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羅斯
卡洛思農(nóng)場(外一篇)
◎(澳)羅斯
在西澳洲南邊的一個農(nóng)場度過了十幾天時間,沒有帶電腦,沒有帶書,甚至沒有帶手機,刻意想去過幾天50年代我們經(jīng)歷過的那種生活。那種沒有現(xiàn)代科技的喧鬧,亦沒有現(xiàn)代人那么多欲求的緩慢生活。
這是一個英國朋友的家族在澳洲的產(chǎn)業(yè),多少代了都是委托同一個家族的澳洲牧民管理,這是一種十分穩(wěn)定,延續(xù)了近百年的信托關(guān)系。每年這個名字叫卡洛思的壯碩的,有著愛爾蘭血統(tǒng)的漢子領(lǐng)著全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放牧,他們在這片有3000多公頃土地,2萬多只綿羊的農(nóng)場里采羊毛,賣羊毛,在這些經(jīng)營的收入中扣除他們的應(yīng)得,再將余額打入我英國朋友的賬戶。這種互相根本不見面的,真金白銀的托付關(guān)系,讓我十分著迷,這種托付關(guān)系的純粹,完全基于信賴的契約精神,在當今的中國大陸還能尋得著么?
這位英國朋友已經(jīng)多年沒有來過了。最近的一次據(jù)說是七、八年前,據(jù)卡洛思回憶,那次英國場主來澳洲只住了兩天,晚上邀請了許多被稱為鄰居的牧民朋友來聚會,因為澳洲大地的廣袤,一次這樣的聚會有的家庭要開幾個小時的車。
他們晚上在農(nóng)場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做起了燒烤,他們唱歌,喝酒,吃肉……卡洛思動情地向我回憶,回憶時感慨地搖頭晃腦,反反復復地說:那天晚上,“We have drank a lot,lot of wine sand beers...”(我們喝了很多,很多的葡萄酒和啤酒……)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我在中國古典詩詞中體味的桑麻意境??墒沁@種意境在廣闊的澳洲大地上,卻是另外一幅畫面,大地一望無邊,一輪明月高掛,觸手可摸,人們在這一片土地上,勞作,收獲,繁衍……這一幕,想一想就使我心動。
農(nóng)場回來,一直想念那個質(zhì)樸的卡洛思一家。
兩個質(zhì)點,原本根本不會交匯的,可是一
周多的朝夕相處,一次人生軌跡的交叉,使我們各自與對方有了關(guān)聯(lián)。
卡洛思年近六十,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我見到的是他約莫三十多歲的大兒子,極為內(nèi)向,和我同名:羅斯,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分別為12歲,10歲和6歲??墒强业钠渌蓡T我都沒有見到,他們沒有說,我也沒有問。老漢與羅斯一家生活在一起,共同打理這個牧場。
放牧羊群與放牧馬群應(yīng)該是不一樣的。萬馬奔騰,塵土飛揚,是我想象中的牧馬時的壯麗景象。不免令人想起杜甫筆下的《兵車行》。而牧羊的畫面,顯然要詩意得多,緩慢得多……
農(nóng)場面積太大,有幾十平方公里,巡視一遍依然要騎馬??墒球T馬放羊,也是悠悠然的,讓人聯(lián)想到油畫中的田園牧歌,想起我不曾見過的水墨畫中的牧童吹笛。每天夕陽西下,幾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就跑到外面等爺爺和父親回家,我每天都會與他們分享這份天倫之樂。落日余暉,一片金黃,遠遠的,一人一騎的身影漸漸地顯現(xiàn),漫漫羊群猶似天邊漸漸卷來的波濤,孩子們歡騰起來,像一群撒歡的小馬駒。我感動,這幅景象,美得無與倫比。
晚上,我們喝的是卡洛思家自己釀造的葡萄酒,有點澀嘴,度數(shù)也很低,卻是可以大杯大杯往肚子里灌的??救?,沙拉,玉米馬鈴薯羹,洋蔥湯,或許是他們每日不變的菜單,可是每人都吃得津津有味,而且食量大得驚人。我給他們做了一盤辣椒炒牛肉絲,一盆蛋炒飯,孩子高興得很,簡直就是風掃殘云。可惜,我僅會的幾樣聊以果腹的技能,沒兩天,就再也變不出花樣來了。
孩子忽然把我看作英雄卻是緣于一次偶然。
卡家世世代代繁衍于此,各種沒人住的附房里,似乎都有著太多的歷史積淀。
