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杰的魏晉文化書寫

賀根民

（廣西師范學院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1）

劉大杰的魏晉文化書寫

賀根民

（廣西師范學院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1）

緣于歷史境遇和生存體驗的驚人相似類似，魏晉文化成為民國文人體認傳統(tǒng)的文化磁場。劉大杰深諳魏晉文化穿越時空的存在價值，藉以梳理魏晉時代的宇宙學說、人生觀、政治思想、文藝思潮，盤活了魏晉文化的現(xiàn)代生機。他援西學以立論，關注傳統(tǒng)文化演進的內(nèi)在脈絡，褒獎魏晉文化清新自由的學術風貌，彰顯了魏晉文化應有的文化地位。他完整勾勒了鮮活如新的魏晉文化鏡像，劉大杰的魏晉文化書寫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研究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重要地位。

劉大杰；魏晉文化；文化情結(jié)

20世紀的學術現(xiàn)代化進程是現(xiàn)代化的社會環(huán)境和學者現(xiàn)代學術品格的化合過程，人類認識的日益深化和民族文化的興盛，賦予民國學者開放、多元的學術視閾。緣于歷史境遇和生存體驗的驚人相似，魏晉文化逐漸變?yōu)槊駠娜梭w認傳統(tǒng)的文化磁場，從為魏晉文化辯誣到交口禮贊，民國文人的魏晉書寫彰顯了魏晉文化廣袤的闡釋空間，它那超越時代的文化存在成為民國文人基于本土情懷來把捉歷史和時代脈搏的重要形式。藉以昭示章太炎、劉師培重新發(fā)現(xiàn)魏晉六朝文化價值的深遠影響，劉大杰較早關注這一文化取向的存在意義，并以專著的方式來發(fā)申自我的魏晉文化情結(jié)。構(gòu)撰于抗戰(zhàn)時期的“孤島”上海，分別出版于1940年的《魏晉思想論》和1941年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冊，以其鑒古知今的學術立場和孤明先發(fā)的學術識見抒發(fā)了劉大杰厚重的魏晉文化情結(jié)。

一、上接兩漢、下達唐宋：魏晉文化的過渡價值

悲涼慷慨的建安風骨拓寬了魏晉士人的精神空間，走如馬燈的政權(quán)更迭動搖了儒學定為一尊的文化地位，儒家范圍人倫的功能逐漸弱化，思想松綁形成個體精神發(fā)揚，魏晉成為一個思想家輩出的時代。老莊思想的吹拂，致使魏晉士人藉以抒發(fā)個人情思和傳達冷靜的哲理思索來彰顯其存在價值，聚訟紛紜的自然與名教之辯推動著玄學思潮的盛行。緣于道統(tǒng)思想積習，后代士人往往片面地對等魏晉清談與西晉亡國的關系，晚晴民初雖不乏有章太炎、劉師培諸人的極力辯誣的行舉，致力恢復魏晉學術的應有地位，而這沿襲既久的觀念積習，并非一時就能徹底清除它的印痕。民初文人前后接續(xù)的魏晉文化情結(jié)恰為劉師培的論述預留了必要的空間：“玄學與清談，其發(fā)展自然互有影響，互有因果，究竟不能把它看作一件事體。至于時流的狂放浪漫，荒誤政事，任世貴務荒淫，這更不能一概包到玄學里去，要玄學家負責任。我們平心而論，王、何在魏晉的學術界，是有思想的頭等人物，以革命的態(tài)度，把前代腐化了的經(jīng)學，轉(zhuǎn)變了一個新方向?！盵1]（P28）迥異于歷代文人的門戶之見，視清談與玄學為一談的思想怪圈，劉大杰推崇玄學對自由精神的啟導作用，部分祛除了世人對魏晉學術的偏見，客觀體認王弼、何晏等玄學家化腐開新的文化實績。這是章、劉之論的“接著說”，展示民國文人在魏晉學術研究上的新傾向，預設了民國文人致力恢復魏晉學術應有品格的文化實踐。在稍后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初版中，劉大杰稱許南北朝文學為唯美文學的興起時期，至于如何準確把捉，確又需要一副藝術之眼：“我們現(xiàn)在萬不能囿于古人道統(tǒng)的偏見，把這個時代看作是中國文學史上的黑暗期，這個時代的文學發(fā)展實在是自由的光明的，而又是藝術的?！盵2]（P236）儒學衰微給予文學自由發(fā)展的文化生態(tài)，駢文、抒情辭賦、宮體詩成為魏晉時期的特有文體，醉心于辭藻的華麗和音律的和諧，魏晉文人標舉了唯美文學風尚。

