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味中的閑適情趣

王　川

摘 要：周作人的散文創(chuàng)作極其復(fù)雜，閑適與駁雜集于一體，淵博與深邃凝于一身，簡素與苦澀相得益彰。其中，“說道理”、“講情趣”是周作人創(chuàng)作的最顯著特征之一，他也以此自得。道理和情趣均來自讀書和生活。情趣得之于品，道理得之于思。道理與情趣編織出了閑適、高雅、獨異的文字。

關(guān)鍵詞：周作人 散文 苦味 閑適情趣

周作人的弟子康嗣群在1933年11月1日《現(xiàn)代》第四卷第一期發(fā)表了一篇題名為《周作人先生》的文章，記錄了他讀周作人小品文的感受：

周作人先生以沖淡的筆調(diào)，豐富的知識和情感，和頗為適當(dāng)?shù)男揶o來寫出他的嗜好，他的生活，他的詛咒和贊美，他的非難和擁護……在他的文章里只有善意的勸告和委婉的商榷，聽不見謾罵的惡聲，也看不見憤然的丑惡的嘴臉……讀他的文章，好像一個久居北京的人突然走上了到西山去的路，鳥聲使他知道了春天，一株草，一塘水使他愛好了自然，青蛙落水的聲音使他知道了動和靜，松濤和泉鳴使他知道了美；然后再回到了都市，他憎惡喧囂，他憎惡人與人之間的狡獪，他憎惡不公平的責(zé)罰與贊美，他憎惡無理由的傳統(tǒng)的束縛。呵，這是多么神奇的一個旅行，充滿了隱逸和叛逆的一個旅行。每個“尋路的人”，請在走到你的終點之前，分出一點時候，只要一點就夠了，去走一走這條路，并且看看那路上的一切，如果你不是急急的在趕路的話。（轉(zhuǎn)引自孫郁、黃喬生主編《知堂先生》）

周作人的散文創(chuàng)作極其復(fù)雜，閑適與駁雜集于一體，淵博與深邃凝于一身，簡素與苦澀相得益彰。其中，“說道理”、“講情趣”是周作人創(chuàng)作的最顯著特征之一，他也以此自得。道理和情趣均來自讀書和生活。情趣得之于品，道理得之于思。道理與情趣編織出了閑適、高雅、獨異的文字。盡管品思之外我們還能嗅到文字之外的幽苦氣息，若齋中的苦茶，若齋外的苦雨。1924年，不到四十歲的周作人就寫過這樣的話：“像我們將近‘不惑的人，嘗過了凡人的苦樂，此外別無想做皇帝的野心，也就不覺得還有舍不得的快樂。我現(xiàn)在的快樂只想在閑時喝一杯清茶，看點新書，（雖然近來因為政府替我們儲蓄，手頭只有買茶的錢）無論他是講蟲鳥的歌唱，或是記先哲的思想，古今的刻繪，都足以使我感到人生的欣幸。”（《澤瀉集·死之默想》）這可以看出周作人試圖以一種近乎出世的淡然態(tài)度應(yīng)對生存，然而這淡然之中又浸染著苦澀的真味，即他自己說的“澀味與簡單味”的糅合與混成。唯其如此，才可能對閑適的樂趣體會深切。從中也可以看出，在儒家思想以外，他受佛家的影響的確亦很深。說道理的文章也許就是他自稱的“正經(jīng)文章”，講情趣的則是他的“閑適”之作了。不過，有時候也往往難以分得很清，正經(jīng)文章里面也會點綴些許閑情雅趣，閑適文章里面也包含著不少淺易深邃的道理。這些文字雖然都可以稱得上簡素，但卻都滲透著周作人沉重的過去。舒蕪先生稱其散文“駁雜隨意，瀟灑大氣”，蓋指此乎。

讀懂周作人實在是很難的，因為他的文章并不甜美得讓人舒服，閑適得讓人忘世。他對改造國民性漸漸失去了信心，對國民政府從來就沒抱過信心，所以才從思想家而成學(xué)問家，這是“帶性負(fù)氣之人”選擇的路，類似陶淵明，“心頭的火雖在冷灰底下，仍是炎炎燃燒著”（劉緒源《解讀周作人》）。也就是說，周作人看似閑適的文字背后包含著深廣的憂憤。舒蕪先生曾經(jīng)談到過對周作人的誤讀問題，他是很擔(dān)心普通的讀者窺了一斑而以為是全豹，而把周氏理解為純?nèi)粚懽鏖e適小品的作家，他說：“相當(dāng)一些讀者的心目中，周作人成了純?nèi)婚e適、輕松、飄逸、清雅的形象，以此而受歡迎，這也許是適應(yīng)了‘文革以后渴求撫慰的人心的需要，實在卻是誤讀?！保ā墩`讀知堂》）這種擔(dān)心現(xiàn)在看來依舊存在，因為雖然早已告別了舒蕪先生擔(dān)心的歷史文化因素，但文學(xué)的市場化日將散文引向了纖細(xì)甜美的路途，很多出版家便將周作人好看易讀的閑適文章結(jié)集推向市場，以求得利潤的方便。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們既然知道了周作人散文的真味是“苦澀”，那么，多讀讀他的“閑適”也是好的。只是品味閑適的輕松、快意之外，對于他文字深處隱含的東西——那些苦悶、陰沉與痛楚不可視為烏有。劉緒源指出：“在知堂小品中，通篇都是用以表達作者自己的‘余情的，這種余情往往通過作者對平凡的日常生活的瑣細(xì)關(guān)懷，和對于各種名物的細(xì)切體味與介紹，很自然地表達出來。所以說，對于日常生活與各類名物的描寫，正是知堂小品達到‘豐腴的主要途徑?！保▌⒕w源《解讀周作人》）這種“豐腴”的“余情”，正是體味周作人小品閑適情趣的妙處所在。

