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繼兵
(湖北科技學院 人文與傳媒學院, 湖北 咸寧 437100)
中國道教作為一種土生土長的宗教,正式產(chǎn)生于東漢末年的太平道和五斗米道,并在元朝得到了極大發(fā)展,而這兩個時期也正是《三國演義》源頭與作家創(chuàng)作的重要階段,于是道教在其產(chǎn)生和發(fā)展過程中,對《三國演義》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和極大的影響。下面,將從道教發(fā)展方面來談談道教對《三國演義》藝術創(chuàng)作的影響及表現(xiàn)。
《三國演義》這部曠代偉作,植根于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脫胎于史傳文學的溫床,成長于講史藝術的搖籃,寫定于“有志圖王”的天才作家之手。它描寫的是從東漢末年到西晉初年將近百年的動亂歷史,而這個時期也正是道教逐步萌芽和正式誕生的時期。道教的產(chǎn)生是有其客觀必然性的,是由當時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諸要素交叉作用的結果。反過來,道教產(chǎn)生后也必將會對當時的社會政治、思想文化等方面產(chǎn)生極其重要的影響,以致于對后世 “演述三國歷史”的《三國演義》也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戰(zhàn)國以來,中國文化中的諸子百家之學出現(xiàn)了相互汲取融匯的趨勢,道家黃老學派便由此而生。西漢初年,朝廷以黃老之學治國,黃老學便是人君南面的政術,其要點是“無為自化、清靜自正”[1](P247)。到了漢武帝黜黃老而用儒術,黃老之學為之一變,開始同神仙家、陰陽家、五行家、方技家、術數(shù)家等相融合,大儒董仲舒還將天人感應原理和陰陽五行學說吸引到儒家經(jīng)學中來,親自登壇表演方仙道求雨、止雨的法術,使儒家的造神運動推向高潮。漢哀、成之世,又興起讖緯經(jīng)學,將讖緯立為儒家的正統(tǒng),儒生爭相修習,稱為“內學”。到了桓、靈之世,國家由皇帝“事黃老道”,桓帝于延熹八年祠祀黃帝老子于濯龍宮,又多次派人去苦縣祠老子,其目的則是“存神養(yǎng)性、志在凌云”。士大夫等亦興起對黃老道的信仰,皆為長生成仙之事,其宗教性已很明顯。
東漢末年是中國道教正式誕生的時期,其標志就是民間道教組織——太平道和五斗米道的出現(xiàn)。東漢統(tǒng)治自順帝以后,宦官與外戚交替弄權,政治上極其腐敗。靈帝時士族名流和太學生起而清議朝政,抨擊宦官,朝廷為了壓制輿論,興黨錮之禍,殘殺士人,使國本動搖,民心盡失。官僚豪強又兼并田地,農民紛紛離開戶籍逃亡,社會上流民日眾,以致“農桑失所,兆民呼嗟于昊天,貧窮轉死于溝壑?!盵2](P56)當時的勞苦民眾遇到了社會政治力量的極大壓迫,陷入無法忍受的苦難中,由迫切解除苦難的愿望而產(chǎn)生強烈的宗教需求。于是,早期道教典籍《太平經(jīng)》便利用當時社會危機和人民的現(xiàn)實苦難布道,聲稱神秘的太平氣將到,有德之君將出,神人下降來解除人們的苦難。其首領張角布道之初“自稱大賢良師,奉事黃老道,蓄養(yǎng)弟子,跪拜首過,符水咒說以療病,病者頗愈,百姓信向之。角因遣弟子八人,使于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盵2](P375)太平道后期又由宗教組織轉化為在宗教外衣掩護下的民眾軍事組織,經(jīng)過長期的積蓄力量的準備,最終掀起了一場全國范圍內的農民大起義,短期內便“天下響應,京師震動”[3]漢廷一方面以何進為大將軍,率兵保衛(wèi)京師,派遣皇甫嵩、盧植等將領帶兵征討;一方面又發(fā)動各地地方武裝,聯(lián)合對付起義隊伍,后來劉備、曹操與孫堅正是從這些地方武裝發(fā)展起來的。特別是曹操,在征討黃巾起義軍時得降卒三十萬,收其精銳號“青州兵”,形成曹操打天下的骨干力量。根據(jù)黃巾起義軍早先與曹操書中有“其道乃與中黃太乙同”[2](P378)的話推斷,曹操能收降數(shù)十萬青州黃巾軍,非止威力所加,也有宗教勸說,即保護其黃老崇拜而使其為己所用,故青州兵肯為曹操效力。