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求工，滔滔自運：論歸有光的詩歌

彭國忠

(華東師范大學(xué) 中文系，上海，2000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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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詩學(xué)研究】

無意求工，滔滔自運：論歸有光的詩歌

彭國忠

(華東師范大學(xué) 中文系，上海，2000241)

歸有光詩歌；宏大主題；現(xiàn)實關(guān)懷；恣肆汪洋；祖唐祧宋；散文化

歸有光的詩歌成就，被文名掩蓋，以致有人認(rèn)為他不能作詩。清初錢謙益、朱彝尊都對歸詩有較高的評價。他的詩多方面地反映了倭寇入侵，關(guān)注各種社會問題，尤其憂心于世道人心之大壞，以實錄之筆關(guān)懷現(xiàn)實，體現(xiàn)出與文學(xué)散文的不同旨趣。人物形象上，他更善寫帝王、歷史上的非凡賢臣，以及出世高人、當(dāng)代英雄。他的詩往往將歷史、現(xiàn)實、想像交融一處，具有歷史的深度，詩意想像的厚度及現(xiàn)實批判的高度。形式上，他的詩自由不受限制，多使用仄聲韻，或是平聲韻轉(zhuǎn)仄聲韻，兩句一轉(zhuǎn)韻、三句一轉(zhuǎn)韻，靈活多變；語言上熔經(jīng)鑄史、出《莊》入騷，恣肆汪洋。從淵源論，他的詩祖唐祧宋，不主一家；善發(fā)議論，用散文句式、結(jié)構(gòu)，傾向于宋詩一路。在無所拘束的同時，歸詩又采用冷僻字，大量使用疊字、顏色字及艷麗字，顯示出鍛煉的一面。

歸有光的文被稱為明代第一，詩名卻淹沒不彰，以致清代詩論家袁枚認(rèn)為他“終身不能為詩”[1]169；其曾孫歸莊為編輯《震川文集》做《凡例》亦云：“《文選》諸書，詩在文前。今以府君所專攻者文也，詩不過余興及之，篇章亦不多，故從柳子厚集之例，以詩居末?！盵2]12認(rèn)為詩歌非其專攻，不過“余興及之”，所以，編集時把詩歌放在最后。但也正如柳宗元的詩歌自有成就不容低估一樣，歸有光的詩歌，也有自己的特色。清初大家錢謙益受歸氏后人所托，為其編集時坦承：“往余篤好震川先生之文”“余少壯汩沒俗學(xué)，中年從嘉定二三宿儒游，郵傳先生之講論，幡然易轍，稍知向方，先生實導(dǎo)其前路。啟、禎之交，海內(nèi)望祀先生，如五緯在天，芒寒色正，其端亦自余發(fā)之?！盵2]7-8錢謙益得歸有光沾溉甚深，其浸淫歸氏文集亦甚久，于歸氏作品體會自當(dāng)深于他人，其《列朝詩集》收錄歸有光詩歌，小傳中論云：“其于詩，似無意求工，滔滔自運，要非流俗可及也?！盵3]5217認(rèn)為歸有光作詩無意于求工，但成就超過流俗輩。清初另一大家朱彝尊，于《明詩綜》中選歸詩六首，并在《靜志居詩話》中評歸有光詩云：“弇州早年評震川文，謂如秋潦在地，有時汪洋，不則一瀉而已。晚歲乃作贊云：‘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予豈異趨，久而自傷。’蓋悔之深矣。詩非兼擅，然猶勝七子成派?！盵4]372以為歸有光詩歌雖非擅長，但超過甚囂塵上的七子派。這與錢謙益的評價接近：都有所稱揚。事實上，歸有光對自己的詩歌頗為在意，在與友朋的書信中多次提及自己的詩作：“清夢軒詩，附覽。記固迂，詩又迂，清夢軒亦迂也?！盵2]卷七，866“葡萄酒詩，前后偶寫不同，皆可用。元時置葡萄戶，出《元史》。占法曾見之，不經(jīng)意，遂忘也?！盵2]卷七，867“此回遇大風(fēng)，絕江、淮而度。江中景物更奇，略具諸詩中。前日托舍弟，亦不及專錄寄去。今止錄去江中一首。日下當(dāng)還，諸所欲言不盡?！盵2]卷八，910一個富有才華的人，一個很在意自己詩歌的人，一個得到錢謙益、朱彝尊這樣的大家肯定的詩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不會差的。

一、當(dāng)世關(guān)懷下的宏大主題

與散文的善寫日常生活中小事，以真摯情感打動人心不同，歸有光的詩歌表現(xiàn)出極大的異趣：善以史筆實錄當(dāng)代大事件，成就大敘事。只有《京邸有懷》《金陵還家作》《途中悼內(nèi)》《東房夾竹桃花》四題六首，寫家庭兒女之情，少數(shù)詩歌中涉及個人遭遇感慨，其馀則多關(guān)乎國事及生民大事，主題宏大。

在歸有光生活的明代嘉靖朝，外敵入侵是第一大事，北方俺達、東夷倭寇，連年進犯，歸有光在詩歌中予以多方面反映?！都滓录o(jì)事》：“滄海洪波蹙，蠻夷竟歲屯。羽書交郡國，烽火接吳門。云結(jié)殘兵氣，潮添戰(zhàn)血痕。因歌《祁父》什，流淚不堪論。”甲寅為嘉靖三十三年(1554)，這一年，相比于北方俺達六月犯大同、九月犯古北口，倭寇的入侵則嚴(yán)重得多：正月“戊辰，官軍圍倭于南沙，五閱月不克，倭潰圍出，轉(zhuǎn)掠蘇、松”；“二月庚辰，官軍敗績于松江。三月乙丑，倭犯通、泰，馀眾入青、徐界”；四月“乙卯，倭犯嘉興，都司周應(yīng)楨等戰(zhàn)死。乙酉，陷崇明，知縣唐一岑死之”；“五月壬寅，倭掠蘇州。丁巳，南京兵部尚書張經(jīng)總督軍務(wù)，討倭”；“秋八月癸未，倭犯嘉定，官軍敗之。庚寅，復(fù)戰(zhàn)，敗績?！盵5]卷十八，242倭寇進犯的蘇、松、崇明、嘉定等地，正是歸有光生活的地方，故其所記更為真實：《明史》記載到八月，歸詩所寫到十月仍在交戰(zhàn)。在《贈孫太倉》中，也有這樣的描寫：“自從海水飛，蠻舟翳朝暾。吳會日創(chuàng)殘，江海多軍屯。大兵仍兇年，凋瘵不可論。君侯勤撫字，百里載仁恩。自古設(shè)官職，事事有本原。所以置守令，無非惠元元。茲任良匪輕，天子之選掄。何以不奉天，斬伐蹶其根？粲粲元道州，名與南岳尊，追呼尚不忍，千載聞此言。哀哉誅求盡，慟哭滿江村。作詩代民謠，庶以達周爰?！睂O氏新知太倉州，也是倭寇侵犯之處，戰(zhàn)火造成滿目瘡痍?！豆冀y(tǒng)戍劉家河因宴次壁間韻》則表達對郭都統(tǒng)滅倭的希望：“將軍此日建雙旄，祅祲今年漸欲銷。東海自然仍地險，南夷非復(fù)似天驕。龍旗春動旋風(fēng)汛，虎壘秋清枕夜潮。即見功成報明主，海王系頸盡來朝。”歸有光集中反映明人抗倭斗爭的是《海上紀(jì)事十四首》，采用組詩的形式，對倭亂進行全方位的反映：前五首是說明朝廷養(yǎng)兵不能用兵，官民矛盾激烈，“生民膏血供豺虎，莫怪夷兵燒海紅”；像任環(huán)這樣的好官，抗倭建功：“文武衣冠盛府中，輕身殺賊有任公。誰人不是黃金注，獨控青騧滬瀆東?！倍械拇髥T則賄寇保命：“海島蠻夷亦愛琛，使君何苦遁逃深？逢倭自有全身策，消得床頭一萬金?！币再V敵為“全身策”，詩中是嘲諷了；而作者諷刺的筆鋒顯然不僅指向地方官：“江南今日召倭奴，從此吳民未得蘇。君王自是真堯舜，莫說山東盜已無?！彼^“真堯舜”，含義自見?！俄炄喂氖住繁尘耙彩琴寥诉M犯：“笑看東海欲投鞭”“小丑猖狂捍御勞，跳梁時復(fù)似猿猱”，是對倭寇的刻意丑化和蔑視。至于《奉酬馮太守行視西山關(guān)隘次宋莊見棄田有作》，寫的是俺達部族南侵：“云代搏胡兵，千里羽書亟。戒鄰畏明牧，循山轉(zhuǎn)危躓。通谷數(shù)行周，在所皆行至。獫狁雖匪茹，中國亦有備?！痹?、代在北地，獫狁乃北方少數(shù)民族，代指俺達。不過，歸詩中直接寫到俺達進犯的較少，這與他主要生活于南方并在南方為官有關(guān)。

