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斌
(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個體化的助人者:新生代農民工從事志愿服務的動機分析
王斌
(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隨著現(xiàn)代化和城市化的深入發(fā)展,新生代農民工開始成為城市中的助人者,這要求我們以一種“優(yōu)勢視角”來分析該群體從事志愿服務的深層動機。新生代農民工充當志愿者,并非是單純地對志愿精神的認可,而是混雜著“為了自己”的行為動機:獲取社會資本和符號資本的工具性動機,身份建構和生活方式自主選擇的主觀性動機,以及追求公民權和社區(qū)融入的社會性動機。這種傳統(tǒng)助人理念與現(xiàn)代志愿者精神相互交織,以個體生活方式的轉型來體驗城市現(xiàn)代性的志愿服務行動構成了“個體化的助人者”之實質。新生代農民工加入志愿服務組織并不是完整意義上的自愿結社,而是國家對于“社會原子”的組織化收編,它是新生代農民工在城鄉(xiāng)二元體制和“公民身份差序”格局中主動完成城市化的一種努力。
新生代農民工;志愿服務;個體化;流動人口;志愿精神
改革開放后,國家對剛性的戶籍制度進行了調整,農村人口向城市的流動成為常態(tài),農民工群體遭遇到的現(xiàn)實問題日漸突出,針對該群體的維權服務、就業(yè)服務和生活服務也成為了志愿者事業(yè)發(fā)展中的新項目。2011年,中央文明辦等八部委聯(lián)合下發(fā)的《關于組織開展關愛農民工志愿服務活動的通知》,進一步明確了農民工志愿服務的指向性。不過,農民工并不是完全處于受助者的角色,隨著這一群體的規(guī)模日漸擴大和內部代際分化,新生代農民工開始成為城市中的助人者。根據(jù)共青團深圳市委的調研報告顯示,有66.5%的新生代農民工參與過志愿服務,其中半年參與服務超過3次及以上的達22.3%①。外來青工從事本地志愿服務促使了深圳成為大陸志愿者組織建設的陣地,這也為本文提供了調查的空間和意義化的“田野”。
社會事實的更新也激活了學術研究的不斷探索。一是相關論者指出當前學界對志愿服務的討論局限于“利己—利他”的范式之中:或在利他的角度中宏大地談志愿服務在我國轉型過程中創(chuàng)造的 “社會紅利”,或在利己的視野中單一地提志愿者精神層面上的非物質性收獲,這兩者都無法反映志愿者的真實動機,志愿服務研究亟需回歸到個體與利益關系的具象分析上[1]。二是就農民工的研究來講,相關探討主要集中在體制結構性視角、社會建設性視角和主體實踐性視角里,其中大部分討論仍將農民工放置于“受助者”的角色中進行論述[2]。在新生代農民工持續(xù)轉型的背景下,該群體更加關注自身在城市中的發(fā)展權,這也進一步要求我們以一種“優(yōu)勢視角”(strength perspective)來分析農民工城市化的宏觀過程和微觀體驗,融匯不同的分析范式,突出農民工自身的行為謀劃。三是對于志愿者動機的認知,“傳統(tǒng)—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的分類形式并沒有回應外在的社會性結構力量[3],尤其是在我國城鄉(xiāng)二元體制的語境中,農民工群體的社會行為必須放在“制度安排”與“身份認同”的社會性框架中才能得以完整認識。
因此,本研究從“助人者”的角度出發(fā),分析新生代農民工從事志愿服務的深層動機,以把握該群體在這一過程中所追求的具體“利益”,并試圖從中抽象出理論認知,為流動人口服務管理提出切實可行的對策與建議。
通過社會工作者的介紹并由筆者在前期參與數(shù)次志愿者活動后,我們將深圳市福田區(qū)FH社區(qū)U站作為本次研究的觀察點。U站(Youth Station)是共青團深圳市委員會為服務第26屆世界大學生夏季運動會的工作創(chuàng)新,它集服務載體、文化陣地和志愿組織為一體。大運結束后,U站志愿服務逐步“社區(qū)化”,F(xiàn)H社區(qū)U站則是深圳市首批6家由社會組織獨立運營的試點之一。由于其位于我國最大的電子市場華強北商圈的腹地,吸納了大量的外來青工參與志愿服務,為實現(xiàn)定性資料的“信息飽和”提供了人口學的條件。
