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交際與詞語附加義

梁 銘

（華中師范大學(xué)語言與語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武漢430079）

詞語都是先有所指，即它們的概念意義。“概念意義是在語言交際（包括口頭和書面的交際）中所表達出來的詞語的基本意義，這種意義被收錄在詞典里，不和客觀世界中的事物和現(xiàn)象發(fā)生直接的聯(lián)系。對概念意義的理解不會因人而異”。比如“雨”這個詞語的概念意義，漢語的解釋為“從云層中降向地面的水”；日語的解釋為“空から降ってる水滴”（天上降下的水滴）；英語的解釋為“water that falls in small drops from clouds in the sky”（從天空的云層中落下的小水滴）；法語的解釋為“eau qui tombe en gouttes des nuagbes sur la terre”（從云層中降落到地面的水滴）。可見無論在哪種語言中，人們對“雨”這個詞語所下的概念意義都是相同的。

由于詞匯有承載文化的功能，因此，絕大部分詞匯除了概念義之外，還蘊含著該民族特定的文化信息，反映出該民族特有的思維模式、文化心理、價值觀念等，這些基于民族文化而產(chǎn)生的特殊含義就是詞語的文化附加義。如“油條”除了指一種“長條形的面食”之外，還被人們用來譏稱那些“處世經(jīng)驗多而圓滑的人”。詞語的概念義是一種普遍意義和顯性意義，而文化附加義則是一種特色意義和隱性意義，它不具有完全統(tǒng)一的認知性，可以因人、因年齡而異，也可以因社會、國家或時代而異。

一、交際與跨文化交際

交際是人類社會向前發(fā)展時一個必不可少因素。A．G．Smith曾在他的《Communication and Culture：Readings in the Codes of Human Interaction》里說到：“哪兒有人類交往，哪里就有交際，交際是人們生存于社會以及存留自身文化的必由之路?！?/p>

人類社會的交際行為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人類社會的交際行為是符號性的。人類的交際并不能通過內(nèi)心世界的直接交流來實現(xiàn)，而必須將交際的內(nèi)容轉(zhuǎn)化為符號。但信息的符號并不存在統(tǒng)一性，因為語言符號本身就具有任意性的特點。

第二，人類社會的交際行為是動態(tài)的。交際行為本身是不斷地在進行信息交換，交際是一個連續(xù)動態(tài)的過程，而且是一個互動過程。

第三，人類社會的交際行為總是受到制約的。人類社會所有的交際都有它發(fā)生的環(huán)境和背景，人們在交際時總是會根據(jù)交際的時間、地點、對象來選擇交際的內(nèi)容和方式。

第四，人類社會的交際行為都是有目的性的。人們所進行的各種交際活動都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或效果，每一個交際者都會對交際時所接受的信息做出一定的反應(yīng)，但這種反應(yīng)會因為文化背景的不同而有所不同。

跨文化交際（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古已有之，可以說人類社會的歷史就是一部跨文化交際史。如今，人類社會的空間距離越來越小，相隔再遠也可以通過先進的技術(shù)手段進行無障礙交際，不同種族、民族、國家人們間的交際和往來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為頻繁。

胡文仲在《跨文化交際學(xué)概論》里說“跨文化交際是指擁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之間的交際”。這里的不同文化背景包括眾多方面和層次，大層面上它可以指種族、國家、民族、社會制度、生活方式、信仰、時代的不同，小層面上性別、職業(yè)、教育背景、階層的不同都可以稱為不同的文化背景。

跨文化交際的特點在于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進行跨文化交際的雙方來自不同的文化背景。從大處講，不同的文化背景可以指不同的文化圈之間的文化差異，如西方與東方文化圈；從小處講，同一文化圈內(nèi)部的不同亞文化之間也屬于不同的文化背景，如漢字文化圈。

第二，交際者在進行跨文化交際時必須使用同一種交際符號。如一個中國人和一個法國人在交際時如果互相說著自己的母語，而完全不理會對方是否能夠理解，那么交際就無法成立。只有其中一方改說對方的語言，或是雙方選擇一種彼此都能理解的第三國語言，這個跨文化交際才有可能順利進行下去。

