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權責任法視野下的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剖析

葛 進

一、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的內涵和法律構造

（一）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的內涵

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是由德國學者首創(chuàng)的，旨在彌補將連帶債務形態(tài)中共同連帶和單純連帶（即“連帶債務二分說”）的不足。后傳入我國并逐漸得到重視。我國大陸和臺灣地區(qū)對不真正連帶責任的研究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但對其概念的基本認定不盡相同。史尚寬[1]672認為，所謂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即數個責任人基于不同的發(fā)生原因而產生同一給付內容的責任制度。此概念以責任的發(fā)生原因作為劃分與連帶責任的區(qū)別，其言外之意是大多數的連帶責任制度產生的原因是相同的。楊立新[2]72對此概念的內涵進行了補充，認為不真正連帶責任與不真正連帶債務是相通的，違反債務的履行就要承擔責任，他把不真正連帶債務理解為多數債務人就基于不同原因而偶然產生的同一內容的給付，各負全部履行之義務，并因債務人之一的履行而使全體債務人的債務均歸于消滅的債務。

（二）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的法律構造

按照不真正連帶責任的內涵，可將數個責任人分為中間責任人和最終責任人[2]72。最終責任人也被稱為終局責任人，是對責任的發(fā)生有實際過錯的人以及最終要實際承擔責任的人，可以將其理解為最后責任承擔者。中間責任人是為了最大限度保護債權人（或者受害人）而設，此制度的設立可以拓寬債權人的救濟渠道并降低救濟風險。作為中間責任人即使承擔了債務清償的義務也對最終責任人享有追償權。如果債權人選擇的是最終責任人的清償債務，則該責任人就應當最終履行債務。

二、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在《侵權責任法》存在的獨立性

我國民法理論界對《侵權責任法》中是否存在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一直爭論不休，有的學者認為將《侵權責任法》中的某些條款理解為不真正連帶責任，缺少事實和法律依據，與當前的司法實踐不符。章正璋[3]認為侵權責任法中學者所認為的不真正連帶責任的實質是連帶責任的規(guī)定，并不需要刻意區(qū)別。筆者認為不真正連帶責任是德國理論為了維護連帶責任的邏輯結構而產生的概念，其設置目的是補充連帶責任制度的缺陷和不足。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與連帶責任制度相比較，主要有以下不同：

第一，產生原因不同。連帶責任是源于同一個原因；不真正連帶責任則是源于各種原因而產生。如《侵權責任法》第8條規(guī)定：“二人以上共同實施侵權行為，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當承擔連帶責任?！痹摋l款是針對因同一原因而產生的連帶責任的規(guī)定。第42條中的產品責任則是由于不同的過錯原因而產生，一方是生產了有缺陷產品的過錯，另一方則是銷售了該項產品的過錯。

第二，目的性質不同。連帶責任人之間有主觀關聯的共同目的；不真正連帶責任人中則不具有主觀上的關聯，各方都抱著不同的目的。如《侵權責任法》第10條規(guī)定的共同危險行為中，行為人所負的責任為連帶責任，主要依據是共同危險行為人具有共同的過錯。第59條所規(guī)定的醫(yī)療產品侵權責任中，醫(yī)療機構和生產者或血液提供者并沒有主觀上的聯系，使用連帶責任制度規(guī)制此行為可能過于寬泛。

第三，發(fā)生的形式不同。連帶責任不是基于共同意思產生就是基于法律規(guī)定產生；不真正連帶責任則是相關法律關系偶然競合所致。不真正連帶責任并不是法律規(guī)定的責任，法律基本上不會出現“不真正連帶責任”之類的表述，它是學者從法律的規(guī)定中抽象出來的一類責任。

第四，是否有終局責任人不同。連帶責任大多存在責任內部分攤，基本不存在終局責任人；不真正連帶責任不僅有終局責任人承擔最終責任，而且設置中間責任人來增加當事人的訴求選擇。如《侵權責任法》第68條規(guī)定的環(huán)境污染責任中，特別設置了過錯第三人承擔最終賠償責任，而污染者則扮演了中間責任人的角色。

綜上所述，連帶責任制度不能一家獨大的原因在于其既不能完全概括各種類型的責任形態(tài)，也不能擺脫與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的區(qū)別。通過引進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可以彌補連帶責任制度在責任形態(tài)認定上的不足，對《侵權責任法》相關問題的研究大有裨益，可見其獨立存在具有重要意義。楊立新認為不真正連帶責任是獨立存在的一種責任形態(tài)，他將共同責任分為連帶責任、按份責任和不真正連帶責任[4]。此外，《侵權責任法》對不真正連帶責任沒有規(guī)定一般性規(guī)則，只是在個別的特殊侵權責任中規(guī)定了不真正連帶責任的適用和規(guī)則?？梢?，楊立新看到了我們的立法確實不夠完善，但是卻未因此否認不真正連帶責任存在的獨立性。

