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倫理學視閾下《荒原》中婚內(nèi)兩性關系的異化研究

趙晶

（東華大學外國語學院，上海 201620）

文學倫理學視閾下《荒原》中婚內(nèi)兩性關系的異化研究

趙晶

（東華大學外國語學院，上海 201620）

艾略特詩歌是現(xiàn)代主義詩學研究領域的一塊重地，但是研究者往往只關注詩歌所體現(xiàn)的對整個西方文明墮落現(xiàn)象的揭露，鮮有學者關注其中的女性形象以及相應的兩性關系問題在詩歌中的表現(xiàn)。艾略特一生無論是在詩歌還是在個人生活中對此問題都是非常關注的，從《荒原》中的婚內(nèi)兩性關系入手，探討他獨特的兩性觀的形成以及在其代表詩歌中的文學表現(xiàn)，有助于全面分析艾略特詩歌的主題，從而管窺他的女性觀和兩性觀，以期更客觀地評價他詩歌中所體現(xiàn)的某些有爭議的思想。

兩性關系；異化；《荒原》；艾略特詩歌；文學倫理學

引言

早在2005年，董洪川教授就指出，艾略特研究在中國已經(jīng)成為了一門顯學，但是他同時也指出，艾略特研究中還有相當一些領域我們沒有涉及，因此我們的艾略特研究還大有可為（董洪川2005：149-156）。2009年至2013年艾略特的遺孀瓦萊里和約克大學教授休·霍夫頓重新編輯了艾略特書信集的第一卷，然后又推出了書信集的第二到四卷，時間涵蓋從1898年到1929年，是艾略特思想與創(chuàng)作逐漸成熟的重要年代，為我們更進一步研究這位偉大詩人提供了一手的材料，因此具有重要的意義。目前國際艾略特研究已經(jīng)向縱深發(fā)展，艾略特作為現(xiàn)代主義代表性詩人的地位已經(jīng)牢固確立，但同時，艾略特逐漸走下了高高的神壇，批評家和讀者們更關注屬于他個人的特質(zhì)，而非繼續(xù)沿用從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開始的神化艾略特的種種批評傾向。在這種背景下，艾略特研究迎來了新的角度與方法，激發(fā)了一系列最新研究成果的出現(xiàn)。在這些研究成果中，最具挑戰(zhàn)性的是對艾略特兩性觀的探討與指責。

一、艾略特研究的新動向：艾略特的兩性觀

最近幾年，一些女性主義批評家開始涉及艾略特的女性觀以及詩歌中的女性形象問題，她們指責艾略特忽視女性作用，貶低女性地位，甚至厭惡和憎恨女性，一些激進的批評家甚至建議把艾略特從經(jīng)典作家中除名。

早在1952年，約翰·彼得曾經(jīng)發(fā)表過一篇頗有爭議性的論文，指出了艾略特的兩性觀存在一定的兩性戀傾向。這篇論文遭到了艾略特的痛擊，并揚言要訴諸法律，結(jié)果以約翰·彼得的道歉收場。1977年，J·E·米勒在他的艾略特傳記中再次提到了這個話題，在他2005年出版的新的艾略特傳記中也舊話重提，對艾略特的兩性觀再次給予關注。盡管這兩部傳記相較于艾略特的另外兩部傳記并沒有過多的新內(nèi)容出現(xiàn)，但是它涉及的兩性觀問題引起了學界的研究興趣。

眾所周知，艾略特生前十分反對別人給他寫傳記，而且對傳記作家拒絕提供任何合作。在2001年前，艾略特的重要傳記只有彼得·阿克羅伊德的《艾略特傳》和林黛爾·高登的《艾略特的不完美生活》兩部（Gordon 2000）。在這兩部影響較大的傳記中，兩位作者搜集了當時能接觸到的大量資料，詳實又滿懷同情地展現(xiàn)了艾略特的一生。但是2001年，卡洛兒·西摩·瓊斯出版了一本關于艾略特的第一位妻子薇薇安的大部頭傳記，作者同情地描繪了薇薇安對于艾略特創(chuàng)作上的幫助，同時揭露了艾略特對薇薇安的傷害，第一次把同情的天平向薇薇安傾斜，在廣大讀者面前展現(xiàn)了艾略特的另一面。

