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漢代成書說補正——從一組常用詞演變軌跡入手 *

蔣重母

(蘇州科技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江蘇 蘇州 215009)

《黃帝內(nèi)經(jīng)》是我國中醫(yī)學(xué)的奠基之作，后代奉為圭臬。現(xiàn)今流傳的《黃帝內(nèi)經(jīng)》包括《素問》和《靈樞》兩部分，《素問》的書名，最早見于東漢張仲景《傷寒雜病論》的序言中:“撰用《素問》《九卷》《八十一難》……為《傷寒雜病論》合十六卷”。據(jù)此序所言，東漢時期，《素問》已經(jīng)作為獨立的傳本流通。因為沒有標注原作者和著作年代，于是何人所作、成于何時就成了千古學(xué)者醫(yī)家爭訟不休的話題。

從醫(yī)學(xué)、文學(xué)、歷史以及版本學(xué)等角度對《素問》進行考證進而推斷其成書年代的學(xué)者有很多，得出的結(jié)論也各不相同，大致可以分為兩大觀點:成書于先秦時期和成書于秦漢時期。我們避開傳統(tǒng)的研究方法，從《素問》的語言本身出發(fā)進行研究，或許更接近事實本身。因此我們從詞匯角度，選取了《素問》幾組常用詞與先秦的典籍《周易》、《尚書》、《論語》、《左傳》、《孟子》、《莊子》等進行比較考察，根據(jù)檢驗得出的結(jié)果，為《素問》成書年代提供一些有力的證據(jù)。

一 蓋

在先秦書面語中，“蓋”的意思大都是“遮蔽”和充當(dāng)發(fā)語詞，用在句首表判斷、概括等意義。

“蓋”在《素問》中出現(xiàn)5 次

(1)此蓋益其壽命而強者也，亦歸于真人。(《上古天真論》)

這是“蓋”最常用的虛詞意義，發(fā)語詞，用在句前，表示判斷，概括等意義。

(2)肺者，藏之長也，為心之蓋也。(《痿論篇》)

(3)岐伯曰:肺者藏之蓋也，肺氣盛則脈大，脈大則不得偃臥。(《病能篇》)

這是先秦漢語最常用的實詞意義，表示“遮蔽”。

(4)冬者蓋藏，血氣在中，內(nèi)著骨髓，通于五藏。(《四時逆從論》)

遍查先秦典籍，發(fā)現(xiàn)“蓋藏”一詞，先秦其他諸典籍中并未見蹤跡，僅在《呂氏春秋·孟冬紀》和《仲冬紀》有兩見，《呂氏春秋》成書年代已經(jīng)為戰(zhàn)國后期，流傳到漢代時，當(dāng)為漢人常用的詞語。

再來比較以下例子

(5)故葬霾足以收斂蓋藏而已。(《淮南子·齊俗》)

(6)已而蓋藏，關(guān)門塞竇。(《王褒·童約》)

(7)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史記·平準書》)集解引蘇林曰:“無物可蓋藏也。

(8)命百官謹蓋藏。(《禮記·月令》)

以上句子大都是漢代作品中出現(xiàn)的，先秦作品幾乎沒有見到，據(jù)此可以判斷《素問》中出現(xiàn)的“蓋藏”已經(jīng)是漢代常用的詞語了。

(9)脾氣虛則夢飲食不足，得其時則夢筑垣蓋屋。(《方盛衰論》)

“蓋屋”一詞的說法最早見于《睡虎地秦墓竹簡》:不可復(fù)室蓋屋。(《日書甲種》，33 簡正184 頁)蓋屋，燔。(《日書甲種》，1 簡背208 頁)

利以穿井，蓋屋。(《日書乙種》，57 簡234 頁)

這些“蓋屋”的含義都同于今義，指建造房屋(湘方言修建房子都使用“蓋屋、蓋房、蓋牛欄”等詞)，同書中又有“為屋”“為室”等說法可以證明。

(10)工伎之書，起宅蓋屋必擇日。夫屋覆人形，宅居人體，何害於歲月而必擇之?(《論衡·譏日》)

(11)臣請?zhí)幨窨赖磊鲟]，譴其子母從居，縣為筑蓋家室，皆廩食給薪菜鹽豉炊食器席蓐。(《史記·淮南衡山列傳》)