從研究的具體方式上看,對志愿者的動機進行定量研究,是以事先做好選項分類的封閉式問卷對豐富的現(xiàn)實進行“剪裁”,難以發(fā)現(xiàn)深層的動機結構;而未加甄別地對受訪群體做“簡單化”定性研究,則會遭遇“代表性”的危機[4]。因此,本文采用了“最大差異的信息飽和法”作為研究手段,它在本質上屬于定性調查,但更加關注調查對象間的多元性和資料的飽和性,注重通過建構異質的受訪群體來收集“光譜式”信息域,以最大程度地涵括社會現(xiàn)象中某一層面的所有信息[5]。基于此,筆者通過“參與志愿服務頻次的高低”及“參與志愿服務時間的多少”這兩項標準將受訪對象劃分為4個組別,并持續(xù)對比各個組別的訪談資料,提煉出主要的動機類型。
在調研對象的選擇上,通過社工和志愿者的推薦,我們能夠接觸到許多“關鍵知情人”。筆者長期參與U站的志愿服務并與受訪者形成了伙伴關系,使之盡量“不設防”地述說,以保證信息的真實性。此次調研,筆者共訪談17人,每人累積訪談時長在60~100分鐘之間。由于志愿者所意識到的動機是個體話語體系的自我論證過程,所以,訪談提綱的設置著重圍繞新生代農民工對于從事志愿服務的原因說明上,并要求受訪者將志愿行為與自己的城市生活境遇放在一起進行講述,以使我們能獲得充滿意義的解釋性理解和過程化認知。值得一提的是,志愿者服務存在著“利他主義”的光環(huán),受訪者對“利己的”動機總是“欲言又止”,因此筆者時常利用“追問”、“質疑”和“破壞性問題”等手段來獲取真實的資料。
志愿者的行動特質在于它是一種有利于他人和社會的純付出,但這并不意味著從事志愿服務不會給志愿者帶來實質上的“收益”(benefit)。筆者通過訪談發(fā)現(xiàn),新生代農民工從事志愿服務,并非單純地對志愿精神的認可,而是混雜了“為了自己”的行為動機。
(一)工具性動機:社會資本與符號資本的獲取
工具性動機是大部分新生代農民工起初從事志愿服務時最為普遍的考量,因為個體初入一個陌生的社會環(huán)境,就必須爭取更多的外部資源與當?shù)厣缛哼M行互動。在此,我們有針對性地借用布迪厄對資本的劃分方法,將新生代農民工通過從事志愿服務獲取的資源形式分為社會資本和符號資本兩個亞類型。
1.社會資本:“擴圈子”、“賣人情”與“賺積分”
社會資本是指 “當一個人擁有某種持久性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時,這種社會關系便成為實際或潛在擁有的資源。因此,社會資本實際上是由彼此有來往的人們之間的社會義務構成的?!盵6]新生代農民工開展志愿服務時,通過借用“志愿者”這一角色與他人進行策略性的交往,以形成穩(wěn)定的社會關系和信息來源。
其一,“擴圈子”是通過志愿服務累積社會資本的主要途徑。一位在做淘寶生意并在華強北有實體店的個體經營者這樣說:
“多個朋友多條路嘛。外地人來深圳混,還是挺不容易的。參加志愿者組織,搞一些服務,把圈子擴大,交流一些信息,說不定哪天就用得上?!保ㄔL談-12)
不難看出,受訪者參與志愿服務的主要目的是通過擴大自身的社交圈子來獲得有用的信息。具體來講,“圈子”是通過非正式的持續(xù)“往來”而建立起的社會關系。當前,農民工仍是城市的無歸屬群體,隨市場經濟的發(fā)展而建的社區(qū)組織、文化團體等都基本不涵蓋農民工。脫離鄉(xiāng)土“熟人社會”之后的網(wǎng)絡結構弱化,使得新生代農民工無法通過組織化的渠道獲得與自身相關的利好信息。因此,該群體必須在城市空間建構起能夠涵納自身的新型社會網(wǎng)絡。志愿者組織由于其門檻低、開放度高、自由性強等特點也較容易吸引新生代農民工的參與。
其二,“賣人情”則是通過志愿服務擴充社會資本的隱蔽邏輯。有學者認為,志愿精神(volunteerism)超脫了傳統(tǒng)家庭式的照顧關系,它是非強制性的義務與奉獻[7]。這一精神準則處理的是開放世界中陌生人的關系,因此它完全不同于我國傳統(tǒng)社會中以人情取向為主的封閉性交換結構和鄉(xiāng)土邏輯。但在訪談中,我們發(fā)現(xiàn)仍有部分新生代農民工將志愿者的現(xiàn)代意涵放置在傳統(tǒng)的意義框架下進行闡釋,其服務動機也帶有較為明顯的工具性。
