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大學 文學院世界史系,吉林 長春130012)
古代埃及的君主集權政治是古代世界神權政治的典型代表。神權介入社會管理體制并滲入民眾的思想觀念的每一個角落,使王權體制成為一種“天蓋”式的專制體制。伴隨著國家的形成、統(tǒng)一和國家管理機構的強化,作為社會運轉軸心的王權也逐漸形成了一套相對穩(wěn)固的“歷史”表述模式。尤其在各種可視的歷史證據(jù)中,以軍事強權為支柱并輔之以宗教權威的王權符號體系的表述模式日益明顯。這種關于王權的歷史表述模式,不論是可視的實體符號還是王權合法性與權威性的文獻敘事,都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過程。王權表述的很多要素在早王朝以至于早王朝之前的歷史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其中包括王權歷史表述的思想根基、基本形式和主體內容,它們分別是:王權的象征符號體系、可視的文字藝術以及編年形式的歷史記錄等。
在對古代埃及的歷史觀念和歷史文獻的研究中,學者們多從現(xiàn)代的嚴格意義上進行歷史觀念性質的界定和歷史文獻種類的區(qū)分,這樣必定導致這一領域相關研究的局限。對于王權的歷史信息基本的表述模式研究,國外學者在歷史學、考古學、圖像學、文字學,以及藝術學等領域的最近科研成果可以幫助我們對其起源進行推究。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德國考古隊近年來在阿貝多斯王室墓群的重新考察和挖掘給我們提供很多這一領域的新證據(jù)。這些新的考古證據(jù)也印證了T·A·H·威爾金森在近期出版的《早王朝時期的埃及》一書中的一個基本結論:導致埃及國家形成的各種趨勢在前王朝早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1]37。
古代埃及關于王權觀念的歷史表達方式是以一套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體系為基礎的。其中既包括王冠、服飾、連枷、權杖、王銜、王名框(serekh)和王名圈等可視符號,也包括內政外交、文治武功、神圣品質、宗教慶典和喪葬儀式等具體歷史信息的表述[1]156-197。隨著歷史的沉積,這種象征性的符號體系逐漸形成了一套固定的可視圖案和模式化的敘述方式。古代埃及王權形成過程漫長而復雜,我們對文字產(chǎn)生之前的早期王權的歷史考察中很難在純粹的原始藝術符號與王權信息之間劃一道清晰的界限。不過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藝術作品中融入王權與社會的信息已經(jīng)不可避免。