第三，跨文化交際的順利與否與語言能力的高低并不存在絕對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語言能力不足會造成交際障礙，但并不能說交際雙方的語言能力沒有問題就一定能完成一次順利的跨文化交際。因為在交際行為中更重要的是語用問題。比如中國人習(xí)慣在交談時詢問對方的家庭、工作等方面的情況，但西方人卻普遍認為這些都屬于個人隱私，詢問這些情況是一種十分失禮的行為。可以預(yù)見，一旦涉及到這些問題，即使對交際語言使用得再熟練，也很難達到預(yù)期的交際目的。

通過以上對跨文化交際的定義和特點的描述，我們可以歸納出跨文化交際存在四個不同的交際層面。

第一個層面是不同種族之間的跨文化交際。世界人種大體可分為四個種族——黃色人種、白色人種、棕色人種和黑色人種，各自主要分布在亞洲、歐洲、澳洲和非洲。不同種族間的跨文化交際最大的障礙應(yīng)該是來自種族偏見，一旦種族偏見的因素被帶入到跨文化交際之中，就會對交際產(chǎn)生破壞性的影響，造成交際障礙或沖突。

第二個層面是不同國家之間的跨文化交際。即世界上不同的國家和政權(quán)主體之間的交際。這種交際可以跨越不同的種族進行。

第三個層面是不同民族之間的跨文化交際。這種情況最常見于多民族的國家。

第四個層面是不同個人之間的跨文化交際。即使是同一個民族之間也可能會產(chǎn)生跨文化交際，如同屬于漢民族的交際雙方，一方信仰佛教，而另一方信仰西方的基督教，他們之間的交際也應(yīng)該被認為是一種跨文化交際。

二、跨文化交際障礙與詞語附加義

在跨文化交際過程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交際障礙的情況，即在交際過程中產(chǎn)生誤解、矛盾甚至是比較激烈的沖突。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些情況，主要原因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各種文化間存在差異的程度不同，差異程度越高，跨文化交際中就越容易發(fā)生交際障礙。舉一個社會生活中的例子。在中國，很多父母們?yōu)榱私o孩子創(chuàng)造一個好的將來，可謂勞心勞力勞金，即使在孩子能夠獨立生活之后，父母仍不松懈，因此俗語有云：“養(yǎng)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而且在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當中，子女是父母年老后的依靠，因此也就有了“養(yǎng)兒防老”一說。在日本也存在類似的情況，直到今天，日本還存在不少婆媳同住甚至四世同堂的家庭。相對而言，在歐美國家的文化里，這樣的家庭觀念則顯得極為淡薄?？梢?，由于日本文化受中華文化影響，兩國在生活習(xí)慣、社會制度、思想道德等多方面存在更多的相似之處。因此中日文化間的差異程度較低，而中西文化間的差異程度則較高，有些文化內(nèi)容甚至?xí)厝幌喾?，在交際中更容易出現(xiàn)交際障礙的情況。

第二，各種文化的信息編碼之間存在差異，從而造成交際障礙。

信息編碼是文化重要的表現(xiàn)手段，交際雙方對信息編碼的理解程度會直接影響到跨文化交際的效果。信息編碼的差異首先體現(xiàn)在外在形式不同，例如同樣是表達攝取食物這個動作，漢、日、英、法四種語言的符號分別為“吃”、“食べる”、“eat”、“manger”。由于編碼形式各異，因此在利用它們進行跨文化交際時，就容易出現(xiàn)交際障礙，并且編碼差異程度高低與出現(xiàn)交際障礙的機率成正比。比如中日兩國信息編碼在表現(xiàn)形式上存在漢字這個共通點，因此以這兩種文化為母文化的人雖然在口語交際中可能存在明顯障礙，但在書面交際時產(chǎn)生交際障礙的機率要明顯小于其他文化背景的交際者。

其次，各文化信息編碼在概念意義上的不對稱性也會造成交際障礙。如英語里的“uncle”在中文里卻有“伯伯、叔叔、舅舅、姑父、姨父”等眾多表現(xiàn)，也就是說英語稱謂詞的指稱范圍更大，而漢語里與之相對的稱謂詞語的指稱對象更為明確。除了意義范圍之外，信息編碼的不對稱性還表現(xiàn)在形義錯位現(xiàn)象上，這種情況在接觸頻繁、編碼形式相似度較高的語言中更為常見。如日語里“娘（むすめ）”是指“女兒”，而漢語里的“娘”是“母親”。漢語里“老婆”是指妻子，日語里“老婆（ろうば）”卻是指老婆婆。