關(guān)注各種社會問題，尤其是水澇干旱造成的災(zāi)害，是歸詩另一當(dāng)世情懷的體現(xiàn)?！逗Ｉ霞o(jì)事十四首》之一云：“自是吳分有歲災(zāi)，連年杼軸已堪哀?！闭f吳地連年災(zāi)害，還要繳納紡織稅；之二云：“民兵殺盡州官走，又下民間點壯丁”，是百姓最為恐慌的征壯丁之事；之九云：“半遭鋒鏑半逃生，一處烽煙處處驚。聽得民間猶笑語，催科且喜一時停?！痹谫量苓B年侵?jǐn)_下，人民半死于鋒鏑，半外逃，歷盡生活之艱難，但得知科稅停繳的福音，即使在逃難中也笑語相告。之十二：“海潮新染血流霞，白日啾啾萬鬼嗟。官司卻恐君王怒，勘報瘡痍四十家?！痹馐軓娍芟唇僦螅f村莊化為廢墟，但官府為保自己烏紗，卻向朝廷謊報只有四十戶人家受創(chuàng)。《甲寅十月紀(jì)事》其二：“經(jīng)過兵燹后，焦土遍江村。滿道豺狼跡，誰家雞犬存？寒風(fēng)吹白日，鬼火亂黃昏。何自征科吏，猶然復(fù)到門？”倭寇侵襲，雞犬不存，鬼火飄蕩，但官吏照常到門征稅，這與《海上紀(jì)事》之九所寫不同，當(dāng)是不同年份的事情。《鯉魚山》是一首長卷式的長詩，先寫鯉魚山本膏腴之地，遭受水災(zāi)，災(zāi)民得不到安濟，又被盜群搶掠，后寫強盜其實受屯田軍卒逼迫，軍、盜、民有時混合為一，遂使鯉魚山成為害民的賊窟；徐州、沂州兩地兵司圍剿，隨兵征剿的有的就來自軍賊，被擒捕的則是民賊，有的民賊還賄賂而逃脫，而作者的用意不僅僅在于揭露這樣事件的真相，而在于更深刻的憂慮：“二人既別去，予用深嘆息。披發(fā)一童子，其言亦能悉。民賊猶可矜，本為饑荒迫。軍賊受犒賞，乃以賊殺賊。吾行淮徐間，每聞邳州卒。荊楚多剽輕，養(yǎng)亂非弘策。”由鯉魚山擴大到荊楚地區(qū)，甚至更大的地域范圍都出現(xiàn)的“多剽輕”的事件，詩人禁不住發(fā)出“養(yǎng)亂非弘策”的警示?！蹲孕熘葜羺瘟菏鏊畡荽舐浴访鑼懽孕熘莸絽瘟貉赝舅婞S河之患：“黃河漫徐方，原野層波生。萬人化為魚，凜然馀孤城。僅見沮洳間，檐楹半頹傾。日月照蛟室，風(fēng)波棲蜑氓。侵薄連群山，浩蕩煙霞明。山回時復(fù)圓，盂盎涵光晶。忽然覩開豁，天末翠黛橫。此來頓覺異，日在江湖行。呂梁遂安流，泯泯無水聲。狼牙沒深沉，一夜走長鯨。三洪坐失險，蛟龍不能爭。乃知房村間，尚未得瀉傾。如人有疾病，腹堅中膨脝?！痹谠娔┰娙藢Ξ?dāng)時的治河成效發(fā)出質(zhì)疑：“空役數(shù)萬人，績用何年成？”《奉酬馮太守行視西山關(guān)隘次宋莊見棄田有作》反映的也是洪水災(zāi)害：“今歲洪水割，攘襄頗不異。巨浪落高崖，排蹙萬石墜。周原昔膴膴，一朝化磧地。野老向天哭，前古所未記。迢迢孤嶺絕，習(xí)習(xí)陰風(fēng)吹。月明清霜白，虛館不成寐。何計恤疲氓，賦詩以言志。往往展卷讀，紙上見殘淚。昔聞《舂陵行》，今人豈軒輊？余亦忝祿食，空爾徒嘆媿?！痹娙藢ψ约菏尘旱摕o力拯救難民于水災(zāi)深表愧疚。

三是對世道人心大壞的憂慮?！吨鄄慈A亭普照寺河下書事因呈郡中故知一首》：“二年苦為吏，期以古道行。恬愉鎮(zhèn)澆俗，拊循勞疲氓。天地興道寶，山川有神靈。時雨稻苗發(fā)，甘泉桂子生。虎狼河已渡，雞犬夜不鳴。子蘭既入朝，進明乃專城。一朝起混濁，百里無清明。果然江夏守，欲殺彌正平?！痹娙藶楣?，期望以古道療治民傷，但在現(xiàn)實面前卻無能為力，“子蘭”乃屈原是楚國令尹，“進明”為唐代賀蘭進明，詩中代指專權(quán)的奸人?！董傊輳堊拥呐c余同年俱為縣令江南子的自建德改當(dāng)涂今入覲又改榮縣一歲中三易縣居京師旅寓相近以詩為別》一首，也是在感嘆一位低級官員“宦轍如郵傳”的不遇，進一步思考當(dāng)時的風(fēng)氣：“君才豈不辦，古道多屯邅。嘆息時所尚，為廢循吏篇?！薄端屯旰巫釉戊`璧》從“昔我文隱公，攬擷天下士。俯拾俛有取，英耄皆引萃。云何意恍惚，獨置所尤異。臨沒有遺恨，空余千載淚。同時二三子，零落俱憔悴。當(dāng)年席上珍，還為道旁遺。古人重師門，拔茅以其匯”敘起，意在陳說今人不能謹(jǐn)遵古道，所感慨者，也不僅僅“公昔所進引，豈無在列位？顧我忽若忘，誰能復(fù)念記”，正如《古詩十九首》中“當(dāng)年同門友……棄我如遺跡”。《偶成四絕》之二《鄉(xiāng)鄰》：“未信昌黎能送窮，但看登極是稯稯?！读w》《金版》知何用，不及鄉(xiāng)鄰賣菜翁。”《莊子·徐無鬼》云：“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板》《六弢》?！薄读w》《金版》代指兵法韜略。詩歌揭示當(dāng)時極端輕視知識與智慧的社會現(xiàn)象：有知識、謀略卻極度貧窮，甚至不及鄰家買菜之人?！多i州行寄友人》則致力于強大自然災(zāi)害后人的生存本能與道德之間矛盾的揭露：“去年河溢徐房間，至今填閼之土高屋顛。齊魯千里何蕭然，流冗紛紛滿道邊。牽挽小車載家具，穴地野燒留處處。丈夫好女乞丐不羞恥，五歲小兒皆能閑跪起。賣男賣女休論錢，同床之愛忍棄捐。相攜送至古河邊，回身號哭向青天。原田一望如落鴉，環(huán)坐蹣跚掘草芽。草芽掘盡樹頭髠，歸家食人如食豚。今年不雨已四月，二麥無種官儲竭。近聞沂泗多嘯聚，鄆州太守坐調(diào)兵食愁無措。烏鴉群飛啄人腦，生者猶恨死不早。自古天下之亂多在山東，況今中扼二京控引江淮委輸灌注于其中？”詩歌表面上也是寫黃河泛濫成災(zāi)，郡守治河、蘇民皆無措，致使人民乞討、賣兒賣女，甚至賣妻、人食人，實際上詩人的深層意圖還在于在警示災(zāi)害導(dǎo)致暴亂的同時，更指出當(dāng)世人道德倫理之脆弱，根本經(jīng)受不住一場洪水的考驗。在《素庵詩》中，詩人盛贊《周易》《詩經(jīng)》時代的太素、素絲、素冠、素衣之美，而批判后世崇尚奢侈華靡：“素功日以飾，素封日以侈；素位日以逾，素質(zhì)日以毀；素悃日以詐，素道日以靡；素飡日以濫，素節(jié)日以委；素書日以憯，素問人日死。流俗相糾錯，紛紛競齊紫。莊子膠朱目，周鼎攦垂指。捄僿莫如忠，世變詎能止？”真是世風(fēng)日下，世變不止，詩人有慨于“生民隨大運”，卻又“孰能知其由”，只能“嘆我亦何為，空爾生百憂”(《徐州同朱進士登子房山》)。

