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清人對文章學繁簡理論的重建

蔡德龍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桂林 541004)

一、唐宋古文運動與繁簡觀的變異

繁與簡，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中重要的對待性范疇。不同的文體、不同的時代，對于繁、簡有著不同的要求。以時代言，如劉師培所云:“上古之書，印刷未明，竹帛繁重，故力求簡質(zhì)，崇用文言。降及東周，文字漸繁。”①劉師培:《論文雜記》，《中國中古文學史》、 《論文雜記》合編本，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109頁。以文體言，“鋪采摛文，體物寫志”的賦與運單為復、化縱為橫的駢文多以繁復為美;而以凝練、韻味著稱之抒情詩則以簡約為優(yōu)?！段男牡颀垺の锷匪^“詩人麗則而約言，辭人麗淫而繁句”。②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卷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694頁。同樣是歐陽修，既因數(shù)次刪改《醉翁亭記》篇首并最終凝煉為“環(huán)滁皆山也”五字而受人贊譽，成為佳話，也因《秋聲賦》的繁復而受人批評。③王若虛云:“歐公《秋聲賦》云:‘……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蘢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鄥s上二句?；蛟?‘草正茂而色變，木方榮而葉脫?！嗫梢??！币姟段谋妗肪砣?，王水照編:《歷代文話》，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142頁。歐陽修兩篇作品有繁有簡，當是出于其對不同文體有不同要求的認識。以上僅大略言之，文學批評史上關于繁、簡的問題復雜異常。同一文體，其繁、簡之風或有變化;同一時代，其繁、簡觀念亦有異同。前者可以賦由“苞括宇宙、總攬人物”走向抒情小賦為典型;后者可以東漢繁、簡觀的沖突為例證:曹丕《典論·論文》記載了班固嘲諷傅毅“下筆不能自休”;④張少康:《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資料選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65頁。王充《論衡·自紀》中記錄了時人對于《論衡》繁復之風的責難:“或曰:文貴約而指通，言尚省而趨明。辯士之言要而達，文人之辭寡而章。今所作新書，出萬言，繁不省，則讀者不能盡;篇非一，則傳者不能領。被躁人之名，以多為不善。語約易言，文重難得?！彼琛俄n非子》為喻進行反駁:“韓非之書，一條無異，篇以十第，文以萬數(shù)?！雹輻顚氈?《論衡校箋》，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928頁。王充指出，韓非寫書宗旨只有一條，卻寫了幾十篇、數(shù)萬言，其作《論衡》亦可效之。

自東漢以后，文章學家對于用事、駢儷、聲律、辭藻的追求和揣摩，使得繁復的駢偶樣式逐漸演進成為文章的常態(tài)，繁復成為眾多文章家共同的追求。劉勰《文心雕龍·體性》以漢魏晉代作家創(chuàng)作實績?yōu)榛A，歸納出文學“八體”，“繁縟”即為其中之一。陸機雖在《文賦》里稱為文“要辭達而理舉，故無取乎冗長”，①張少康:《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資料選注》，第71頁。卻也只是門面語而已。他對文章形式美的突出強調(diào)，使其創(chuàng)作不可能做到清通簡約，劉勰在《文心雕龍·镕裁》中已指出其“綴辭尤繁”的特點。劉勰還根據(jù)秉性特長，把作家分為兩類:“思贍者善敷，才核者善刪。善刪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辭殊而意顯。字刪而意闕，則短乏而非核;辭敷而言重，則蕪穢而非贍。”在他看來，一類思緒豐富、長于鋪陳，一類才思謹嚴、長于刪削;兩者并無高下之分，“謂繁與略，隨分所好”，但二者應各自注意需要規(guī)避的問題。只是針對偏于極端而繁冗無骨之作，劉勰才如其《風骨》中所言，寧可“無務繁采”，對于一般的繁復文章，他并不持批判態(tài)度。②本段引述劉勰觀點，見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第505、544、543-544、543、513頁。