在周作人看來，閑適包含了閑適的情趣和閑適的態(tài)度，雖然如此，文章中的“貴族氣”是不能少的。他所謂“貴族氣”，當(dāng)是閑適之中仍有高雅莊重、溫潤渾厚的的分子，文字的平淡中灌注著質(zhì)樸、高貴的氣韻。也許苦澀正是得見他散文高雅莊重的主導(dǎo)因素吧?！霸娰F遠(yuǎn)不貴近，貴淡不貴濃?！边@與周作人的性情是十分相關(guān)的，廢名曾經(jīng)說過：“知堂先生的德行，與其說是倫理的，不如說是生物的，有如鳥類之羽毛，鵠不日裕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也白也，都是美的，都是衛(wèi)生的?！保ā吨孟壬罚┲茏魅松畹弥杏怪睿坪跏且晃蛔诙古罟舷?，一邊品苦茶，一邊與人漫談、說話的老者，浮華散盡，返璞歸真，總要把自己獨特的人生經(jīng)驗、獨特的發(fā)現(xiàn)、獨特的趣味訴之于人，在素淡瘦勁的講述中，享受靜謐、寂寥的光陰。此間，他也許不得已而擁有了“閉戶讀書”的消極，但又在寫作“無用文章”中，自怪積極的寫作妨害了“為自己而寫的主義”，這多少是自我安慰的借口，也有點“獨善其身”和“兼濟天下”的矛盾，這是中國知識分子內(nèi)心最基本的矛盾，所以，閑適也很難是坦然的閑適，倘換一個角度，倒是更能見出深沉且廣大的壓抑與憂憤。這多少有點像我們讀海明威的寫釣魚，實則是在獨自而默然地療救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而已，不過顯現(xiàn)在字面上到處都是美麗的景致和釣者的專心罷了。從這個角度看周作人，以其博學(xué)多聞，徜徉于“情思”與“知識”中，披覽雜著，記錄趣聞，發(fā)現(xiàn)知識，諷喻時事，不也是苦中的樂事嗎？他的這部分散文才是文境最高者，當(dāng)比“有用的文章”更為博大精深。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成敗其實并不取決于作者是否用意，一切均取決于時間。周作人當(dāng)年對自己的書齋命名為“知堂”，曰：“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荀子曰，言而當(dāng)，知也；默而當(dāng)，亦知也。此言甚妙，以名吾堂。昔楊伯起不受暮夜贈金，有四知之語，后人欽其高節(jié)，以為堂命，由來舊矣。吾堂后起，或當(dāng)作新四知堂耳。雖然，孔荀二君生于周季，不新矣，且知亦不必以四限之，因截取其半，名曰知堂云耳?！保ā犊丛萍ぷ孕颉罚爸谩彪m落點于“知”，表明周作人對“知”抱著老實、謙遜的態(tài)度，但“知堂”實則是他求閑適、避風(fēng)雨，面對冷酷現(xiàn)實，難以“放下”、但是又不能不“放下”的象牙之塔，他只有躲在其中苦心經(jīng)營自己的文字，這種經(jīng)營已經(jīng)超越了時間的界限，一次次在空寂中傳遞出令人回眸的幽邃音響。

郁達夫評價周作人的文章說：“周作人的文體又來得舒徐自在，信筆所致，初看似乎浪漫支離，過于繁瑣。但仔細(xì)一讀，卻覺得他的漫談，句句含有分量。”拋開文字背后的孤寂無奈，靈魂的無所依傍，單看文字本身，也是最美的享受。因為素淡過后，品出的滋味卻是淳厚；淡泊之外，看到的當(dāng)是持重與嚴(yán)謹(jǐn)，又多透露著精心布排的隨意。這是多么難得的境界。對生活物象的品咂，情感在理性關(guān)照下的舒放自如，果然是一種純美的境界，它讓我們在認(rèn)識生活的同時，得到的何止是瑣碎的知識，簡直就是生活的究竟，人生的根本。散淡之中才有真味，所謂至味無味是也。周作人眷戀人間的滋味，他說：“閑時喝一杯清茶，看點新書，無論他是講蟲鳥的歌唱，或是記賢哲的思想，古今的刻繪，都足以使我感到人生的欣幸?！保ā吨梦募に乐搿罚τ诜侨碎g的所謂“長生不老”的去處，他是“一點都不喜歡的”：“住在冷冰冰的金門玉階的屋里，吃著五香牛肉一類的麟肝鳳脯，天天游手好閑，不在松樹下著棋，便同金童玉女廝混，也不見得有什么趣味，況且永遠(yuǎn)如此，更是單調(diào)而且困倦了?！笨梢?，不存妄想的人間生活、樸實自在的平民心態(tài)，在周作人看來是最最寶貴的。學(xué)者孫郁說:“他那樣執(zhí)著地沉湎在小品文的創(chuàng)作里，把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審美意識，幾乎都融化在那片素雅的王國里。周作人在娓娓的閑談中，從塵世的瑣碎的場景、事件里，捕捉著屬于自己的那種情趣。喝茶、看雨、飲食起居，在作者眼里都浮上了一層古樸的氣韻。作者在普通的、司空見慣的風(fēng)俗里，體味到了人間的美味……”（《魯迅與周作人》）

（王川 濟南 聯(lián)合日報社 25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