到了涅伽達文化Ⅰ末期和涅伽達文化Ⅱ初期,原始的藝術形式里增添了最初的“王權”信息。在阿貝多斯U墓區(qū)239號墓出土的一個白十字線陶罐上,描繪了迄今所知最早的古埃及軍事勝利的場景。這種勝利的場景不是通過暴力的戰(zhàn)爭場面而是采用打擊戰(zhàn)俘的情景來表示。頭戴羽毛狀冠飾、身后佩戴一條假尾而且身形高大的勝利者“控制”著形象較小、雙手被縛在身后的被俘者。在不同的幾組畫面中,有的勝利者手握權杖,意味著對戰(zhàn)俘的打擊[2]75。描繪類似場景的陶器還有布魯塞爾E3002、倫敦UC15339等幾件陶器。這些陶器上描繪的場景極有可能是國王“打擊仇敵”這一主題最早的例證。這種用權杖打擊戰(zhàn)俘的形象是整個埃及歷史時期國王軍事勝利的重要象征①這種“打擊仇敵”的勝利象征,貫穿整個埃及的歷史。登王象牙標簽、斯尼夫魯浮雕、圖特摩斯三世的卡爾納克神廟的塔門浮雕,以至于到希臘化時代托勒密七世的菲勒島伊西斯神廟的第一塔門上的浮雕中都有類似形象。。這一時期還出現(xiàn)了偏菱形的、動物型的和盾牌型的調色板,其中一塊偏菱形的調色板(斯德哥爾摩EM 6000)上帶有捕獵河馬為內容的圖案刻痕。國王捕獵河馬在以后的歷史時期通常被認為國王體質和個人能力的表現(xiàn),也象征著秩序對混亂的勝利。還有的調色板上刻有兩頭相對而立、嘴部對接的羚羊形象,雙頭羚羊形象后來也成為王權標志的一部分。
另外,涅伽達文化Ⅰ末期和涅伽達文化Ⅱ初期1610號墓出土的黑頂陶上刻有最早的紅冠圖案。同樣屬于涅伽達文化Ⅰ末期的1443號墓還出土了迄今最早的圓盤型權標頭。作為王權重要標志的荷魯斯形象也出現(xiàn)在1546號墓出土的陶罐碎片上??傮w來講,這個時期關于王權的信息是微弱的,我們很難在這些相對孤立的證據(jù)中確定它們和早期強權人物的具體聯(lián)系。但是頭飾、王冠、假尾、權杖、鷹隼、打擊戰(zhàn)俘、獵取河馬等后來王權的重要象征符號和場景在涅伽達文化Ⅰ末期和涅伽達文化Ⅱ初期已經(jīng)初露端倪。
涅伽達Ⅱ時期發(fā)生了劇烈的文化變革。這一時期所呈現(xiàn)出來的以貿(mào)易方式進行的文化傳播和商業(yè)競爭使得埃及形成了一種近乎于“全國性”的文化融合,這是促使某些社會精英人物意圖政治統(tǒng)一的潛在因素。社會管理和生產(chǎn)領域出現(xiàn)了專業(yè)化的趨勢,涅伽達出現(xiàn)了使用高溫窯生產(chǎn)陶瓷器皿的技術,導致了貿(mào)易市場的壟斷,繼而彰顯了這一地區(qū)經(jīng)濟和政治地位。這樣,這一地區(qū)的陶瓷器、調色板和權標頭等器物上的圖刻便具有了某種權利象征的含義,和此前一些純粹的藝術象征截然不同了[3]。
商品生產(chǎn)的地區(qū)優(yōu)勢和特色促進了各地之間頻繁的貿(mào)易接觸和其他方面的文化交流,船只作為溝通南北的動態(tài)標志正好適應了這一整體氛圍。從船只的實用性來講,它是能夠運載滿足特權人物需求的來自北方和東方的銅、石材、黃金、象牙等重要原料的主要交通工具。這樣的文化和歷史背景之下,船只有發(fā)展成為統(tǒng)治標志的可能。這一時期涅伽達文化陶罐上的繪圖最常見的就是鐮刀形的大船。希拉康波里100號裝飾墓中壁畫的主體背景也是六艘船只,畫面中還有眾多狩獵和戰(zhàn)爭場景。畫面中的打獵的場面已經(jīng)不是簡單地對生活場景的刻畫,其中描繪的陷阱捕獵、大人物力分雙獅等捕獵場面可能包含著諸多貴族特權的信息,包括先進武器的展示、更多食物種類的獲取以及酋長間交流、協(xié)作的可能性的展示[2]77。描繪船只貿(mào)易、漁獵與征戰(zhàn)的畫面還出現(xiàn)在大約屬于涅伽達文化Ⅱ時期在戈伯倫出土的一塊破損的紡織物上。