2004年，萊迪和吉士編輯了出版了《T·S·艾略特的性別、欲望和性觀》一書，收集了數(shù)篇專論艾略特女性思想的論文（Laity&Gish 2004）；2008年，麥克因泰爾研究艾略特和弗吉尼亞?沃爾夫的著作《現(xiàn)代主義，記憶和欲望：T·S·艾略特和弗吉尼亞·吳爾芙》（McIntyre 2008）。該著作對于艾略特早期的詩歌 《哥倫布和波羅組詩》進行了細致的分析，探討了艾略特不同尋常的詩人生涯的開端之作，發(fā)現(xiàn)了艾略特詩歌中一個中心性的主題：記憶與欲望的混合。麥爾因泰爾同時指出艾略特在《哥倫布和波羅組詩》中對于黑膚皇后的處理有明顯的歧視成分，把女性與放蕩聯(lián)系在了一起，在一定程度上有貶低女性形象之嫌。

艾略特詩歌中到底是否存在厭惡女性、歧視女性甚至憎恨女性等問題歸根結(jié)底是探討他的詩歌中存在的兩性關系問題。為了更好地理解艾略特思想的時代性，本文運用了文學倫理學的基本思想來分析這一問題。文學倫理學是我國最近幾年新興起的文學批評方法，主張回到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冷靜客觀地分析問題。

二、《荒原》中的婚內(nèi)兩性關系的異化

男女關系是維系正常現(xiàn)實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婚姻內(nèi)的兩性關系是所有兩性關系中最重要最基本的部分，同時也是人類最重要的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的重要部分，而且從他的主要詩歌來看，艾略特非常關注婚內(nèi)的兩性關系，這一方面是他對當時社會人與人之間基本倫理關系的關注使然，也是他表達自己婚姻生活的切身感受的一個途徑，因此分析婚姻內(nèi)的兩性關系是我們了解艾略特詩歌中兩性觀的重要入手點，也是我們分析其他兩性關系的基礎。艾略特的詩歌《荒原》作為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代表性作品已經(jīng)為廣大讀者熟悉，同時也激發(fā)了文學批評家的研究熱情。但是在諸多的研究作品中，對于其中男女兩性關系的研究很少，對于以婚姻關系為劃分標準的分析更是少見。然而，當我們把《荒原》中形形色色的男女關系系統(tǒng)梳理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主要人物的相互關系與命運都與他們的婚姻狀態(tài)有聯(lián)系，因此本文擬從《荒原》的人物入手，分析《荒原》中婚姻內(nèi)的兩性關系問題。

《荒原》中婚姻內(nèi)兩性關系是通過一系列神話、歷史和現(xiàn)實社會中的男女關系體現(xiàn)出來的。艾略特借用了迪多與埃涅阿斯、克里奧佩特拉與安東尼的故事，似乎想以此來說明婚姻內(nèi)宿命的情侶的悲慘命運。根據(jù)神話故事，迪多認為她與埃涅阿斯的關系是婚姻關系，她把全部的希望與信任給了埃涅阿斯，然而，神召喚埃涅阿斯去完成他命定的建立羅馬的任務，更重要的是埃涅阿斯自己未必認為迪多是自己的妻子，而且他更重視自己的歷史使命而非遵守與一個女人的約定，因此他毅然地離開了迪多，間接地導致了迪多的自殺。相同的命運也降臨在了克里奧佩特拉與安東尼的身上。兩人如火的熱情摧毀了他們的理智，而喪失理智的激情正是艾略特所要竭力譴責的。艾略特所崇拜的意大利偉大詩人但丁在他的《神曲》中曾經(jīng)描繪了另一對遭受詛咒的情人弗蘭西斯卡和保羅在地獄受苦的情形。正如英國著名小說家毛姆所說：“激情是毀滅性的。它毀了安東尼與克里奧佩特拉、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保∕anser 2003：21）如果說在古典文學和神話中毀滅正常的兩性關系的原因是喪失理智的激情，那么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正常的兩性關系正是由于缺乏應有的熱情。在《荒原》中，有兩個典型妻子形象是歸于這一類的，首先是出現(xiàn)于《荒原》第二章第111行的一個精神緊張不安的妻子形象：

“今晚上我精神很壞，是的，壞。陪著我。

跟我說話。為什么總不說話。說啊。

你在想什么？想什么？什么？

我從來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

……

“這是什么聲音？”

風在門下面。

“這又是什么聲音？風在做什么？”

