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 詩人周嘯天一辯

●文 肖舜旦

周嘯天的古體詩獲得魯迅文學(xué)獎，引起網(wǎng)上吐嘈一片，熱鬧無比。然而，周嘯天的詩歌真的如此不堪嗎？

認(rèn)真品讀了周嘯天的一些詩歌后，我愿為詩人周嘯天一辯。

一

不懂詩歌雅俗之道之真諦，誤以為詩歌必然是高高在上、遠(yuǎn)離人間煙火，而在語言表達(dá)上也必然深澀、高雅；卻不知道好的文學(xué)作品包括好的詩歌總是貼近現(xiàn)實生活，決不故作深奧，往往大雅若俗，大智若愚，平白如話，卻依然可以讓人感到親切雋永。周嘯天的一些詩歌就具有這個特點，但卻被網(wǎng)友視為 “打油”、“新聞體”，棄若敝屣，實在有些冤枉。

比如，批評者往往憑詩歌的題目就輕率作出否定判斷。如對于《洗腳歌》、《聾啞人舞千手觀音》、《寫翁帆楊振寧訂婚》、《寫張國榮》、《寫超級女聲》等詩，根本就是從題目的淺近通俗意義上入手，就輕率表達(dá)不屑之意，以為一個詩人寫了這些時尚的東西，就是低俗、沒有品位，就是沒有水準(zhǔn)，就是“打油”兼“新聞體”，而根本缺乏對詩歌內(nèi)涵的起碼解讀與分析，實在可笑得很。

首先，所謂“新聞體”的批評完全是外行人的胡謅。

白居易的名言“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表達(dá)的意義不就是強調(diào)文學(xué)詩歌“新聞體”的重要性嗎？而杜甫之所以有“詩史”的美譽不就在于他詩歌中的“新聞”體特點嗎？沒有杜甫對“安史之亂”中眾多有關(guān)“國情民生”的大小“新聞”事件的關(guān)注及其詩意描述和意見表達(dá)，杜甫的詩歌能有今天這么崇高的地位嗎？正是基于對杜甫的深入研究，周嘯天對于詩歌的“新聞體”特點并不避諱，而是旗幟鮮明地在自己的詩論和詩歌創(chuàng)作中倡導(dǎo)并身體力行。在他的一篇重要詩論中，就是以《以新聞為詩：杜詩的一大開拓》為題的。由此可見，所謂“新聞體”的批評是多么無知。

其次，對“打油詩”的一味否定也是極其膚淺和無知的。

周嘯天對于批評者的這些否定是這樣回應(yīng)的：“魯迅寫 《自題小像》序言就說‘達(dá)夫賞飯，閑人打油’，自稱打油。聶紺弩說：‘寫詩完全不打油，等于自討苦吃?！?dāng)然也不能全(成為)打油(詩)。就像做菜一樣，油放得合適就是。”

這番話說得貼切，詩歌“打油”決非詩歌禁忌，而在于“油放得合適”，高手往往不忌“打油”，魯迅自己就常常在詩中“打油”，甚至可說“粗俗不堪”。如魯迅有一首四十八行的打油詩《“言詞爭執(zhí)”歌》，諷刺國民黨一九三一年四屆一中全會召開時內(nèi)部爭執(zhí)、勾心斗角情狀的，其中“打油”、“新聞”的句子，多了去了，“一中全會好忙碌，忽而討論誰賣國，粵方委員嘰哩咕，要將責(zé)任歸當(dāng)局。吳老頭子老益壯，放屁放屁來相嚷”，“展堂同志血壓高，精衛(wèi)先生糖尿病，國難一時赴不成，雖然老吳已經(jīng)受告警……但愿治病統(tǒng)一都容易，只要將那‘言詞爭執(zhí)’扔在茅廁里，放屁放屁放狗屁，真真豈有之此理”。這樣的詩可以說對于所謂的“詩理”、“格律”、“押韻”一類的東西一概不在乎，只圖“打油”痛快，即便“放屁”連連也不計較；且有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魯迅在這里其實完全是把“打油”當(dāng)雜文的“匕首”、“投槍”作用來使了，只管盡情盡興地向自己的諷刺對象宣泄自己的不滿，嬉笑怒罵，什么招兒都用上了，能說魯迅淺薄無知，不通詩道嗎？我們當(dāng)然不是將周嘯天與魯迅相提并論，但是，其中詩理卻是相通的。