當(dāng)世關(guān)懷，且所關(guān)者皆外敵入侵、水旱災(zāi)害、世道人心等國事、天下大事，在具體、生動的描寫中出以關(guān)切同情、批判諷刺之態(tài)度，使歸有光詩歌具備宏大敘事的格局，獲得一種時代的高度。這與他的文學(xué)散文大異其趣。

二、帝王、豪杰、英雄的“大人物”形象

歸有光詩歌中的人物形象，體現(xiàn)出大的特點：人物偏于歷史上的帝王、豪杰和高人，以及當(dāng)世大英雄，可謂之“大人物”。

先看帝王形象。《唐堯出游康衢圖》為題畫詩，寫帝堯任賢用能，垂衣而治，天下熙熙攘攘：“帝運開中天，欽明昔在御。有臣重華協(xié)，多士庶明勵。若時旸昧分，諮水平成致。拊石百獸舞，垂衣萬方治。名天浩難言，就日暖初曙。黃牧儼穆清，彤駕順神馭。觀覽凝圣情，宣游達民豫。熙熙游混沌，杳杳泯識慮?！痹姼杞Y(jié)尾云：“偶爾康衢間，遽得黃童譽。不如訪大隗，圣賢皆迷處。”這是用《列子·仲尼》：“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歟，不治歟；不知億兆之愿戴己歟，不愿戴己歟……堯乃微服游于康衢，聞兒童謠曰：‘立我蒸民，莫非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瘓蛳矄栐唬骸l教爾為此言？’童兒曰：‘我聞之大夫?！瘑柎蠓?，大夫曰：‘古詩也?！边@是一位建立豐功而不知功不居功的上古帝王形象，帶有理想色彩。《鐘山行二首》之一，以金陵鐘山為舞臺，以萬里長江為背景，讓秦始皇以來歷代建都金陵的帝王紛紛登臺表演，以襯托、凸出描寫明代開國之君的威武形象：“鐘山云氣何蒼蒼，長江萬里來湯湯。龍蟠虎踞宅帝王，鑿山斷嶺自秦皇。孫吳司馬六代至南唐，神皋帝輦爭輝煌。余分紫色那可當(dāng)？偏安假息真彷徨。宋金之季元兵強，腥風(fēng)六合云日黃。百年理極胡運亡，天命真人靖八荒。手持尺劍旋天綱，一洗乾坤混萬方。考卜定鼎開百皇，鐘山云氣何蒼蒼！”詩人認(rèn)為從秦始皇鑿斷金陵以后，建都于此者，三國之孫吳，司馬之東晉，至宋齊梁陳所謂六朝，至南唐李氏，皆屬偏安一隅，只有到了明太祖，才是“天命真人”，承蒙元之弊，手持三尺之劍，安定乾坤，混一萬方，開百世基業(yè)。這里當(dāng)然有美化明朝皇帝之意，但角度頗佳，所塑造的帝王形象在江山的映襯下更加高大。

歸有光還有幾首詩歌，采用同一視角，塑造不同的帝王形象。漢末三國鼎立時期，群雄輩出，魏蜀吳的任何一個建立者均有許多傳說可資選用，歸氏《檀溪跳澗》詩，僅寫蜀后主劉備檀溪躍馬之事：“滹沱曾啟中興功，修武先逃隆凖公。三百馀年炎燼熄，猶延廟祏寄蠶叢。”這是有意把劉漢數(shù)百年興亡史疊放在水澗邊敘述：先是光武帝劉秀遭遇王郎追逐，得王霸詭說而渡過滹沱河，擺脫追兵(見《后漢書·王霸傳》)；后是劉備在襄陽被劉表屬將蔡瑁追亡，乘的盧馬一躍而過檀溪，建立蜀國，延續(xù)炎漢數(shù)百年基業(yè)。秦王李世民在隋末大亂中率領(lǐng)豪杰平定天下，其事跡流播在人口，為人津津樂道，而《題秦皇跳虹霓圖擬作鐃歌鼓吹曲》也是一首題畫詩：“皇神武，晉陽起。天厭隋，顧英主。尺劍挺，群雄靡。負(fù)□猛，呈角比。迫之隘，臨危圮。萬靈蹕，神龍趡。飄然逝，風(fēng)云里。誰能困，王不死。成厥命，濟生齒。神之福，報鄜畤。事宜有，軼帝。傳恢憰，屬畫史?！痹妼懤钍烂癖粩潮汾s，僅靠神騅一躍方得脫險，這與光武、先主之事如出一轍，詩人以“傳恢憰”表明對其事離奇怪異性的認(rèn)識，而對秦王還是肯定的?！端慰低醭她埗珊印芬皇?，所寫情節(jié)與前二者一致，但作者的態(tài)度迥異：“大漠風(fēng)悲青蓋遙，七陵煙雨暮蕭條?？低跞舻谜纨堮S，肯向錢塘問海潮？”將這里的“真龍”與明主的“天命真人”之“真”，與蜀主之的盧，與秦王之“神龍”相比較，即可見出作者態(tài)度之異。選取古帝王事跡中富有傳奇色彩的一個瞬間，塑造其形象，是歸有光詩歌帝王大人物形象塑造的特點。

歸有光詩歌大人物形象的第二類，是歷史上的非凡賢臣，以及出世之高人?！妒藢W(xué)士歌》刻畫秦王十八學(xué)士群像：“十八學(xué)士誰比方？爭如瑚璉登明堂。立本丹青褚亮贊，至今遺事猶焜煌。有隋之季天壤坼，英雄草昧皆侯王。真人揮霍靜區(qū)宇，遂偃干戈興文章。天策弘開盛儒雅，群髦會萃皆才良。丈夫逢時能自見，智謀藝術(shù)皆雄長。”詩人頌揚太宗及十八學(xué)士儒雅開創(chuàng)李唐文明的同時，亦略有遺憾：“惜哉嘉猷亦未遠，風(fēng)流猶自沿齊梁。吾讀成周《卷阿》詩，吉士藹藹如鳳皇。能以六典致太平，遠追二帝軼夏商。唐初得士宜比跡，胡為致治非成康？中間豈無河汾徒，晻遏師門竟不揚。吁嗟房杜已如此，何恨薛生先蚤亡！”薛收之早亡，致文中子王通河朔一派貞剛樸質(zhì)之風(fēng)不能進入文學(xué)館從而影響唐初文風(fēng)，齊梁風(fēng)流有所沿承，這是超越于歷史的高度看法。唐代李肇《翰林志》：“唐興，太宗始于秦王府開文學(xué)館，擢房玄齡、杜如晦一十八人，皆以本官兼學(xué)士，給五品珍膳，分為三番更直宿于閣下，討論墳典，時人謂之‘登瀛洲’?！盵6]745十八學(xué)士群像亦成為后世文人無限向往的高標(biāo)。《讀史二首》之一，寫謝安高臥東山，志在天下，絲毫不以家事為念：“謝公四十余，高臥東山間。妻子來相問，掩口笑不言。長安公與卿，富貴多少年。狥時豈不能？吾志不其然。所以任公子，長垂百丈緡?！逼涠亴懳鳚h韓信、東晉劉毅，他們都英氣豪邁，雄肆不拘：“劉毅無甔石，一擲百萬錢?；搓幹媚岗?，行營萬家田。英豪不在此，意氣聊復(fù)然。安能效拘儒，規(guī)規(guī)翦翦焉？東海有大鵬，扶搖負(fù)青天?？蓱z蜩與鳩，相笑榆枋間?！痹姼杞栌谩肚f子》中大鵬與蜩、鳩之比，比喻韓信、劉毅與一般俗儒的區(qū)別。《徐州同朱進士登子房山》，在懷古幽情中寄托對張良其人的仰慕：“入舟忽不樂，呼侶登崇丘。子房信高士，祠處亦清幽。俯視徐州城，黃河映帶流。青山如環(huán)抱，一發(fā)懸孤州。河流日侵嚙，淼淼洞庭秋……睹此名邦舊，懷古思悠悠。壹自徐堰王，獨有青山留。劉項亦何在？子房空運籌。但從赤松子，不用待封侯?！薄队^漁》詩直接借用《莊子·外物》中任公子的形象，重塑自己心目中的“大人”：“昔在任公子，形骸自天放。蹲身會稽頂，投竿東海上。期年不得魚，旦旦失所望。俄然大魚至，騖揚特異狀。吞餌五十犗，海水為震蕩。燀赫驚百里，披離侈千盎。顧笑秦皇帝，強弩射高浪。是道始落落，終焉得所償。以語經(jīng)世人，斯言真非妄。陋彼但川觀，局蹐竟何向?！薄对讫堬L(fēng)虎歌》題目即顯示出他的審美宗尚及自我期許：“龍未翔兮虎未揚，鮸鰍制兮孽狐祥。一朝云蒸□□，萬竅嗥而百獸為之鼓戰(zhàn)。君不見莘野之夫三聘起，遂安海內(nèi)佐明主。傅巖野叟為胥靡，帝良弼復(fù)興殷道作霖雨?！币烈?、傅說與圣明之主的形象，深入歷代文人心底，真堪云龍風(fēng)虎之譬。