唐宋之際，韓、柳、歐、蘇等人反思了自漢魏六朝以來文章的駢儷形態(tài)，提出效法秦漢不拘駢散的文章樣式，并稱其為“古文”?！肮盼摹钡耐茝V盛行，帶動了繁簡觀的變異。六朝駢文時代，只有《文選序》所謂“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者才可歸屬文學;普通的史書除了“綜緝辭采”、“錯比文華”的贊論、序述，一般不被看作文學作品。唐宋古文運動以秦漢文章反六朝駢文，經(jīng)、史、子三部典籍逐漸成為散文作家汲取營養(yǎng)的母體，如清人張星鑒所云:“自昌黎出，而世之為文者，非經(jīng)即史，非史即子，昭明所不選者，反為文家所習?！雹蹚埿氰b:《書裴晉公〈與李習之論文書〉后》，《仰蕭樓文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7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33頁。章學誠亦強調(diào):“古文辭而不由史出，是飲食不本于稼穡也?！雹苷聦W誠:《文史通義·文德》，葉瑛:《文史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79頁。古文以史籍為師法對象，則史學批評中的理念必然會移植到文學批評之中。劉知幾的《史通》是唐代也是中國古代最為著名的史學理論著作之一，該書對后來的古文運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古代史學奉《春秋》為圣經(jīng)，“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的“春秋體例”對后世著述影響至深。對于其中“微”這一特點，劉知幾在《史通》中有詳細闡述:“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簡之時義大矣哉!歷觀自古，作者權輿，《尚書》發(fā)蹤，所載務于寡事;《春秋》變體，其言貴于省文?！謹⑹轮。淞饔卸?一曰省句，二曰省字?！从谑钦撸艄?(按:當為《谷梁》)稱郄克眇，季孫行甫禿，孫良夫跛，齊使跛者逆跛者，禿者逆禿者，眇者逆眇者。蓋宜除‘跛者’以下句，但云‘各以其類逆’。必事加再述，則于文殊費，此為煩句也?！稘h書·張蒼傳》云:‘年老，口中無齒?！w于此一句之內(nèi)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為煩字也。然則省句為易，省字為難。洞識此心，始可言史矣。茍句盡余剩，字皆重復，史之煩蕪，職由于此?！雹輨⒅獛?《史通·敘事》，浦起龍:《史通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56-158頁。劉知幾以具體的“簡”、“省”解釋抽象的《春秋》之“微”，據(jù)《春秋》總結(jié)出作史“文約事豐”的目標以及“省句省字”的技巧。然其以《谷梁傳》文例為煩句，以《漢書》文例為煩字，則在后世引起很大爭論。如程千帆先生所云: “子玄尚簡之論，乃以六代史籍行文浮冗，有激而言，矯枉過正，固不得視為恒規(guī)也?！雹蕹糖Х?《史通箋記》，《程千帆全集》第5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6頁。此論頗為中肯，揭示出劉知幾推行唯簡說的歷史背景。

唐宋以降，史、集二部的界限被打通，《左傳》、《戰(zhàn)國策》、《國語》、《史記》等史籍逐漸進入古文選本，成為古文家重要的操觚范本。明代楊慎盛贊《春秋》文字的簡要，稱“古今文章，《春秋》無以加矣”。⑦楊慎:《升庵集·論文》，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1671頁。清代王葆心《古文辭通義》列舉大量“文之資于史者”: “柳子厚文自史中來。……老泉文類 《戰(zhàn)國策》。后山碎語自 《史記》來?！伺斫B升于《左氏》、《史記》、《三國志》皆能舉其詞，故《二林居集》長于敘事。是皆文家得力于史之證。《呂氏蒙訓》稱班固敘事有學《左傳》處，《林下偶談》稱韓、柳文有法《史記》處，此文家間學史書之證。蘇欒城謂班固諸敘可為作文法式，方望溪謂馬、班表、志、序須全讀，此示學文于史之證?！雹偻踺嵝?《古文辭通義》，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7870頁。

《春秋》等史學經(jīng)典成為文章經(jīng)典，唯簡論這一史學敘事理論也就順理成章地演進成為文章學理論。以簡為貴的史學蘄向?qū)μ扑我院蠊盼募耶a(chǎn)生了重要影響。宋代陳骙《文則》強調(diào):“事以簡為上，言以簡為當。言以載事，文以著言，則文貴其簡也。文簡而理周，斯得其簡也。”②陳骙:《文則》，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138頁。這也是宋以后較普遍的觀念。明人馮夢龍《古今譚概》載有一則著名的故事:“歐陽公在翰林時，常與同院出游。有奔馬斃犬，公曰:‘試書其一事?！辉?‘有犬臥于通衢，逸馬蹄而殺之。’一曰:‘有馬逸于街衢，臥犬遭之而斃?！?‘使子修史，萬卷未已也?！?‘內(nèi)翰云何?’公曰:‘逸馬殺犬于道。’相與一笑?！雹垴T夢龍:《古今譚概》“書犬馬事”條，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93頁。這則故事注意到了歐陽修身兼史學家與古文家兩重身份及其在史學敘事中的唯簡傾向。還可引以為例的是，歐陽修為其好友、古文家尹洙所撰墓志，于其古文成就，僅以“簡而有法”一句贊之，尹洙后人頗怨其吝于贊詞，歐陽修便解釋稱是以《春秋》之特色來對其褒獎，④見歐陽修:《論尹師魯墓志》，《歐陽修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045頁。是為最高贊譽。不惟歐陽修如此，《朱子語類》中記錄的曾鞏授予陳師道的古文法，也正是求其“簡潔”:“后山文思亦澀，窮日之力方成，僅數(shù)百言。明日，以呈南豐。南豐云:‘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不知可為略刪動否?’后山因請改竄，但見南豐就坐，取筆抹數(shù)處，每抹處連一兩行，便以授后山。凡削去一二百字。后山讀之，則其意尤完，因嘆服，遂以為法，所以后山文字簡潔如此?！痹杺魇陉悗煹赖模莿⒅獛住妒吠ā分兴^的“省字”、“省句”法。朱熹將其視作宋代古文家的傳燈之技，他本人也說:“凡人做文字，不可太長，照顧不到，寧可說不盡?！雹菀姆謩e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三九《論文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309、3322頁。