魏晉時代是中國政治史上最黑暗的時代之一，卻彌漫著的熱烈奔放的浪漫主義情調(diào)，老莊學說流行，傳統(tǒng)文人寄情山水，耽于酒色或藥石，去尋求靈魂的安頓之所，魏晉成為文化史上最解放、最自由的時期。劉大杰高贊魏晉文化基于漢學反動的浪漫精神：“文學也就乘著這個解放自由的好機會，同儒學宣告獨立了。由漢代的倫理主義，變?yōu)槲簳x的個人主義，再變?yōu)槟铣瘯r代的唯美主義了。從這一點講來，魏晉時代在文學史上，是有著重大的意義的?！盵1]（P134）脫離漢代政教說的籠蓋，儒學價值大廈的坍塌帶來主體精神的覺醒，魏晉自由精神預設了南朝文學的自覺，此論在其《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中更得以發(fā)揮：“魏晉時代確是一座重要的橋梁?！盵2]（P192）整體統(tǒng)攝，曹丕無疑是這一“橋梁”的關鍵人物，他有意弱化文學的倫理色彩，標舉藝術至上主義，引領世人去關注純文學取向，居功甚偉。劉大杰認為南朝至隋代的唯美主義潮流發(fā)軔于魏晉以來的浪漫主義種子：“我們必得注意，就是這二百年來的文學遺產(chǎn)，成為唐代文學的豐富的基礎。在這些遺產(chǎn)里，許多新的形式新的格律，都出現(xiàn)了，正等待著后人的完成發(fā)揚，因此，造成了唐代詩歌的獨盛?！盵2]（P235）魏晉時代導引了士人去全面體認文學自身，注重文學規(guī)律及其技巧，這正鑄造了文學的真正自覺。雖然有唐以后的傳統(tǒng)文人大多仍操持實用工具，指責南朝文學的銷沉和淪喪，卻不自覺地視其為一種重要的取資對象。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論研討更恪守文學本位，南朝文學的藝術至上主義彰顯了文學獨立自得色彩，其發(fā)展實績?yōu)樘拼脑妵叱狈孪葯C。就此而論，魏晉六朝的過渡價值不可小覷，劉大杰充分肯定唯美主義文學的進步作用，也客觀遞送了叫板各種非議南朝文學的時代強音。

魏晉六朝是個體精神能量大面積釋放的時代，而其尚虛放縱的文化取尚削弱了文學表現(xiàn)人生的力度，以致多為后人所詬病。劉大杰秉持進化論的文學史觀，特特提起魏晉過渡地位：“唐代的佛學，宋明的理學，都在這時候播下了種子。至于文學思想的發(fā)展，魏晉時代是帶著革命的意義的，必得經(jīng)過這個時代，才可走到南朝的唯美主義的路上去?！盵1]（P1）客觀體認魏晉文學的獨立價值，閃耀著求真的思想光輝。究其學術本位，劉大杰主要還是植根于文學而非哲學領域，職是之故，他特別關注唯美主義文學的發(fā)展脈絡，將南朝文學、晚唐文學和五代詞視為唯美文學的代表，并不厭其煩地詳加論述，無不出自其文學家的角色底里。一個時代的文學，即為一部眾聲喧嘩的文學交響曲。即便對于反唯美性質(zhì)的功用主義文學，劉大杰還在體認其傳承意義上求得突破：“但如裴子野的《雕蟲》，顏子推的《文章》，李諤的上書，都是激烈的反抗唯美主義文學的思潮，輕視浪漫的作品與淫靡的作品，帶著儒家的倫理和功用的觀念，作為論文的基點，因此而成為唐代文學界復古運動的先聲、道統(tǒng)文學的種子了?！盵2]（P271）多角度體認魏晉文學的過渡價值，進一步刷新了昔日文人斤斤于玄學清淡和耽于淫靡形式非議魏晉六朝文學的積習，正面助推了民國文人對于魏晉文化的接納幅度。感應時代的變遷而刷新期待視野，這對于沿襲既久的先驗模式也是一個觀念的解放。