歸有光詩歌還致力于當(dāng)世英雄形象的塑造。他著力最多的是抗倭英雄任環(huán)，即任別駕。他先后創(chuàng)作了《題周冕贈任別駕卷》組詩四首，《頌任公四首》，并在《海上紀(jì)事十四首》中再次予以歌頌。清姚之骃《元明事類鈔》卷二十三“瘦官人”引《明雜記》云：“倭人入犯，任公環(huán)大小數(shù)十戰(zhàn)，功最多。歸熙甫詩云：‘江南列郡盡乘城，藏穴何人肯出兵？惟有使君躬擐甲，劉家港口看潮生。’公軀瘦瘠，倭人目曰瘦官人，望而避之?！盵7]365所引歸詩。出自《題周冕贈任別駕卷》四首之二。清代陳田《明詩紀(jì)事》己簽卷十五錄歸有光詩歌五首，其中《題周冕贈任別駕卷》題即錄二首，評云：“此紀(jì)蘇州同知任環(huán)破倭事也。史稱倭患起，長吏不嫻兵革，環(huán)性慷慨，獨以身任之，即第一詩‘惟有使君躬擐甲，劉家港口看潮聲’也。朱竹垞云：‘任公軀瘦瘠，倭人目為瘦官人，望而避之?！吹诙姟鲴{回潮驅(qū)海道，傳呼盡避瘦官人’也。熙甫又有《海上紀(jì)事》詩云：‘任公血戰(zhàn)一生馀，蓮碧花嬌村塢虛。義士劉平能代死，吳門今不數(shù)專諸?！贩Q倭犯太倉，環(huán)馳赴之，短兵接，身被三創(chuàng)，幾殆，宰夫捍出，死之，即義士劉平代死事也。熙甫又有《頌任公》詩云：‘輕裝白袷日提兵，萬死寧能顧一生。童子皆知任別駕，巋然海上作金城?！喂杂吝床靸L事，進山東參政。當(dāng)時皆以為賞薄，不足酬勞。厥后給事中徐師曾頌其功，詔贈光祿卿，復(fù)加贈巡撫，建祠蘇州，春秋致祭。史不言贈巡撫事，疑遺漏也。”[8]2110可見，歸氏對任環(huán)的刻畫，屬于實錄，所以詩歌中直接稱贊任環(huán)：“天錫任侯為保障，長城隱隱接遼東”(《題周冕贈任別駕卷》之一)，“最是使君多大略，笑看東海欲投鞭”(《頌任公四首》之一)“巋然海上作金城”。在《奉酬馮太守行視西山關(guān)隘次宋莊見棄田有作》中，寫馮太守面對北方部落的入侵，嚴(yán)密防備，親自巡視關(guān)隘：“云代搏胡兵，千里羽書亟。戒鄰畏明牧，循山轉(zhuǎn)危躓。通谷數(shù)行周，在所皆行至。獫狁雖匪茹，中國亦有備?！比绻f《郭都統(tǒng)戍劉家河因燕次壁間韻》寫這位“龍旗春動旋風(fēng)汛，虎壘秋清枕夜潮”的都統(tǒng)，還有些勉勵他蕩平倭寇、乘時建功的成分在，那么，《郭把總營中》所寫，則是對這位將軍的由衷稱贊：“日看云飛東海來，天空孤壘戍門開。夜中風(fēng)雨尤堪畏，更羨將軍浪里回?！碑?dāng)倭寇猖狂海上之時，郭把總不畏夜晚風(fēng)雨，巡察營壘，可見當(dāng)時敢于抗倭者大有人在。而首二句的孤壘戍門，面對天空東海，雖不免孤危的悲壯，但也足以襯托將軍的豪壯形象。

三、詩意的深度、厚度與高度

歸有光不是單純的詩人，他的著述包括經(jīng)史子集四部，經(jīng)部有《易經(jīng)淵旨》，但實際成就還包括《詩經(jīng)》《尚書》等方面的研究；史部有《三吳水利錄》《通鑒標(biāo)題摘要》、評點《史記》，子部有《兔園雜鈔》，集部中除了詩文創(chuàng)作外，還有大量的秦漢文、唐宋文評點等。他對《史記》的研讀、評點，開啟清代桐城派的散文創(chuàng)作，從《史記》中汲取創(chuàng)作養(yǎng)料，成為桐城派歷代相傳的心法；他的易學(xué)思想，歷代馬政研究、水利研究中體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實思想，屢被明清學(xué)者、官員引用。故歸氏詩歌，往往將歷史、現(xiàn)實、想像交融一處，具有歷史的深度，詩意想像的厚度，及現(xiàn)實批判的高度。

首先是由現(xiàn)實幻入歷史，古今交接，虛實融合。歸氏精通歷史，所到之處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大小事件，會鮮活地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筆下?！杜婵h》之詩，本寫眼前所見沛縣：“泗水抱城堙，東去日潾潾……每見沛父老，旅行泗水濱……城外綠楊柳，高簾懸風(fēng)塵。猶有賣酒家”，但千年前漢高帝時的沛縣又不可遏止地同時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雞犬如昨日，此亦非昔民?？諅縻羲?，井邑疑未真。猶有賣酒家，王媼幾世親。高廟神靈在，英雄卻笑人?！睔v史與現(xiàn)實交替互現(xiàn)，彷佛歷史并沒有遠去。《舟阻沽頭閘陸行二十余里到沛縣》寫法相似：“上沽下沽頭，有如百里隔。曲河見舟檣，相去只咫尺。舍舟遵平途，馬蹄生羽翮。麥穗垂和風(fēng)，披拂盈廣陌。吾聞江北人，終年饑無食。吾來江北地，每喜見秀麥。行行野樹合，已到古沛驛。漢帝遺原廟，屋瓦殘青碧。龍化已千秋，雞犬如昨昔。欲尋歌風(fēng)處，閭里亂遺跡。今人泗水上，猶樹歌風(fēng)石?！爆F(xiàn)實中的沛縣一片生機，秀麥連野，綠樹成行，但現(xiàn)在又在述說著歷史：高帝當(dāng)年的屋瓦上還殘留青碧色，雞犬一如往昔，泗水之上樹立著皇帝“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時站立所唱《大風(fēng)歌》的石頭。在《汶上》詩中，詩人也由汶上這個出過孝子賢人的地名，引出歷史人物的登臺：“夙昔游齊魯，經(jīng)過此城下。立馬每躊躇，愛其縣名古。孝哉閔子騫，宣尼特稱數(shù)。弟子三千人，乃與曾氏伍。不肯為費宰，睠言懷茲土。信知非義食，何異拘奴虜。”《過興濟》云：“河水迢迢去路賒，春風(fēng)不住捉飛花。行人共說前朝事，指點當(dāng)時戚畹家?！毙腥酥更c的戚畹之家，在前朝，又在當(dāng)代。它如《淮陰侯廟》《徐州同朱進士登子房山》等，都是由當(dāng)前幻入前朝史，而《登濟城望城武》《送袁太守之興都》《淮陰舟中晚坐寫懷二十四韻》等，系現(xiàn)實與本朝史實的銜接，出于同一機軸。因為不是從讀史而來，這與一般詩人包括他自己的詠史、懷古題創(chuàng)作略有不同。