其三，還有關(guān)于周嘯天的有些詩過于淺近直白的非議。這些指責(zé)也是似是而非，蠻不講“詩”理的。好詩不一定非清辭麗句、深刻雋永不可，大白話詩也照樣膾炙人口，且有些情況下非大白話就不足以打動人心。如李白的“床前明月光”，陳子昂的“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白居易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等詩，都沒有什么深刻的語言和高妙的技巧，但人們照樣迷戀，傳頌不已。什么道理？詩的本質(zhì)就是傳情表意，表達(dá)的情感人們認(rèn)同就夠了，認(rèn)同的人越多就越成功，所謂技巧、隱晦、深刻之類的東西都是第二位的。所以，某種意義上說，這些只是“末技”而已，并不值得過于張揚。一首好詩首先得取決于詩歌的內(nèi)容和情感，光憑炫技是不行的。

二

根據(jù)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斷定許多網(wǎng)上吐嘈者完全是盲目跟風(fēng)，瞎起哄，根本沒有認(rèn)真讀過周嘯天的詩；而一些所謂業(yè)內(nèi)人士的嚴(yán)厲批評，也可能犯有同病。如果認(rèn)真讀過周詩后還依然堅持“倒周”立場，那很可能有一些不好明說的原因，筆者就無法揣測了。

以幾乎成為眾矢之的《洗腳歌》為例，我們來看看周嘯天的詩歌能力究竟如何。

似乎《洗腳歌》是周詩中最為人不屑的一首詩（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在網(wǎng)上周詩人已經(jīng)因此獲得了“洗腳詩人”的蔑稱），而其成因大概與“以‘題’取‘詩’”脫不了關(guān)系。從題目看，堂堂詩人居然唱什么下里巴人的《洗腳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打油”至此，爛詩無疑。

然而細(xì)讀其詩，細(xì)品其味，方能悟出，此詩立意頗為不俗，敘事深得古歌行體之神髓，視野開闊，大雅若俗，舉重若輕（或舉輕若重），文化積淀深厚圓熟，沒有“冰凍三尺”之功力是難為的。在此不妨細(xì)細(xì)品讀一番：

“昔時高祖在高陽，亂罵豎儒倨胡床。勞工近世鬧翻身，天下久無洗腳房。開放之年毛公逝，香風(fēng)一夕吹十里。”

詩歌前六句交待“洗腳房”的歷史衍變史，要而不繁，隱而不露，深得詩歌含蓄之道。前二句妙極，以劉邦輕賤儒生開篇，暗中卻巧妙交待了洗腳房的歷史源流。原來早在先秦時期，國人就有了享受洗腳足浴的傳統(tǒng)習(xí)俗了。當(dāng)年劉邦就曾經(jīng)一邊直躺在“胡床”上享受女子足浴的樂趣，一邊卻“亂罵”儒生“豎儒”（即小人之意）。這里巧妙用典（典出《史記·酈生列傳》），交代歷史源流的同時又兼具歷史深度和人文情趣，作用可說是大大的。后四句將二千年歷史一筆帶過，將“洗腳房”衍變史從“近世”過渡到“開放之年”，其中“香風(fēng)一夕吹十里”的表達(dá)及其含蓄雋永，“香風(fēng)”一詞韻味頗豐，既指“洗腳房”的靡靡“香風(fēng)”對世人的誘惑，同時也可以象征改革開放時代給人帶來的精神上的愉悅新奇之感。其中的褒貶寓意可以說是頗有些“春秋筆法”的諷刺幽默意味。

“銀盆滑如澗底石，蘭湯渾似滄浪水。健身中心即金屋，中有玉女濯吾足。大腕簽單既得趣，小姐收入頗不俗。別有蜀清駐玉趾，轉(zhuǎn)教少年為趨侍?！?/p>

這八句詩敘述洗腳房內(nèi)的情景及自己來到洗腳房洗腳的原由。“銀盆”、“金屋”、“玉女”等描述讓人感覺到了內(nèi)部陳設(shè)及服務(wù)的某種豪華氣派，而“蜀清駐玉趾”（秦時富婆，見《史記·貨殖列傳》）及其“少年”、“趨侍”更讓人體會到有錢人的驕人氣勢，富婆們帶著年輕英俊的男侍從出入其中，這種情景可視為今日權(quán)貴張揚世相的一種形象而真實的展示，其意義不可低估。