一日,三個孩子興沖沖地帶著我到了一間木屋,里面堆滿了各種工具和雜物。孩子們開始搜尋玩具,我也饒有興趣地審視著屋里的每一件被丟棄的物件,這種類似于探幽,或是鉤沉歷史的體驗,令我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興奮。
我看見了一只很舊的藤編蓋籃,像是舊時人家擺放點心用的器具。更驚喜地發(fā)現(xiàn)籃子上竟然有兩個中國字:鑫記。我趕緊把它取出,晚上我將洗凈的籃子拿給卡洛思看,想聽到一段和遙遠的中國有關(guān)的故事,可是老卡抓抓頭,想了半天,說不知道是哪一代留下來的,恐怕有一個世紀之久了吧。
我說你們一定有祖先去過中國吧。他還是抓抓頭,說不知道。我實在不甘心,還想溯根尋源下去,卻再也問不出一個所以然。忽然,9歲的二姑娘,吹起了在老屋里找到的一只口琴,腮幫像是吹風箱般地一鼓一吸。
我又是一喜,口琴應(yīng)該也是中國產(chǎn)的嘛,可是問了老卡,他還是不知道,說他從來都沒有見過這玩意,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時候丟棄在那里的。我只能苦笑。我讓那女孩將口琴遞給我,試著吹了一段,馬上孩子們?nèi)紘×宋遥凵窭餄M是驚喜甚至是崇拜。我撫摸這只可能比我年紀還大的口琴,像是撫摸一段歷史,是口琴的,也是我自己的。
我學吹口琴,是在南京的香鋪營小學,班上有一個名字叫馬福杰的回民同學,住在紅廟,是他教的。吹口琴容易,打復音難,要熟練運用舌尖打貝斯。幾十年都沒有碰它了,我慢慢地吹,慢慢地回憶,給孩子們吹了一個晚上。至此,也過了幾天被孩子們崇拜的舒心日子。
夜深了,推門而出,一輪巨大的明月高懸中天,萬籟俱寂。
這里聽不見鬧市的喧囂,聞不到人間的煙火,一切都是靜謐的,安寧的。農(nóng)場內(nèi)的幾萬只生靈,也是那么的祥和,就連偶爾發(fā)出的哞哞聲,也是柔柔的,綿綿的,是喃喃自語。而這么一支人類的血脈,也在安靜而快樂地
生息著、繁衍著,他們沒有我們這些俗人的無盡的煩惱,過著幾乎是與世隔絕的簡單生活,孩子們的教育都要州教育部派直升飛機定期巡回授課,可是,他們一點都不抱怨,仍然繼續(xù)著他們代代相傳的生活方式……我羨慕他們。真得羨慕。
我也為他們感到些許遺憾,男孩子們這么可愛,可是男孩們自己不知道;女孩們那么漂亮,可是女孩們自己不知道,因為沒有人告訴他們。難道他們會一直守著這片土地,重復他們父輩的生活,讓他們的青春和美麗,漸漸地隨著歲月的流逝而凋謝么?抑或,走出去,走遠點,讓這支血脈流動,流動到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開啟完全不同的另一種人生?
牙崽
年過花甲,一向身體壯實的我,發(fā)現(xiàn)腿腳出了些問題。這些問題需要找到答案,于是我只好離開建在香港的跨國公司,回到澳洲尋找這個答案。澳洲的醫(yī)療機構(gòu)以在我看來驚師動眾的架勢,制定了繁復的檢查方案,一項一項做下去,返港之日幾乎是遙遙無期。
我的兒子LL,暫時在香港公司接替了我工作。這個孩子不知道是否天賦使然,竟然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成為了大家一致公認的“少帥”。我的心情自然是非常地欣慰,同時我的失落感也不言而喻。想想我的大半生,事業(yè)幾起幾落,無論是順風順水,還是跌入谷底,沒有不舍命拼搏的時候?;厥讈砺?,我的人生幾乎是沒有什么情趣可言。
而LL,無論肩負怎樣的重任,他的人生根本不受影響,時而在這個國家沖浪;時而去那個國家滑雪,在三萬英尺的高空邂逅他與空姐的愛情。
LL很快回到澳洲來看我,回來以后,整天忙著和他的一些小學和中學同學聚會。也許是為了不冷落我這個老爸,他也邀請我參加了幾次聚會。我拄著我的拐杖,走進這伙喧囂的年輕人,發(fā)現(xiàn)這些曾經(jīng)一天到晚在我家里出沒的淘氣孩子們,現(xiàn)在都成了體格健壯,胡須濃密的男子漢。一時間,我的心里充滿了柔情。
今天晚上,孩子們假寧江酒店聚餐,也把我請去做嘉賓。
這是一個我以往常常光顧的小酒店,據(jù)LL介紹,店主就是他的小學和中學同學,我一見,小伙子高大英俊,但我似乎并不認識,后來他說他是牙崽,我一下子便想起來了。這個混小子,小時候十分調(diào)皮,而且早熟,是LL小學里的孩子王,身邊聚集著一大幫的亞裔學生,我?guī)状卧诮诸^,看見他領(lǐng)著數(shù)十人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