歸有光詩歌還善于由現(xiàn)實的描寫頓入奇幻之中，由幻境再回到現(xiàn)實?！囤w州石橋歌》有序云：“余同年友蔡鳴陽守趙州，為余言石橋之奇，以《圖經(jīng)》見示。余數(shù)往來京師，恨不過此。因蔡侯之言而為作歌。”作者多次往來京師，竟然未親見趙州橋，遂因所見《圖經(jīng)》及朋友的介紹而馳騁想象，作詩曰：“六王爭斗趙更驕，壯哉武靈尤雄梟。嘗游大陵感奇夢，天錫神女有孟姚。改服騎射致其兵，拓境千里功何高！北地方從代犬通，嵬嵬靈壽起岧峣。一日沙丘變叵測，空憶前夢花如嬌。后來趙遷入函谷，李牧誅死廉頗逃。此來趙地更百變，悠悠千載歲月遙。至今誰言鄗事丑，獨有河薄洛水流迢迢。問之趙人懵不知，共夸洨河大石橋。此橋之建真奇獝，神師斵成班爾屈。蛟龍若伸勢敵虹，扶拔欲動光搖日。天下萬里九衢通，地平如掌長河失。仙人張公倒騎驢，蹄涔印石宛然出。趙州太守政絕殊，得以余閑綴圖書。嗚呼太守之名遠與此橋俱！”從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到秦末六國之爭，因趙地歷史上的著名人物和著名事件，構(gòu)想石橋建造的過程和恢弘氣勢，再回歸現(xiàn)實稱贊朋友知趙州的政績，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的夢境，還有神女孟姚、仙人張果，等等，合冶一爐，百態(tài)幻奇?！抖琛穭t由兩拳太湖石，展開神思，往昔秦公辟建西圃，近日尚書的雄豪，絕漠大旗的巍然屹立，崆峒山圣人的獨立蒼茫，都被用以描摹湖石的奇特：“太湖波翻江海連，二石飛來墮我前。大者恢詭作蠻舞，高者翛翛特清楚。憶昔秦公辟西圃，巖崿爭來獻庭戶，悠然日與西山伍。大賢名跡成往古，我見拜之禮亦可。近者尚書稱豪武，致石如此頗可數(shù)。初如大旗絕漠起睨視嶷然，又若九皇圣人鶉居鳥行衣垂羽，獨立崆峒之野觀天宇，云將鴻蒙不得語。自我有此日婆娑，無酒且能發(fā)高歌，屬當(dāng)遠行奈若何？遲回尚得一月多，來觀莫厭數(shù)百過。嗟我安能龍食清，垂老疲役違吾情？”《表兄淀山大參以自在居士墨竹俾予題詩》是題寫一幅墨竹圖，在交代竹圖來歷之后，寫觀圖的感覺云：“盛夏張之紫薇省，涼氣歘忽周堂廡。劃然北壁開戶牖，雨勢欲滴風(fēng)披舞。此時靜坐亦何有，滿眼不復(fù)見塵土。湘妃帝子對之泣，藐姑神人誰與伍？”不止畫竹變成了真竹，招風(fēng)致雨，婆娑披舞，而且還引來舜之二妃與《莊子》中的姑射山人?！蹲詣⒓液訉⒊龊？陲L(fēng)雨還天妃官二首》之一，寫從劉家河出海在?？诤鋈挥龅酱罄子辏吹健凹娕粷?，錯落酒杯飛。波浪半天黑”，想到可能是“神龍助風(fēng)威”，便改變出海初衷：“探遐方未極，初意遂已非”，感到“無緣覲海若，稽首乞天妃”，希望天妃娘娘“愿為一日晴，令我攬光輝”。神龍、天妃、海若，在詩中不是簡單的比喻，而含有作者虛化的真實感在。《隆慶己巳赴京寓城西報國寺贈宇上人》寫京城報國寺的神奇：“慈宮崇象教，構(gòu)此絕華炫。深巖閟香火，危峻瞰郊甸。郁郁虬松枝，低壓繞廣殿。當(dāng)年帝舅親，削發(fā)住茲院。說經(jīng)老龍聽，出手五獅現(xiàn)。曾聞長老言，天雨曼陀遍?！薄肚鍓糗幵姶稳嬖薯崱穼憠艟常骸拔鞣接惺ト?，清凈聞身香。飛龍游上天，至冬乃伏藏?！薄肚鍓糗幵娫俅稳嬖薯崱犯氈碌貙憠暨^程及夢境：“汗漫恣容與，寥廓任徜徉。小構(gòu)非廣廈，幽棲獲便房。圖書委魚蠹，庭砌雜蘭芳。境寂群動息，神怡獨寐長。栩栩意象適，遽遽物化忘。于此觀世俗，迫隘非吾鄉(xiāng)。玉璽謬通漢，金甌會圮梁。竊帶固云擾，銜發(fā)亦以忙。瞡瞡容自嵬，喋喋冠何當(dāng)！恍如乘叆叇，泠然御清涼?！垛x天》聆廣樂，玄都聞妙香?？娢趄G駿往，簡后書史藏。終慚在三季，未可擬九皇?！备恰肚f子》的境界、道家的傳說與禪意的糅合，增加了詩歌的表現(xiàn)厚度。

歸有光詩歌還善于將細小之事引向大處、高處，發(fā)掘題材中的重大意蘊?，F(xiàn)實中的題材，不可能都是大題材，具有大意義，關(guān)鍵在于詩人的開掘?！痘痿~》詩中的火魚，即金魚，是一種觀賞性動物，詩對火魚的描寫也十分細膩生動：“水畜非昔種，火魚自新肇。僅以數(shù)寸奇，忽見五色皦。勺水停淵澄，方池恣回繞。春雨生綠萍，秋風(fēng)夢紅蓼。真于盆盎中，獨覺江湖淼。每看銀鬣起，時睹寶尾掉。濡沫蹄涔寬，吞舟坳堂小。”但詩人的用意顯然不在于欣賞此物之奇之美，故只用了全詩大約三分之一篇幅后，即筆鋒直轉(zhuǎn)，進行議論：“少年共咄叱，窮日相戲嬲。飼蟲疲僰童，汲泉困王媼。海上家盡然，吳中時仿效。誰思聞鶴唳，直比豢龍擾。此物多變幻，為狀異昏曉。鮮妍駭羽化，憔悴悵色皫。物理呈怪象，天宇信奔鳥。何者為妖祥？何者為吉兆？天子今萬年，皇圖日綿紹。滄海竟清晏，小寇悉刳剿。周山進白鹿，霜毛何皎皎。會當(dāng)長此魚，貢之躍靈沼?！毕日f少年人為火魚浪費光陰，玩物喪志；再說從海上到吳中許多人家派遣專人喂養(yǎng)它，耗費物力人力；然后反過來說沒有人再想到鶴唳的警示。對火魚這類玩物，詩人發(fā)出“何者為妖祥？何者為吉兆”的疑問，最后尖銳地指出現(xiàn)今平息了倭寇，各地紛紛進呈祥瑞，火魚終究會被貢獻到御池中。這是對當(dāng)時社會、帝王的預(yù)警，是對時事的憂患?！犊澖z燈次李西涯楊邃庵二先生韻二首》由滇南進貢繚絲燈，批評大臣們的固位自保：第一首說皇帝采取懷柔政策，遠方滇南化如內(nèi)地，所進獻的異物流傳久遠，進獻者獲得賞賜，真正的勞動者“織女功庸久未酬”，結(jié)尾云：“卻憶當(dāng)年李學(xué)士，玉堂詩酒坐淹留”，李學(xué)士即李西涯，腆顏事閹黨劉瑾者，詩歌諷刺他因此年高而不退；第二首說繚絲燈照得京城燈火一片紅，照出了天下太平、豐收歡樂，照得“泰陵內(nèi)直諸元老，都在春風(fēng)湛露中”，《湛露》是《詩經(jīng)·小雅》篇名，《左傳·文公四年》：“昔諸侯朝正于王，王宴樂之，于是乎賦《湛露》。則天子當(dāng)陽，諸侯用命也?！痹娬f弘治朝那些元老們，沐浴在皇恩浩蕩中。其實，都是諷刺。至于《西苑觀刈麥》由皇帝觀刈麥而聯(lián)想到“豐穰美報非無事，粒粒曾關(guān)圣主憂”，《乙卯春喜聞蠲貸有作》聽到朝廷免除百姓租稅的福音，而歌頌“從此圣人無量壽，海波清淺近蓬萊”，雖都有頌圣嫌疑，但作者對題材進行了提升則無疑。歸詩由小入大，不限于以江湖之渺承載廊廟之重，還延伸到宇宙人生?！冻龈垭y》寫港口千檣林立，導(dǎo)致出港難，入港也難，這本是常見現(xiàn)象，但詩人由此思索人生大意義：“悲夫世人所爭惟一臠，古今無異觸與蠻。君不見堯幽囚舜野死，何如潁陽之安安？又不見丹浦之役開兵端，何如俱茨大隗空峒之窮山！”詩中對比堯舜之囚、死，與許由、巢父之安安；堯與有苗丹浦之戰(zhàn)，與大隗徜徉于俱茨山，以“何如”否定前者肯定后者，見出自己的人生旨趣?！洞汉芬皇祝瑢懘禾彀倩ㄒ驗橛暄┖涠荒荛_放，梅花則開了重開，想到“天運茍不至，豈惟吾生拙”，對士人不遇時過多否定自身作反思，認(rèn)為并非自己“拙”，這可以說也是提升了日常題材的意義高度。