三、《侵權責任法》中不真正連帶制度的梳理

很多學者對《侵權責任法》規(guī)定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的條款有較大的分歧。楊立新[4]與王利民認為，該法第43條、第59條、第68條和第83條分別規(guī)定的是產品責任、醫(yī)療產品侵權責任、因第三人過錯污染環(huán)境責任以及第三人過錯致使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責任認定為不真正連帶責任。楊立新另將第44條、第85條和第86條歸納為第三人的產品責任，所有人、管理人、使用人的責任，建設施工單位的責任，并定義為先付責任，即受害人只能先向中間責任人追償，而中間責任人則代為取得求償權或者接受求償權的讓與，從而向終局責任人追償。筆者認為法律作為公布于眾的文件應當具備簡明清晰的特點，人為將一個制度再分為若干個不同的概念理解，既不能高度抽象而獨立存在，也不能使總體制度得到配套完善，楊立新的觀點過于龐雜。李永軍認為除上述條款外，該法第10條、第11條和第36條也應解釋為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然而，此三法條明確規(guī)定為連帶責任制度，何談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王利明的觀點更符合立法的本意及司法實踐。

（一）產品責任中的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

產品責任又稱產品侵權損害賠償責任，是指產品存在可能危及人身、財產安全的不合理危險，造成消費者人身或者除缺陷產品以外的其他財產損失后，缺陷產品的生產者、銷售者應當承擔的特殊的侵權法律責任。《侵權責任法》第43條規(guī)定：“因產品存在缺陷造成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向產品的生產者請求賠償，也可以向產品的銷售者請求賠償。產品缺陷由生產者造成的，銷售者賠償后，有權向生產者追償。因銷售者的過錯使產品存在缺陷的，生產者賠償后，有權向銷售者追償?！彼^生產者和銷售者的不真正連帶責任，是指因產品存在缺陷造成人身、財產損壞的，被侵權人可以向產品的生產者請求賠償，也可以向產品的銷售者請求賠償。首先，銷售者銷售缺陷產品是造成受害人損害的原因，同時該產品的缺陷又是生產者的生產所造成的，可見是數個行為人基于不同的行為原因造成的同一個損害結果。其次，受害人享有數個賠償請求權，可以向生產者和銷售者擇一行使，或者按照最有利于保護受害人的原則，根據最近規(guī)則找出最適合追償的利益救濟人。最后，損害賠償責任最終歸屬于損害發(fā)生的終局責任人，若受害人選擇的責任人是終局責任人（對產品缺陷最終負責的人），則該責任人就應當最終承擔責任。若受害人選擇的是中間責任人，則中間責任人對受害人賠償后，可以直接向終局責任人追償。

（二）醫(yī)療事故中的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

《侵權責任法》第59條規(guī)定：“因藥品、消毒藥劑、醫(yī)療器械的缺陷或者輸入不合格的血液造成患者損害的，患者可以向生產者或者血液提供機構請求賠償，也可以向醫(yī)療機構請求賠償，患者向醫(yī)療機構請求賠償的，醫(yī)療機構賠償后，有權向負有責任的生產者或者血液提供機構追償?！庇袑W者認為藥品和醫(yī)療器械屬于產品范圍，應將其納入產品責任范疇。因為藥品和醫(yī)療器械與人類的身體健康息息相關，且大多發(fā)生在醫(yī)療診斷的時間內，因此有必要單獨納入醫(yī)療事故責任范疇。本法條所闡述的是醫(yī)療機構與生產者或者血液提供機構的不真正連帶責任，終局責任人是生產者或者血液提供機構，中間責任人是醫(yī)療機構，患者可擇一行使。有學者對醫(yī)療機構作為中間責任人進行了專門解釋[5]，患者向醫(yī)療機構請求賠償的理由有：第一，有缺陷的醫(yī)療器械和不合格的血液是醫(yī)療機構購買的，他作為中間環(huán)節(jié)又賣給了患者，其法律地位相當于瑕疵產品的銷售企業(yè)。第二，醫(yī)療機構作為救死扶傷的專業(yè)機構，它和患者之間具有醫(yī)療服務合同，由于其疏于對瑕疵產品的監(jiān)控管理，造成患者損害，理應承擔違約或侵權的競合責任。第三，在實務操作中，當醫(yī)療事故發(fā)生后，醫(yī)療產品的生產者很難確定，亦有可能在異地或境外，患者很難起訴醫(yī)療產品的生產者。允許患者向醫(yī)療機構請求賠償，增加了救濟渠道，有利于患者合法權益的保護，方便其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