“做義工就跟做人是一樣的,講的就是一個人情。在我們老家,大家平時也都互相幫個小忙,賣個情。在深圳沒親人、沒朋友,有個困難怎么辦?做義工給大家一個方便,別人也會記你一個人情,關鍵的時候有個照應?!保ㄔL談—2)
在受訪者看來,通過志愿者的角色不僅能夠與其他的社會個體產生頻繁的互動,而且也能借社會服務的形式與他人形成“人情債”的報償關系。也就是說,部分新生代農民工將社會服務看成是一種能夠得到相應回報的行為,但這種回報并不局限于物質形態(tài),而是在志愿者和受助者間形成的“欠人情”和“還人情”的閉合性“往來”,以此形成社會資本的隱秘化擴充。這不僅印證了中國禮俗社會中“報”的運作方式②在現(xiàn)代城市中的延續(xù),而且也揭示了一類基于交換、以個體為中心的志愿服務動機。
其三,“賺積分”是通過志愿服務擴充社會資本直接動機。深圳作為我國最大的移民城市,其面臨的主要問題依然是城市戶籍如何科學合理地向外來人口逐步放開。在這一背景下,深圳市政府于2010年頒布 《深圳市外來務工人員積分入戶試行辦法》,其中設有“參加義工、青年志愿者服務”的獎勵規(guī)定:“服務每滿50小時積2分,最高不超過6分”。由于參加志愿服務獲取積分的方式相對便利,因此對那些打算落戶深圳的新生代農民工而言,構成了參與志愿服務的新動機。
“我就聽人家說深圳戶口福利多。說實話,做義工起初就為了積分入戶。我學歷低,這塊(基本要求)積分就低,其他的幾個部分都是要用錢砸出來的。你看,參加技能考試要錢、捐款要錢,連交社保都要錢。做義工,不花錢,能幫助別人,還能賺積分。不過挺耗時間,不曉得能不能堅持下去?!保ㄔL談-3)
以上的表述傳遞出了新生代農民工落戶所遭遇到的具體限制。積分指標對于教育程度、職稱和技術的分值給予較大的比重,而這些指標卻是大部分新生代農民工所缺少的“文化資本”。在這一背景下,以志愿服務的方式充實社會資本以達到落戶標準便成為了該群體的理性選擇。
2.符號資本:“洋氣”和“熱心人”的社會評價
符號資本是指人們通過各種感知范疇,認可社會資本的占有和存在邏輯,并具有象征性質及合法化形式。簡言之,符號資本是在社會互動過程中產生的、不局限于物質形態(tài)的一套象征體系。流動人口作為外來的“陌生人”,能夠通過志愿服務獲得良好的外界評價,不斷“增生”符號資本并借此將自我鑲嵌進現(xiàn)代意義上城市生活方式的話語系統(tǒng)之內。
一方面,做志愿者是為塑造“熱心人”的社區(qū)成員形象。一名受訪者說道:
“做義工幫助別人,但最重要的還是幫助自己。多認識一些人不說,還能讓自己成為大家心目中的熱心人,評價好了,大家都會覺得我這個外地人可靠,也愿意來照顧我生意?!保ㄔL談-5)
新生代農民工進城務工,在時空背景中缺乏與當?shù)厝说纳鐣鶃恚斐蓛蓚€群體間相互評價喪失了基本的背景知識。因此,農民工群體往往作為“過客”而處于城市系統(tǒng)的邊緣,這種互動方式也使得他們在社區(qū)評價體系中被逐漸矮化。通過從事志愿服務、參與社區(qū)事務,一定程度地恢復了外地人與本地居民的正?;?,并能使農民工獲得了社區(qū)的正向評價。在這一語境中,“熱心人”作為一個評價符號,不僅是新生代農民工通過主體能動“去污名”的社會過程,也是其將“符號資本”轉換為“經濟資本”的一種個體化行動。
另一方面,做志愿者也是一種的時尚的標示。隨著不同類型的國際盛事在我國的陸續(xù)舉行,志愿者的現(xiàn)代化形象通過各類媒體和精心設計的標識系統(tǒng)得到了廣泛的傳播與認知,再加上深圳對“志愿者之城”的大力打造,志愿者逐漸成為年青人社會交往中的一類時尚。
“我覺得做志愿者特別的洋氣。以前看奧運會的時候,就想做志愿者了,可以和外國人打交道,有面子,有正能量,而且還不用花錢。”(訪談-7)
“小時候看港片才知道有義工。深圳離香港這么近,來了這就想感受一下香港的節(jié)奏。我覺得做義工是一件很時尚的事情,它證明你跟得上這個城市的步伐。”(訪談-6)
社會流動的增加使農民工群體所承載的諸多象征標記使城鄉(xiāng)界線由“城鄉(xiāng)之間”移入“城市之中”,進而在城市內部凸顯出“象征性的城鄉(xiāng)二元結構”[8]。受訪對象所言的“洋氣”、“城市的步伐”都是時尚作為地位區(qū)隔符號的日常生活表達。時尚常被視為高等的社會行為以及在某些社會領域具有較高等的價值,在城鄉(xiāng)社會經濟發(fā)展不均衡的條件下,時尚也越發(fā)地成為了“城市人”的代名詞。因此,新生代農民工要建構城市人的身份,則需要獲得時尚的包裝和裹挾。通過具有現(xiàn)代性標示的志愿者角色來獲得時尚符號,也就成為了該群體從事志愿服務的工具性動機之一。