四、恣肆奇幻、滔滔自運的藝術(shù)個性

前引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說王世貞早年評歸有光的文章云：“歸熙甫如秋潦在地，有時汪洋，不則一瀉而已?！蓖跏镭懙脑u論出自《藝苑卮言》卷五，不是單獨評歸有光文，而是在“余于國朝前輩名家，亦偶窺一斑”[9]1038，即分別歷評有明諸詩人、文家時，評歸文的，拋開其中的貶義，這段話移用于評價歸有光詩歌，似乎更恰當(dāng)。清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下評七古云：“七言古詩，氣王神行，平蕪一望時，常得峰巒高插、濤瀾動地之概?！币部梢越栌靡哉摎w詩。他的七古、五古往往都有汪洋恣肆、自由揮灑、馳騁盡意的特點。

歸有光博學(xué)善文，且為人慷慨自適，“九歲能屬文，弱冠盡通五經(jīng)、三史諸書”，八上春官不第后，“徙居嘉定安亭江上，讀書談道，學(xué)徒常數(shù)百”，直至嘉靖四十四年(1565)方中進士，授長興知縣，但他并不以為意，“毎聽訟，引婦女兒童案前，刺刺作吳語，斷訖遣去，不具獄。大吏令不便，輒寢閣不行。有所擊斷，直行己意。大吏多惡之，調(diào)順德通判，專轄馬政?！边@種“直行己意”，用于仕途固然齟齬捍格，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恰恰成就了他獨特的藝術(shù)個性。歸有光作詩，絕不喜平常構(gòu)思和尋常語言，而是大筆如椽，才力所到處，突破題材、格律聲韻等方面的限制，創(chuàng)造出神奇絢爛的藝術(shù)世界。在《馮會東墓志銘》中，他闡述自己的詩學(xué)主張云：“詩人之作，匪以詞豪；性靈所出，其道亦高?！盵2]464他是以詩歌為性靈寄托，注重于個人情感、才情的遣發(fā)，而不以“詞”稱豪于世。前引錢謙益評他的詩歌“無意求工，滔滔自運”，揭示的也是這層意思。他的“滔滔自運”，在三個方面體現(xiàn)得最為充分。

最能體現(xiàn)歸有光詩歌創(chuàng)作“滔滔自運”特點的，是形式上自由，不受限制。他固然創(chuàng)作不少合乎格律要求的詩歌，但能代表他風(fēng)格的，還是那些不拘格律、打破常規(guī)句式的詩篇。五七言古詩，多數(shù)是整齊的五七言句，卻也頗有一些詩歌使用長句?！多i州行寄友人》一首，在七言句中間出以長句，其中八字句一句，九字句五句，十字句三句，十一字句一句，十二字句一句，十七字句一句。《出港難》一首，開篇兩個三字句，接以五個七字句，次以兩個九字長句：“日月之所出沒何限艱。悲夫世人所爭惟一臠”，次以一個七字句，一個九字句：“君不見堯幽囚舜野死”，一個七字句后，結(jié)以一個十字句一個十一字句：“又不見丹浦之役開兵端，何如俱茨大隗空峒之窮山！”《云龍風(fēng)虎歌》全詩八句，采用四個七字句，一個六字句，兩個十字句，一個十一字句?！额}秦皇跳虹霓圖擬作鐃歌鼓吹曲一篇》則通篇由三字句構(gòu)成，又顯得極為短促。

押韻上，歸詩也體現(xiàn)出自由的特性。他的詩歌，多使用仄聲韻，或是平聲韻轉(zhuǎn)仄聲韻，以及兩句一轉(zhuǎn)韻、三句一轉(zhuǎn)韻。平轉(zhuǎn)仄者，《趙州石橋歌》：驕(平宵)，梟(平宵)；姚(平宵)；高(平豪)；峣(平蕭)；嬌(平宵)；逃(平豪)；遙(平宵)；迢(平蕭)；橋(平宵)；獝(入質(zhì))，屈(平魚)；日(入質(zhì))；失(入質(zhì))；驢(平魚)，出(入術(shù))；殊(平虞)，書(平魚)；俱(平虞)。由平聲韻轉(zhuǎn)仄聲韻，再轉(zhuǎn)平聲韻；轉(zhuǎn)韻處，首韻二句內(nèi)部相押；但入聲質(zhì)韻的獝、日、失，與入聲術(shù)韻的出，平聲魚韻的驢，與虞韻的殊、俱相押?！抖琛吩?，各韻為：連(平仙)，前(平先)；舞(上麌)，楚(上語)；圃(上姥)，戶(上姥)，伍(上姥)；古(上姥)，可(上哿)；武(上麌)，數(shù)(上麌)；然(平仙)，羽(上麌)，宇(上麌)，語(上語)；娑(平歌)，歌(平歌)，何(平歌)；多(平歌)，過(讀平)；清(平清)，情(平清)。系兩個平韻句轉(zhuǎn)入九歌上聲韻句，仄韻，再轉(zhuǎn)一個平聲韻句、三個上聲韻句，再轉(zhuǎn)入七個平韻句；有二句相押者，還有三句相押、四句相押者?！懂惈F圖》詩，先是前十四句平聲青、清、真、庚相押，到結(jié)尾二句忽轉(zhuǎn)入仄韻：“嗚呼孰謂解衣盤礴稱良史，不識騶牙與麟趾?！币陨下曋鬼崱笆贰薄爸骸毕嘌?。甚至有出韻者?！侗硇值砩酱髤⒁宰栽诰邮磕褓掠桀}詩》，上聲姥、麌、語韻與入聲屋韻相押，尾句“知我之兄惟老可”，可，上哿，不屬于通押，顯然出韻。《和俞質(zhì)甫夏雨效聯(lián)句體三十韻》，其玄孫歸莊校云：“舊刻作‘高河近通楫’，‘楫’字非韻。錢宗伯不選，當(dāng)以此故。今改押‘汲’字，似較穩(wěn)?！卞X謙益不選歸有光此詩原因未必因為押韻問題，而歸莊所改“汲”字，與內(nèi)容不合，“高河近通楫”是說河流已經(jīng)通船，“通汲”則不文，“楫’字非韻”其實就是出韻。