從涅伽達文化Ⅱ初期開始的政治權利的集中情況迅速而復雜?!巴鯔唷彪m然已經(jīng)產(chǎn)生,但是這一時期的王權的具體信息和性質依然顯得模糊,而且我們很難考量這一時期神話傳說、宗教儀式和王權觀念相互結合的具體過程。不過,埃及人此時已經(jīng)開始編織出一套與眾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將領導權和權威注入到各種復雜的象征和儀式當中去,這些意識形態(tài)成為強化王權權威、加速國家出現(xiàn)并推動政權統(tǒng)一的有利因素。
到涅伽達文化Ⅲ時期,關于王權的信息已經(jīng)十分明朗,各個邦國之間的聯(lián)盟和爭霸乃至于政治上的統(tǒng)一是這一時期的歷史主題。阿貝多斯U-j墓(約涅伽達文化ⅢA2時期)現(xiàn)已被確定為蝎王I的王墓[2]134。能夠證明蝎王I存在的證據(jù)還有在格貝爾·塔烏提(Gebel Tjauty)發(fā)現(xiàn)的巖畫。巖畫右側有蝎子和鷹隼的形象,左側有一個大人物用繩索牽著一個雙手被綁在身后的戰(zhàn)俘。在戰(zhàn)俘前面不遠,刻畫著類似于一只水鳥正在啄食一條蛇的圖案,與之類似的圖案在布魯克林刀柄以及庫斯圖爾L墓區(qū)23號墓中的繪畫陶器等文物上也出現(xiàn)過,這種圖案可以代表一個地區(qū)或者諾姆的標志,抑或是一種勝利的象征性表達。據(jù)此基本可以推斷這是蝎王I對鄰近地區(qū)其他地方首領的一次軍事勝利。
到了前王朝末期,在眾多的調色板、權標頭和刀柄的浮雕上,王權形象的象征性表達方式逐漸成熟起來①刻畫較為精細的調色板包括:儀式調色板、獵獅調色板、利比亞調色板、戰(zhàn)場調色板、公牛擊敵調色板以及那爾邁調色板等。其中,戰(zhàn)場調色板和那爾邁調色板表現(xiàn)政治和歷史的題材。戰(zhàn)場調色板定位于早王朝末期,約公元前3150年,其上浮雕的象征性元素明顯較以前的歷史時期強化:象征著王室權力的獅子撲倒并撕咬敵人,而形象大小、姿態(tài)不一的鷹隼正在幫助獅子啄擊敵人。浮雕上方的鷹隼形象頗有新意,通過加上臂膀的方式擬人化,押走被捆綁的戰(zhàn)俘。。尤其是保存完整、雕刻精細的那爾邁調色板,透露出一種王室規(guī)格的藝術標準。這塊高63厘米的盾形調色板原本發(fā)現(xiàn)在希拉康波里一個早期神廟中。調色板中對那爾邁形象的刻繪已經(jīng)展示了在后來歷史時期里出現(xiàn)的埃及君王的主要的象征性標志,包括王名框、紅冠、白冠、連枷、短裙、獸尾和帶有母牛頭圖案的流蘇等服飾,還有國王打擊仇敵、國王化身為公牛攻擊敵人城磊、荷魯斯抓住敵酋,以及后來文獻中所稱“荷魯斯的追隨者”的最初圖例[4]。另外,畫面上人物的大小比例十分明確,尤其是正面上部一欄那爾邁巡視被斬首的敵人的畫面中,那爾邁形象最為高大,和代表“荷魯斯追隨者”的旗幟一樣高,其次是那爾邁身前和身后的兩位侍者或者官員,大約是那爾邁身高的一半,再次是走在巡視隊伍前面的四個掌旗者。這種用人物大小比例來表達社會等級劃分的方式在后來的王室藝術中成為一種基本的規(guī)范。
那爾邁調色板形成了以后埃及藝術的一種標準范式,但是埃及王權的象征符號體系和歷史表述模式的發(fā)展還遠遠沒有結束。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和歷史問題的出現(xiàn),用更為精細的神話傳說、宗教儀式和銘文雕刻包裹起來的王權已成為必然。