雖然黃巾起義最終還是失敗了,但腐朽的漢王朝也隨之被崛起的魏、蜀、吳所瓜分,可以說黃巾起義軍與劉漢王朝是在對抗中同歸于盡的。這些道教內容在《三國演義》中有較大篇幅涉及,如書中第一回“宴桃園豪杰三結義 斬黃巾英雄首立功”、第二回“張翼德怒鞭督郵 何國舅謀誅宦豎”就對太平道的組織與起義情況作了大量交代,或如實記載,或略加改動,或虛構創(chuàng)造,這使得早期的道教與《三國演義》源頭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道教在東漢末年產(chǎn)生以后,一直都在后代封建社會中占有重要地位,隨著它的逐步發(fā)展和壯大,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結構中,它對歷代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思想等方面都起著極其重要的影響。而三國故事也一直都在后世的社會上廣泛流傳著,并經(jīng)歷朝歷代的社會文人和民間藝人加工創(chuàng)造,逐步向前發(fā)展和演變。而它的發(fā)展和演變必然會深受當時社會的文化結構影響,以致于也會受到在文化結構中占重要地位的道教思想影響??梢?,道教的發(fā)展對《三國演義》故事的流傳也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道教發(fā)展到了元代,在適宜的歷史、文化條件下,進入了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許許多多的新教派應運而生,道教教義學說趨于高度成熟,大批道士活躍于朝野,在政治、文化生活中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而偉大作家羅貫中根據(jù)歷代三國史書和民間傳說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三國演義》,也正是成書于這個時期,他的創(chuàng)作勢必受到了在當時社會上起重要作用的道教的影響。
元代道教的鼎盛,是這一歷史時期極為尖銳復雜的民族矛盾的產(chǎn)物,是在民族壓迫、階級壓迫的沉重苦難中,民眾精神痛苦的一種反映。這是一個北方草原上驍勇的游牧民族女真、蒙古相繼入主中原的時代。公元1127年,漢族地主階級建立的北宋王朝覆滅了。北方人民國破家亡的惡夢未醒,又一個更具擴張欲望與戰(zhàn)斗力的蒙古貴族統(tǒng)治崛起于漠北,大舉南侵,北部中國成了血火橫飛的疆場,人民飽嘗戰(zhàn)亂屠戮之苦。1215年,蒙古占領金國中都。滅金后,隨即揮師南下,腐朽的南宋王朝未幾即宣告滅亡,經(jīng)濟文化相對繁榮的江南地區(qū),遭受了一場空前的浩劫。蒙古貴族建立的大元帝國,嚴別番漢,區(qū)分民族等級,漢人、南人被壓在最底層,文人儒士,尤為低賤。備受心靈創(chuàng)傷的漢族人民,乃至貞佑南遷后漢化的女真等民族,需要精神上的慰藉。道教一方面能以其祈禱劾召、煉度齋醮之術安慰下層民眾,寄托生存者對亡故親屬的哀思;另一方面又能以其超凡脫俗、長生成仙的信仰,給一部份不肯屈節(jié)致仕于外族新朝的高潔之士及遭遇挫折而對世事心灰意冷的人們,提供了一個安身立命的精神避難所。在這種情況下,太一、全真、凈明等新道派便從民間應運而興。由于統(tǒng)治者出于維護和鞏固封建統(tǒng)治秩序的需要,也對道教采取利用和扶持的政策,對眾多的教派掌教都加以詔賜賞封。特別是全真道,元朝皇帝曾多次征召賞封全真高道,教團也因而蓬勃發(fā)展,“南際淮,北至朔漠,西向秦,東向海,山林城市,廬舍相望,什百為偶,甲乙授受,牢不可破?!盵4]。元太祖十四年,教首丘處機應成吉思汗召請,率十八高徒遠赴西域雪山行營,為成吉思汗論道教清靜無為、敬天愛民戒殺之旨,深受禮敬,被尊稱為“丘神仙”,命掌管天下出家人。在蒙元統(tǒng)治者的保護下,全真道得以迅猛發(fā)展,在戰(zhàn)亂中喪家失所、沒身為奴及有氣節(jié)的人士紛紛涌入全真教團,《元史·釋老傳》說:“處機還燕,使其徒持牒召求于戰(zhàn)伐之余,由是為人奴者得復為良,與濱死而得更生者,毋慮二三萬人,中州人至今稱道之?!盵5]至此,全真道盛極一時。道教成仙信仰及衣食豐足,環(huán)境幽雅的眾多宮觀,在亂世苦海中,確實開辟了一塊桃源洞天,于是,大批趙宋及金的遺民、落拓儒士和飽經(jīng)離亂擄掠之苦的民眾,紛紛涌入道教徒的行列,使道教呈現(xiàn)前所未有的盛況。