相較于概念意義，信息編碼文化附加義的不對稱性是造成跨文化交際障礙的最重要原因。在進行跨文化交際時，有時只知道對方信息編碼的概念意義，而不知道它特有的文化附加義，因此造成交際障礙。此外，對于同一事物現(xiàn)象或行為的內(nèi)涵，不同的文化不盡相同，這種理解上的差異性也會對溝通產(chǎn)生不同程度的影響。還有些編碼在此語言里有附加義，在彼語言里卻沒有，這種附加義空缺也會造成交際障礙。再看下面這個法語句子：Elle est une chanteuse?Qu′est-ce que tu me chantes-là?“chanter”在法語里是“唱歌”的意思，那這句話是否應(yīng)該理解為“她是個歌手？你在跟我唱什么呀？”顯然，將這句話里的chanter按概念意義理解為唱歌是講不通的，其實這里的“chanter”是“瞎扯”之義，這句話的正確意思為“她是個歌手？你在跟我瞎扯什么呀？”在進行跨文化交際活動時，人們經(jīng)常遇到所有單詞都認識，卻無法理解句子意思的情況，這就是因為很多時候句子里的單詞并不是直接表示為它們的概念意義，而是內(nèi)涵了該語言獨特的文化附加義，需要特殊理解。

第三，母文化在思想中的根深蒂固是造成跨文化交際障礙的一個不可忽視的主觀因素。雖然人們在進行跨文化交際時，努力嘗試用更寬容的眼光和心態(tài)來對待那些與自己母文化有所差異甚至大相徑庭的文化，但由于長期的影響，很多時候都還是難免會拿母文化的尺子為標準去丈量其他文化的某些方面，也有時會因為始終無法擺脫自己的某些文化習(xí)慣，而使跨文化交際發(fā)生阻滯。有一位到中國留學(xué)的留學(xué)生看到老師在運動場上跑得很快，于是說：“老師跑得像狗一樣快。”①王建勤：《跨文化研究的新維底——學(xué)習(xí)者的中介文化系統(tǒng)》，1995年7月中國對外漢語教學(xué)學(xué)會第五次學(xué)術(shù)討論會論文。這種贊揚讓老師哭笑不得。這就是因為那位留學(xué)生完全使用了母語文化的思維來思考所造成的結(jié)果，在歐美諸國，“狗”的文化附加意義偏向褒義，但在漢語文化中幾乎沒有人用“狗”來贊美別人，因為這是一件很失禮的事情。

三、正確理解和使用詞語附加義對跨文化交際的促進作用

語言是用來交際的，想要達到好的交際效果，最重要的是要做到“言辭得當”。著名語言學(xué)家Hymes在他1972年所寫的《On Communicative Competence》一文中提出了“Communicative competence”這個概念，即交際能力。關(guān)于這個理論，Hymes提出了以下四個方面的問題：語言語法性，實行可能性，使用得體性，實用現(xiàn)實性。其中第三點使用得體性，即“Who can say what，in what way，where and when，by what means and to whom”。真正成功的交際在于交際者能夠正確掌握交際其時的語言環(huán)境，了解交際對象的文化背景，在此基礎(chǔ)上從語言庫中選擇出最為合適的語言來進行交際，也就是“重要的是怎么說，而不是說什么”（No matter what you say，but how to say matters）。

在跨文化交際中，這種“言辭得當”的能力顯得猶為重要。各國的“禮”是不一樣的，怎樣做才是得體，在跨文化交際中并沒有一個通用的標準，也就是說，對交際對象各種背景信息的掌握和理解比同文化交際更難。如果沒有一定的“言辭得當”的能力，即使將對方語言運用得再流利，也容易造成交際障礙，無法達到理想的交際效果。

要增強在跨文化交際中的“言辭得當”的能力，提高自己對帶有文化附加義的詞語的理解和使用能力是其中的重要一環(huán)。對于大多數(shù)語言學(xué)習(xí)者來說，外語詞語的概念意義并不難掌握，但詞語的附加義由于涉及到另一種與己不同的文化背景，因此稍不注意便會出現(xiàn)誤用，而且常常對誤用沒有自覺，導(dǎo)致交際失敗。