阿貝多斯U-j墓當中出土了象牙或者骨質的標簽170余件,標簽的一般大小是1.5厘米長,1.25厘米寬。這些標簽上的符號,通常被認為是埃及象形文字起源的最早證據(jù)。在墓中還發(fā)現(xiàn)刻有蝎子符號的陶罐,在近年來對“0王朝”甚至“00王朝”國王世系的構建中,U-j墓的墓主通常被認定為蝎王Ⅰ②根據(jù)F·拉斐爾的研究,00王朝的“原國家”政權應該定位在涅伽達文化ⅡC-ⅢA2時期(大約公元前3500—3220),相關世系情況可參閱:http://xoomer.virgilio.it/francescoraf/hesyra/dynasty00.htm。。這種早王朝之前國王世系的構建并未得到廣泛的認同,其重要原因在于直接文字證據(jù)的缺乏以及畫面表意方式的原始。比如格貝爾·塔烏提巖畫右側的蝎子和鷹隼符號,因為其位置關系,我們很難確定這些符號指代的就是在畫面最左側的“王”。而在前王朝末期蝎王權標頭和那爾邁調色板等文物之上,標記在國王的面前蝎子符號和代表那爾邁的文字符號明確地表示了蝎王(通常被認定為蝎王Ⅱ)和那爾邁的身份。
在體系化的文字產(chǎn)生之前,文字符號在器物上的應用還非常稀少和初級。U-j墓當中出土的標簽上的文字,內容涉及數(shù)字、物品名稱,也可能還有地名和王室地產(chǎn)的名稱。這些標簽上的文字符號的一個巨大意義在于:它們極有可能已經(jīng)具有表音功能,而不是簡單的“畫成其物”的象形符號[5]262。
到了前王朝末期,文字的發(fā)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涉及那爾邁的文物上的文字信息比較豐富,尤其是那爾邁調色板。在更早的調色板中,文字符號的運用并不多見。在利比亞調色板上所雕刻的城防工事中刻有一個象形文字符號,在這塊調色板的另一面,有一個被伽丁內爾釋為“利比亞”的象形文字符號。而在那爾邁調色板上,不但有類似于利比亞調色板上刻寫在防御工事里面的符號,而且更多的文字符號充斥在畫面中間,這些符號主要是用來標記人物的姓名抑或身份等信息。代表那爾邁名字的形象文字字符在正反兩面共出現(xiàn)三次,另外作為畫面突出表現(xiàn)的那爾邁頭戴白冠用權杖打擊跪在地上的被俘敵酋的畫面中,敵酋的頭部后面有兩個象形文字符號“魚叉”和“湖”,讀作“瓦什”,通常被認為是敵酋的名字。在他的頭頂還刻有一組圖畫(也有觀點認為是文字),即荷魯斯抓住一個抽象化的俘虜形象(以頭部和一個接在脖頸處的長方形表示),俘虜?shù)谋巢块L著呈扇形均勻散開的六根紙草,其基本意思是“荷魯斯打敗了沼澤之國的敵人”,也有學者認為六根紙草代表著被俘敵人的數(shù)目為6 000。在調色板正面上部一欄,那爾邁身后的執(zhí)鞋侍者前面有一個花瓣型的符號和一個讀作“海姆”的符號,“海姆”即“仆從”之意。那爾邁身前還有一個身份不明的引路人,他面前的文字符號發(fā)音為“查特”,這個詞可能是維西爾的早期寫法[5]199。在被割去首級的敵人上面,有四個符號抑或是畫面,包括一扇門、一只鷹、一只拿著魚叉的鷹還有一條首位都很高的船,其中含義至今沒有定論。
文字的運用和有秩序感的畫面安排使那爾邁調色板的敘事性明顯增強。這塊調色板上正反兩面共五個畫面,其中有四幅是表現(xiàn)歷史事件的,所敘述的歷史場景可以總結如下:頭戴白冠的那爾邁俘獲并準備殺戮可能名為“瓦什”的敵人首領;那爾邁頭戴紅冠在兩名重要官員陪同下視察被斬首的敵人;那爾邁化身為公牛攻擊另外一個敵人并摧毀其要塞和城市[6]。