就平仄而論，同樣是合乎平仄規(guī)定者與不合平仄者皆有。一些長篇古體姑且不論，即以短制而言，《小屯》一首：“小屯不知名，土屋十?dāng)?shù)家。少婦時出汲，黃沙沒弓鞋?！薄肚迕鳚稀罚骸板萑卵┲行?，千里寒風(fēng)到濟寧。道上女郎斜插柳，始知今日是清明?！倍加胁缓下傻木渥印Ｓ袝r同題之作，有的合律，有的卻不合。《題二魚圖》二首，第一首完全合律：“江東四月貢鮮鰣，正是含桃薦廟時。圣主遙知來建業(yè)，孝陵南望起遐思?！钡诙讋t完全不合律：“蓬萊海水千丈起，何年得道乘飛鯉。不如扁舟向五湖，欲學(xué)養(yǎng)魚尋范蠡?！笨芍^無一律句。又如錢謙益《列朝詩集》所選《贈星人胡竹軒》《磧砂寺》二首，基本都不是律句(偶有律句，但以所處出句或?qū)淅K之，便不合)；更有“一一見出處”“此意共誰語”“望見石柱立”“蓮宇已燹蕩”“予欲老江干”“淡淡遠天色”這樣五字全仄或僅有一平的句子。

句式、押韻、平仄的自由不拘，使歸詩免除形式的羈絆，可以酣暢地抒發(fā)情感或議論。

熔經(jīng)鑄史、出《莊》入騷，是歸有光詩歌語言的特色。歸氏深于經(jīng)學(xué)，浸淫《史》《莊》，僅以經(jīng)言，其《甲寅十月紀(jì)事》云：“因歌《祁父》什，流淚不堪論?！薄妒藢W(xué)士歌》云：“吾讀成周《卷阿》詩，吉士藹藹如鳳凰?！薄赌贤吩疲骸皣@我學(xué)《禹貢》，胸中羅九州島……《洪范》天錫禹，大道衍箕疇?！薄缎现輸⑹龆住吩疲骸罢f《詩》慕匡鼎，草《玄》擬楊雄。”《奉酬馮太守行視西山關(guān)隘次宋莊見棄田有作》云：“獫狁雖匪茹，中國亦有備。所悲《云漢》詩，余黎靡孑遺。今歲洪水割，攘襄頗不異。巨浪落高崖，排蹙萬石墜。周原昔膴膴，一朝化磧地。”《和俞質(zhì)甫夏雨效聯(lián)句體三十韻》云：“夢‘離’思明兩，筮‘坎’成洊習(xí)?！薄白鱽V征時旸，《思文》憂民粒。”可見其對《易》《詩》《書》諸經(jīng)之熟稔。故當(dāng)賦詩時，經(jīng)、史、子、集中語、事隨手拈來，為我所用。其詩卷第一首《游靈谷寺》，首韻“晨出東郭門，初日照我顏”，出自唐代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贝雾崱按猴L(fēng)吹習(xí)習(xí)，好鳥聲綿蠻”，上句出自《詩·邶風(fēng)·谷風(fēng)》：“習(xí)習(xí)谷風(fēng)，以陰以雨。”下句出自《詩·小雅·綿蠻》：“綿蠻黃鳥，止于丘隅?！比崱皫r阿見黃屋，登坡尋神山”，巖阿，出自王粲《七哀詩》：“山崗有馀映，巖阿增重陰。”六韻“畫廊落丹雘，朱戶蝕銅镮”，丹雘，出自《書·梓材》：“若作梓材，既勤樸斲，惟其涂丹雘。”末韻“山深靜者愛，日宴未知還”，出自《論語·雍也》：“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自劉家河將出?？陲L(fēng)雨還天妃廟二首》之二：“八月尚徂暑，白露未為霜。”上句出自《詩·小雅·四月》：“四月維夏，六月徂暑?！毕戮涑鲎浴对姟で亍ぽ筝纭?。用《莊》者尤夥，《讀史二首》之一結(jié)尾“所以任公子，長垂百丈緡”，與《觀漁》主體內(nèi)容，皆來自《莊子·外物》“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其二“安能效拘儒，規(guī)規(guī)翦翦焉”以下八句，出自《莊子·在宥》：“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語至道？”《秋水》：“子乃規(guī)規(guī)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以及《逍遙游》中大鵬與蜩、鳩事。《恨詩二首》之“隋珠彈燕雀”、《乙卯冬留別安亭諸友》之“彈雀人多笑”，皆出自《莊子·讓王》：“今且有人于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逼溆贸}者，《和俞質(zhì)甫夏雨效聯(lián)句體三十韻》堪為代表：“光景遂已戢”，出自《九章·惜往日》：“慚光景之誠信兮，身幽隱而備之”；“蕭蕭山鬼居”之山鬼，出自《九歌》；“靈曜邃高居，朱明閉赫翕”，分別出自《天問》“角宿未旦，曜靈安藏”，《招魂》“朱明承夜兮，時不可以淹”；“霓旌尚高翔，云衣猶日緝”二句，出自劉向《九嘆·遠逝》：“舉霓旌之墆翳兮，建黃纁之總旄”、“游清靈之颯戾兮，服云衣之披披”……無論經(jīng)史還是《莊》《騷》，還是出自《老子》《列子》《淮南子》、佛經(jīng)，及詩人別集者，歸詩所用實已達到融化無跡，倘一一指出，非專文不可。語言的多元化，為歸有光述事狀物、抒懷言志，提供了極大的可能。

五、馀論

作為散文名家，歸有光的散文成就很大程度上掩蓋了他的詩名。歸有光存世詩歌絕對數(shù)量不是很多，但成就非凡。筆者利用編輯《歸有光全集》之機，系統(tǒng)閱讀、補遺歸氏留存詩歌，發(fā)覺其詩真如武庫如礦藏，發(fā)掘愈深，所得愈多，非泛泛淺淺之一文所能概括。今復(fù)舉數(shù)端以見意。

其一，祖唐祧宋，不主一家。明代中后期，詩壇唐宋之爭甚囂塵上，歸氏能夠跳出門戶之見，實屬不易。他的古體詩，無論七古還是五古，所謂“滔滔自運”者，頗有太白遺風(fēng)，他對“拘儒”的嘲笑，雖有共同的《莊子》的淵源，而不喜細瑣之物，善于創(chuàng)造大的意象，使大河、黃沙、高風(fēng)等，匯于筆端，則獨得太白為多?！伴L淮餞落日”(《淮上作》)、“長河亙千里，回溪每九曲”(《壬戌南還作》)、“天下萬里九衢通，地平如掌長河失”(《趙州石橋歌》)、“黃河天上來，遠與清泗并。悠悠向滄海，早潮紅日生”(《送陳玉叔淮安太守之任》)、“黃河漫徐方，原野層波生”(《自徐州至呂梁述水勢大略》)、“淮水自西流，黃河從北下。并合向東行，終年無停泄”(《淮上作》)、“俯視徐州城，黃河映帶流”(《徐州同朱進士登子房山》)，“太湖波翻江海連”(《二石歌》)、“江河冰斷樹枝摧”(《乙卯長至日安亭作》)、“白河流水日湯湯，直到天津接海洋”(《初發(fā)白河》)、“蓬萊海水千丈起”(《題二魚圖》)、“海水茫茫到日東”(《海上紀(jì)事十四首》之十三)， “河流西楚日，峽束千流忽自披。粉署門擔(dān)高淤土，海王宮殿濕琉璃。石沉浪漫蛟龍去，水闊山迢日月低”(《呂梁洪》)，“巨浪落高崖，排蹙萬石墜”(《奉酬馮太守行視西山關(guān)隘次宋莊見棄田有作》)、“飛沙竟日少光輝，浪急風(fēng)高月色微”(《鄭家口夜泊次俞宜黃韻因懷昔年計偕諸公》)讀之令人氣酣神暢。但歸氏學(xué)唐，不止于太白一家?！熬臣湃簞酉ⅰ?《清夢軒再次孺允韻》)、“靜坐觀群物”(《春寒》)，脫胎于王維“靜故觀群動”；“未信昌黎能送窮”(《偶成四絕》之二)，以及“奉常余之外高祖”(《表兄淀山大參以自在居士墨竹俾余題詩》)，可見韓愈及其以文為詩影響；對杜甫，“但戴杜甫笠”(《和俞質(zhì)甫夏雨效聯(lián)句體三十韻》)一句未免有所調(diào)侃，但他反映倭寇入侵史實、反映現(xiàn)實的詩篇，得力于杜詩“實錄”精神為多。而“昔聞《舂陵行》”(《奉酬馮太守行視西山關(guān)隘次宋莊見棄田有作》)、“粲粲元道州，名與南岳尊”(《贈孫太倉》)，說明他詩歌的寫實也有學(xué)元結(jié)的成分。于宋人，他首學(xué)東坡，因為東坡與李白相近，“東坡先生不在世，令人輕我東家丘”(《黃樓行》)，《趙州石橋歌》《二石歌》《表兄淀山大參以自在居士墨竹俾余題詩》的整體構(gòu)思及后者自注，以及詩中“東坡先生豈浪語，知我之兄惟老可”“瀲滟湖光翻”等句子，坡跡宛然。若細究，唐之孟浩然、李賀、李商隱，宋之歐陽修、黃庭堅等人，對他的詩歌都有一定影響，這在前后七子獨倡盛唐的時代，殊顯落落不群。

