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飛翔的蜜蜂（短篇小說）

鄒君君 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湖北省第六屆簽約作家，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嫁給自己》，發(fā)表長篇小說《同愛情作戰(zhàn)》。現(xiàn)任湖北《洈水》雜志小說編輯。

你還有臉回來？父親的聲音壓得很低。

我才剛進屋。你什么意思？母親有些不管不顧，幾乎是嚷嚷道。

大清早就把車子停在我的院子里顯什么？快開走。

我就不開走。我哪里丟了你的臉了？這是我掙來的。

掙來的？

怎么啦？

癩子……

好半天，屋里屋外世界末日般死寂。

離婚了，你管不著。

離婚了，你還來我這兒干什么？

我來看寒寒。

她不在家。麻煩你再來看她的時候不要開著你的破車來。

一陣咚咚的高跟鞋聲絕塵而去，接著是摔門聲和小車?yán)懔擞烷T的聲音，沉悶的，仿佛發(fā)自一頭倔牛胸腔的怒吼。

墻上的掛鐘顯示是九點半。這是春節(jié)假的第一天。我都快一年沒睡過懶覺了，一時間，水波不興的心湖被攪起了驚濤駭浪，池塘底的沉渣爛葉和臭泥也被掀了起來。掛鐘在我的眼里一忽兒模糊，一忽兒清晰，很快地，半個枕頭濕透了。

父母離婚已經(jīng)四年了。當(dāng)初，母親只提走幾件換洗的衣服。她對我說，等我在城里買了房子掙到錢，我就來接你。

父親說，不用來接寒寒。掙到錢買了房子你就一個人享用吧。莫把秧扯稀了。

離婚前，父母在一塊湊合的最后兩年，幾乎每一天都是在爭吵和扯皮中度過的。母親說父親沒用，掙不來錢，家里要啥沒啥。父親說母親越來越不像話，死懶好吃有活不干。

剛開始我特別煩他們倆，他們一吵架我就難受。后來，我不勸架，也不哭了。我覺得他們倆都挺可憐。我的母親那么美，按照當(dāng)下的價值觀，她應(yīng)該嫁一位有錢有勢的男人。父親呢，他老實勤勞，按他的人品，他應(yīng)該擁有一位溫良賢慧的老婆，收獲一份富足的生活，可他最后竟然收獲了一張離婚證。

我不知道他們倆有什么錯。我又有什么錯。如果有錯的話，天大的錯就是我不該出生。這樣，我依然散布在茫茫宇宙中，若有若無，感覺不到歡樂，也不用承受痛苦，在虛無中永生，塵歸塵土歸土。

終于挨過了正月十五，十五那天吃元宵時，我對父親說，我要開店。

父親到臥室里轉(zhuǎn)了一圈，拿出一個存折遞給我。

租下一間30平方米的小屋，將它隔成內(nèi)外大小不等的兩間，稍作粉刷和裝飾，添了桌椅和美容床后，我的纖纖玉指美容店就開張了。

父親打來電話說要來慶賀小店開業(yè)。我早早地到橋頭去等他。

遠遠地，他來了，騎著元旦時賒買的摩托車，沿著鄉(xiāng)間小道不急不躁地駛來。風(fēng)拂動了他的頭發(fā)，那些白發(fā)在陽光照耀下像一根根銀針，刺痛我的眼睛。我只能報以廉價的眼淚，偷偷地。我的早生華發(fā)的父親，他還不到50歲啊。

我上了他的車。從后背抱住了他，感覺溫暖而踏實。

有幾次，我聽到有人問他，老劉啊，你怎么不找個伴？他就嘿嘿笑說，誰要?。?/p>

姑姑私下告訴我。父親是怕我不適應(yīng)有個后娘。

姑姑說的也許是吧。如果天下每一對父母都擁有對孩子無私的愛，勝過愛自己的愛，他怎么會忍心讓自己的寶貝暴露在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呢？兩口子能夠湊合就湊合吧，世上哪來那么多愛情，都是硬著頭皮過日子。最不濟，離了婚，或者喪了偶，可以不結(jié)婚的呀，后爹或者后娘還會傷到孩子嗎？可見都是些沒腦筋的親爹親娘要把孩子置于風(fēng)口浪尖的，怨不得后爹后娘。