這種以簡為貴的文章學傳統(tǒng)綿延至清，桐城派更將唯簡論推揚至極，使得繁簡論片面絕對化。清代文壇，桐城派影響時間之長、范圍之廣，非他派所可望背，而桐城文論正是以“簡”為行文蘄向。方苞“雅潔”說的含義之一，“便是謹嚴樸質(zhì)刊落浮辭之謂”，⑥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491頁。他甚至認為“文未有繁而能工者”，⑦方苞:《與程若韓書》，《方苞集》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81頁。將繁之價值貶至其極。劉大櫆《論文偶記》也宣稱“文貴簡”、“簡為文章盡境”。⑧劉大櫆:《論文偶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第8頁。姚鼐之文被認為“簡直處得之望溪侍郎”，⑨秦瀛:《致陳碩士書》，《小峴山人文集》卷二，嘉慶刻增修本。他在授徒時也強調(diào)“敘事之文，為繁冗所累，則氣不能流行自在”，并將刪改學生文章與曾鞏傳陳師道文術相比:“文已閱過，但加芟削爾，然似意足而味長矣。陳無己以曾子固刪其文，得古文法，不知鼐可差比子固乎?”[10]姚鼐:《與陳碩士》，《姚惜抱先生尺牘》，小萬柳堂刊本。桐城派晚期代表人物張裕釗，從繁、簡角度衡文，認為“簡括”的韓愈之文勝于“繁蕪”的東漢之文。[11]張裕釗:《張裕釗論文》，《張裕釗詩文集》附錄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07頁。桐城派不僅在理論上抑繁揚簡，方苞更以自己的衡文準則刪改古人作品。劉青芝記載其事云:“頃在都下，靈皋先生過訪寓齋，偶談及歐公《瀧岡阡表》，因持表，手批口吟其所刪削者。爾時固心疑之，大抵古人文字，可議論不可筆削，然議論亦須慎重，蓋古人制文，皆慘澹經(jīng)營而成者，‘不畏先生畏后生’，想歐公早已句斟字酌矣，靈皋何唐突乃爾!”[12]劉青芝:《與桑弢甫工部書》，《江村山人閏余稿》卷二，《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36冊，第822頁。方苞的武斷為劉青芝所不滿，然而清人對于古人文章的裁剪實不罕見。李祖陶《國朝文錄》多選清初全祖望文，推崇倍至，即便如此，仍于全氏文章“篇幅太長者，略加刪節(jié)，以便持誦”;[13]李祖陶:《國朝文錄》，《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7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18頁。王芑孫有《故明二楊將軍傳》，自記于文后云:“彭作《雙忠傳》，幾六千言，余今刪取為二千余字，而文氣轉(zhuǎn)若有余?！盵14]王芑孫:《故明二楊將軍傳》，《惕甫未定稿》卷九，嘉慶刻本。鞠濂有《臧烈婦墓碑》，文后自記云:“六年冬景行，曾作碑文，為刪易之，計四百七十字，時烈婦尚未旌表也。今春建坊訖，而張翁謂碑石質(zhì)粗而小，極多止可三百字，又欲用遜行之銜，遂于首尾添一百四十余字，止摘用原文一百五十字，以與原文對看，頗具簡法，故錄存之?！雹倬襄?《臧烈婦墓碑》，《悅軒文鈔》卷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35冊，第471-472頁。王、鞠二人均以對原作的刪改而洋洋自得，并特意記于文后，時風如此，也就難怪李祖陶刪改全祖望文后還敢于自信宣稱“諒先生 (全祖望)或不以為妄云”。此外，吳鋌《文翼》從創(chuàng)作論角度分析了作文求簡的緣由:“敘事之法，在于刪略繁蕪?！晰Q泉云:‘當構思命意，每不啻有數(shù)千言，或十數(shù)萬言，撐腸拄腹于其內(nèi)，及伸紙搦管，則又悉空其胸之所有，數(shù)萬言不過如數(shù)百言，數(shù)百言不過如數(shù)十言、一二言而止。義如是，而始勝耳?！雹趨卿b:《文翼》卷三，道光十六年 (1836)刻本。清末民初學者陳澹然的文章觀，深受時代經(jīng)世思潮影響，已經(jīng)跳出桐城家法的束縛。然而在繁簡觀上，與桐城派相比，其對簡潔的追捧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陳氏看來，“漢、唐、宋、明，文詞日繁，即賈、董、韓、柳、歐、曾、蘇、王諸家，亦多冗累，而不能不刪節(jié)以歸簡嚴”。為了追求“整潔”，糾正“繁累”，他在文章總集《文憲》中對先秦兩漢、唐宋八家的文字無不加以刪削，“甚至《荀子·論兵》，刪削至八百余字。唐、宋、明諸紀、傳，刊削多者乃逾千言，尤難枚舉”。他所秉持的理念即在于“文求體要，事取勸懲。蕪冗過多，精華終閼”，其對簡潔的迷信已然臻于極致。③引文見陳澹然:《文憲例言》，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6817-6818頁。