(12)北宮玄武，虛、危。危為蓋屋;虛為哭泣之事?！妒酚洝ぬ旃贂?/p>

(13)壘石薄岸，治舍蓋屋。《王褒·僮約》

由此可知，“蓋屋”一詞是為秦漢時人習(xí)語?！端貑枴氛Z言不避俗字俗語之現(xiàn)象略見一斑。

二 所

“所”出現(xiàn)在句子的末尾，這種用法在先秦時期比較少見。

“所”和“許”作為概數(shù)詞，跟在名量詞之后是后起的一種用法，很顯然，《尚書》中“所”這兩個用例不是表示概數(shù)的。向熹先生認為是在上古晚期唐宋時，“所”的這種用法被淘汰。

在《史記》、《漢書》中，這種用例較多。如:

(1)受讀解驗之，可一年所?！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

(2)今慶已死十年所?！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

(3)臣意即灸其足蹶陰之脈，左右各一所?！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

(4)則刺其足心各三所，案之無出血，病旋已?！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

《素問》中也有四處這樣的用法:

(1)陽維之脈，令人腰痛，痛上怫然腫，刺陽維之脈，脈與太陽合下間，去地一尺所。(《刺腰痛篇》)

(2)在內(nèi)踝上大筋前，太陰后，上踝二寸所。(《刺腰痛篇》)

(3)譩嘻在背下俠脊傍三寸所。(《骨空論》)

(4)令人目痛從內(nèi)眥始，刺外踝之下半寸所各二痏，左刺右，右刺左，如行十里頃而已。(《繆刺論》)

結(jié)合向熹先生的說明，我們認為這種語言現(xiàn)象的存在，說明《素問》應(yīng)該與《史記》、《漢書》所處的語言年代相差不大。

三 年、歲

先秦時期，“歲”的意思是“年”，三歲就是三年。如:

(1)九三，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周易·上經(jīng)》)

(2)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尚書·虞書·堯典第一》)

(3)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

(4)間一歲，鄭人殺之。(《左傳·宣公六年》

(5)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論語·子罕》)

(6)貢者，挍數(shù)歲之中以為常。(《孟子·滕文公上》)

(7)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莊子·逍遙游》)

到了后來，“歲”的意思逐漸轉(zhuǎn)化，同在《莊子》一書中，“歲”也可以指年齡，如:

(8)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學(xué)，以至于今，六十九歲矣，無所得聞至教，敢不虛心!”(《莊子·漁父》)

(9)使匠石以千歲之壽操鉤，視規(guī)矩，舉繩墨而正太山。(《韓非子·大體》)

王力先生在論述“歲”和“年”的演變時曾說:

“歲”在漢以后轉(zhuǎn)化為年齡的意義，如“咸聞呼萬歲者三……”(《漢書武帝記》);在漢以前，年齡稱“年”不稱“歲”，如“五叔無官，豈尚年哉?”(《左傳·定公四年》)

《素問》在論及人的年齡時，多處使用的是“歲”。如:

(10)岐伯曰:女子七歲，腎氣盛，齒更發(fā)長。(《上古天真論》)

(11)所以能年皆度百歲而動作不衰者，以其德全不危也。(《上古天真論》)

(12)乃問于天師曰:余聞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歲，而動作不衰。(《上古天真論》)

(13)岐伯對曰: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陰陽，和于術(shù)數(shù)，食飲有節(jié)，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上古天真論》)

對照王力先生的結(jié)論，《素問》無疑就是漢以后的作品。

四 兩、二

上古的“兩”和“二”的使用是有區(qū)別的，“兩”最初是表示天然成雙的事物，例如:“之子于歸，百兩御之?！?《詩經(jīng)·召南鵲巢》)“葛屨五兩，冠緌雙止?！?《詩經(jīng)·齊風(fēng)南山》)“兩”用作數(shù)詞的時候，也經(jīng)常表示天然成雙的事物，或被認為成雙的事物?！岸庇迷谛驍?shù)詞前和零數(shù)前?！墩f文》:“二，地之?dāng)?shù)也。從偶一?！薄蹲髠鳌る[公元年》:“大叔命西鄙北鄙貳于己?！薄蹲髠鳌は骞摹?“夫諸侯之賄聚于公室，則諸侯貳。”

王力曾說:

從漢代開始，“兩”和“二”的范圍漸漸交錯起來了?！兑捉?jīng)·說卦》;“參天兩地而倚數(shù)”，這是合于先秦語法的;但是司馬相如《難蜀父老》已經(jīng)說成“參天貳地”。在先秦應(yīng)當(dāng)用“二”的，到了漢代就可以用“兩”了。