(二)主觀性動機:新身份建構與生活方式的自主選擇
主觀性動機主要是指新生代農民工通過社會行動重塑自我身份的潛在動力?;蜓裕饔^性動機就是現(xiàn)代性的體驗。誠如伯曼所言,“成為現(xiàn)代的人,就是將個人和社會的生活體驗為一個大漩渦,在不斷的崩解和重生、麻煩和痛苦、模棱兩可和矛盾之中找到自己的世界和自我?!盵9]新生代農民工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遷移過程,不僅是空間結構的位移,更是社會環(huán)境和符號系統(tǒng)的意義轉變。面對著這種生活場景的快速切換,他們必須通過再社會化的途徑去重建自我認知、價值觀念和行為模式。志愿服務作為現(xiàn)代性的產物,正好為這一群體提供了建構新身份和自由選擇生活方式的機會。
一方面,對新生代農民工而言,做志愿者是一種“城市人”的身份建構。“來了就是深圳人,來了就做志愿者”、“有困難找義工,有時間做義工”等宣傳標語,已布滿了深圳的大街小巷,志愿者不單成為了城市的一張新名片,更拓展了新生代農民工“做”一個城市人的途徑。
“我是聽說做志愿者能得到好多培訓才決定參加的。我覺得像我這樣的打工仔要跟城市人一樣,就必須經過一些培訓。比如像禮儀、態(tài)度一類的。做志愿者或者接受培訓的時候學一些城市人的門道,是有幫助的?!保ㄔL談-11)
“報名參加服務的時候,我就想體驗一把城市人所謂的義務工作。做城市人對有錢人來說是有一套房子,對我們來講就是打好工,有時間就做點社區(qū)服務?!保ㄔL談-7)
城市人的角色內化要經歷長期的社會化過程,但為迅速獲得城市人的身份,新生代農民工希望將城市生活的“庫存知識”壓縮到特定的培訓學習中。當前,他們習得“城市性”的路徑較為狹窄,更缺乏專門的平臺去學習獲取城市資源的方法。而志愿者培訓作為一種極具現(xiàn)代意義的、有組織的再社會化設置,成為了這一群體獲取城市信息、構筑城市身份的關鍵步驟。如深圳市各級義工聯(lián)會定期組織新志愿者進行崗前培訓,并聯(lián)合各類社會組織針對服務項目的不同需要開展有針對性的專業(yè)培訓。同時,志愿者通常被作為城市建設者的符號,隸屬于公民權,以此其化解了“公民身份差序”(differential citizenship)③對于農民工的制度性排斥,使得多數(shù)農民工愿意以志愿者的角色獲取城市身份。
另一方面,對新生代農民工而言,做志愿者展現(xiàn)了其對城市生活方式的自由選擇。由于社會生活的開放性和行動場景的多元化,主體在建構自我認同時,生活方式的選擇就愈加顯得重要。對當代的新生代農民工而言,他們已基本告別了“白天機器人,晚上植物人”的狀態(tài),有更多地去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模式。從事志愿服務,意味著一種掌控閑暇時間、拓展存在空間的城市生活樣態(tài),也成為重塑身份的重要手段。下面的訪談記錄印證了筆者的觀點。
“我不想周末再宅在家里了,老是上網(wǎng)聊天、看電視劇挺沒意思的。出來做做志愿者也是一種新的休閑方式,比較健康、比較現(xiàn)代?!保ㄔL談-14)
“我男朋友很反對我做義工,他認為女人就該圍著家庭和男人轉,做義工等于浪費時間。可我不這么看,我覺得我自己能決定我要的生活,幫助別人就相當于快樂自己。我有我自己的快樂?!保ㄔL談-2)
(三)社會性動機:追求公民權和社區(qū)融入
新生代農民工參與志愿服務也有著超越工具性和主觀性的社會性動機形態(tài),受訪者通常將其表述為回饋社會、傳遞愛心、共建和諧社區(qū)等。有論者指出,如果“只要志愿活動沒有被當做一種實際資產,中國年輕人參與志愿活動就不能參照個人利益的自私追求來解釋?!盵10]但部分新生代農民工的確把志愿者作為一種“互惠”的角色來看待,這很難讓我們區(qū)分自私與利他的界限所在。通過訪談發(fā)現(xiàn),當前志愿行為的社會性動機也隱藏著兩個前提條件:一是個體生活需求和利益訴求的基本滿足才能形成持續(xù)的社會性動機;二是并不存在極端的社會性利他行為,如Rehberg就曾指出志愿者是具有反思性的(reflective)行為者,利他動機通常也混合著利己的預期[4]。因此,社會性動機并不是道德律的必然產物,而是基于公民權、社區(qū)融入或其他個體利益滿足的條件下產生的親社會(pro-social)行為。