二、文章學內(nèi)部的繁簡重估

清人之于繁簡理論，一方面如桐城派等守器承祧，嚴守唐宋以來的唯簡理論，并登峰造極;另一方面，也是更具文章學史意義者，清人以故為新，跳過唐宋，從源頭梳理，論證出唯簡論的片面與偏頗，為“繁復”爭得了地位。

如前所述，唐宋以后古文家多以秦漢史籍為師，重視敘事，強調(diào)簡潔。而以實按之，秦漢文章以達意為目的，本不刻意追求繁、簡。唐宋以后，散文作家和理論家漸以“簡”為文章至境，以“繁”為文章弊病，不僅在創(chuàng)作上趨簡，為了推尊其說，還于秦漢古文中發(fā)掘其簡潔的一面，推揚闡繹，或有意或無意地忽略了秦漢文章中繁復的一面。這種“選擇性失明”的極致后果，是將“簡潔”當作秦漢古文的唯一面貌，以致唐宋以后的文人常對明顯繁復的秦漢文章進行刪減，以期符合他們的審美理念。典型者如蘇轍作《古史》以改寫《史記》繁復之處。司馬光主編《資治通鑒》，同樣有變繁為簡的考慮。④姚鼐《乾隆戊子科山東鄉(xiāng)試策問》云:“宋司馬文正公，以遷、固以來文字繁多，刪削冗長，舉其大要，作《資治通鑒》?！币姟断Пк幬募肪砭?，《惜抱軒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31頁。明人馮時可以“古之文簡，今之文繁”，主張“君子之文，寧損無益，寧慎無濫”。⑤談遷:《棗林雜俎》圣集“馮元成論文”條，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52頁。清初文人亦作如是觀，所謂“古之文也簡而質(zhì)，今之文也繁而無當”、⑥王之績:《鐵立文起》卷首《文體統(tǒng)論》引曹石倉語，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3640頁?！坝麖凸?，莫先趨簡”。⑦王弘撰:《〈制義選〉序》，《砥齋集》卷一上，《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04冊，第362頁。明清時人多認為秦漢散文的主流是簡潔的，當代散文是繁復的，今不如古。這種觀念既與有明一代以至清初復古主義思潮泛濫有關，也是唐宋以后片面強調(diào)“古文”簡潔的文體特性的結(jié)果。因為唐宋“古文”師法秦漢，于是想當然地以為秦漢文章皆簡。正是有鑒于此，清初一些文論家開始有意從秦漢古文入手，揭示其不拘繁、簡之處，以之論證繁復亦本為文章所不可缺。

顧炎武是清代較早提出不拘繁簡論的學者之一。他在《日知錄》中特別強調(diào)了作文不能以求簡為能事，明確指出“辭主乎達，不論其繁與簡也。繁簡之論興而文亡矣”。他援引宋代黃震的言論，批評蘇轍妄改《史記》，又在所引“辭達而已矣”下自注說:“胡纘宗修《安慶府志》，書正德中劉七事，大書曰:‘七年閏五月，賊七來寇江境。’而分注于‘賊七’之下曰:‘姓劉氏?！e以示人，無不笑之。不知近日之學為秦漢文者，皆‘賊七’之類也?！雹囝櫻孜?《日知錄》卷十九“文章繁簡”條，黃汝成:《日知錄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465頁。此處顧炎武譏諷明末清初復古者學習秦漢古文，為求文字簡潔，反使文意不明，以至需要另外作注方能說清事件，并非真“簡”。