這里我最欣賞的一句是“蘭湯渾似滄浪水”，此句最具文化詩意的雋永幽默意味?！皽痹诠乓鉃闊崴诖舜赶茨_房的浴足熱水可說恰當(dāng)不過；而以“蘭”來修飾“湯”，雅意十足，卻又入情入理?！疤m”本指蘭香之馥郁氣味，在這里用來形容草藥浴足水的獨特香味，可說是貼切高雅。而更妙的是“渾似滄浪水”的描述?！皽胬酥钡涑龀o《漁父》，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其譯意為“滄浪江的水清澈啊，可以洗我的冠纓。滄浪江的水渾濁啊，可以洗我的腳”。句中的“清”、“濁”，本意分別為治世和亂世的象征，故這里的“滄浪之水”本來是用來代表一種正直人生的追求趨向，其寓意是極其嚴(yán)肅的。但在周詩里，“滄浪之水”卻不過是渾濁的藥療洗腳水的一種直白顯示而已。好端端一個氣韻悠遠(yuǎn)的 “滄浪之水”，在周詩里不過是“拿大旗做虎皮”似的虛晃一槍，直接成了“洗腳水”的代名詞，這番“化雅為俗”（其實又是“化俗為雅”）、“變重為輕”（其實又是“變輕為重”）的文學(xué)幽默戲謔變化功夫委實到家，讓人忍俊不禁又佩服之至。

“游刃削足技藝高，捏拿恭謹(jǐn)如孝子”，這兩句寫洗浴女子的工作情景，并正面稱贊她們的捏拿按摩技能，也屬難得，只是稍嫌簡單，倘能添加二到四句，（如白居易《琵琶行》中對歌女的正面描寫），當(dāng)屬完美。

“君不聞錢之言泉貴流通，洗與為洗視分工。滄桑更換若走馬，三十河西復(fù)河?xùn)|。爾今俯首休氣餒，儂今蹺腳聊臭美。來生萬一作河?xùn)|，安知我不為卿洗？”

這是詩歌的最后八句，詩人由敘述變?yōu)樽h論，我以為這八句是全詩中最值得欣賞的精華，卒章顯志，議論見功夫。它體現(xiàn)了詩人的一種值得尊敬的人文精神和道德境界。詩人以一種極其理性的角度平視洗浴女，顧客與服務(wù)員，不過商品經(jīng)濟、金錢流通時代的分工不同，命運機緣使然而已。所以，洗浴女別氣餒，而所謂貴客也別臭美，他日時光流轉(zhuǎn)，角色互換也是完全可能的。或許有一天，我也會成為你的服務(wù)者，親手為你洗腳的。詩人就以這樣的調(diào)侃作結(jié)，幽默，輕松，親切，且體現(xiàn)了對洗浴女的充分尊重，境界高遠(yuǎn)。

如此《洗腳房》，豈有低俗之嫌？王蒙贊之為“能以時下足浴——腳按摩為題材入詩，已屬絕倫。此亦大俗若雅，大雅若俗，腐朽神奇，全在一心之證”，實為確論!而盲目網(wǎng)民的瞎起哄，“群起而攻之”，只不過再一次印證了典型的網(wǎng)絡(luò)語言暴力的可笑、無知和野蠻，實在不足道也！

三

《洗腳歌》充分表現(xiàn)了周嘯天詩歌的一個最可貴的特點：貼近生活，關(guān)注民生，以平凡小事入詩，寫俗而不媚俗，巧妙做到化俗為雅，大雅若俗，最后達(dá)到化腐朽為神奇的高妙境界。這是成為一個大詩人的重要條件，從周嘯天的其他詩作中我們都可以鮮明地感受到這個特點。

網(wǎng)絡(luò)上人們總喜歡斷章取義地舉一些淺近直白的詩句作為貶低周詩的證據(jù)，其實不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已。

如對于《鄧稼先歌》，只是簡單引前四句“炎黃子孫奔八億，不蒸饅頭爭口氣。羅布泊中放炮仗，要陪美蘇玩博戲”來說事，企圖以此奚落詩人水平低劣，卻不知就在這四句簡單直白的表達(dá)中，真實地表現(xiàn)了時代的原貌和特點，甚至可以說，假如換一種文雅的形式，就將韻味全失。如“不蒸饅頭爭口氣”中的“蒸”“爭”二詞的運用，就巧妙地運用了漢語修辭中的“諧音”“拈連”手法，兩個“zheng”在意義上本不搭界，卻通過諧音的方式進入了“爭”的新境界，真實地展示了那個時代的特點，中國人民勒緊褲帶研發(fā)原子彈的歷史現(xiàn)實。而“放炮仗”的淺近表達(dá)其實是當(dāng)年錢三強約見鄧稼先時的幽默原話，“爭口氣”、“玩博戲”的表達(dá)都是那個時代中國人民的真實心態(tài)，展現(xiàn)得原汁原味，何陋之有？至于接下來的大量意義豐富、生動形象的敘議結(jié)合的詩句可說是舉不勝舉，把鄧稼先二十八年來隱姓埋名為國奉獻(xiàn)的艱辛歷程描述得可歌可泣，而眾人對此卻皆緘口不言，估計很多人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竟然敢斷然貶斥詩人，實在有些莽撞。略舉幾個句子，以窺這首詩的深度：