“做義工的朋友經常會說:送人玫瑰,手留余香。我剛到深圳的時候得到了好多志愿者的幫助,我想我現(xiàn)在安定下來了就應該把這份愛心傳遞下去,看到別人好,我自己也快樂一點?!保ㄔL談-11)
“我們是以社區(qū)街舞小組的形式加入志愿者組織的。也沒有其他什么特別的目的,就是為了服務社區(qū)。住在這里,就希望這里能夠好?!保ㄔL談-9)
“我覺得我用一本書上的話來說吧,做志愿者是我的權利,為他人服務是我的義務。其他的想法沒有,快樂就好?!保ㄔL談-1)
志愿服務的社會性動機從某個角度也反映了農民工向新市民轉型的可能性。從鄉(xiāng)土社會進入城市社會,熟人合作變?yōu)樯撕献鳎率忻竦男湃稳∠蛐枰獜奶厥庑湃握{整到特殊信任與普遍信任的同在,行動原則也需要從互惠原則調整到互惠原則與獲利原則的共存[11]。同時,新生代農民工積極參與志愿者組織更折射出這一群體的互動關系從血緣、地緣、業(yè)緣向著更為普遍的趣緣向度發(fā)展,社會關系的縱深蔓延使得他們能夠更好地在地化生活。
從上述分析中不難看出,新生代農民工參與志愿服務的初始動機都是基于個體的需要,而且也是個體的選擇,因此筆者將其稱之為 “個體化的助人者”。這種個體性體現(xiàn)在以下兩點:一則,傳統(tǒng)助人理念與現(xiàn)代志愿者精神相互交織,基于鄉(xiāng)土邏輯的預期報償成為了推動新生代農民工參與志愿行為的動力,個體的“考量”開始凸顯,并與社會利益并行不悖;二則,新生代農民工越發(fā)追求城市權利,通過志愿者的角色建構“城市人”的身份并嵌入到現(xiàn)代性的評價話語系統(tǒng)之內,他們以個體生活方式的轉型來體驗城市的現(xiàn)代性。
從理論淵源上看,個體化(individualization)是面向西歐社會“第二現(xiàn)代性”的經驗事實而發(fā)展起來的系統(tǒng)化命題,它表明了后福利國家中個體與社會間的關系發(fā)生了根本意義上的轉型,這意味著,現(xiàn)代性的自我激進化已經使個人從工業(yè)社會中脫離出來,并獨立作為生活世界中的社會再生產單位[12]。而我國社會在全球化和本土轉型的共同形塑下,也經歷著同樣的發(fā)展歷程。當前大陸社會的個體化主要由兩組基礎力量驅動:一是現(xiàn)代化建設工程的持續(xù)推進,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得到調整,社會開始脫離行政管控,其自主性逐步提高;二是社會分化及流動的異常活躍,致使社會成員對利益分配和自我認同實現(xiàn)的手段日益多元,公民意識有所凸顯。
當前的志愿服務轉型和新生代農民工的個體化形成一種互構的形態(tài)。首先,志愿活動展現(xiàn)出了新的面貌,從強加的義務發(fā)展到了個人的選擇。政府開始從總體性資源掌控者的角色中撤出,并嘗試通過民間或社區(qū)層面的福利資源來幫助弱勢群體,志愿服務日益“草根化”。其次,新生代農民工的個體性也相應的得到了提高,城鄉(xiāng)發(fā)展不平衡刺激了新生代農民工扎根城市的強烈愿望,這種與傳統(tǒng)網(wǎng)絡的 “脫嵌”以及個體對城市身份的追求都使得該群體不斷地形成“大寫個體”的自我效能感。最后,志愿服務的日?;?、持久化和社區(qū)化[13]也為新生代農民工的個體化提供了新的途徑,使得新生代農民工有機會加入新的社會組織來獲取不同類型的城市資源。而正是這種靈活滿足個體需要的國家—社會關系促進了我國個體化趨向的加速到來,在這一過程中,從事志愿服務的農民工能夠反思性地建構自我身份,完成價值認同的城市化過程。
當然,個體化并不是完全地去組織化或非組織化,相反,它的另一個維度是“再嵌入”——個體從傳統(tǒng)群體中解放出來后,重新被整合進新的社會組織。這種再組織化是對轉型期城鄉(xiāng)二元結構下 “強制性的個體化”的有力回應,即農民工群體在社會支持和社會保障不充分的情況下通過組織化的行動來實現(xiàn)獲取資源、建構身份與實現(xiàn)社區(qū)融入。必須看到的是,新生代農民工加入志愿服務組織并不是完整意義上的自愿結社,而是國家對于“社會原子”的組織化收編,這種收編的實質是大陸的志愿者組織仍然受到共青團的管理而成為完成社會治理與服務的新單元。
