牦牛博物館藏品抒情

龍冬

牦牛帳篷

帳篷是牧人的家。牦牛帳篷為黑色，藏語叫“芭”，或“扎納”，即黑帳篷。這一頂?shù)湫偷牟乇蹦羺^(qū)實用帳篷，用牦牛毛編織。除了攜帶方便，這帳篷在晴天，它的編織結(jié)點自然松弛，張開縫隙以便通風散煙。雨天，帳篷會迅速收縮，密不透風，雨水也滲不進來。帳篷里有泥土砌成的爐灶，有佛龕。地上鋪著藏毯和卡墊。夜里，外頭寒風陣陣。爐灶里牛糞餅泄露著紅光，映亮牧人黑紫的面孔。他們眼睛潔白閃亮，牙齒潔白閃亮。我用半生不熟的藏話與他們交流。他們對我十分好奇。他們會因為我的一句不夠標準的藏語或者城里人過于禮節(jié)的敬語而哈哈大笑。我的茶杯擺放在灶口邊上，只要我端起喝上口香香的酥油茶，始終站在一旁聽我講話的女主人就會提起茶壺為我續(xù)滿?；脑纳钜辜澎o，浩瀚，孤獨。能聽見不遠處牛糞墻圍欄里牦牛的噴嚏。我是一個陌生人，就連自己也覺得自己非常陌生。白天，牧人都出去跟著牛群到山坡湖邊放牧。隱約有歌聲傳來，那么清亮，是誰家女兒在唱？兩輛花枝招展吊滿皮穗的摩托在草原迎面相會，他們并不熄火，車載音箱播放著震撼大地的瘋狂節(jié)奏。我非常奇怪這兩位相遇的摩托兄弟怎么能在巨響的音樂里說話。上午到傍晚，陽光從帳篷頂端散煙口和大些的縫隙孔洞照射進來。我這個陌生人懶懶地靠在卡墊和被褥上，望著一根根青煙繚繞的粗細光柱在帳篷里從這邊緩緩移到那邊。自己為什么感到平靜，沒有恐慌？自己為什么感動，有什么委屈？我盼望著牧人回來，要么我這就去找他們。

牛皮箱

牛皮箱有大有小。一般多以木板木片結(jié)構(gòu)成型，外面包裹牦牛皮，起到耐用效果。箱體牛皮有用朱砂打底，飾以軋花鏨刻髹漆金屬毛皮諸多工藝和材料，也有用金汁描繪的鴛鴦團花卷草等等吉祥圖案。小件多為首飾盒，是社會上層婦女和貴族婦女必需品。牛皮箱所有邊角均由熟鐵鑄件鉚實。大件多為達官貴人或寺廟專用。飾有宗教內(nèi)容圖案的，分明是寺廟用來裝法器唐卡壁掛的箱子。藏地日用手工制品，全是就地取材，物盡其用。由此明顯看到人的生活智慧和審美情趣。箱蓋拴系也用牛皮繩，真是什么都離不開牦牛皮。大件皮箱，藏語稱之為“郭剛”。我到城市一些藏人家里，無論拉薩、日喀則、澤當，還是北京、西寧、蘭州，以至國外藏學(xué)家的工作室和藏人家庭，總能見到這類藏式牛皮箱兩三個摞著貼墻擺放，或是置于客廳一角，作為裝飾。甚至不少賓館飯店，也喜歡用“郭剛”裝飾走廊廳堂。牛皮箱，它是藏人居家生活的必備和富有的象征，它是藏人同藏文化的身份符號，是他們?yōu)橹靡獾墓に噷徝馈]有牛皮箱的房間，會覺得不舒服，寒酸。