沒有，沒有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

不記得？”

……

“你是活的還是死的？你的腦子里竟沒有什么？”……

“我現(xiàn)在該做些什么？我該做些什么呢？

我就照現(xiàn)在這樣跑出去，走在街上

披散著頭發(fā)，就這樣。我們明天該做些什么？我們究竟該做些什么？”

（艾略特2006：49-50）

這個現(xiàn)代社會的妻子并沒有得到丈夫的愛戀，更談不到激情。夫妻之間的對話充滿了疑問與答非所問，這段以妻子的詢問為主要內(nèi)容的詩段既體現(xiàn)了妻子精神的極度緊張與內(nèi)心的極度空虛，同時也反映了他們夫妻間感情的淡漠與不協(xié)調(diào)。應該以相互信任與相互了解為基礎的婚姻關系異化成了不理解和心不在焉的答非所問。首先妻子對于丈夫的想法從來沒有真正的了解，所以她不停地問“想什么”的問題，由于丈夫?qū)λ睦淠?，她甚至說出了“是死是活”的話。這種活死人的形象既是丈夫在她心中的印象，也是他們夫妻關系甚至是很多現(xiàn)代夫妻關系的形象，這種缺乏必要的相互交流，完全漠視對方的感受，把自己封閉在狹小的自我空間里的現(xiàn)象導致了很多現(xiàn)代婚姻關系的惡化與婚姻解體。同時詩歌中妻子一連串的提問既體現(xiàn)了她空虛的內(nèi)心，也體現(xiàn)了她內(nèi)心的不安，這種不確定性反過來又加重了她的不安與焦慮，使得她的問話與做法都接近于瘋癲，這才說出了“披頭散發(fā)”上街行走的話。但是在整個夫妻對話的過程中，丈夫始終沒有給過妻子絲毫安慰，而且從他的回答中我們也可以看出，丈夫的受教育程度很高，回答的問題盡管似乎是答非所問，但隱喻性很強，很值得我們思考。按照雷尼的考證，艾略特本人的注解是要提醒我們注意韋伯斯特的《惡魔的案子》中康塔里諾的遭遇。“是門下面的風”一句出自該劇中兩個搶救康塔里諾的醫(yī)生之間的對話，這種病人處于生死掙扎（Rainey 2006：95），而醫(yī)生（或者旁人）無可奈何的情景正是艾略特在這段夫妻對話中所要體現(xiàn)的一個方面。夫婦二人實際上都在生死之間掙扎，而且他們雙方都受傷嚴重，但是他們彼此難以互救，本人也沒有能力自救，因此只有繼續(xù)這種痛苦的掙扎，并且彼此傷害。

另一方面，妻子不停地詢問相同的或者毫無意義的問題也體現(xiàn)了她想要努力證實自己并非一人獨處的心理。她的問話盡管沒有得到丈夫的回答，但是她仍然不停地提問，這似乎一開始比較難以理解。但是當我們從她的心理感受出發(fā)，從她機械的行為背后的目的出發(fā)似乎就會明白她自己也許對于自己的問題也并不清楚，也許并不在乎，也就是說她似乎也沒有一定要她的丈夫回答的意思，只是不停地機械地說說話而已。可是她為什么一定要不停地說話呢？在我看來是她害怕孤獨的心理所致。她似乎一直通過問身邊的人問題來證明自己有人陪伴，自己并不孤單，然而這種證明本身正是她極度獨單寂寞的表現(xiàn)。夫妻雙方無論是性格上還是學識修養(yǎng)上的極大差距使夫妻二人盡管彼此在一起，但是心理上相隔很遠。所以這個妻子說：“我從來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边@種現(xiàn)代社會人與人的心理上的距離感也似乎是艾略特想要表達的一個方面。