LL從來都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孩子,好像是為了一個南斯拉夫裔的校花,LL和學校當?shù)匕闹抟岷⒆咏Y(jié)下了梁子,結(jié)果在市里的皇家公園,展開了一場超過100多人的混戰(zhàn),汽車被燒毀了兩輛。
我在當天的電視新聞里看到了現(xiàn)場報道。也看到了牙崽被警察扭送進警車時的情景。當時一點也沒想到這與LL有什么干系。
以后總是蹊蹺LL與牙崽的關(guān)系,他經(jīng)常讓牙崽在家里住,一住數(shù)月,也經(jīng)常向他母親要錢給牙崽,還經(jīng)常自己做飯招待他,LL這樣對人,我還沒有見過。后來牙崽到南韓短期謀生,LL又傾囊相助。
以后才知道,牙崽那次被拘,完全是因為LL。牙崽是個極為義氣的孩子,為了給LL出頭,牙崽帶了幾十個小兄弟與澳崽混戰(zhàn),而且一戰(zhàn)成名。從此成了西澳洲地界上一支橫行二十多年的少數(shù)民族族裔。
這些孩子都是和他一樣的越南難民的后代,其實就是越南華僑的孩子,他們都曾經(jīng)與他們的父母一起為生存而投身怒海,九死一生,所以極其抱團,打起群架來,仿佛訓練有素,又兇又狠。
LL自幼就喜歡和這些難民的孩子混在一起,和他們一起,似乎更自在,更無拘無束,就像我小時看不上大院子里的孩子而更愿意混跡于草根一樣。但LL這小子會挑唆惹事卻從不出頭,這樣一場流血毀車的群體斗毆事件,第二天媒體都感到驚駭,可是因為牙崽的義氣,斗毆緣由竟被隱藏得嚴嚴實實,兒子成了漏網(wǎng)之魚。
這也成就了LL與他的鐵哥們情誼。
這個看上去似乎十分偶然的事件,卻使牙崽和LL有了不同的人生走向,牙崽被學校勸退,早早地就走上了社會,一度成了警察局的常客。又聽說他建立了一個西澳洲最大的大麻分銷網(wǎng)絡(luò),成了人人談之色變的危險人物。以后又時斷時續(xù)地聽說,他或南韓,或日本,或東南亞,一路跌跌撞撞地輾轉(zhuǎn),再以后,就沒有了他的消息。
而LL,躲過了本來應(yīng)該是對他的懲罰,完成了學業(yè),使之在今日商場的搏擊中具備了基本的知識前提。
緩緩的歲月中,我多次想起過牙崽,曾經(jīng)有過的相同的江湖經(jīng)歷,使我在感情上十分親近并激賞這孩子的義氣,又為他的人生際遇而傷感,畢竟他的人生挫折與LL有關(guān),作為父親,我不能不感到沉重……
忽然在餐廳見到將近二十年沒有見過面的牙崽,我激動不已,一時不知道說什么。面前的牙崽,寬肩濃眉,目光朗朗,完全不用化妝就是一個偶像劇的明星。只是脖子上掛著一條又重又粗的金項鏈,讓人多少聯(lián)想起一些黑幫片中的龍頭大哥。
我仔細地看著他,他的臉上沒有了一點當年的戾氣,他也友善地看著我,向我輕聲問候。交談中他淡淡地敘述了他20年都在些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事,并告訴我他回來七、八年了,現(xiàn)在盤下了這個小酒店,我問他,成家了沒有?他和LL都笑了,他說,叔叔,等著,說著就從廚房里拎出一群階梯般高低不一的孩子,整整一個巴掌,5個孩子,最大的13歲,最小的6歲,全是公雞頭,4個都生在國外不同國家,分別是日本,南韓,泰國,柬埔寨。
我十分驚喜,趕快分給孩子每人100澳元見面禮,牙崽也不推辭,讓孩子們收下,他們齊聲跟著牙崽唱聲:謝謝爺爺,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飯后離別,牙崽將食物打了包。又專門準備了一個包,對我說,叔叔,這是你愛吃的豬耳朵,豬尾巴。我心里一熱。
我說,回來好,不走了吧?他說不走了,這群崽要我養(yǎng)活呢!
他變了,變成了一個有擔當?shù)哪凶訚h了,我感到胸腔里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
我不知道他的傳奇故事究竟有哪些不堪回首的章節(jié),可是五個孩子生在四個不同的國家,這本身就昭示了一切。他的脖子上那一道依然明顯的刀疤,也一定孕藏著一段驚心動魄的搏殺。對這一切,我不忍去探究,也不愿去細想,能夠看到他百事經(jīng)歷后依然平安,這就足夠了。
晚上一夜無眠,滿眼都是這個牙崽,兒時的他,現(xiàn)在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