牛皮盤和皮胎漆碗

初次見到牛皮盤，多數(shù)人會認它漆器，紅黑色彩，很像內(nèi)地漢墓出土精美器物。這兩件牛皮盤和皮胎漆碗是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餐具。皮革加工屬于游牧民族獨特的傳統(tǒng)工藝，就地取材，經(jīng)過鞣皮、制革、模軋、雕刻、涂色等工藝，制作出生產(chǎn)、生活與戰(zhàn)爭工具。這兩個盤子，撇口圈足，盤中繪有水紋，盤心是陰陽如意喜旋圖，借用宗教符號祈求幸福吉祥。盤底還寫漢文團字“壽”。牛皮盤在藏族以往日用中比較多見，宴會或節(jié)日慶典用來盛放水果、干果和點心以待賓客。這只牛皮碗，敞口圈足，以牛皮為胎，內(nèi)外施加厚重髹漆工藝，頗具實用功能，也十分美觀。電影電視劇里，我們看到拉薩人家，即使貴族人家，桌案上使用瓷器盤碗杯盞，不能說嚴重的不準確，卻總不如使用牛皮碗盤準確，或者要用癭子木鏇出的口沿圈足飾以銅箔的碗盤杯盞。藏人生活親近自然，他們的日用制作也直接取材于自然，很少過于繁復(fù)的材料工藝加工。瓷器在藏地，非常貴重珍惜，有如白玉，絕不會日常大量使用。為什么？千山萬水，路途艱險，瓷器易碎，運輸困難。

藏毯

藏毯用牦牛毛捻線編織而成，它在藏語農(nóng)區(qū)有個稱謂“溜”，牧區(qū)稱謂“恰熱”。我喜歡來自藏北民間的制作。紅白黑粗細板塊條紋相間，色彩簡潔鮮明，表現(xiàn)出牧人心靈的粗獷與純凈。藏毯也是今天“藏迷”的寵愛。他們會在內(nèi)地的家和西藏的臨時居所，用以飾壁，或鋪在陽臺上，鋪在客廳中央，這樣的格調(diào)是要說明主人的遙遠心思和他們的藝術(shù)格調(diào)。

火鐮

沒有統(tǒng)計，火鐮多是男人佩戴還是女人佩戴？我見到多由女人佩戴。這告訴我，藏族婦女在勞動生產(chǎn)和家庭生活中是一位舉足輕重的角色。不能說婦女勞動辛苦就等同于受到壓迫沒有地位，自覺自愿的勞動，興許地位更高。女人當家，這在藏人生活中是很平常的現(xiàn)象。火鐮使用在牧區(qū)尤其普遍。牧人勞動生產(chǎn)經(jīng)常處在流動遷徙中，風餐露宿，腰間佩掛火鐮便于野外取火。使用時，拿火鐮的鐮刃反復(fù)敲擊燧石即可冒出火星，取得火種?；痃牰嘁躁笈Ｆたp制而成，并且還要用龍鳳、云紋、卷草等銅鐵箔片裝點，華麗者更有松石、珊瑚珠寶鑲嵌?；痃牸仁巧a(chǎn)生活工具，也是人們腰間佩戴的飾物。現(xiàn)在，有了火柴、打火機這些取火工具，火鐮幾乎演變成單一的佩飾，制作工藝頗為考究，成為牧區(qū)婦女著裝的必需品。燧石沒有了。婦女腰間掛著火鐮，在草原的節(jié)日上無比炫耀。那火鐮沒有實用功能。她一定希望別人注意到她身上的飾物，特別是那個火鐮，因為火鐮上鑲嵌了一顆圓潤的血紅珊瑚。我看她的火鐮，她佯裝不知，目光落到草原邊際。