魏晉時期形成老莊思想的復活，在宇宙論、政治論、人生論諸方面呈現(xiàn)自由清新的狀貌。它以極解放的革命姿態(tài)推翻了兩漢以來的因襲制度，建立屬于自己時代的思想體系。劉大杰整體統(tǒng)攝魏晉思想，認為魏晉思想新貌結(jié)穴于“活波清新”：“魏晉時代，無論在學術研究上，文藝的創(chuàng)作上，人生的倫理道德上，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便是解放與自由。這種特征，與其說是自然主義，不如說是浪漫主義。自然主義用之于當日的玄學，似乎很適宜，但還沒有如浪漫主義那樣能包括人類的全部活動全部表現(xiàn)?！盵1]（P19）經(jīng)學的玄學化、調(diào)和佛道傾向、懷疑精神和辯論風氣打造了魏晉的浪漫精神，展示魏晉思想的清新之貌。視人如蟻的政治高壓，促使魏晉士人嘯傲林泉，藉以清談來全身處世。劉大杰厘定清談為二派，偏于名家之流者為名理派；而倒向玄學一邊者則為玄論派。相較而論，玄論派側(cè)重“無”或“無為”命題，以狂放自高為尚，代表人物有王衍、樂廣、王澄、郭象、潘京等；名理派多斤斤于“有”或“有為”命題，既保守又現(xiàn)實，代表人物有劉劭、裴頠、王敦、衛(wèi)玠諸人。尊重事物本原，清晰地區(qū)分清談的流派，它既反映了魏晉思想復雜的文化生態(tài)，又體現(xiàn)了求真實、借鑒誡的信實原則。魏晉文化繼往開來，劉大杰認為操持新的認識視角來觀，魏晉就是中國的“文藝復興”時代：“魏晉的文化思想，可以說是舊的破壞時代，同時又是一個新的建立時代。無論哲學文藝宗教人生觀各方面，都脫離了舊時代的桎梏，活躍而又自由地發(fā)展著新的生命。”[1]（P156）魏晉士人的浪漫情懷折射了他們紊亂的社會生態(tài)，魏晉之所以并架周秦諸子百家、明代中后期、晚清而成為大放異彩的時代，這分明能聽到民國文人劉大杰鼓吹的聲音。

二、本土情懷、異域之眼：進化論視野下的魏晉文化

援西學以立論，中體西用是民初文人體察傳統(tǒng)文化的主要方式。劉大杰勤勉好學，他受郁達夫、黃侃、胡小石等先生的引領和提攜，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1926-1930年間他一度留學日本，歸國后曾在復旦大學、安徽大學、四川大學等高校任教和從事學術研究。他早期出入文學翻譯和歐美文藝思潮等領域，這為其日后從事思想史、文學史的研究作了充分的準備。他受過“五四”新文化的熏陶，既具有追求個性的才子激情，又不乏膜拜新生事物的理想主義狂熱。他借鑒西方學術批評的客觀理性主義來貫通古今，重新評價和發(fā)掘魏晉文化價值。運用中外結(jié)合的文化觀念來彰顯魏晉文化的存在價值是劉大杰一以貫之的理念，他力圖植根中國文化本位，援引異域之眼來建構(gòu)具有中國意蘊的文化體系。劉大杰轉(zhuǎn)益多師，吸納西學最先進的學術思想，犖犖大端，舉其要者有：丹納的環(huán)境決定論、朗宋的文學史方法論、佛里契的藝術社會學觀、勃蘭兌斯的心靈史觀，同時也借鑒國內(nèi)名家林傳甲、胡懷琛、劉麟生、鄭振鐸等文學史家的研究成果，這無論是《魏晉思想論》，抑或《中國文學發(fā)展史》 （初版）中的魏晉六朝文學書寫，“均以引進的外來文藝思想為主導，輔以傳統(tǒng)理論，而且傳統(tǒng)理論之詮釋仍以外來理論為依歸。”[3]《魏晉思想論》 和《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中的《魏晉時代的文學思想》和《魏晉詩人》具有內(nèi)在的淵源，斷代專題研究性質(zhì)的《魏晉思想論》鋪設了《中國文學發(fā)展史》有關魏晉方面論述的基礎，而這一基礎的形成，又直接歸功于劉大杰立足時代潮頭，運用當時最新穎和最科學的文藝思想來梳理和歸納魏晉文化思想。