早期文字的運用似乎還比較隨意,其寫法完全以整幅畫面的內容和空間需求而安排。比如從各種文物來看,那爾邁名字存在多種寫法[7]115。在那爾邁的圓柱形印章(阿什摩林博物館E3915)上,代表那爾邁名字的一個符號,一條鲇魚,居然長出了兩只手臂握住武器打擊利比亞人,名字上方還有展開雙翼的鷹隼保護著。在一枚那爾邁標簽上(阿貝多斯B16,2),作為那爾邁名字組成部分的鯰魚符號也是長出兩只手臂,而且仿效那爾邁調色板上的場景,一只手握住權杖舉過頭頂做打擊姿態(tài),另一只手抓住敵人的頭發(fā)。這是一種具有想象力的創(chuàng)作,這里面也透露著文字的某種神秘力量,尤其文字符號用在表達人名的時候。
那爾邁調色板以及那爾邁權標頭等文物印證了早王朝末期文字體系進一步發(fā)展的進程??赡芘c文字的產(chǎn)生、運用以及書寫材料變化相關的一種情況是:在那爾邁之后,涅伽達文化時期作為王室紀念物的調色板和權標頭退出了歷史舞臺。但是這種可視的文字本身卻就此成為埃及王室藝術的一種主體形式。
就功能而論,和其他文明的早期文字一樣,埃及象形文字體系也因為國家機構的形成而完備,并用之于行政管理、財產(chǎn)清查和商業(yè)記錄。埃及文字系統(tǒng)的發(fā)展從開始到完備的階段大致可以定位到從阿貝多斯U-j墓的蝎王Ⅰ時期到第一王朝登王時期,而第一王朝中期之后,埃及的文字體系也沒有停止進一步完善的過程[7]124。在第一王朝時期紙草已經(jīng)產(chǎn)生,商業(yè)和管理的文書寫在價格低廉的紙草上更是一種趨勢。但是由于王權的逐漸強化以及與王權相關主題展示的需求,可視的文字藝術一直是王室藝術的最基本形式。文字被用在各種紀念物上,尤其是各種具有紀念性質的建筑上,神廟、陵墓的墻壁和屋頂都存有大量的浮雕和壁畫,這些浮雕和壁畫常常配以象形文字使畫面更加豐富。其中的文字不只是用來填補空白,文字和壁畫上的形象在本質上沒有區(qū)別,它們都具有自然力量。塔門、方尖碑等建筑物也是如此,尤其方尖碑上,上面都是埃及象形文字的陰刻圖案。文字本身具有一種自然力量,具有神圣的屬性,具有傳統(tǒng)權威,具有王室意味,具有展示功能,這是其他的文字體系所不能比擬的。在這樣一種文化背景下,我們通常所說的象形文字,即大約在第一王朝逐漸完備的“圣書體”文字,一直使用到希臘、羅馬統(tǒng)治時代。
早王朝時期,文字的運用已經(jīng)較前王朝時期大為進步,在王室和私人的墓碑上、墓中出土的標簽上以及陶瓷器皿上,都附有一定的文字信息。其中,墓中出土的標簽包含的王權的歷史信息含量最多。前王朝早期作為隨葬品的標簽在早王朝時期發(fā)展成一種形制更大的標簽。整體來講,這些骨質、象牙或者木頭標簽一般為長方形,長度不超過9.45厘米,厚度在3-5毫米左右。這些標簽上面記錄的內容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隨葬物品情況,而是一些重要的事件。這些標簽當中,有一種年簽最為重要。年簽只記載某一年份的軍政和宗教等要事,而且國王的名字要刻在其中。從國王杰特開始,才出現(xiàn)帶有象形文字“年”(rnpt)符號的年簽,以引導出具體的事件或者說能夠為這一年份命名的重大事件。這種年簽上有時也會陳列一些物品的清單,注明其出處、質量和數(shù)量等信息。還有些標簽記述重要的慶?;顒?,尤其是宗教節(jié)日和建造房屋,通常王名也要刻入其中。除了上述兩種標簽之外,還有一種標記一些中下層官吏的隨葬品情況的私人標簽。這些標簽的解釋難度很大,學者們對它們的用途、內容等問題爭議很多。尤其是內容方面,有人認為上面所述事件和政府的行政職能有關,有人則側重在政府的經(jīng)濟管理,而新的觀點則認為以前學者的爭論實則缺少對這些年簽上所表述的時間、地點、人物和物件之間關系的一種綜合解釋[8]。