皮質(zhì)針盒

皮質(zhì)針盒以牦牛皮作為主要材料縫合制作，它由針盒與盒套組成抽取結(jié)構(gòu)。套里是盒。盒里有針。針的長短粗細不同。盒套外面有些還會鉚以熟鐵帽釘，起到裝飾效果。此物多見諸農(nóng)牧區(qū)，佩帶在腰際，便于勞動中隨時取用?！熬€呢？線在哪里？縫紉的線？”有人要問。線在牦牛身上。需要縫紉的時候，可以隨手從牦牛身上揪下幾撮絨毛，捻成線。那天我遇見一位牧人，他腰間掛著非常漂亮的針盒。我想知道他針盒里有無縫針，以此判斷他的針盒是否實用。打開一看，里面密密排列著五六頭锃亮的鐵針。感覺這美麗針套兩面鑲嵌著乳酪一般的白玉圖案。仔細看，他是用廢棄的鞋底塑料剪裁縫合上去。我說，這個好。他笑笑，若有所思地吸他的鼻煙。

酥油桶

酥油桶是藏地人家用來打茶的工具。先在酥油桶里放進幾塊酥油，再把燒開煮熟的磚茶水倒進酥油桶，加入少許鹽巴，用攪棒上下提壓攪拌，以使水乳交融。酥油是什么？酥油就是黃油，只不過酥油提煉于牦牛奶。我喜歡喝酥油茶，尤其用新鮮酥油打出的茶，醇香無比。想起那個味道，舌頭就會不由自主地伸出來舔舔嘴唇。酥油桶多用木制，外面箍以黃銅或熟鐵，口沿和底部有金屬箔片鑲嵌。精致講究的，還會在金屬上施以錘揲鏨花工藝，圖案多見卷草吉祥紋，非常美觀。如今，酥油桶已經(jīng)在許多人家消失了蹤影，似乎是忽然就消失了，如果有，要么作為家族記憶的保存，要么作為房間的陳列裝飾，要么在市場的舊貨店里。酥油桶沒有了，甚至牧區(qū)農(nóng)區(qū)，也難以見到。但是，藏族人不能離開酥油茶，代之以電動攪拌器打茶。前不久，我到牧人家中。剛坐下說話，耳邊響起刺耳的小電鋸噪聲。我對這種玻璃刀一樣的聲音非常敏感，生理上難以忍受。我停住說話，也無法聽別人講話。我尋找這聲音的來源。電動攪拌器置于高高的藏柜上，正在“吱吱”反復(fù)轉(zhuǎn)動，飛快地攪拌著酥油和茶湯。我懷念曾經(jīng)的藏家生活。坐下，說話，耳邊是酥油桶里發(fā)出深沉的明亮的絲絨一般滑膩的水聲。打茶的婦人眼睛閃亮地轉(zhuǎn)頭看著客人，雙手緊握攪棒，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反復(fù)緩緩提壓。婦人的身體在動，酥油桶仿佛也是活的生命，他們結(jié)合成一個雕塑，一個畫面，長久留存在我的印象里。再看不到了。不容易看到了。

牦牛脖套響鈴

牦牛毛編織的脖套上墜掛著一個碩大的鈴鐺，這就是牦牛脖套響鈴。鈴鐺多數(shù)鐵制。鐵鈴鐺發(fā)出聲音，悶響，有空寂之感。響鈴作用主要是傳遞訊息，以便主人隨時掌握牲畜的勞作活動情況，也有避邪和裝飾意思。1999年，我到西藏阿里偏遠之鄉(xiāng)旅行寫作。還記得從深谷村落走出翻越雪山，恰巧遇到濃霧。將要接近冰封雪蓋的山頂時，道路雜亂，其實也無所謂道路，根本沒有路，腳下遍布鋒利的黑色碎石片。我與牦牛馱隊走散了。我的馬突然發(fā)脾氣，不聽話，瞎轉(zhuǎn)。眼前什么也看不見，霧氣嗆得我?guī)缀踔舷?。自己頓時傻眼了。若不是迷霧中前面幾頭隱隱約約的牦牛響鈴，那天我真不清楚自己要走向哪里，也許葬身懸崖之下的激流，也許就在山頂轉(zhuǎn)悠直到凍僵。我打算哪天到舊貨市場去，為自己挑選一套牦牛脖套響鈴。以備無緣接近高原生活的日子，那空空的鈴聲還會帶我回去。不久以后，假若哪位年輕人隔著玻璃看到一位北京老人在陽臺上嚎叫，老人脖子上套著一副牦牛脖套響鈴，這位年輕朋友，一定認為老人他怎么了。