無獨有偶，清初著名文人魏禧也強調(diào):“不待注釋解說而后明，如此，乃真謂簡，真化工之筆矣?！庇衷?“須解句者，不足為簡也?！雹傥红?《日錄》卷二《雜說》，《魏叔子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130頁。此論可與顧炎武說相呼應。魏禧認為“古人文法之簡，須在極明白處，方見其妙”，也是要求文字雖簡，卻需意思“極明白”。魏禧之兄魏際瑞則從古人文章不刻意求簡談起，認為繁簡應服從于整篇文章的需要:“古人文字，有累句、澀句、不成句處而不改者，非不能改也，改之或傷氣格，故寧存其自然。名帖之存敗筆，古琴之仍焦尾是也。昔人論《史記·張蒼傳》有“年老口中無齒”句，宜刪曰:‘老無齒?！豆騻鳌?‘齊使跛者逆跛者，禿者逆禿者，眇者逆眇者?！藙h云:‘各以類逆?！唲t簡矣，而非《公羊》、史遷之文;又于神情，特不生動。知此說者，可悟存瑕之故矣?！眲⒅獛自凇妒吠ā分袑Α豆攘簜鳌?、《漢書》中的文字進行刪改，魏際瑞于此并不認同，他認為:“文章煩簡非因字句多寡、篇幅短長，若庸絮懈蔓，一句亦謂之煩;切到精詳，連篇亦謂之簡?！雹谖弘H瑞:《伯子論文》，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3595、3601頁。從源頭反駁了劉知幾的省字、省句之說，與顧炎武所倡“辭達而已矣”一致。而清末學者吳曾祺云:“善用筆者，或縱之數(shù)千言而不厭其詳，或約之數(shù)十言而不見其簡。詳之至而使人不見其有可刪，簡之至而使人不見有可益，斯為妙矣。”③吳曾祺:《涵芬樓文談》，上海:商務印書館，1933年，第29-30頁。這也是對顧炎武、魏際瑞觀點的響應。

清初文論家黃本驥則以秦漢古文為例，力證秦漢之時繁復之法已有普遍的運用:“史家敘事，類以減少字句為潔，所以有‘文損于前，事增于舊’之說。惟太史公往往于愈繁愈復處愈見其潔，所以獨絕千古，其何故也?敘事不詳曲，當時情景不能宛然在目，且無一二虛字貫于其中，文義雖明，味止于此，全無開闔抑揚風神跌宕之致矣。此法不自史公創(chuàng)之，《左》、《國》、《檀弓》類皆如此，而公、谷二氏用之最精?！雹茳S本驥:《讀文筆得》，《癡學》卷五，《叢書集成續(xù)編》影印第91冊，上海:上海書店，1994年。黃本驥將“繁”、“復”與“潔”聯(lián)系起來，認為繁復運用得當，同樣能達到“潔”的境界，這是對傳統(tǒng)的“以簡為潔”論的突破。黃本驥實際上是將文章的評判標準由“簡”改為“潔”，并打破了傳統(tǒng)文論中“簡”即等于“潔”的認識，指出“繁復”亦可實現(xiàn)“潔”，無疑提高了繁復的地位。他以《史記》為基點，進而上溯至“春秋三傳”、《國語》、《檀弓》等先秦文獻，從古代文獻中論證出繁復之風也同樣源遠流長。

三、漢學視域下的“古人文法”

清代“不以繁簡論文”說的興起，既有文章學繁簡理論內(nèi)在演進的原因，也與外在特殊的學術因緣有關。在“人人鄭許，家家金石”的漢學大背景下，文章學也受到浸染。漢學家的研究對象主要是先秦兩漢文獻，以極富盛名的高郵王氏父子為例，王念孫所撰《讀書雜志》，所論除《文選》外，余皆為先秦兩漢典籍。王引之所撰《經(jīng)義述聞》，所論則無一為漢以后書。漢學家從文字、聲韻、訓詁等角度，對上古文獻進行語言學、文獻學的研究。在他們眼中，經(jīng)傳首先是學術研究的文獻材料，神圣性已然消解，故他們能以客觀平和的眼光看待研究對象，而較少受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漢學家從秦漢古文的實際出發(fā)，揭示其繁復的一面，這對當時一味追求雅潔的桐城文章是一種沖擊。針對方苞“文未有繁而能工者”的論調(diào)，著名考據(jù)學者錢大昕批評說:“文有繁有簡。繁者不可減之使少，猶之簡者不可增之使多。《左氏》之繁勝于《公》、《谷》之簡，《史記》、《漢書》互有繁簡。謂‘文未有繁而能工者’，非通論也。”⑤錢大昕:《與友人書》，《潛研堂集》卷三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07頁。他以“三傳”、《史》、《漢》為例，指出繁、簡各有所勝。更有漢學家在考據(jù)學著作中，對古文家不明上古文章原貌進行了批評，以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為例，其書卷十八《春秋左傳》部分有“繕完葺墻”條，迻錄如下:

“以敝邑之為盟主，繕完葺墻，以待賓客。若皆毀之，其何以共命?”唐李涪《刊誤》曰：“‘繕完葺墻’，文理不達，所疑字誤，遂有繁文。予輒究其義，是‘繕宇葺墻、以待賓客’，此則本書‘宇’誤為‘完’。……”段氏若膺曰： “古三字重疊者時有，安可以后人文法繩之。……”引之謹案：段說是也?！渖先制搅卸乱蛔挚偝兄?，內(nèi)、外《傳》中亦往往有之?；噶?《傳》云：“嘉栗旨酒?！蔽氖?《傳》云：“賦斂積實?！雹俅死鲎晕墓四辍秱鳌肺?，原文作:“聚斂積實?！蓖跏嫌洃浻姓`?！洱R語》云：“論比協(xié)材?！薄稌x語》云：“假貸居賄?！薄冻Z》云：“蓄聚積實。”文義并與此同，而李以為繁復，自未曉古人屬文之例耳。②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卷十八，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447頁。

王引之由對《左傳》的文字?？?，談到古人的“屬文之例”，亦即對古文的行文特點進行歸納，實則已由樸學轉(zhuǎn)入了文章學。關于《左傳》中“繕完葺墻”一句，唐人李涪從唐時普遍觀念出發(fā)，認為先秦文章皆以簡為能事，不可能出現(xiàn)“繕”、“完”、“葺”三個意義相近之詞連用這樣的“繁文”，故而想當然地認為此版《左傳》文字出現(xiàn)訛誤。王引之援引段玉裁之說并證之以《左傳》、《國語》，指出古人連用義同或義近的三字實屬平常。段玉裁認為李涪此舉是“以后人文法繩之”，王引之批評李涪不知同義連文現(xiàn)象，是“未曉古人屬文之例”，均注意到了唐以后世人對秦漢文章的片面認識，亦如俞樾所云:“夫周、秦、兩漢，至于今遠矣。執(zhí)今人尋行數(shù)墨之文法，而以讀周、秦、兩漢之書，譬猶執(zhí)山野之夫，而與言甘泉、建章之巨麗也?！雹塾衢?《〈古書疑義舉例〉序》，《古書疑義舉例五種》，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皆是對時人以今度古的批評。清代漢學家在對先秦兩漢文獻深入研究之后，認識到簡潔并非秦漢文章的唯一面貌，他們從自身閱讀感受出發(fā)，揭示出上古文章不拘繁簡的原貌。在此學術背景之下，若有漢學家兼事文話寫作，必然會將考據(jù)學的成果引入文話，這以晚清學者于鬯最為典型。

于鬯為清末著名?？睂W家，廣校眾書，著有《香草校書》、《香草續(xù)校書》、《尚書讀異》、《儀禮讀異》等。同時，他以?？泵业纳矸葜形脑挕断悴菡勎摹?，對上古散文的繁簡特點作了較為全面的考察，特別是指出了為當時古文家所遮蔽的秦漢古文繁復的一面，尤具意義。如他以《史記》為例云:“《史記·曹相國世家》云:‘來者皆欲有言，至者參輒飲以醇酒。’‘至者’即是‘來者’。古人文法不避復疊如是?！庇忠浴稇?zhàn)國策》等典籍為例，指出古人為文，常?！肮蕿橹乩邸?。針對當時文壇以繁為病、以復為弊的風氣，他以實例予以了批駁，如:“《國語·魯語》云:‘若棄魯而茍固諸侯?！?既言‘若’，又言‘茍’，此惟古法有之，在今人必病其復?！泵鞔_指出今人以復為病的觀點并不合古法;又如:“《史記·黥布傳》云:‘往年殺彭越，前年殺韓信?！狍S《集解》云:‘“往年”、“前年”同耳，使文相避也。’案:似此文相避，漢文有之，若出后人，幾為復犯之誚哉?！雹芤囊娪谯?《香草談文》，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6080、6083-6084頁。于鬯于此所批判的“今人”、“后人”，當是指清代以簡潔為宗的桐城派文人以及其他眾多唯簡論者。他多次言及“古人語辭有故為重累者”、“文有不省復舉法”、“古人語辭不病其復”，其反撥文壇風氣的用意也非常明顯。