正確理解和合理使用含有文化附加義的詞語對跨文化交際的促進作用，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有助于更好地遵守語言交際原則。

美國哲學(xué)家Grice在于其著作《Logic and conversation》指出，為了達成一次成功的交際，人們其實有意無意都在遵守一項語言交際原則，即“Cooperation Principle（合作原則）”。但他在研究中也發(fā)現(xiàn)，在實際語言交際中，有時人們在交際時會故意違反和破壞這個準則，Grice將這種現(xiàn)象稱為“implication（語用隱涵）”，即人們通過故意違反合作原則來達到交際的語用目的。

英國著名的語言學(xué)家Leech也對這種故意違反合作原則的現(xiàn)象作了深入的分析和研究，得出的結(jié)論是，人們之所以會違反交際的“合作原則”，是因為人們要遵守另外一條交際原則，這就是“politeness principle”，即“禮貌原則”。他還為禮貌原則歸納出六條準則：得體準則、慷慨原則、允諾準則、贊揚準則、謙遜原則和同情準則?！岸Y貌”其實也是文化的一部分，由于各民族文化存在的內(nèi)在差異，對“禮貌”的理解也有所不同。因此，在交際中能否通過適當?shù)难哉Z表達出相應(yīng)的禮貌，是跨文化交際能否成功的重要因素。

第二，有助于拉近交際雙方的關(guān)系。

在進行跨文化交際時，交際雙方由于文化背景不同，容易在交際時感到隔閡、拘束，進而造成交際停滯或中斷。這時如果能使用一些輕松的語言形式，就會成為交際中的潤滑劑，拉近交際雙方的距離，使交際氣氛變得輕松，減輕跨文化交際中容易產(chǎn)生的心理障礙和隔閡，使交際流暢順利。而適當使用一些蘊含著豐富文化信息的熟語就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此外，根據(jù)一個人的語言使用的選擇，可以推斷出這個人的教育程度、身份職業(yè)和社會地位。如行話，即行業(yè)的專門用語，如果交際的雙方都在交際中使用了某個行業(yè)的行話，就表明他們都和這個行業(yè)有著某種關(guān)系，這種共識會使他們之間的距離迅速縮小，彼此之間就能感覺到一種親密的聯(lián)系，產(chǎn)生一定的安全感，使交際更加順滑。美國學(xué)者Roberts曾經(jīng)說過：“（人們使用習(xí)語）更經(jīng)常地是想要表明自己是某個特定人群中一個完全合格的成員?！?/p>

第三，有助于增強交際雙方的認同感。

熟語的使用不但可以推斷交際對象的教育程度、身份職業(yè)和社會地位等客觀事實，還可以了解其對現(xiàn)實社會的主觀觀念和看法，如果交際雙方的觀念接近，無疑會增強對彼此的認同感，提高交際的效果。例如如果一個美國人在交際中談到政治話題時使用了“the badger game，the big lie”等熟語，就說明他對本國的政治信任感不強，甚至失去信任，這就是他對現(xiàn)實社會所持有的觀念。如果進行交際的雙方持有著相同或相近的觀念，就能使雙方產(chǎn)生對彼此的認同感，使交際順利進行。

四、結(jié)語

跨文化交際并不是單純的跨語言溝通，而是體現(xiàn)個人多語言多文化能力的過程。這種能力并非是將兩種語言、文化1+1＝2，而是對二者進行組合、選擇和跨越的過程。通過這個過程，可以提高跨文化交際參與者的社會語言實用能力，更深刻理解不同語言間的異同點，磨練自身的學(xué)習(xí)能力及人際關(guān)系能力。而能夠為這個過程加速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對詞語附加義的正確理解和使用，因為它向擁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交際參與者提示了該語言所蘊含的深層次的文化底蘊，只有對這些文化背景了解得越深刻，跨文化交際的過程才會越順利。

[1]胡文仲．跨文化交際學(xué)概論[M]．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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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鄧炎昌，劉潤清．語言與文化[M]．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1994．

[4]清ルミ．外國人社員と日本人社員——日本語による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を阻むもの[J]．異文化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研究，199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