（三）環(huán)境污染中的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

《侵權責任法》第68條規(guī)定：因第三人的過錯污染環(huán)境造成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向污染者請求賠償，也可以向第三人請求賠償。污染者賠償后，有權向第三人追償。根據本條規(guī)定，在因第三人的過錯造成環(huán)境污染時，被侵權人享有選擇權，可以向污染者請求賠償，也可以向第三人請求賠償。污染者賠償后，有權向第三人追償。其中，中間責任人為污染者，而終局責任人為過錯第三人。為何將沒有過錯的污染者納入賠償的范圍，立法的本意是為了擴大被侵權人的救濟渠道，因為當污染發(fā)生以后，很難在第一時間內鎖定過錯第三人，而污染者往往是大型企業(yè)，不僅容易被迅速鎖定，而且也具備賠償能力。學者們設置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的本意并不是為了擴大打擊面，而是在兼顧被侵權人利益的同時，找到終局責任人。這不是責任分擔（連帶責任制度），而是責任歸屬（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

（四）飼養(yǎng)動物損害責任中的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

理論界對飼養(yǎng)動物的損害責任有兩種不同的看法[6]：一種認為如果是第三人的過錯引起的損害賠償責任，動物的飼養(yǎng)人和管理人應免責。如《阿根廷民法典》第1125條規(guī)定：如果造成損害的動物系由第三人刺激，則由第三人承擔責任，主人不負其責。另一種認為雖然損害是由于過錯第三方所引起的，但是為了受害人的利益，應當將動物的飼養(yǎng)人和管理人納入賠償的范圍，當飼養(yǎng)人和管理人賠償后則取得向過錯第三方的代為求償權。如《瑞士債法典》第56條規(guī)定：動物管理人可以向挑逗動物的人或者動物的所有人進行追償。我國《侵權責任法》第83條規(guī)定：因第三人的過錯致使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向動物飼養(yǎng)人或者管理人請求賠償，也可以向第三人請求賠償。動物飼養(yǎng)人或者管理人賠償后，有權向第三人追償。有學者將該條理解為連帶責任制度，則有違公平的民法基本精神，連帶責任制度的設計對外強調保護債權人的利益，而對內則強調了責任分擔，旨在說明每個主體都是最終責任分擔者。雖然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也是為了保護債權人的利益而設立，但是，對內則強調實際責任承擔者，往往最先承擔賠償責任的人卻不是最終責任承擔者。

四、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的構建和完善

當前，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理論有較大的瑕疵，首先缺乏統一的法律術語。學者們的觀點雖然百家爭鳴，百花齊放，但是在司法審判實務操作中，則很可能出現同案不同判的情況，造成法律適用的混亂。其次，制度的理論結構也存在不足。楊立新認為關于侵權責任形態(tài)的抽象規(guī)則不多，寫得也不夠系統，還需要進一步改進。筆者也認為既然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有獨立存在的必要，那么，其理論結構和體系就應當更加健全和完善。

建議立法統一法律術語，明確不真正連帶責任的責任構成或者立法模式。很多學者之所以懷疑該制度的獨立性，最關鍵的原因就是缺少法律或者司法解釋的支持，若立法認可，則將大大減少該制度適用的阻力。同時，完善該制度的責任構成與立法模式，也能起到很好的定紛止爭的作用。如有學者建議進一步明確被侵權人對不真正連帶責任人的請求權行使問題，有人認為不真正連帶責任屬于廣義上的請求權競合，被侵權人只能擇一行使。筆者贊同此觀點，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雖然側重對受害人的權益保護，但這并不能成為加重其他責任相關人的理由。因為中間責任人的設立是為了增加受害人的選擇權，而終局責任人的適用則是為了找出“真兇”，讓權力救濟得到真正的實現，所以賦予被侵權人的權利選擇機會，但只能擇一行使，否則，將會造成權力濫用和增加不必要的訟累。

[1]史尚寬.債法總論[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672.

[2]楊立新.債法總論[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72.

[3]章正璋.我國《侵權責任法》中沒有規(guī)定不真正連帶責任：與楊立新等諸先生商榷[J].學術界，2011.

[4]楊立新.論不真正連帶責任類型體系及規(guī)則[J].當代法學，2012（3）.

[5]劉智慧.中國侵權責任法釋解與應用[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0：193.

[6]張文勝.論我國侵權責任法上的不真正連帶責任制度[J].江淮論壇，2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