嵌貝放牧包

我對嵌貝放牧包一見鐘情。我在想，這小包包若是斜挎在一位都市女子身上，該有多么時髦。對這樣精美的放牧包，我沒有實際了解。對牧區(qū)生活，我的感受還非常淺顯。據(jù)說這樣的放牧挎包在牧區(qū)比較多見。放牧?xí)r用它裝糌粑和鹽。糌粑和鹽用于召喚牲畜。怎么，牦牛喜歡吃鹽？真有意思。這件嵌貝放牧包通體以牦牛皮縫制，包蓋的一面密密麻麻遍布縫綴數(shù)十枚海洋貝殼。我見過西藏農(nóng)牧區(qū)女人將海螺殼佩戴在手腕。她們小時候佩戴上這樣的腕飾，隨著年齡長大，海螺殼腕飾就摘不下來了，除非把它敲碎。西藏遠離海洋，物以稀為貴，對海洋生物有機寶石極為珍愛，再者，貝類也是財富象征，是早先的貨幣。在放牧包上縫綴小貝殼，這是寄希望通過勞動獲得更多財富。

二牛抬杠

以往藏地春季，一個游客坐在車子里行駛于農(nóng)區(qū)大路上。他望到窗外樹木掩映的村莊田野，他看見田野上春耕的農(nóng)人，他們的衣服，他們的頭巾，滿目都是花花綠綠。特別讓他欣喜的是那些田地間耕作的牦牛，除去單獨耕作，更多是兩頭牦牛抬杠駕犁翻耕。這些牦牛全身披掛著彩毯布穗，脖子上拴系著潔白的哈達，頭上高高豎立著紅纓。他看到這些，覺得有點滑稽。如此美麗的勞作，簡直如同節(jié)日一般。是啊，春耕就是一個節(jié)日。他讓車子停下一會，他聽到了歌唱。幾乎就要奔跑起來。腳下是松軟的土地，他走到農(nóng)人中間。這樣花枝招展的牦牛耕地，只限于春耕。秋天也要犁地，也多是二牛抬杠，卻沒有春耕這么熱鬧的妝扮?，F(xiàn)在，我到鄉(xiāng)村農(nóng)家做客，看見那些木質(zhì)二牛抬杠被凌亂地堆放在院子的角落里，堆放在牛棚深處，大多將被當成柴火。幾縷紅纓散落于窗臺?，F(xiàn)在，已經(jīng)不容易再見到二牛抬杠的春耕?，F(xiàn)在耕地多數(shù)不用牦牛，而是用小拖拉機。這是進步。也許有人擔心，原先春耕的民俗和喜慶熱鬧場面會消失嗎？不用擔心。一切如舊，只不過小拖拉機替換了牦牛。農(nóng)人把拖拉機看做牦牛，機頭上拴系哈達，高高地豎起了紅纓，原先給牦牛的披掛全部移植到拖拉機身上。他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打扮這臺寶貝機器。他們會將報廢車輛的反光鏡盡可能多地安裝到拖拉機身上。春天的田野，也許還沒有看見花枝招展的拖拉機，最先就被那些鏡片一束束太陽的反光弄得眼花繚亂。春耕是歡快的。春耕是節(jié)日。

