們對憲法的感知總是以特定的憲法現(xiàn)象為媒介，諸多的憲法現(xiàn)象（或者說諸多不同層次的范疇）構成了憲法學的研究對象。由于憲法現(xiàn)象的紛繁復雜，人們不可能通過列舉的方式窮盡不同層次的憲法現(xiàn)象，因此不可能精準地說明憲法學的研究對象。但人們可以確立一個邏輯周延的分類標準，把這些憲法現(xiàn)象分為不同的類型，每一個具體的憲法現(xiàn)象都有自己所屬的類。這些不同類型的憲法現(xiàn)象構成了憲法學的研究范圍。筆者認為認識可感知憲法現(xiàn)象的一般理論屬于憲法學認識論范疇，其核心問題是構建邏輯周延的憲法現(xiàn)象類型以及厘清各種不同類型的憲法現(xiàn)象之間的相互關系。中國憲法學由于缺乏認識憲法現(xiàn)象的一般理論，沒有區(qū)分憲法學的研究對象與研究范圍（實際上經常將二者混淆），更不可能厘清各類憲法現(xiàn)象的相互關系。

筆者認為根據(jù)憲法的存在形態(tài)（方式），可以將憲法分為成文憲法、觀念憲法和現(xiàn)實憲法①馬克思認為世界可以分為客觀世界與精神世界，波普爾認為世界分為客觀世界、精神世界和客觀精神（參見，以后者為哲學方法論基礎筆者認為憲法可以分為現(xiàn)實憲法（屬于客觀世界的范疇）、觀念憲法（屬于精神世界的范疇）、成文憲法（屬于客觀精神世界，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折中）。實際上，關于世界的三分法早在蘇格拉底、柏拉圖式的古典政治哲學中就已經萌芽，柏拉圖認為現(xiàn)實的物質世界（即古典意義上的政治）是不完善的，并徹底拋棄、“背叛”政治的生活而投向了哲學的生活（觀念的世界），但蘇格拉底的死充分說明徹底脫離、背叛“政治”而投向“哲學”的懷抱是行不通的，柏拉圖明確意識到自己老師的局限性。最后通過“隱喻的洞穴”預示著人必須超越政治的生活，投向哲學的生活，并最終回到政治的生活，從而在最高的意義上實現(xiàn)政治與哲學的妥協(xié)，尋求第三個世界。簡單地說，古典政治哲學預示著人既不能像蘇格拉底一樣脫離現(xiàn)實生活在理想之中，也不能像豬狗一樣沒有理想地沉浸于物質的滿足上，人總是會尋求一種既是現(xiàn)實的也是理想的生活。成文憲法的出現(xiàn)標志著人類在第三條道路的探索上取得了實質性的進展，但遺憾的是，人們卻忘記了決定第三條道路兩個基質即憲法實現(xiàn)與觀念憲法，這是現(xiàn)代憲法學的認識論困境。。成文憲法是指通過特定的符號（如文字）表現(xiàn)出來的憲法規(guī)范，現(xiàn)代立憲主義標志著成文憲法的繁榮；現(xiàn)實憲法是指存在于現(xiàn)實社會之中的憲法規(guī)范（如憲法慣例），并伴隨著人類共同體的始終，是一種客觀存在；觀念憲法是以觀念形態(tài)存在的憲法（如憲法要求、憲法評價），它伴隨著人類社會的產生而產生，并隨著人類智識的提高而逐漸成熟。憲法的實現(xiàn)表現(xiàn)為現(xiàn)實憲法、觀念憲法、成文憲法三者之間的耦合，主要呈現(xiàn)出兩個環(huán)節(jié)：一是成文憲法反映現(xiàn)實憲法的過程，它要求成文憲法必須立基于現(xiàn)實憲法，以保證二者在一定時期的適應性，從這個環(huán)節(jié)上看，憲法實現(xiàn)要求具有一部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本國政治傳統(tǒng)，符合民族文化特色的成文憲法。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上，憲法實現(xiàn)的任務是建構能夠吸收各種憲法要求的成文憲法立法（制憲）機制，或者通過修改成文憲法吸收憲法要求，或者通過對成文憲法的有權解釋來完成這種吸收，從而保證成文憲法與現(xiàn)實憲法的適應。二是成文憲法規(guī)范和調節(jié)現(xiàn)實憲法的過程，其核心是現(xiàn)實憲法對成文憲法的適應。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上，憲法實現(xiàn)的任務在于如何形成統(tǒng)一的憲法價值觀，在對成文憲法進行認同評價的基礎上，使全體社會成員的行為與成文憲法規(guī)范相一致，從而保證現(xiàn)實憲法與成文憲法相協(xié)調，完成憲法實現(xiàn)的過程，形成特定社會的憲法秩序[11]54-55。