不過,即使是在多重管制下的條件下,我們也需要看到新生代農民工個體性的公民意識正在形成。某一受訪對象告訴筆者:
“不要把我看成活雷鋒,我只是想做一個城市人”(訪談-15)。
對雷鋒形象的批判化認知,說明部分成員開始反思社會主義建設初期道德英雄的國家話語,志愿服務不再是“忠于國家與人民”的政治行為,而演變成為個體重塑城市身份的途徑。隨著對“城市人”身份塑造的逐步深化,新生代農民工也必然也會追求黏附在身份上的其他社會權利。通過組織化的形式,他們既完成了社區(qū)服務又為自我權利張目,在此過程中或將培育出健康的公民意識。吊詭的是,閻云翔卻認為:如果個體在國家與市場所設定的參數(shù)中活動,那么他們日常生活的主要目標是改善生活境遇,而不是通過生活方式的選擇來實現(xiàn)自我[14]。但在筆者的調研中,新生代農民工參與志愿服務的社會性動機也說明了個體表達權利訴求的可能性,這種崛起的公民意識雛形或能與“無公德個人”④構成理解我國個體化社會構型的兩種體驗。
對志愿行為動機的理論認知是為了塑造主體的志愿者角色認同以及持續(xù)的志愿精神[15]。所以,從具體的工作層面來講,志愿服務政策的頂層設計需要更加關注社會成員的個體需求,應對“個體化”的趨勢。首先,要確立好服務個體的基本宗旨,實現(xiàn)快樂與尊嚴并重、個人訴求與社會利益和諧的志愿服務格局。其次,要提升專業(yè)社會工作與志愿服務的聯(lián)動層次,發(fā)揮社會工作在價值引導、信息提供和困難幫扶過程中的作用。復次,要加強公共服務空間的建設,創(chuàng)造多層次、廣分布、宜獲得的社會性區(qū)域,拓展志愿服務的社區(qū)化。最后,要全力打造樞紐型社會組織,發(fā)揮共青團引領、聚合青年組織的社會功能,將志愿服務作為主線,著力培育出以新生代農民工為主體的、服務自身和廣大市民的社會組織。
綜言之,新生代農民工從事志愿服務,使得該群體不僅實現(xiàn)了從“受助者”到“助人者”的角色轉換,而且也反映了他們從 “像個城市人”的簡單模仿到“做個城市人”的現(xiàn)代化實質轉型。對于新生代農民工而言,做志愿者不是單純的無償服務,而是人情倫理、社會謀劃與經濟地位的多重互構,但這并不有違志愿者精神,它是個體在城鄉(xiāng)二元體制和“公民身份差序”中艱難完成城市化的一次努力。本文由于各種條件的限制,對這一群體參與志愿服務的動機分類以及多種動機組合形式的認識可能并不全面,但這也為流動人口服務的后續(xù)研究提供了新的空間。最后我們仍要強調,深入探索新生代農民工從事志愿服務的動機并以此建立與之相適、合理引導的動力機制,不僅能提升該群體的城市融合度,更能助推志愿服務的“全民化”發(fā)展,充分達致主體價值的現(xiàn)代化和“助人自助”的社會建設格局,為實現(xiàn)新型城鎮(zhèn)化奠定良好的基礎。
注:
①資料來自共青團深圳市委員會《新生代農民工服務管理政策調研數(shù)據(jù)分析說明》。此次調研在2013年5-6月集中進行,并根據(jù)深圳各區(qū)的經濟社會發(fā)展現(xiàn)狀采用了配額抽樣的方式,通過自填問卷法收集有效問卷2004份。
② 參見翟學偉《報的運作方式》,載于《社會學研究》2007年第1期。作者在文中指出:情理支配的交換方式,其目的不在于一報還一報,而在于建立人際或人生的“相互性”或義務性的人情或互助關系。新生代農民工參與志愿服務的工具性動機亦可用此概念進行解釋。
③參見吳介民《永恒的異鄉(xiāng)客?——公民身份差序與中國農民工階級》,載于《臺灣社會學》第21期。作者將“公民身份差序”定義為一套由國家正式與非正式規(guī)則所編織的制度形態(tài),整體公民處于這個體制中,被劃歸為區(qū)隔的、具有位階性的、差序的身份與權力群體,而導致不同公民群體之間在經濟地位、社會福利以及政治權利各方面的不平等現(xiàn)象。通過這一框架,吳介民解釋了農民工所遭遇的制度性歧視和制度化排斥機制。