牦牛馱鞍、馱鹽袋和鞍墊

在沒有公路交通汽車火車的年月，高原人的長途運輸工具只有牦牛。龐大的牦牛馱隊到鹽湖馱鹽，到農(nóng)區(qū)馱糧，動輒就是幾千公里。牦牛馱鞍為木制，它同馬鞍的區(qū)別在于它并非用于坐騎，乍看就是一副鞍狀的木頭架子。馱鹽袋多為牦牛毛編織，非常普遍。這一副牦牛馱鞍和鞍墊繩索，曾經(jīng)為攀登珠穆朗瑪峰的登山隊服務(wù)，它最高到達海拔6500米。沒有牦牛，人類到今天也不可能攀登珠峰。那么多給養(yǎng)，單靠人背，是背不上去的。海拔6500米以上，牦牛就再也走不動了，它們臥在那里，急遽地喘息，讓人心痛。

吾爾多

吾爾多，即拋石繩，它是牧人用來驅(qū)趕牛羊或攻擊野獸的不可或缺的生產(chǎn)勞動工具和防身武器。吾爾多以羊毛和牦牛絨毛編織而成。也有用牦牛毛編織，質(zhì)地粗糙。吾爾多的繩索和石兜圖案，一般雙色泉眼菱形，其簡潔與藏毯等其他編織物圖案近似。拋石繩以拋物線的力學(xué)原理，將石頭置于石兜中畫圈甩動數(shù)下，松開一根繩索，將石頭拋向遠處，最遠可達百米。據(jù)說從公元7世紀吐蕃時期以來，藏地牧人廣泛使用吾爾多放牧、驅(qū)趕野獸、攻擊敵人。1904年英軍入侵西藏時，藏族軍民就是用這一原始武器進行反抗。我見過打吾爾多的牧人，我請他們露一手看看。自己不敢靠近，生怕他把石頭甩到我身上。他們說，你不用怕，甩不到的。吾爾多打出去的瞬間，牦牛繩索在地面發(fā)出一聲金屬般的彈跳音響。飛出的石頭偏左，可是牦牛卻在右前方。我覺得這玩意也太沒譜了。剛這么一想，只見那飛出去的石頭，打在左前方河灘中一塊巨石上，猛然扭轉(zhuǎn)方向，直直地往右邊飛去，緊接著就打在那頭牦牛的臀部。牦牛跳躍著往前奔跑。頓時，我就呆住了。

牛皮船

這條船的主人是拉薩城西俊巴村村民拉巴次仁。這條船由四整張牦牛皮縫合蒙在龍骨上制成。制作過程，首先除去皮子上的毛和肉，泡在水里一個星期。再由六個人縫制一天。牛皮縫合接口涂以牛脂。還要專門請來木匠做一天龍骨。船體龍骨主要用當?shù)亓局谱?。牛皮蒙于船體，晾干后，自然緊繃在龍骨上。牛皮船小的可乘三五人，大的最多可承載十人或十一個人，并可載貨。據(jù)說，這條船當年運送過一臺手扶拖拉機過河。牛皮船也可以運輸建筑土石材料，有布達拉宮歷史壁畫多幅為證，描繪了17世紀修建布達拉宮的熱鬧場面。俊巴村2000年通公路之前，一直使用牛皮船運輸。俊巴人打魚也要使用牛皮船。牛皮船的分量輕，一位名叫索南的老人，很輕松能將它背起來。因此，牛皮船適用于河道的深淺變化。這樣的牛皮船在每次下水回來后，都需要晾干，否則牛皮就會因浸泡過久而松弛。牛皮船還是俊巴村獨有的牛皮船舞蹈的道具，人們在節(jié)慶的日子，身背牛皮船載歌載舞。也有一說，這種舞蹈脫胎于西藏傳統(tǒng)的“牦牛舞”。