“不賦新婚無家別，夫執(zhí)高節(jié)妻何謂！”巧用杜甫“三吏”、“三別”的典故喻指鄧公隱姓埋名連與妻告別的機會都沒有就奔赴國事的高風(fēng)亮節(jié)；“一生邊幅哪得修，三餐草草不知味”，這二句寫大戈壁灘的艱苦生活；“公乎公乎如山倒，人百其身哪可替！號外病危同時發(fā)，天下方知國有士”，“人百其身”句引用《詩經(jīng)》中“如可贖兮,人百其身”的詩句表達(dá)國人對鄧公去世的哀悼之情，“天下方知國有士”，高度贊美了鄧公的無名奉獻(xiàn)精神，直至突然去世，人們才第一次知道鄧稼先的“國士”風(fēng)范，讀詩至此，不禁令人感嘆唏噓。

即便在一些被人詬病的趕時尚的“新聞體”嫌疑最大的短章中，周嘯天的詩依然有著上佳表現(xiàn)。

如《聾啞人舞千手觀音》：“花光的歷飄香久，法相莊嚴(yán)蘊慧深。引領(lǐng)慈航成普度，神州除夕降甘霖！”將聾啞人表演時的場景描繪得絢麗輝煌，并強調(diào)表演中的深遠(yuǎn)宗教境界給人們帶來的美感，在這除夕之夜，她們精湛的表演給國人以一種甘霖般的精神享受。

《春運》：“京郊地凍艷陽高，客至年關(guān)咒路遙。木落平林天遠(yuǎn)大，枝頭留守有空巢。”詩人將滿心的同情安放在那些難以回家的打工者和那些苦盼親人不得相見的“空巢”老人和留守兒童身上。“木落平林天遠(yuǎn)大，枝頭留守有空巢”，二句意境曠遠(yuǎn)凄清，情感哀婉而無奈，寓意形象深遠(yuǎn)，體現(xiàn)了一個詩人的良知。

《寫張國榮》也同樣是一首好詩：“古詩雖云歌者苦，如君豈傷知音稀。陸海歌迷共垂淚，旋見光碟漲如飛。樓頭墜絮已無語，簾外冷風(fēng)繼續(xù)吹。哥哥不復(fù)為情困，萬里云霄一蝶衣。”以客觀而詩意的語言把張國榮墜樓自殺事件的前因后果委婉托出，歌迷粉絲的悲痛、追捧現(xiàn)象，詩人的同情、惋惜之意皆表達(dá)得婉轉(zhuǎn)、深刻，不落俗套。

其余如 《葡京賭城》、《寫翁帆楊振寧訂婚》、《寫 〈超級女聲〉》，甚至連兒歌體詩《月亮最愛小朋友》等，都能別出新見，做到清新、樸實，貼情入世，針砭時弊，再現(xiàn)世態(tài)風(fēng)尚。以俗事入詩，卻能以詩人之格調(diào)超凡脫俗，立意高遠(yuǎn)，手法圓熟，堪稱詩界高手。所謂“打油”、“新聞體”、“老干部體”、“爛詩”之類無端的批評謾罵，實為無知的妄語。

最后，特別要提到周嘯天的《畢節(jié)行》，這首詩悲憫深遠(yuǎn)，寄托深沉，頗具杜甫《兵車行》、白居易《賣炭翁》的渾厚古意和闊大人道主義胸懷，悲情淋漓，令人不忍卒讀！這首詩專為2012年11月16日貴州流浪兒垃圾箱內(nèi)喪身這一“新聞”事件而作。限于篇幅，無暇細(xì)談，須得專文賞析。但我希望真正關(guān)心詩歌的人們?nèi)フJ(rèn)真品讀。我想，僅憑這首詩，周嘯天就可以站立于中國當(dāng)代優(yōu)秀詩人之列而無愧，就可以讓眾多的攻訐，詆毀，無知的瞎起哄、湊熱鬧消彌于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