王力先生舉的例子是:

(1)成師以出，而敗楚之二縣，何榮之有焉?(《左傳·成公六年》)

(2)二人視事數(shù)月，而兩縣皆治。(《漢書·薛宣傳》)

(3)今恐二郡兵少，不足以守而發(fā)之。(《漢書·趙充國傳》)

(4)大將軍王鳳薦慶忌:“前在兩郡著攻跡，征入，歷位朝延，莫不信鄉(xiāng)。”(《漢書·辛慶忌傳》)

《素問》中的“兩”和“二”出現(xiàn)次數(shù)較多，用法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區(qū)別了。如:

(5)歧伯曰:是人者，素腎氣勝，以水為事，太陽氣衰，腎脂枯不長，一水不能勝兩火。(《逆調(diào)論》)

(6)腎孤藏也，一水不能勝二火，故不能凍栗慄。(《逆調(diào)論》)

(7)凡陰陽之要，陽密乃固，兩者不和，若春無秋，若冬無夏，因而和之，是謂圣度。(《上古天真論》)

五 舟、船

“舟”和“船”是兩個意義較接近的詞語，“船”的出現(xiàn)時間要晚于“舟”。

戰(zhàn)國后期，開始出現(xiàn)了“船”的用法，到了漢代，“船”和“舟”相互替代逐漸普及了。許慎《說文解字·舟部》曰:舟，船也。段玉裁注曰:《邶風(fēng)》:“方只舟之?！眰髟?“舟，船也，古人言舟，漢人言船?！泵越裾Z釋古。故云舟即今之船也。

《素問》中的“舟”和“船”只出現(xiàn)一次。

腎氣虛則使人夢見舟船溺人。(《素問·方盛衰論》)“舟船”為同義并列復(fù)合詞，其意義差別不大。

另外，有一例出現(xiàn)在《素問·方盛衰論》篇中，這一篇講夢的征兆，其文辭與《列子》中一段相類?！瓣帤鈮眩瑒t夢涉大水而恐懼;陽氣壯，則夢涉大火而燔;陰陽俱壯，則夢生殺。甚飽則夢予，甚饑則夢取?！?《列子·周穆王》)

《素問·方盛衰論》:“是以肺氣虛則使人夢見白物，見人斬血借借，得其時則夢見兵戰(zhàn)。腎氣虛則使人夢見舟船溺人，得其時則夢伏水中，若有畏恐。肝氣虛則夢見菌香生草，得其時則夢伏樹下不敢起。心氣虛則夢救火陽物，得其時則夢燔灼。脾氣虛則夢飲食不足，得其時則夢筑垣蓋屋?！?/p>

而《素問·脈要精微論》:“是知陰盛則夢涉大水恐懼，陽盛則夢大火燔灼，陰陽俱盛壯則夢相殺毀傷。上盛則夢飛。下盛則夢墮;甚飽則夢予，甚饑則夢取?！?/p>

《列子》是古代的偽書，據(jù)楊伯峻先生考證，是同《世說新語》同時代的作品。而《素問》有與其同類者，《素問》對夢的征兆的描寫要詳于《列子》，二者必有所本，我們推測《列子》和《素問》的整理者應(yīng)該是距離時代不算太遠的人。

六 寒、冷

現(xiàn)代漢語中“寒冷”是一個聯(lián)合式的合成詞，這是語言發(fā)展的結(jié)果。先秦時期多用“寒”表示“氣溫低，天氣冷”，漢代以后，“冷”逐漸出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在《素問》中表現(xiàn)較為明顯。

說明:如果將《素問·至真要大論》中的“冷”出現(xiàn)次數(shù)也統(tǒng)計進來，則有11 次。

“冷”在先秦時期的《春秋左傳》、《莊子》、《墨子》中各出現(xiàn)1 次。《春秋左傳》中是以人名形式出現(xiàn)的，不能算具有“天氣冷”的意義。

只有《莊子》中的“冷”才具有了后世所代表的“寒冷”義。眾所周知，《莊子》是戰(zhàn)國后期的作品，這一時期出現(xiàn)“冷”的用法，正是說明“冷”這個詞的使用始于戰(zhàn)國后期，漢代以后逐漸運用。

(3)夫凍者假衣于春，暍者反冬乎冷風(fēng)。(《莊子·雜篇》)