從已經(jīng)公布的這些標簽來看,它們主要集中在第一王朝諸王統(tǒng)治時期。在從那爾邁到卡阿諸王的標簽中,文字性質在逐步強化。和那爾邁調色板一樣,開始幾位國王的標簽中,圖畫敘事的性質還很明顯。涅伽達王室馬斯塔巴墓出土的一枚阿哈王的標簽上(開羅博物館CG 14142),在右側中下部有兩組人物畫面,上側中部有船只的刻畫。同樣,在薩卡拉出土的哲爾王的一枚標簽(薩卡拉S3035)上似乎描繪著人殉的場景[9]22。在阿貝多斯還發(fā)現(xiàn)與上述標簽風格類似的另一枚哲爾王的標簽(烏姆埃爾卡伯t.O22),很明確地向我們展示了早期象形文字的難解。尤其是我們面臨著文字符號和場景刻畫的雙重抽象化,有些符號很難斷定是文字還是圖畫。從杰特開始,標簽上的文字性質明顯了。雖然在杰特之后的登王檀木年簽(大英博物館32.650)上依然刻有登王在界石間奔跑的場景,但是登王標簽上的文字成分占據(jù)了主體。整體來講,此時埃及象形文字體系正處在一個重要的發(fā)展、完備階段,詞不達意之時,便輔之以繪畫,所以這些標簽上的文字還十分簡古難解①據(jù)研究,早王朝時期最長的語句是關于第二王朝國王伯里布森的一段文字:金色的[神]把兩地賜予了他的兒子——上下埃及之王伯里布森。參閱:K A Bard.ed.Encyclopedia of the Archaeology of Ancient Egypt.Routledge,2005,p.966.。另外,標簽上的所能容納的文字信息量有限,書寫刻畫的空間要經(jīng)過精心安排。
王權的觀念在這些標簽上體現(xiàn)出進一步成熟的趨勢,很多標簽都帶有荷魯斯站在王宮正門形象的“王名框”,荷魯斯王銜已經(jīng)根深蒂固,此時還出現(xiàn)另外兩種王銜??ò⑼醯亩嗝稑撕炆隙伎逃小皟傻刂鳌保╪bty)的王銜符號,即禿鷲和眼鏡蛇分別站立在兩個表示“主人”的象形字符之上。在出土于阿貝多斯烏姆埃爾卡伯U墓或者Q墓的一枚屬于國王賽麥克赫特的一枚年簽上,出現(xiàn)了上下埃及之王(nsw-bit)的王銜。在賽麥克赫特和卡阿的諸多標簽中,都可以同時找到荷魯斯、兩地之主和上下埃及之王這三個王銜。這種王銜的出現(xiàn),證明宗教、神話和儀式的進一步結合。在阿貝多斯烏姆埃爾卡伯Q墓區(qū)出土的卡阿王的一枚標簽上,記錄了塞德節(jié)慶典,后來帕勒莫石碑上也有許多對宗教慶典的記述,尤其是以塞德節(jié)和阿比斯巡跑為多。
最需要注意的是,這些標簽,尤其是年簽,和后來的編年記錄存在著很大的關系。年簽最右側都有一個在中下部呈直線至上部以弧線向左方彎曲的象形文字“年”的符號,左側所刻文字便是此年中發(fā)生的事件。這種“歷史”記錄形式還遠遠不是后來出現(xiàn)的比較完備的具有一定紀年方法的編年記錄。古代埃及人在早王朝之前很漫長的時間里一直未能從事件的經(jīng)歷中分離出時間觀念。一直到早王朝諸王的年簽里,我們才看到了“事件”和“時間”結合,產(chǎn)生了一種以重大事件標記某一年份的名年方式。但是這種以事名年的記錄很明顯存在缺陷,當一年中沒有重大事件發(fā)生的時候便沒有相關記錄,這樣造成“歷史”記錄的中斷乃至于年代次序的混亂。不過這一開端,意味著更為完備的編年記錄出現(xiàn)的可能。從后來的帕勒莫石碑、圖特摩斯三世年代記、圖靈王表和曼涅托的編年史殘篇來看,只有這種“年事”結合的記錄形式出現(xiàn)后,才有可能出現(xiàn)連續(xù)的編年記錄。