其二，歸有光的詩歌善發(fā)議論，運用文的結(jié)構(gòu)、句式。歸有光有些詩歌，如《讀史二首》《詠史》(桓桓后將軍)《海上紀(jì)事十四首》《偶成四絕》等，在詩中直接發(fā)議論；有些詩，如《素庵詩》通篇闡發(fā)“素”的意旨，就由“素”字結(jié)撰全篇：“唯《易》有太素，太素質(zhì)之始。白賁垂皇象，彤車資帝理。大饗尚玄尊，大路素幬爾。伊尹言素王，后代滋文軌。素冠時所庶，素衣時所喜。素鞸心蘊結(jié)，素絲《國風(fēng)》美。五入為五色，以是悲墨子。素功日以飾，素封日以侈；素位日以逾，素質(zhì)日以毀；素悃日以詐，素道日以靡；素飡日以濫，素節(jié)日以委；素書日以憯，素問人日死。流俗相糾錯，紛紛競齊紫。莊子膠朱目，周鼎攦垂指。捄僿莫如忠，世變詎能止？東海揚素波，中林潛素士。吾其甘素飯，自可崇素履。素抱何足言，素心但如此。因愛素庵人，作詩揚素旨?！比娬娼M織二十六個“素”字排列成句篇，又從反面、側(cè)面闡發(fā)“素”旨，可視為以賦法為詩?！对伿贰穭t以三組整齊的“昔在……安得”句子結(jié)構(gòu)而成：“昔在齊威王，選人以治氓。惟彼阿大夫，籍籍日有聲。唯此即墨宰，小人共讒傾。是非并顛倒，四境交侵兵。安得召左右，阿黨盡為烹？昔在楚莊王，三年不聽政。膝上置美女，飲酒不曾醒。有鳥止于阜，不蜚亦不鳴。安得任伍舉，一朝霸名成？昔在帝武丁，三年不出令。恭默以思道，殷國未能寧。安得夢圣人，求之傅巖形？”但在整齊中又有變化：每組長短不一：第一組十句，第二組八句，第三組六句，呈遞降關(guān)系?！剁娚叫卸住?，第一首以“鐘山云氣何蒼蒼”開篇，以“鐘山云氣何蒼蒼”結(jié)篇，首尾呼應(yīng)，為典型的文法。這是唐詩以后詩歌發(fā)展的一大走向，整體偏于宋詩一路。

其三，歸詩在運思用筆恣肆汪洋，無所拘束，語言多元的同時，又有善加鍛煉、極為講究的一面。據(jù)筆者統(tǒng)計，歸詩三分之一以上都使用疊字，有的詩歌一篇之中會出現(xiàn)三個、四個疊字。如《清夢軒詩再次孺允韻》十三韻，就使用“栩栩”“遽遽”“瞡瞡”“喋喋”四個疊字；《乙卯冬留別安亭諸友》乃一五律，亦有“悠悠”“獵獵”“數(shù)數(shù)”三個疊字。《早渡揚子江》也有三個疊字?！毒┷∮袘选贰短茍虺鲇慰滇閳D》《題異獸圖》《送友人之婁塘次韻》《香山九老圖》等等，也都有兩個疊字。歸詩還善用冷僻字，對此后人頗有爭議。清初汪琬曾做《歸詩考異》一卷，對歸莊誤改其祖先之詩頗為不滿，而欣賞歸詩多僻字的特點，謂：“先生詩，往往有出入孫愐《廣韻》及吳才老《韻補》者，最為古雅?！彼J(rèn)為歸有光作詩善用冷僻字，是很古雅的。而持性靈說者王士禎卻予以嗤笑，以為是汪琬的怪癖。對此，清末陳田指出：“熙甫五古得古人遺韻，據(jù)事敷辭，皆有關(guān)系。王阮亭笑汪鈍翁注熙甫詩：‘一人之嗜好，實有不可解?！q不免詞人之見?！盵8]2109并特意選錄歸氏多用冷僻字的代表作《和俞質(zhì)甫夏雨效聯(lián)句體三十韻》，其中“霪澍”“釃流”“湁潗”“霵”“鼃黽”“赫翕”，及“光景遂已戢”之“戢”，“泥涂跲重繭”之“跲”，雖都有出處，要非常見。歸詩還特別擅長使用顏色字、艷麗形象，以構(gòu)成對比，取得相反相成的藝術(shù)效果。《山茶》寫平常無奇的山茶云：“山茶孕奇質(zhì)，綠葉凝深濃。往往開紅花，偏在白雪中。雖具富貴姿，而非妖冶容。歲寒無后凋，亦自當(dāng)春風(fēng)。吾將定花品，以此擬三公。梅君特素潔，乃與夷叔同。”奇、綠、紅、白、富貴、妖冶等字，虛虛實實，突出山茶的平常有奇。又如《小屯》：“小屯不知名，土屋十?dāng)?shù)家。少婦時出汲，黃沙沒弓鞋?！鄙賸D及其弓鞋的出現(xiàn)，與小屯的土屋、黃沙，都構(gòu)成鮮明的對比。凡此，皆見出歸詩并非只是恣肆，而有極細膩、極精巧處。

[1] 袁枚.隨園詩話:卷七[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0.

[2]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3] 錢謙益.列朝詩集·丁集:卷十二[M].北京：中華書局，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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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李肇.翰林志序[M]∥董誥,等.全唐文:卷七百二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

[7] 姚之姻.元明事類鈔:卷二十三[M]∥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第84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8] 陳田.明詩紀(jì)事:己簽卷十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9] 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五[M]∥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

責(zé)任編輯：鳳文學(xué)

OnGuiYouguang'sPoems

PENG Guo-zhong

(DepartmentofChineseLanguage,EastChinaNormalUniversity,Shanghai200241,China)

Gui Youguang's poems; grand motif; concern for reality; magnificent and free; inherit Tang and Song poetry; prosifying

Gui Youguang's poetic achievement was overwhelmed by his reputation in articles so that he was thought to be incapable of writing poems. In the early Qing period, Qian Qianyi and Zhu Yizun spoke highly of his poems, which reflected foreign invasions in many aspects, cared about all social problems, especially focused on evils in the society by documentary writing to indicate the specific interest different from literary prose. As for characters, he was good at describing emperors, remarkable ministers and heroes. His poems tended to integrate history, reality and imagination into one, characterized by depth in history, thickness in imagination and height in realistic criticism. In terms of form, his poems were free of restraints. They are often Ze tonal rhyme or Ping tonal rhyme to Ze tonal rhyme. The rhyme changed flexibly in every two or three verses. His language is profound, magnificent and free. His poems inherited Tang and Song poetry. When in argumentation, his poems used the form and structure of prose, with the inclination of Song poems. When in free expression, his poems applied lots of rarely-used characters, reduplication, color words, and gorgeous words, which displayed his skillfulness.

2014-10-25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13BZW031)

彭國忠(1966-)，男，安徽霍邱人，博士，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研究唐宋文學(xué)、詞學(xué)、詩學(xué)、文獻學(xué)。

彭國忠.無意求工，滔滔自運：論歸有光的詩歌[J].安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4, (6): 697-707.

I207.23

： A

： 1001-2435(2014)06-069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