關(guān)于“冷”字最早出現(xiàn)的年代，汪維輝先生(2000)認為:“最早可上溯到西漢，集中出現(xiàn)在醫(yī)籍中?！蓖粝壬e的例子有《淮南子》和《素問》、《靈樞經(jīng)》。他把《素問》成書年代定在西漢;另外，汪先生還把《素問》的七篇大論中出現(xiàn)的“冷”的用例也一并算上，我們覺得有點不妥。暫且將《莊子》的“冷”不算，這是孤例。那么《墨子·非攻》中“冷”這一例子的出現(xiàn)，便是疏忽，“冷”的最早用例是可以上溯到戰(zhàn)國時期的。

《淮南子》中“冷”，明顯是“涼”意。

(4)是故凍者假兼衣于春，而暍者望冷風(fēng)于秋，夫有病于內(nèi)者必有色于外矣。(《淮南子·俶真》)

劉向(約前77—前6)的《說苑·正諫》中也有一處用到“冷”，其意也顯然是“涼”。

(5)欲湯之冷，令一人炊之，百人揚之，無益也，不如絕薪止火而已。

《素問》“冷”的使用情況如下:

(6)寒去則內(nèi)外皆熱，頭痛如破，渴欲冷飲。(《素問·瘧論篇》)

(7)陽盛則外熱，陰虛則內(nèi)熱，外內(nèi)皆熱則喘而渴，故欲冷飲也。(《素問·瘧論篇》)

“冷”《說文》:“冷，寒也?！?。“寒”字和“冷”字并存于《說文》中，《說文》:“寒，凍也?！钡@并不是“冷”字最早出現(xiàn)的書證。

關(guān)于“寒”和“冷”在漢代的使用情況，我們調(diào)查了《淮南子》、《史記》、《鹽鐵論》、《漢書》、《論衡》、《傷寒論》。我們的統(tǒng)計結(jié)果是:

《淮南子》中，“寒”出現(xiàn)了79 例，“冷”出現(xiàn)了1 例。

《鹽鐵論》中，“寒”出現(xiàn)了35 例。沒有出現(xiàn)“冷”。

《史記》中，“寒”出現(xiàn)了59 例，“冷”沒有一例。

《漢書》中，“寒”出現(xiàn)了177 例，“冷”1 例。

《論衡》中，“寒”出現(xiàn)169 例，“冷”出現(xiàn)3 例。

《傷寒論》中，“寒”出現(xiàn)1015 例，“冷”出現(xiàn)了109 例。

“冷”在這些典籍中的用例，如:

(8)今熯薪燃釡，火猛則湯熱，火微則湯冷。夫政猶火，寒溫猶熱冷也。(《論衡·遣告篇》)

(9)寸口脈浮大，而醫(yī)反下之，此為大逆。浮則無血，大則為寒。寒氣相搏，則為腸鳴。醫(yī)乃不知，而反飲冷水，令汗大出。水得寒氣，冷必相搏。(《論衡·卷一》)

(10)三焦既傷，則陽氣不通而微。致身冷而惡寒也。(《論衡·卷一》)

(11)熱則不能消谷，因發(fā)汗。外損陽氣，致胃中虛冷，故吐也。(《論衡·卷三》)

汪維輝先生調(diào)查了東漢醫(yī)籍和翻譯佛經(jīng)后，結(jié)論是:“到了東漢，‘冷’字就用得比較多了。”雖然說用得多，但是運用還不是很廣泛，通過我們對典籍的調(diào)查可以看到這一點。

詞匯是語言中對社會現(xiàn)實反應(yīng)最靈敏的因素，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各方面有任何變化，就會迅速反映到詞語中來。“生在某一個時代的人，他的思想活動不能不以當(dāng)日的語言為基礎(chǔ)，誰也不能擺脫他所處時代的語言的影響……在搖筆成文的時候，無論如何仍然不可能完全阻止當(dāng)日的語言的向筆底侵襲?！蓖ㄟ^對以上常用詞語使用情況的分析，可知《素問》的用詞風(fēng)格還是相當(dāng)?shù)慕y(tǒng)一，有它自己的習(xí)慣和特色，特別表現(xiàn)在它的常用詞上，這些詞不僅出現(xiàn)頻率較高，分布很廣泛，而且意義用法也出入不大?！端貑枴返脑~語意義和用詞習(xí)慣都跟戰(zhàn)國時代的作品有很大差別，而更為接近漢代人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