反觀中國憲法學，僅僅以成文憲法為研究范圍②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經典的憲法分類看出，無論是將憲法分為成文憲法（不是筆者所說的符號化的憲法）與不成文憲法，還是剛性憲法與柔性憲法，抑或是民定憲法、欽定憲法、協(xié)定憲法，都是以成文憲法（筆者所說的符號化的憲法）為分類對象，觀念憲法與現(xiàn)實憲法根本沒有進入正統(tǒng)的憲法學視野，充其量把二者作為影響憲法的因素予以對待。，忽視了觀念憲法與現(xiàn)實憲法在憲法學中應有的地位，直接導致了如下問題：（1）以現(xiàn)代立憲主義憲法為唯一的研究范圍，既否定了古典憲法（主要表現(xiàn)為觀念憲法與現(xiàn)實憲法）的存在，也排除了現(xiàn)代社會中非西方文化圈中的憲法。這限制了憲法學的視野。（2）以成文憲法為研究范圍，必將堅持靜態(tài)的穩(wěn)定觀，否定動態(tài)的穩(wěn)定觀①靜態(tài)的穩(wěn)定觀認為法律不修改就是穩(wěn)定的，修改得越頻繁越不穩(wěn)定；動態(tài)的穩(wěn)定觀認為法的穩(wěn)定性并不取決于法律是不是修改，而是取決于法對社會的適應性，即法如果適應社會就是穩(wěn)定的，不適應社會就是不穩(wěn)定的。因此，為了適應社會的發(fā)展，修改法律不僅沒有破壞法的穩(wěn)定性，反而是法的穩(wěn)定性的要求。參見劉茂林.《轉型社會的憲法穩(wěn)定觀》，《法商研究》2004年第3期。，這不能解釋憲法的歷史變遷，更無法回應中國轉型社會的憲法發(fā)展②當下中國正處于急劇的轉型階段，為了反映社會的發(fā)展變化，憲法也做了少見的頻繁修改。如果以靜態(tài)的穩(wěn)定觀作為評價標準，就會否定頻繁修憲的正當性，這也是部分學者對頻繁修憲持否定態(tài)度的根本原因。參見劉茂林.《轉型社會的憲法穩(wěn)定觀》，《法商研究》2004年第3期。。（3）忽視現(xiàn)實憲法，將使人們看不到特定共同體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習慣對成文憲法的影響，從而看不到特定憲法的地域性；忽視觀念憲法，必將無視人們對成文憲法、現(xiàn)實憲法的要求與評價，而人們的憲法要求與評價是憲法實現(xiàn)的關鍵。（4）僅以成文憲法為研究范圍，無法準確地描述憲法運行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以及這些環(huán)節(jié)所依賴的憲法程序。

五、憲法政治哲學必須在方法論回答“如何認識憲法”

中國憲法學對憲法學的研究方法是有所關注的，并提出了諸多個別的研究方法，諸如階級分析法、歷史的方法、經濟分析的方法、規(guī)范分析的方法、比較的方法、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方法等。這些方法無疑在一定的程度上具有合理性。但縱觀近二十年的憲法學發(fā)展，關于方法的認識與研究呈現(xiàn)出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在某一階段總有一個方法占主導地位，如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階級分析的方法占據(jù)主導地位，九十年代以童之偉的法權分析為代表的邏輯的方法占據(jù)主導地位（這一時期還有莫紀宏教授的憲法邏輯學），本世紀規(guī)范分析的方法又處于主導地位。

第二，在提倡某一方法時，根本沒有考慮該種方法的適用范圍、研究對象，不能明確此種方法的適用界限，結果是無限夸大、甚至是神化某種方法。因此，處于主導地位的方法總是忽視、否定其他某些方法，如階級分析的方法否定規(guī)范分析的方法，邏輯的方法、規(guī)范分析的方法全盤否定階級分析的方法。因此，可以說近二十年的憲法學研究，在任何時候都沒有形成一套和諧共存的方法體系。