《三國演義》作家羅貫中生活在道教興盛的元代,其整理和收集三國故事的材料,包括構思、撰寫小說,必定會受同時期道教鼎盛的影響,而且飽嘗戰(zhàn)亂之苦的羅貫中,在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無可避免地攝入大量的道教思想和內容,并借助幻想和想象的手段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虛構,創(chuàng)造了許多栩栩如生的文學形象。于是,元代的道教發(fā)展自然地影響到《三國演義》的藝術創(chuàng)作。
深受道教影響的《三國演義》,全書彌漫著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和濃厚的神秘色彩。它作為一部演述三國歷史的偉大作品,雖然以歷史故事和史跡為藍本,以歷史人物為主要角色,但作者羅貫中又結合了豐富多彩的民間故事與民間傳說,并經(jīng)過自己的剪裁組合與藝術想象,賦予這些歷史事實與歷史人物以大量的神秘色彩。
《三國演義》中的神秘色彩首先表現(xiàn)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作者以夢幻變形的手法塑造了一個個來源于塵世又超越現(xiàn)實的藝術形象,其中以諸葛亮與關羽最具代表性。
諸葛亮作為《三國演義》中最重要的一個角色,作品用濃厚的神秘色彩賦予這個儒家理想人物以“神”的豐神逸韻。他既擅長陰陽八卦,善觀天象,又具有未卜先知的本領與識人的高超才能,并在一次次軍事與政治斗爭中穩(wěn)操勝券。在“七星壇諸葛祭風”一節(jié),諸葛亮為了幫助周瑜破曹,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情況下,自稱“曾遇異人,傳授奇門遁甲天書,可以呼風喚雨。”[6]并親自主持祈風齋醮,最終借來了東風,為赤壁之戰(zhàn)的勝利奠定了基礎。連周瑜也不得不說“此人有奪天地造化之法,鬼神不測之術!”[6]到了“五丈原諸葛禳星”,向來相信“天數(shù)”的諸葛亮在自知“吾命在旦夕”的情況下,竟想用“祈禳之法”來延增壽命,使人不得不相信“孔明真神人也”。作者通過這些情節(jié)在諸葛亮身上披上了一層神秘莫測的面紗,成功地塑造出一個“古今來賢相中第一奇人”形象,而這個神秘形象的塑造很明顯是深受道教思想影響的。宋代話本《三國志平話》在寫“三顧茅廬”時交待諸葛亮出身:“諸葛本是一神仙,自小學業(yè),時至中年,無書不覽,達天地之機,神鬼難度之志;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揮劍成河。司馬仲達曾道:‘來不可襲,坐不可守,困不可圍,未知是人也,神也,仙也?’”[7]“神仙”乃元代玄門高道的代稱,“呼風喚雨”等狀也正是高道神力法術的表征。在元代雜劇中,尤其是后期元雜劇,諸葛亮的羽客風采更濃,不僅劇中人說他“道貌岸然仙家氣”,劉備稱“師父”,其他人稱“仙長”,孔明登場亮相自報家門時往往這樣說:“貧道復姓諸葛,字孔明,名亮,道號臥龍先生。”凡在有他的角色的三國戲中,他都是道裝打扮,即身披云鶴道袍,腰懸七星寶劍,頭戴綸巾,手持羽扇。
《三國演義》中的另一絕關羽,作者雖然在塑造這個千古“義士”的生前形象時,是以“人”的理想賦予他“人”的性格特征與人格力量,而在死后卻賦予他濃厚的“圣”色彩。當他被殺后,在玉泉山大呼“還我頭來”,經(jīng)普凈和尚點化,關公“恍然大悟,稽首皈依而去。”隨后又“魂追呂蒙”,“大罵孫權”,“感神曹操”,“夢警劉備”,以致于使他的一腔愛憎分明的義氣久久地停駐在三國戰(zhàn)場上,作者用虛化與神幻之筆把一種現(xiàn)實世界所不能擁有的力量賦予給關羽,使關羽由一個“義士”上升為“義圣”,而作為義勇神武化身的關羽形象,是同時深受儒佛道三教思想影響的。其中,最初把關羽拉入道教的是宋徽宗趙佶,在他統(tǒng)治期間關羽完成了由人到神的關鍵的第一步。據(jù)《宋會要輯稿·禮二十》記,徽宗于崇寧元年(1102年)十二月追封關羽為忠惠公,大觀二年(1108年)晉封武安王,隨后又加“義勇”二字,還給關羽賜封一個道號,即“崇寧真君”。到南宋時關羽又有了新道號“清元真君”,《咸淳臨安志》記:“清元真君義勇武安王廟在西溪法華山?!贝撕髿v代統(tǒng)治者或追封爵位,或賜予道號,無所止境。