“五四”民主思想的吹拂，為整理傳統(tǒng)文化中的民本思想元素提供新的理念支撐。援引西方進化論思想，爬梳翔實的文化材料，展示魏晉文化與當下觀念的化合是劉大杰魏晉論述的一個文化基點。在潮涌般的西學思想之中，劉大杰浸染進化論思想尤深。法國批評家丹納服膺達爾文的進化論，其1960年代的《藝術哲學》剖析藝術品的藝術價值，大體遵循一條行之有效的規(guī)則：“要了解一件藝術品，一個藝術家，一群藝術家，必須正確的設想他們所屬的時代的精神和風俗概況?！盵4]丹納從種族、環(huán)境、時代三維度來闡發(fā)偉大藝術家并非孤立的觀點，創(chuàng)辟環(huán)境決定論的文藝觀。丹納此論恰成劉大杰魏晉文化書寫的理論資源，較于魏晉時期的社會存在，劉大杰主要就環(huán)境與時代二維度來勾勒魏晉文化的變遷。他在《魏晉思想論》第一章的束文部分首肯了環(huán)境對思想的影響：“玄學清談的興盛，老莊思想的流行，隱遁養(yǎng)生之說，佛道二教之學，支配當代的人心，無一不有其因果，無一不有其背景的。不用說，在檢討魏晉思想之前，先明了這些社會的環(huán)境，實是必要的了?！盵1]（P18）綱舉目張，進化論成為劉大杰梳理魏晉思想的理論之綱?！段簳x思想論》全書凡七章，以進化論為思想武器，細述魏晉時代的思想內(nèi)涵及其特質(zhì)，無論透析魏晉時代的宇宙學說、政治思想、人生觀，抑或研討文藝思潮、清談現(xiàn)象，劉大杰均貼近魏晉特定的文化生態(tài)，勾勒了其感應時代環(huán)境的演變脈絡。

劉大杰融通中西，雜取博收，貢獻一部體系完整而又頗具個人風格、載譽數(shù)十年的文學史著作，進化論思想的指引是其書寫成功的關鍵。在《中國文學發(fā)展史》的《序言》中，劉大杰開宗明義道明文學史家的任務：“就在敘述他這種進化的過程與狀態(tài)，在形式上，技巧上，以及那作品所表現(xiàn)的思想與情感?！盵2]（P1）劉大杰高抬環(huán)境之于魏晉思想的重要性，他認為劉勰對文藝社會學貢獻甚多，而此類創(chuàng)見多源于劉勰對環(huán)境的注重：“在批評一個作家與一種作品之前，在批評某種精神現(xiàn)象之前，必得要先求這種環(huán)境的了解，實是必要的事?！盵2]（P265）曹丕、陸機遵循天才決定論，劉勰推重才性，還關注學術思想、社會生活、地方習俗等時代環(huán)境，氣候、時令、山川、風景等自然環(huán)境對文學的影響。《中國文學發(fā)展史》承續(xù)了《魏晉思想論》的環(huán)境決定論，劉大杰褒揚《文心雕龍·時序》貼近時代來考察文學演進的理念，大力稱許其識見的超卓。繼而在梳理鐘嶸《詩品》之時，拈出環(huán)境決定論來考察二者思想的傳承：“唯物的感應說，始于劉勰，完成于鐘嶸，由時代自然的環(huán)境，再加以個人環(huán)境的補充，于是環(huán)境說的理論，更加完備，所謂社會學的文學觀念，也由此而確立?！盵2]（P271）運用異域之眼來考察古代文論典籍的進化論觀念，既允符了當下文人古已有之的文化期待，又樹立破譯傳統(tǒng)文論典籍的方法論范式。劉大杰運用進化論，帶有對接時代需求的色彩。《中國文學發(fā)展史》梳理魏晉文學思潮，例以陸機的建設態(tài)度和葛洪的革命姿態(tài)來展示文學思潮的變動，特別是諳于老莊哲學的葛洪，操持進化論來沖擊儒家的拜古心理，散發(fā)著清新自由之貌：“他依著文質(zhì)并重和進化論的原則，擊破了儒家素所主張的德本文末和貴古賤今的兩個最堅固的壁壘?！盵2]（P195-196）一旦歸攏到進化論的旗幟下，葛洪的文化史地位便得到有效體認。葛洪依據(jù)時代變遷原則來闡述文學的演進，區(qū)分了古今文章的特質(zhì)，劉大杰對葛洪批評史觀的全面體認，即使放置于建國后的諸種中國文學批評史中亦毫不愧色。