第三，對于同一個問題，使用不同的研究方法會有不同的結論，甚至不同的學者使用同一研究方法，也會出現(xiàn)不同的結論，這充分說明我們對特定的方法缺乏一套大體一致的使用準則。

之所以會呈現(xiàn)出上述問題，根本原因在于中國憲法學只有具體的方法，而沒有一套關于方法的一般理論即方法論。關于憲法的方法論，筆者認為應該堅持以下幾個基本的立場：

首先，問題決定研究方法。特定的問題決定了解決問題的具體的方法，不同類型的問題有不同的解決方法，根本不可能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方法。因此，明確研究對象的屬性是方法論的核心問題。這充分說明對方法的構建，依賴于我們對憲法問題的理解，具體而言就是要對憲法的研究范圍（類型化的問題）有清楚的認識。在這一意義上，憲法學的本體論、特別是認識論直接決定了方法論的構建。

其次，每一種方法都有自己的適用界限。每一種方法都只能解決一類問題，而不可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因此任何一種方法都有自己的適用領域與界限，例如規(guī)范分析法是解決成文憲法中的法律規(guī)范的獨門利器，社會學方法是探尋、解釋現(xiàn)實憲法的有力方法，邏輯演繹的方法是研究觀念憲法的核心方法，比較法是尋找不同法律制度之間的差異性與同一性的必要方法，運用歷史的方法可以研究一國或者是特定法律制度的歷史演進。

最后，構建和諧的方法體系。盡管各類型的憲法現(xiàn)象具有差異性，但它們在本質上卻具有同一性與關聯(lián)性，都是共同體的整體秩序和人的整體生活的組成部分，因此基于各類憲法問題所產生的方法也具有關聯(lián)性，各種方法基于這種關聯(lián)性組成了一個方法體系。在這個體系中，各種方法各得其所、各盡所能。綜合上述三點可見，由于沒有關注方法所要解決的問題，更沒有看到問題間的邏輯關聯(lián)，中國憲法學在近二十年的發(fā)展中只有個別方法，根本不存在方法體系。有時甚至“盲人摸象”式的把某一憲法現(xiàn)象視為憲法的全部，從而認為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法就是憲法學的唯一方法。例如，如果把憲法視為政治法甚至是政治學的分支學科，階級分析法就成為憲法學中的至高無上的方法；如果把成文憲法視為憲法自身（或者說成文憲法是憲法的唯一外延），規(guī)范分析的方法就成為至高無上的方法；如果把社會生活（規(guī)則）本身視為憲法，就會重視社會學的方法和歷史的方法。

六、結語

如果把憲法比作一棵樹，憲法解釋學描繪樹，憲法政治哲學關注樹與環(huán)境的關系，而正是環(huán)境決定了樹的生長，進而決定了描繪對象是否存在以及存在的狀況。在這一意義上，憲法政治哲學不僅不應受到忽視或否定，而且要正視、重視其科學功能，并與憲法解釋學相得益彰，從而搭建完整、科學的憲法學理論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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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韓大元,徐秀義主編.現(xiàn)代憲法原理[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1.

Fundamental Problems of Constitutional Political Philosophy

LIANGCheng-yi，LAI Zhe
(East China Jiaotong University，Nanchang，Jiangxi，330013)

The researching object of constitutional political philosophy i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onstitution and other social phenomenon.An integrated and scientific theory of the constitutional political philosophy should answer the following questions:What is the logical starting point of the constitution;what is the constitution on ontology;what is the formation of constitution on epistemology;how to cognize the constitution on methodology?Only constitutional political philosophy and constitutional hermeneutic can complement each other,and construct an integrated and scientific theory.

constitution;political philosophy;logical starting point;ontology;epistemology;methodology

D921

A

2095-1140（2014）04-0079-08

（責任編輯：天下溪）

2014-04-02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教育學青年課題《法治國家建設進程中的學生公民教育研究》（CEA100126）

梁成意（1978-），男，湖北十堰人，法學博士（后），華東交通大學人文學院院長；賴喆（1988-），男，江西萍鄉(xiāng)人，華東交通大學大學人文學院憲法與行政法專業(yè)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