道光以后，桐城派影響已趨式微，一些學者跳出了桐城派藩籬，對桐城派一味求簡的理論和創(chuàng)作提出批判。道光間學者朱珔在論述清代前中期散文史時就說:“頃又宗汪堯峰、方望溪，專貴簡削。金必煉而后能精，玉必磨而后能潤，理固宜然。然欲芟繁猥而無盤折流動之氣，貫注于中，豐骨不振，弊亦差埒?！雹葜飓?《〈小萬卷齋文稿〉自序》，道光二十六年 (1846)刊本。朱珔指出，被時人尊奉的汪琬、方苞之文，“專貴簡削”，以致文章“無盤折流動之氣”，“豐骨不振”。如果說，漢學家還主要是從恢復秦漢古文原貌的角度，來論證文章本不拘繁、簡，校正唐宋以來古文家的“選擇性失明”。那么文論家則已經(jīng)能深入創(chuàng)作本身，揭示求簡趨于極端在藝術效果上的弊病了。蔣士銓在《又答隨園先生書》中評價方苞文章云:“若靈皋乃枯骨槁木，不足言簡潔。”⑥袁枚:《續(xù)同人集》，《袁枚全集》第6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93頁。袁枚亦認為桐城文章:“窘于邊幅，有文無章，如枯木寒鴉，淡而可厭，且受不住一個大題目?！雹咴?《覆家實堂》，《小倉山房尺牘》卷三，《袁枚全集》第5冊，第67頁。二人都對桐城散文因追求簡潔反成枯淡之病進行了批評。

四、駢文中興與“繁復”價值的再認識

清人能對繁簡論進行反思，還有另一重要背景，即駢文的中興。駢文在六朝極盛，后世難以為繼，至清代始得中興，名家層出不窮，至有駢文“八家”之稱;創(chuàng)作蔚然成風，有多部駢文總集結(jié)集問世;風格多樣不一，有六朝派、三唐派、兩宋派之別。民國學者謝無量總結(jié)清代駢文的繁榮景象時稱:“清初乃有以四六名家者?！郧蝸?，以駢文傳者不啻數(shù)十百家，極一時之盛。于是清之駢文，其高者率駕唐宋而追齊梁，遠為元明所不能逮?！雹僦x無量:《駢文指南》，上海:上海中華書局，1925年，第79頁。駢文的文體特點，錢鍾書曾云:“自辭賦之排事比實，至駢體之偶青妃白，此中步驟，固有可尋。錯落者漸變而為整齊，詰屈者漸變而為和諧。句則散長為短，意則化單為復。指事類情，必偶其徒。突兀拳曲，夷為平廠?！雹阱X鍾書:《上家大人論駢文流變書》，《光華半月刊》第1卷第7期，1933年，第12頁。指出了駢文強調(diào)對偶、疊詞、句式齊整等形式特點。由于駢文創(chuàng)作的繁盛，在清代尤其是嘉道以后，駢、散合一觀念已成大部分文人的共識，③詳參曹虹:《清嘉道以來不拘駢散論的文學史意義》，《文學評論》1997年第3期。駢文學以偶復為美，也影響到散文中的繁簡觀。這可以從宋人與清人對待同義連文這一上古常見語法現(xiàn)象的不同態(tài)度加以說明。南宋孫奕在其《履齋示兒編·文說》中這樣說道:“書有意異而言同者，有意同而言異者?！际分牛沤衲灰赃w、固為稱首?！妒酚洝っ蠂L君傳》言‘馮公形容狀貌’，乃四字而一意。西漢《張禹傳》言‘后堂理絲竹管弦’，乃四字而二物?！墩训圪潯费灾艹捎小懿趟膰餮灾儭蚺e四國則管蔡已在其中矣，乃四字而駢文?！灰嘀貜秃?”④孫奕:《履齋示兒編·文說》“史重復”條，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426頁。盡管此處的“駢文”并非后來作為文體之名的“駢文”，但其所指同意復用卻正是駢文中常見的句法、字法。南宋的孫奕贊同史籍中“意異而言同者”，反對“意同而言異者”，即是對散體文奇句單行的欣賞，對同意復出的疊詞、偶句的不滿，然而如上文所述，對于古代經(jīng)典中的這種語體現(xiàn)象，在清代中期以后已被許多人所認可，這應該說是嘉道以后駢、散文體觀念互動的結(jié)果。