由實趨虛、崇尚自我，魏晉文化在民國的思想天空得以大面積復活。無論是張揚自由的文人情結(jié)，還是驚心動魄的思想交鋒，民國學術確是魏晉文化的隔代嗣響。進化論視野下的魏晉學術獲得獨立品格，彰顯了魏晉學術繼往開來的歷史地位。劉大杰闡述魏晉政治理念，主張為政者應因時制宜，隨順自然：“向秀、郭象正同莊子一樣，認為時代永遠是變化的，社會組織文物制度也是變化的，就是人性也是變化的。這種永遠的變化，便是永遠的進化。在永遠變化進化的過程中，先王的禮樂制度，前時代的道德觀念，都得適合這個新時代?！盵1]（P94-95）不拘囿于舊的制度，而順時進化，彰顯了社會進化的要義?！段簳x思想論》勾勒魏晉人生觀的整體輪廓，展示人性覺醒基礎上的幾種人生態(tài)度。劉大杰爬梳人生觀直接以進化論為度：“平心而論，無論是逍遙養(yǎng)生，或是縱欲，這種人生觀的理論，都是不健全的。他們最大的毛病，便是違反了人類進化的法則，缺少救世的精神?！盵1]（P125）進化論原則的牽引，客觀評估了魏晉諸種人生觀的高下之別，也標舉了適應時代要求，求解放、反傳統(tǒng)的人生觀。個人主義人生觀的本能釋放，造成利己無為思想的無端泛濫，因為缺乏社會擔當意識，有礙于社會的進化主流，不免各有其內(nèi)在的痼疾。擷取魏晉時代的生活圖景，假以藝術手段進行詩意的呈現(xiàn)，文學成為魏晉風度的具象表現(xiàn)。劉大杰盤點魏晉六朝的文學變遷，揪出其所蘊含的進化論原則：“魏晉的文學，能完全脫離儒家的桎梏，向個人主義，自由主義方面發(fā)展，是有其學術思想的背景與原因，決不是一種偶然的現(xiàn)象。到了南朝，大批論文的專書出現(xiàn)，唯美主義產(chǎn)生，這只是魏晉思想的進化，一點沒有什么可驚奇可責備的了?！盵1]（P141）魏晉六朝思想的進化，帶來文學及其文論書寫形態(tài)的嬗變，足顯魏晉六朝思想的革命意義，文學脫離儒家附庸而自成一科，獲得進化論維度的文學自覺。劉大杰秉持純文學觀來評價魏晉文化的時代成就，有效體現(xiàn)中西思想的交融。無可否認，盡管劉大杰意識到丹納的環(huán)境決定論漠視了經(jīng)濟對文化的影響，故而文學史書寫有意突破這一瑕疵，凸顯經(jīng)濟基礎對文藝的影響，但緣于時代的原因，其突破仍相對有限。