④ 參見閻云翔:《私人生活的變革:一個中國村莊里的愛情、家庭與親密關系》,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43頁?!盁o公德個人”是指國家對社會自組織發(fā)展的限制及其對市場的提前開放所引起的個體只強調權利而忽視義務的現(xiàn)象,其在陌生人的互動之中尤為明顯。不過,閻云翔自己也指出,與“無公德個人”相伴而生的是一種以普遍化的道德觀和社會信任為核心的“新社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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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董世峰】
Volunteerism among New Generation Migrant Workers:a study about their motivations
WANG Bin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College of Social Sciences,Wuhan,Hubei 430079)
With urbanization coursing on strongly in China,volunteerism seems to have been on the rise among new generation migrant workers originally from rural areas.If we place their volunteerism in proper perspective,we would realize that their actions are not simply motivated by a spirit of public service but contain elements of self-seeking and self-advancement.Serve as volunteers can obtain for them valuable social and symbolic capital;it can also be instrumental in creating for them a new identity and help them to become citizens and assimilate into communities as full participating members.Altruism and a desire to experience urban modernity through a change of their individual lifestyle jointly inform the nature of their volunteerism.New generation migrant workers’participation in urban volunteer work is a means whereby the state incorporates and organizes these“social atoms”into meaningful parts of the state.It is also an initiative on the part of the workers to engage urbanization within the context of urban-rural difference and differentiated treatments they experience in their new urban environment.
new generation migrant workers;volunteer work;migrant population;volunteerism
C 916
A
1000-260X(2014)01-0119-07
2013-10-25
王斌,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院博士研究生,從事理論社會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