皮質(zhì)碗套

藏族人家，傳統(tǒng)多使用牛皮盤、皮胎碗，更多的器皿是木制，木盤木碗木盒。廚房器皿多見石質(zhì)，石鍋石盆。殷實人家，多用銅制鍋碗瓢盆。除非達官貴人和寺廟高僧，普通人家日常不會使用很多的瓷器，或者說，瓷器在藏地受到十分珍愛。到今天，藏人對精美瓷器依舊保有濃厚興趣。用瓷器作為見面禮，他們一定非常高興。藏人對瓷器的珍愛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就體現(xiàn)于皮質(zhì)碗套，還有牛毛碗套，避免瓷器的損壞。皮質(zhì)碗套有單件套，也有聯(lián)綴三件套，用牦牛皮拋光縫制。牛毛碗套一般都是單件套，以牦牛毛編織縫合。如此精美光亮的皮革制品，內(nèi)地人不禁感嘆，這可比套子里那三個瓷碗要貴重多了。這件皮質(zhì)碗套可裝三件瓷碗，出遠門時系于腰間，或挎在背后。我還見過一種剪鐵工藝鏤空鎏金的鐵制碗套，套內(nèi)襯著牦牛毛編織，極其精美。我想，曾經(jīng)那里面裝的是一只什么樣的瓷碗？難道是一只斗彩？碗套最多見的，還是皮質(zhì)。

皮質(zhì)箭囊與弓袋

箭囊與弓袋主要還是作戰(zhàn)武器。西藏的箭囊弓袋等戰(zhàn)爭用具，多為吐蕃瓦解之后“分治時期”的遺留。有戰(zhàn)亂，才有精良的武器。皮質(zhì)箭囊和皮質(zhì)弓袋，在西藏多以銅或鐵作為裝飾，其工藝涉及剪鐵、鏤空、錯金、錯銀、鎏金、縫合鐵泡銅泡和寶石鑲嵌，華麗富貴。皮革工藝涉及軋花、貼花。人類在武器的設(shè)計制作上極力追求審美，實為對戰(zhàn)爭的一種審美。戰(zhàn)爭殘酷。戰(zhàn)爭神圣。

皮質(zhì)天珠

“斯”是藏語對天珠的稱謂，這個字音我找不到漢字準確音譯，其實它介乎“西”和“席”之間一種發(fā)音。這幾年，人們對天珠的熱情一浪高過一浪，有宗教信仰成分，更多則是驅(qū)邪避災(zāi)的吉祥祈求，也有寄希望升值的理財目的。凡是天珠，都是天價。一顆天珠，動輒幾萬幾十萬幾百萬上千萬，有的甚至數(shù)千萬。天珠是什么？它實際就是三千年以上天然圖案瑪瑙珠子在后來的人工仿制。我們今天所見古老天珠，大多相當于唐五代時期的人工制品?；径际俏鱽唭珊恿饔蚝鸵晾省⒏缓沟漠a(chǎn)物。所謂“仿制”，就是以天然瑪瑙裁切磨制成或長或短、或圓或方的珠子，以礦物顏料有厚有薄涂染描畫，然后置于火中焙烤，在珠子上銹蝕形成各樣方圓山水圖案。西藏民族一向流行民間信奉，任何精美古老稀缺之物，都有可能被賦予神性。舉個小例子。念珠該是神圣之物吧，在西藏，佛教信徒的念珠上也會拴系著挖耳勺和拔胡須的鑷子，一是方便不時之需，重要的是，那挖耳勺和鑷子因為老舊，成了“天鐵”，就連今天巴基斯坦出土古代婦女發(fā)簪的圓形鏤空銅質(zhì)把柄，也成了“天鐵”。冷兵器時代的吐蕃無比強大，不斷向四周擴張。馬背上的人，除去對糧食有興趣，對女人有興趣，對小孩有興趣，他們最最感到興趣的，就是異族文化的珠寶。所以，與其說天珠跟藏民族的民間信奉以至佛教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倒不如強調(diào)天珠與西藏久遠以前跟周邊世界的密切聯(lián)系。從一顆小小天珠，可以看到西藏民族曾經(jīng)四通八達的交流、擴張和包容。天珠從來就不是西藏的，瑪瑙不是西藏的，松石不是西藏的，海螺殼不是西藏的，硨磲不是西藏的，珊瑚不是西藏的，蜜蠟琥珀不是西藏的，菩提子不是西藏的，甚至藏紅花也不是西藏的，許許多多不是西藏的，佛教也不是西藏的。那，為什么這些物質(zhì)與精神最終都變成西藏的？還是吸收包容使然，物質(zhì)精神相互作用使然，也是地域神奇自然和古老信奉的附著。這件天地眼圖形古老天珠，以牦牛皮軋制粘合雕制而成，十分罕見，殊為珍貴。據(jù)說目前僅有兩枚，另一枚作為藏品在青海某博物館展陳。關(guān)于西藏皮質(zhì)天珠，因存世稀少，標本材料不足，難以成為一個課題，有待未來新的發(fā)現(xiàn)和研究。