三、中古文化、現(xiàn)代氣息：魏晉文化的現(xiàn)代盤活

一代有一代之學術，中華學術之流因為某些歷史境遇的驚人相似，引發(fā)學術思潮的同聲和鳴。周秦諸子百家爭鳴、魏晉玄學思想交鋒、明代中后期的市民思潮勃興、民初民主自由精神的發(fā)揚，形成中華學術自由思想脈絡的前后接續(xù)。援引學界最新穎的前沿理論，盤活魏晉文化的現(xiàn)代生機，是解讀劉大杰現(xiàn)代學術品格的重要途徑?，F(xiàn)代學術意識是劉大杰揮灑才情、勇于擔當?shù)淖杂X體現(xiàn)。魏晉時期是思想異?；钴S、主體精神極度膨脹的時期，如前所論，《魏晉思想論》盤點學術界的新傾向，直接以“極解放自由的態(tài)度”[1]（P19）來標舉活潑清新的思想新貌。劉大杰深味學術自由的重要性：“儒家獨尊的權(quán)威崩潰了，諸子百家之學就興盛起來。任你什么學說，什么思想，可以自由地表現(xiàn)。在這種空氣里，學術界產(chǎn)生了懷疑的精神，辯論的風氣。這種精神與風氣，對于學術思想都是極有利的?！盵1]（P36）西風東來，異域之法提供傳統(tǒng)文化內(nèi)省和自新的契機。魏晉學術作為周秦諸子思想爭鳴和漢儒獨尊儒術的反動，其自由精神的發(fā)揚狀貌類似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社會的文化生態(tài)，新潮騰涌的學術界繪制了民國的自由思想鏡像。

引古以鑒今，劉大杰的魏晉文化論述取鏡于民國文化生態(tài)，點染頗具浪漫精神和自由品格的魏晉文化圖像，展示鮮明的現(xiàn)代意識。魏晉的宇宙學說顯示了切合時代的科學特質(zhì)：“魏晉人的宇宙論，推倒了董仲舒派的迷信觀念，擊破了他們的天人感應說，實在是極有意義的事，使得當日的學術界，生出一種解放的清新的空氣來?！盵1]（P56）乘天地之正，順萬物之性，天地為萬物的總名，世界萬物變化，隨應自然，各適其用。魏晉士人的宇宙之說一破漢儒的天人感應之論，凸顯科學與迷信的較量。這與“五四”時期崇尚科學精神的時代境遇何其相似，在一定程度上說，如此清新自由的學術風氣恰為民國社會亟待急需之物。三國紛爭、晉代八王之亂，魏晉社會動蕩、民不聊生。魏晉士人如鮑敬言、阮籍者激于窳敗黑暗的政治，提出廢君的主張。劉大杰斷論：“思想激烈一點的青年人，自然會發(fā)出過激的革命思想了。他們看見社會的紊亂，民生的窮困，道德的墮落，秩序的動搖，無不是君權(quán)政治造成的。要徹底改造社會救濟民生，非根本推倒君權(quán)政治不可?！盵1]（P96）以鮑敬言、阮籍的非君思想來比對民國的無政府主義思想，進而論述君權(quán)政治對社會民生的破壞程度。徹底廢除帝王制度，民國初葉已經(jīng)實現(xiàn)，這體現(xiàn)了劉大杰一以貫之的民主觀念。對于《魏晉思想論》的現(xiàn)代意識，林東?？芍^深諳其師的良苦用心：“其所敘論之問題，其所可否之態(tài)度，都有意識或下意識地表現(xiàn)出其處身當代的立場與觀點。書中自覺或不自覺地流露出來的當代意識，較為明顯的有自由、主體意識、文學觀念、民族精神諸方面。這些新的意念構(gòu)成了本書的時代風貌。”[1]（P14）立足當代、借古喻今，充分展示民國之于魏晉文化的隔代嗣響，“蓬萊閣叢書”之一的《魏晉思想論》錄有林東海的“導讀”，他就自由思想、主體意識、文學觀念、民族精神四端詳盡地挖掘蘊含其中的現(xiàn)代意識，要言不煩，允為確評。