其次,《三國演義》的神秘色彩又表現(xiàn)在一些情節(jié)的設計與連貫,及象征意義的運用上?!度龂萘x》文中充滿了天象、歷數(shù)、符瑞、圖緯等,這些讖緯與災難雖是作者“天命有常、死生有命”意識的反映,但客觀上在情節(jié)組構方面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如董卓進京,擅自廢立,倒行逆施,引起朝野上下的憤怒,九州各地的聲討。在他被殺之前,從眉塢望長安而來,行不到三十里,所乘之車,折輪斷轡,已有災難之兆?!笆且褂惺當?shù)小兒于效外作歌,風吹歌聲入帳。歌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次日清晨,董卓擺列儀從入朝,忽見一道人,青袍白巾,手執(zhí)長竿,上縛布一丈,兩頭各書一‘口’字。”[6]大禍臨身,怪事迭起。“千里草”是“董”字,“十日卜”是“卓”字,長竿縛布、各書一“口”字,此意為“呂布”,這些都預示著董卓將死在呂布之手。同時,一些神秘色彩的描寫在文中起著象征作用,作者借前兆情節(jié)來暗示以后的奇峰突起,如用洛陽地震、雌雞化雄、五原山岸盡皆崩裂等八項災異來烘托漢末大動亂的凄風慘雨、民不聊生氣氛,并象征著東漢政權的必然崩潰;以一輪紅日來象征孫權皇朝的興起;以“天愁地慘、月色無光”來渲染“諸葛孔明奄然歸天”的悲劇氣氛。
《三國演義》所展現(xiàn)出來的神秘色彩,雖說是作家自己主觀上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創(chuàng)作技法所體現(xiàn)的,但從深層次來說,是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深層結構中道教思想所影響。其影響可從以下三個層面進行分析。其一,道教對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的影響。道教作為一種歷史悠久和影響深遠的本土宗教,其思想和內容深深地滲透于古代社會文化的方方面面,因而在古代文人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攝入了大量的道教思想和內容,并且小說創(chuàng)作也同樣需要宗教信仰中所借助的幻想和想象手法去進行虛構?!度龂萘x》的創(chuàng)作,無論是思想內容還是創(chuàng)作手法,都深受道教影響。其二,道教對社會主體人的影響。道教是以神仙長生說為核心,其熱愛自然、熱愛自由的思想和無所不能的神人、仙人修煉,對古代社會中上至“真命天子”的皇帝,下至役夫走卒的普通百姓,都有著不同程度的吸引力。對那些三國故事進行改造流傳和《三國演義》創(chuàng)作的作家,其深受道教之影響的作用和表現(xiàn)也十分明顯。其三,道教對古代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三大支柱,經(jīng)世型的儒教文化是神化“三綱五?!?,成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統(tǒng)治工具,而超世型的道教則是對現(xiàn)實社會的容忍和逃避,在維護封建統(tǒng)治方面起輔助作用,使得社會機體有較大的彈性和韌性,有益于社會矛盾的調解,再加上出世型的佛教,從而形成豐富多彩的傳統(tǒng)文化之多元結構。《三國演義》涵蓋了古代社會文化的許多方面,既受到傳統(tǒng)文化對它的影響又反作用于傳統(tǒng)文化,于是作為傳統(tǒng)文化重要部分的道教,與《三國演義》的創(chuàng)作自然有了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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