皮質(zhì)手持轉(zhuǎn)經(jīng)筒

轉(zhuǎn)經(jīng)筒，也稱轉(zhuǎn)經(jīng)輪，或嘛呢輪。有大有小，小到手持搖轉(zhuǎn)，大到數(shù)人推動。轉(zhuǎn)經(jīng)筒里面裝藏經(jīng)文。佛教徒按照順時針方向使之轉(zhuǎn)動，轉(zhuǎn)動一圈，相當于念誦一遍轉(zhuǎn)經(jīng)筒里面的經(jīng)文，功德無量。這件手持轉(zhuǎn)經(jīng)筒的經(jīng)筒部分，以牦牛皮革包裹縫合，非常具有地域特點。轉(zhuǎn)經(jīng)筒上墜掛的連索，可以加速手搖經(jīng)筒的旋轉(zhuǎn)。在我印象中，這種皮質(zhì)轉(zhuǎn)經(jīng)筒多由年長的老人搖動，人與轉(zhuǎn)經(jīng)筒和諧一致，如此滄桑。

牛角毒咒器

這是一件用牦牛角雕刻制作的宗教法器，口沿有金屬鑲嵌。在本教和佛教密宗里，多用它裝烈性“毒咒粉”，僧人念誦咒語驅(qū)邪降魔。毒咒器的雕刻畫面多為異獸毒蟲，令人懼怕。這件法器通體雕刻有塔、蛇、蝎子、龜、蛙、摩羯魚等，底圈雕刻一周金剛杵，令人望之肅穆生畏。我要問，什么是“毒咒粉”？它的成分是什么？還是一種粉末象征？毒咒器按照儀軌如何使用？等等。這些，我現(xiàn)在還無從知曉。

牛角鼻煙壺

鼻煙壺不是陌生東西。藏地鼻煙壺多以牦牛角打磨雕刻，口部和底部均有包銀包銅嵌飾，并且在銅箔銀箔上施以鏨花工藝?，F(xiàn)在到農(nóng)牧區(qū)，還是遇見不少人吸鼻煙。我不清楚，今天世界上還有哪些地區(qū)哪些人群在吸鼻煙。

牛毛盾牌

盾牌的材質(zhì)形狀多種多樣。今天所用都是金屬或化學(xué)的合成材料。古代盾牌有金屬，有藤編，也有皮革。這件盾牌用牦牛毛捻線編成，十分輕便，結(jié)實耐用。如果在作戰(zhàn)中遇到雨水浸泡，盾牌的牛毛質(zhì)地即刻收緊，更加堅不可摧。盾牌中間有摩尼寶圖案，圖案周圍是色彩絢爛的海浪紋，有凌亂效果，以迷幻對手。這是一件難得的藏品，據(jù)專家初步考證，時間大約距今1300年左右。