魏晉文學的文學史意義在于文學脫離了儒學的籠蓋，獲得自身獨立存在的價值。民國的新文化運動，促使純文學觀念深入人心，鑄成文學觀念的深層次革命。劉大杰推重曹丕的藝術至上主義傾向，認為他導引了魏晉文學的自覺，其間就蘊含純文學觀的評價原則。更為明顯的是，劉大杰給予注重文學技巧、反模擬的陸機以很高的文學地位，認為他的文質(zhì)并重觀已是魏晉時期一種富有建設性的理論：“陸機提出來的這幾點，都是文學上的重要問題，他完全脫離了儒家倫理觀念的束縛，從純文學的觀點，發(fā)出了許多可貴的議論。他這種思想，對于當代文學發(fā)展的影響，自然是很大的。”[2]（P193）側(cè)重純文學觀來剖析陸機的理論創(chuàng)見，因為所引角度的現(xiàn)代而越發(fā)顯出陸機文學思想之超卓。貼近文學本位去挖掘文學規(guī)律，強化了文學的獨立進程，它逐漸影響到魏晉六朝文論專書書寫和文集編纂的繁榮。或言體制、或敘源流，作家日求創(chuàng)作之精美，文論家越發(fā)講究研討之細密。南朝文學的唯美傾向，藉以純文學觀的觀照而凸顯其存在價值。一部文學史大都是在有效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而創(chuàng)新突破的，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有意將小說與民歌納入文學的考察范圍，足顯他對接民國文壇現(xiàn)實的書寫策略。甚至在某些理論專書的論述上，隱隱存有以西律中的色彩，譬如他稱許《文心雕龍》六觀說的科學與客觀：“由這六個標準，去客觀的品評文學作品的價值，比起那印象派的主觀批評來，所得的結(jié)論，自然是要正確得多了。中國古代的學問，任何方面都缺少方法與條理，缺少科學性和客觀性，所以劉勰這種批評論的建立，確實是值得我們重視得了?！盵2]（P267）指陳中國古代文論缺乏體系、甚少科學和客觀的傾向，暗含西方邏各斯中心主義，亦即用西方文論中重邏輯、尚科學的批評原則來裁剪中國文論典籍。究其實質(zhì)，《文心雕龍》研究之所以在民國蔚為風潮，確與西學檢討下分析思維輸入和體系意識的自覺追求攸關。

書寫用語是展示劉大杰魏晉文化書寫的現(xiàn)代意識的一個重要窗口，這又往往體現(xiàn)于其對文人地位和文學思潮的評價上。鉤沉魏晉文學精華，他每每以“浪漫主義”相標榜，既顯示他對浪漫主義文學的偏嗜，又體現(xiàn)他在抒寫個人襟抱之余的客觀和冷靜，活脫民國文化與魏晉文化的換型。感應民國文人普泛的宗陶情結(jié)，他推舉陶淵明為魏晉思想的凈化者，是浪漫主義文學的最高體現(xiàn)，樹立了田園文學的典型。如此褒揚陶淵明及其詩歌，實源于劉大杰對陶淵明人格的別有會悟：“陶淵明之所以為陶淵明，就在他獨有的性格，時代的環(huán)境，以及各家思想的精華，混合調(diào)和而形成那種特殊的典型。這種典型不容許旁人模擬學習，也不受任何思想家派的限制?！盵2]（P229）洗凈鉛華、崇尚平談，陶淵明獲就峭然特出的文學地位，不僅在于其人格的偉岸，也根基于其作品滿含珠玉，能于平淡之中見神奇。劉大杰魏晉文化書寫的某些文字，雖與學術無多大關聯(lián)，確也道出他關注社會人生的現(xiàn)實態(tài)度。譬如論述魏晉清談，他徑以民國新事物比附：“當日的清談集會，也是討論學術最好的機會。那情形同我們今日的文藝茶話筆會有點相似，不過人數(shù)稍稍少點而已。”[1]（P39）就二者方式而論，倒頗有幾份形似，這又彰顯了魏晉學術的清新和自由。在《魏晉思想論》的第六章、《中國文學發(fā)展史》的第八章，他闡述葛洪的文藝思想，批判陋儒不明文學進化之見，就直接以現(xiàn)代事物為喻：“他這種一步進一步的論斷，使得那些俗儒，是無法反攻的?，F(xiàn)在許多正道的先生們，愛用電燈電話，愛坐輪船汽車，一提到白話文就深惡痛絕，這情形不正是一樣嗎？”[2]（P195）巧借葛洪數(shù)落陋儒的短視，借古諷今，又適時順手一擊，批判民國文壇那些“衛(wèi)道”的頑固守舊人士。就用語而論，幾近雜文的批判鋒芒，卻從側(cè)面?zhèn)鬟f他感應時代的敏銳意識。