受駢文學的觀念影響，清人開始論證“繁復”本身的文章學價值。晚清蔣勵常謂:“凡作文，先于參差中求整齊，而后能以整齊為參差。整齊之中有參差，文也;參差之中見整齊，章也?！雹菔Y勵常:《十室遺語》卷九《論文》，同治五年 (1866)刻本。推崇整齊與參差的互補，應是受駢、散合一說的影響。清代對于文章繁復理論闡發(fā)最為深入的，當屬嘉道間學者包世臣和清末民初學者胡樸安。包世臣《文譜》將“繁復”與奇偶、疾徐、墊拽、順逆、集散并列，作為行文六法之一。與李兆洛在《駢體文鈔》中收錄大量秦漢散文以顯示駢、散同源相似，包世臣指出在先秦典籍之中，繁與復是普遍現(xiàn)象:“《荀子》之《議兵》、《禮論》、《樂論》、《性惡》篇，《呂覽》之《開春》、《慎行》、《貴直》、《不茍》、《似順》、《士容》論，《韓非》之《說難》、《孤憤》、《五蠹》、《顯學》篇，無不繁以助瀾，復以鬯趣?！彼浴秾O子·兵勢篇》為例，對繁與復的差異進行了細致的辨析。《孫子》文曰:“凡戰(zhàn)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終而復始，日月是也;死而復生，四時是也。聲不過五，五聲之變，不可勝聽也。色不過五，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味不過五，五味之變，不可勝嘗也。戰(zhàn)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相生，如循環(huán)之無端，孰能窮之哉!”對于這段文字，包世臣指出，從“聲不過五”至“不可勝窮也”為“繁”，末句“奇正相生，如循環(huán)之無端，孰能窮之哉”為“復”。他的意思大概是，用于反復說明論點的文字屬于“繁”的用法，為了使文意明確，可以不厭其煩地反復論證，文中從聲、色、味等角度舉證，皆意在說明事物在一定條件下可以變化無窮;而“復”則指再次點題的手法，段首已謂“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段末再云“奇正相生，如循環(huán)之無端，孰能窮之哉”，已屬重復，故稱此種手法為“復”，這其實也是后來駢文常見的技法。進而他還對繁與復的功用做了說明，如:“至于繁復者，與墊拽相需而成，而為用尤廣。比之詩人，則長言詠嘆之流也。文家之所以極情盡意，茂豫發(fā)越也。”這里，他以詩歌中的詠嘆作比，亦即“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詠嘆之”之意，最終目的乃在于“極情盡意”。又如:“復如鼓風之浪，繁如卷風之云。浪厚而蕩，萬石比一葉之輕;云深而釀，零雨有千里之遠。斯誠文陣之雄師，詞囿之家法矣?！雹僖囊姲莱?《文譜》，《藝舟雙楫·論文》，北京:中國書店影印，1983年，第3-4頁。不過，這種意象化的評論尚未明確指出繁、復的具體功用，包氏同鄉(xiāng)胡樸安隨后在其基礎上進行了申說。

胡樸安為清末學者，他對包世臣這位安徽涇縣鄉(xiāng)賢甚為推崇，自謂“嘗以慎伯 (包世臣)之法教人”。他在《論文雜記》中推演包世臣之說云:“故文不復則意不顯，適形薄弱;文不繁則機不暢，殊覺枯寂。善用復者有再接再厲之精，善用繁者有如蓬如勃之氣?！泵鞔_指出繁與復的優(yōu)勢，認為“繁”可助長文勢，“復”可明確主題。他說的“文不繁則機不暢，殊覺枯寂”，也是針對桐城派弊端而言。桐城文家作文求簡，易有枯寂之弊，善于用“繁”，正是對癥之藥石。同時，胡樸安還指出:“繁之弊在于雜，復之弊在于重。能去雜與重，而于繁復致力焉，此古來文家之所以情茂美而發(fā)越也?！雹诤鷺惆?《論文雜記》，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9109-9111頁。繁、復本身是利弊共生的雙刃劍，運用不當，易使文章冗沓，胡樸安既針對文壇通弊申論了繁復的優(yōu)勢，同時也指出繁復運用不當會帶來的弊病，沒有一味夸大其優(yōu)長，觀點較為通達全面?？梢哉f，繁復價值的發(fā)掘，是嘉道以后文體不拘駢散觀的一個關聯(lián)性的收獲。

榷而論之，繁簡論是中國古代文論中的重要論題。漢魏六朝盛行賦與駢文，故總體而言，較推崇繁復之作。唐宋古文運動以后，新興的散體古文代替駢文成為文章主流。古文以秦漢史籍等為師法對象，史學批評中的繁簡理論滲入到文章學中。文人習文以簡為優(yōu)，繁復作品受到批判，實現(xiàn)了繁簡觀的一次變異。清人一方面繼承了唐宋以來的唯簡論，這可以以唐宋古文后傳自居的桐城文人為代表;另一方面，又出現(xiàn)了對繁簡論的重新審視，這主要基于三種視角，其一:從文章學內(nèi)部學理出發(fā)，分析秦漢散文繁復的一面;其二:從漢學視域出發(fā)，考察秦漢文章中存在的大量繁復的“煩字”、“煩句”等語法現(xiàn)象;其三，從駢散合一的文體觀出發(fā)，吸收駢文學文體觀念，重新審視繁復的藝術價值。經(jīng)過清初以來諸多學者的共同努力，通過對文章學內(nèi)在理路的梳理，借助清代特有的漢學與駢文勃興的外在機緣，清人破除了對秦漢古文唯簡不繁的迷信，重新發(fā)掘出“繁”、“復”本身的文章學價值，使得唐宋以后不入主流話語的繁復理論，在文章學中再次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實現(xiàn)了繼唐宋之后又一次繁簡觀的變異。繁、簡理論由二元對立嬗變?yōu)槎嗳菽酥料嗳?，較上次的唐宋變異而言，也顯得更為持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