雖然一直到第五王朝才出現(xiàn)了古埃及第一份完備的“王室編年記”,但是我們無法排除此前一種口耳相傳的以記憶形式延續(xù)的王室編年史的存在。比如,近年來的考古發(fā)掘出的兩枚新的印章,分別屬于卡阿和登王時期的文物。此上分別連續(xù)性地列舉了從那爾邁開始的第一王朝諸王,登王印章所列舉的王名截止到登王,卡阿印章截止到卡阿[10]。雖則這種連續(xù)性地列舉王名的方式意在證明自身的合法性以及表達對先王的崇拜,但是這里面透露出的王權觀念確實很難估量,或許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多。國王年簽的積累加上王權連續(xù)性觀念的逐漸強化,完全可以導致記錄方式的變革。文字的經(jīng)濟統(tǒng)計和行政管理功能的實現(xiàn)方式之一便是各類圖表的制定,在第三王朝開始的一些馬斯塔巴墓上的供品清單都是以表格的形式刻畫的②詳見J·卡赫爾編訂的《早期埃及語詞典》(Früh?gyptisches W?rterbuch)。。所以到了第五王朝以后出現(xiàn)了以帕勒莫石碑為代表的王室編年記上面的以“年”的象形字符巧妙地運用到表格形式的記錄當中,應該是存在早期基礎的。
盡管標簽當中沒有帕勒摩石碑上的關于尼羅河水位的記載,但是標簽和后來帕勒莫石碑上的以“年”字的象形文字符號分割成的表格里面的文字安排有很多近似之處。二者在內容方面也有互相印證之處,比如登王的一個象牙標簽上面展現(xiàn)了他手持權杖打擊跪在地下的亞洲人的形象,右邊的文字可以釋讀為:第一次擊敗東方人。而其中的信息和后來巴勒莫石碑上所載“打擊穴居人”的記載相吻合[9]24。但是整體來講,由于多種原因,這些標簽和后來編年紀錄上的內容之間的相互印證存有很大難度。
古代埃及的王權歷史表述模式的成熟而典型的代表是卡爾納克的圖特摩斯三世年代記[11],其中文字、圖像和編年并行。其更為早期的表述形式可以視為以帕勒摩石碑為代表的古王國時期的“王室編年紀”。當然,王權歷史表述的內容不應該局限于編年形式的記錄,而我們面臨的難處在于古代埃及人根本沒有“歷史”觀念,所以幾乎所有的文獻都附帶著王權信息。不過,前王朝末期和早王朝初期是王權歷史表述模式形成的一個關鍵時期。涉及那爾邁的文物既有調色板和權標頭,也有標簽和印章,這本身就說明那爾邁是處于新舊交替時期的國王。但是王權的歷史表述在此之前已經(jīng)奠定,在此之后繼續(xù)發(fā)展,因為埃及的文化體系能夠不斷地把新生的事物溶入到以“創(chuàng)世”為基準的傳統(tǒng)權威觀念當中。這樣一種起源甚早又能不斷“更新”的王權歷史表述系統(tǒng)一直支撐著一種強大、神圣、復雜、私密而又難解的權利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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