我一只手抱著父親，一只手輕輕擦拭著淚水。擦第五下時，父親的車就停了。我下車，看父親沖摩托車行里大聲打著招呼說，今天還要回的，就放這里了。他像拴一頭驢似的將摩托車鎖在樹陰下。

元旦那天，我悄悄地問父親，手頭不是有錢嗎，為什么要賒賬。

父親說，老板會做生意，恁是讓我賒一個去騎，說是年底結(jié)賬也不遲。村里都是賒著騎的，也沒見誰賴過賬。

父親推著摩托車，像推著披紅掛綠的獎品，臉上漾出難得的笑意，像浸透了水的木耳，飽滿而潤澤。他說，等冬天大柵收了，就把賒賬結(jié)清。

我知道他存著五萬塊錢，那是準(zhǔn)備翻修房屋的。村里家家戶戶都蓋起了漂亮的小洋樓，就咱家還住著急需翻修的舊屋。后來，他遞給我五萬塊錢的存折時說，可不能小瞧這五萬塊錢，它既可維修房子，又可開小美容店，說不定哪天還可以招個上門女婿。

我可愛的父親，他總是那么樂觀。他從不肯向我綻露一丁一點生活的艱辛。是的，這五萬塊是一粒種子，放置在聚寶盆里，會生出想要的n個五萬元。

上門女婿四個字隱隱地刺痛了我。如果父親知道了我的這段孽情，他會怎樣地難過。

開店之前，我一直在同學(xué)的青青美容店打工。

每天，我都把需要美容的女人修飾得漂漂亮亮送出門。我自己卻懶得收拾打扮，一來沒有時間二來沒有心情。每天起早床是我的難題，我將鬧鐘定在七點五十分?？擅看昔[鐘響過后，我都會找理由再睡一會兒。有一次一個回籠覺就睡過了頭，到美容店時遲了到，扣了20元。后來，我就將鬧鐘定在八點。鬧鐘一響我就急急忙忙起床，胡亂地梳一下頭洗把臉，在街邊小攤上買了早餐，邊走邊吃。幸好租的房子走到美容店只需要五分鐘，這樣我的時間才勉強夠用。

到店后第一件事情是做衛(wèi)生。做完衛(wèi)生后，就等客人來。這個時間，女孩們就開始打扮自己，描眉呀，擦粉呀，修剪指甲呀。我就坐在一邊靜靜地看她們。她們怎么個個都那么熱愛生活。一丁點芝麻小事，就可以激起她們無限的熱情。

不就是幾根頭發(fā)不順嗎？為著額前的幾根短發(fā)，小玉反反復(fù)復(fù)把頭發(fā)扎了散，散了又梳，弄了七八遍了。

我說，小玉兒，你可真有耐心。

她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弄漂亮了是我們美容店的形象呢。你怎么不弄？

我沒心情。endprint

是不是屈了才，余恨未消？

我是財會本科畢業(yè)的。當(dāng)初選專業(yè)時，心想哪個單位不需要會計啊，選這個專業(yè)萬無一失，還怕畢業(yè)了無處就業(yè)?？傻缴鐣限D(zhuǎn)了一圈，才了解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公務(wù)員和行政事業(yè)單位招考數(shù)額有限，那是千軍萬馬搶過獨木橋。拼殺了幾次，再也沒有心氣去爭取。倒不是自己怕考試。幾次筆試，我都名列前茅。每次都敗在面試這一關(guān)?？剂藥状危K于知道面試這一關(guān)有天大的竅門。有背景的人只要筆試入圍，面試這一關(guān)會將其他人丟得遠遠的。每次看到公榜的總成績，我就氣得吐血。錄取一人時，我是第二名。錄取二人時，我是第三名……每次我都發(fā)誓再不參加此類考試了?？擅棵康弥@樣的信息，又禁不住去報了名。第一次參加考試筆試分?jǐn)?shù)出來后，我位列榜首。我站在公榜的分?jǐn)?shù)前，同學(xué)們形容我，說我意氣風(fēng)發(fā)，說我玉樹臨風(fēng)?？蓭状握垓v下來，原來生機勃勃掛滿新綠的枝椏，被摧殘得只剩下光禿禿一根枯干。