四、結(jié)語

一部文化史就是通古變今文化演進脈絡的扼要論述，正如劉大杰信奉丹納的環(huán)境決定論，偉大的藝術家并非孤獨的存在，眾聲喧嘩的藝術家族才成其偉大。劉大杰的魏晉文化論述，多有發(fā)覆之語，他爬梳魏晉文化發(fā)展規(guī)律，將其放置于廣闊的文化生態(tài)之中，以進化論的眼光去考察學術思潮與文學變遷，往往因為立足高遠而有驚人的創(chuàng)獲。劉大杰的魏晉文化書寫形象呈現(xiàn)了他由文學創(chuàng)作到文學翻譯再到學術研究的文化征程，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乃至中國學術研究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重要地位。劉大杰深諳魏晉文化穿越時空的存在價值，藉以梳理魏晉時代的宇宙學說、人生觀、政治思想、文藝思潮，盤活了魏晉文化的現(xiàn)代生機。他援西學以立論，關注傳統(tǒng)文化演進的內(nèi)在脈絡，盡力體現(xiàn)和褒獎魏晉文化清新自由的學術風貌，既客觀展現(xiàn)魏晉厚重的文化底蘊，又折射民國文人濃郁的魏晉文化情結(jié)。劉大杰完整勾勒了鮮活如新的魏晉文化鏡像，他的魏晉文化書寫彰顯了魏晉應有的文化地位。他以清新流暢的文字首肯了魏晉文人排圣哲、非禮法的革命意義，推舉魏晉文人反叛政教倫理的浪漫精神，凸顯魏晉文化繼往開來的存在價值，展示民國學者最為看重的學術獨立和思想自由。他屬意魏晉文化與民國文化的精神契合，由關注社會功利轉(zhuǎn)向注重個人性情，褒揚文學自覺的存在意義，足顯他貫通古今、與時俱進的學術品格，凡此種種，劉大杰在魏晉文化書寫上的獨到創(chuàng)見為后世文人清理學術遺產(chǎn)提供了一類堪可效仿的模式。

[1] 劉大杰.魏晉思想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 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卷）[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

[3] 林東海.文林廿八宿師友風誼[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4] （法）丹納.藝術哲學[M].傅雷譯,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侯德彤

Liu Dajie's Writings on Culture of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HE Gen-min

( School of Liberal Arts, Guangxi Teachers Education University, Nanning 530001, China )

Due to the amazing similarities between historical circumstances and survival experience, the culture of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became cultural magnetic fi elds for literati of the Republic to perceive traditions. Liu Dajie knows their existence value surviving time and space, and with those traditions he can sort out that era's outlook on the universe, outlook on life and political ideas, and literary and artistic ideas, and give life and vigor to the culture of Wei and Jin. By resorting to the western learning to aid his arguments, paying attention to the internal evolution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praising the fresh and free academic style, he highlights the status it deserves. The writing of Liu Dajie has established his important position in the process of literary modernization.

Liu Dajie; culture of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cultural complex

G09

A

1005-7110（2014）04-0056-06

2014-05-28

教育部人文社科規(guī)劃項目“文化生態(tài)學視野下民國文人的魏晉情結(jié)研究”（12YJA751021）。

賀根民（1971-），男，湖南邵東人，廣西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古代文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