魚鱗鎧甲

西藏古代鎧甲有用牦牛皮繩連綴的鐵片魚鱗甲，有鐵制鎖子甲，有鐵制乳丁甲和牦牛皮甲，大多遺存都是戰(zhàn)亂頻仍“分治時期”的產(chǎn)物。魚鱗甲胄的使用最為普遍，據(jù)史料記載，吐蕃止貢贊普時期就研制出來。我想鐵制甲衣，也是受到外來東征軍隊的影響和啟發(fā)，比如西亞，甚至希臘。這件甲胄用牛皮繩綴連鐵片于牦牛皮上，既柔韌，又具備潤滑效果。鐵片系合金，非常堅硬，不易折斷。藏族人多以古代殘甲小鐵片充當縫紉時的拉線工具，可見其不易斷損。民間信仰也多用這小鐵片作為避邪防災(zāi)的護身符，將它拴系于腰間，稱之為“米加”，認為九個孔眼是最上品，特有功效。今人多把這“小鐵片”作為車掛包墜腰佩胸飾，目的還是在于避邪。這鐵片之所以數(shù)百年完好如初保存下來，有氣候干燥原因，有合金質(zhì)地優(yōu)良原因，但是其中最突出的一個原因，就是鐵片連綴在牦牛皮上，并以牦牛皮繩拴系，牛皮油脂慢慢滲透，起到防腐防銹作用。拉薩玩古的人和古玩店鋪幾乎都有這樣的鎧甲殘片，大多出土于西部阿里地區(qū)古城遺址和神秘洞窟。

紡線錘

在西藏，走在鄉(xiāng)間牧場山道村路，迎面一個婦女背負著小山般的柴草，她的頭和肩完全被柴草覆蓋遮蔽。柴草之下露出一雙勞作的大手，手上垂吊著飛快旋轉(zhuǎn)的紡線錘。在牧場，遠遠的坡地上站立一位老者，他注視著遠道而來的陌生人，手中紡線錘不停地旋轉(zhuǎn)。放牧的人跟在牛羊后面，手里也要提著紡線錘。紡線，不是一件專注的勞動，只要騰出雙手，可以隨時隨地紡線。粗線可以這樣做，牦牛絨線也可以這樣做。這是一件在西藏農(nóng)牧區(qū)多見的手捻紡線錘。村民閑時，無論男女老少，許多人的手中都會提著紡線錘，將牦牛絨捻成供編織用的細線。當他們放下勞作的時候，右手又搖起轉(zhuǎn)經(jīng)筒，另一只手里掐著念珠。我覺得藏人的手總不閑著，總要拿起持有一件東西，如同許多佛造像，那么多條手臂，每一只手中都持有法器、經(jīng)書、弓箭、刀戟。

牛糞

很多年以前，我當小說編輯。一位作者寫藏區(qū)生活，他寫牛糞餅燃燒的臭味，真是臭不可聞。我找他談。問他，到過藏區(qū)嗎？到過。又問他，聞過牛糞餅的味道嗎？聞過。問，你記得真那么臭嗎？他眼睛翻翻，說，你這一問，我倒是記不得了。我說，我喜歡牛糞餅燃燒的香味，一種特別的清香。對，是清香。牛糞能成為博物館重要藏品，并且展陳給觀眾，這恐怕在全世界只此一家。牦牛渾身都是寶。所以，在牦牛眾多的稱謂中還有一個稱謂——“諾兒”，也就是寶貝的意思。全身都是寶貝，包括它的糞便。常識告訴我們，牛糞是燃料，特別在草原牧區(qū)，牛糞是主要燃料。牛糞也是建材，堆放在帳篷四周，御寒保暖。牛糞還可以用作凍瘡的治療。甚至，我看過一部牧人自己拍攝的紀錄片，題目就是《牛糞》。在那部影片的結(jié)尾，孩子們屁股下墊著用牛糞凍結(jié)的冰車在雪原上嬉戲。沒有牦牛，就沒有藏民族。沒有牛糞，就沒有藏民族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我有兩次從西藏背回北京大塊的牛糞餅，自己打算在香爐里偶爾掰碎一點燒來聞聞。那是西藏的味道。我在這種特有的香味里，沉入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