第二個現(xiàn)代妻子形象是出現(xiàn)于同一章節(jié)第139行開始的詩段中，這個妻子的名字是“麗爾”。按照瓦萊里對于《荒原》的注釋，這一部分很可能來自艾略特夫婦的女傭艾倫(Eliot 1990:127)。麗爾的丈夫參加了一戰(zhàn)，似乎很快就要復員回家了，而三十一歲的麗爾似乎早已喪失了自己的青春，而且不光彩的墮胎使她的健康受到很大的影響。她的朋友規(guī)勸她盡快去裝好牙齒，好好打扮，以此取悅自己的丈夫。這讓我們不僅對于婚姻的意義產(chǎn)生了疑問，而詩歌中對此也提出了疑問，“你不想有孩子，那你結(jié)婚為什么來著？”那么婚姻的目的是取悅丈夫還是生孩子？當然兩者都不是。可是從麗爾的角度看，婚姻帶給她的是消逝的青春與健康，幾個孩子，以及丈夫可能的厭棄（這一點在詩歌中也有明確的暗示）。麗爾的朋友已經(jīng)提醒她注意這一點了，而且有學者指出麗爾的朋友有可能正是那個第三者。我本人認為無論第三者是誰，麗爾遭受拋棄的命運恐怕難以避免。而且詩歌中不斷出現(xiàn)的“請快點兒，時間到了”的詩句也給人以一種匆忙感，使人很容易想到青春的易逝和愛情誓言作用的飛快消逝。墨菲教授認為艾略特此處用阿爾伯特和麗爾的故事告訴人們不同的階層人都會體會到真正的苦難的含義，過去人們往往錯誤地認為只有中產(chǎn)以上階級對此才有真正的認識(Murphy 2007:454)。我個人認為，此處的匆匆感也很可能隱喻了艾略特個人的生活悲劇。據(jù)說艾略特匆匆決定與薇薇安結(jié)婚，是為了尋找一個合理留在英國的理由。他的后半生曾經(jīng)不止一次提到過匆忙的錯誤決定的可怕后果(阿克羅伊德 1989:50)。因此艾略特可以說匆匆地做了錯誤的決定，與薇薇安魯莽地步入了婚姻關系，這種婚姻關系嚴重影響了艾略特的精神與身體健康，但同時也促成了《荒原》的寫成。在阿爾伯特與麗爾并不完美的婚姻關系中，身體上的折磨，精神上的痛苦，很可能也部分映照了艾略特本人不幸的婚姻生活。

但與此同時，麗爾身上的一個特征往往被批評家忽視，那就是她是幾個孩子的母親。她身上有荒原人所缺乏的繁殖能力，但是她的繁殖能力是否足以拯救那些荒原人呢？麗爾盡管已經(jīng)生育了幾個孩子，但是那件不光彩的墮胎幾乎害了她的性命，而且她恐怕今后也難以生育了，而且墮胎不僅使她失去了小喬治，也失去了做母親的可能性，因此她的生育能力已經(jīng)轉(zhuǎn)變成了一種不育的狀態(tài)；更重要的是，她的生育能力并沒有給她帶來福氣，而是給她帶來了沉重的家庭負擔和疲倦的身體狀態(tài)，因此她的生育能力并不能給她本人帶來任何生活的樂趣與希望，也就不可能給生活在荒原上的其他人帶來任何改變。

三、結(jié)論

艾略特對于婚姻生活中不幸的男女關系的揭露反映了他本人對于這一問題的關注與切身體會，同時艾略特明顯對于在這種不和諧的關系中處于弱勢群體的女性形象表現(xiàn)出明顯的同情。艾略特似乎想要說明在不和諧的婚姻內(nèi)兩性關系中，女性往往處于被傷害、被拋棄的境地，她們不但要承擔社會等外在因素對婚內(nèi)兩性關系的破壞，同時還要被迫承擔丈夫的種種行為對他們相互關系的惡劣影響，因此我們可以說，艾略特并非漠視女性的作用，也沒有西方某些批評家所說的明顯的厭惡女性的傾向，至少他對于女性婚姻內(nèi)地位的關注在《荒原》中有明確的表現(xiàn)。當然，艾略特理想的婚內(nèi)兩性關系并沒有在《荒原》中明確提出，這一問題直到《四個四重奏》時才得以解決。艾略特本人基于西方基督教的觀念提出的在婚姻內(nèi)實現(xiàn)精神上與身體上的雙重和諧的觀點即使在當今的社會仍然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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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洪川 (2005).中國當代T·S·艾略特研究：現(xiàn)狀與走勢[J].《當代外國文學》（1）。

2014－8－27

趙 晶（1977-），女，山東青島人，東華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為英美現(xiàn)代主義文學?，F(xiàn)為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英文系訪問學者，合作導師為美國著名現(xiàn)代主義研究專家Charles F.Altieri教授。

本文獲東華大學 “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以及文科基地建設項目資助,系項目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3D111414&14D111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