到幾家私企去找了工作，才知道人家根本就不缺會計。會計都是老板的心腹，他只需要忠誠的人，并不需要精通業(yè)務(wù)的外人。

原來畢業(yè)就意味著失業(yè)。原來我一直是一個多余的人。畢業(yè)之前像一只寄生蟲，畢業(yè)之后仍然難得獨立。這一番折騰，枝呀葉呀干呀整個兒就被燒成了灰燼。

生活還有什么意義？這時候高中同學(xué)青青約我到她的美容店去散心。來來回回幾次，半真半假的幾句玩笑話后，我就決定先到她店子打工。畢竟第一要務(wù)是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人，面子啊，名譽啊，這些都在其次。

在店子里當(dāng)學(xué)徒不到半個月，我就能上手了。美容這一塊，熟在不停地實踐操練，精在認真仔細?？障镜臅r候，我就看業(yè)務(wù)書。都是些時尚雜志，里面多是廣告，間或介紹些化妝技巧和服飾搭配知識?？粗鴷夏切@艷的美女帥哥，感覺精彩的生活都在別處。

沒多長時間，客人們就點名讓我服務(wù)了。

人們都喜歡感慨說世界很小。世界真的很小，小而且逼仄。

那天，青青請我們所有員工去香蕓面館吃早餐。坐定后，聽角落里兩個男人就某個話題你一言我一語。聽著聽著，我就變了臉色。他們說的風(fēng)流事件中的女二號顯然就是我的母親。

說是我們村的首富賴?yán)洗?，?dāng)然他早就搬到城里住了。說一個多星期前，他的女人跑到他辦公室，跟他廝打起來，抓掉了他的假發(fā)，他頭上的癩疙瘩就全露了出來，她嘴里不停地罵他，說他是個老流氓是只配種的腳豬（公豬），說得那半張在火災(zāi)中燒壞的臉更黑了，另半張白暫的臉更白了……

這事還沒完，兩天后，他女人終于打聽到小三的住處——賴?yán)洗蠼o置辦的金絲籠，大吵大鬧之后，用一支炭心筆在所有的家具和墻壁上寫滿了婊子、妓女和其他不堪入目的字眼……小三的臉也被抓傷了。

很快地，幾乎一屋子的人都開始參加談?wù)撨@事。有人說這個小三跟賴?yán)洗笫且粋€村的人，叫唐月娥。

就在那人說出唐月娥三個字時，我的心猛地一沉，剛才一直揪著的心終于落到了無限的最低處，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唐月娥，她是我的母親啊！我像被挾持到隔壁的屋子，不，就在這間屋子里一個大家都看不見的陰暗角落，我吃了幾個耳刮子，還被人無端地羞辱了一頓……

我不能哭，有一團比鉛還沉重的東西淤堵上心頭。那是屈辱的淚水，它們每一滴都想破堤而出，卻擁堵在小小的心口，一滴也淌不下來。

賴?yán)洗笙矚g我的母親，我或多或少知道一點。以前，賴家在村里還有老屋時，每次他回來，經(jīng)過我家，至少會從車?yán)锾匠鲱^來，逮著我們家的人問寒問暖。見到我，還會從車的后備箱里變魔術(shù)般拿出一些零食和飲料，它們居然都是整箱整箱的。爹媽謙讓，他就會說，誰家沒有小孩子。小意思。就不要推辭了。我又喜歡他又可憐他，喜歡他白皙文靜的半張臉，可憐他讓火給燒得疙疙瘩瘩慘不忍睹的另半張臉。莫非老天爺想讓他的容貌配得上他的姓？

同伴們問我為什么早餐沒動。

我沒吭聲。幸好我平日里話不多，連青青也不知我媽姓什么，長什么樣。如果她們知道談?wù)摰氖虑榫尤桓矣刑齑蟮年P(guān)系，她們會怎么看我啊。

好幾天后稍稍緩過一口氣，我告訴她們，那天我的碗里有一只蒼蠅。同事們這才釋然，原來我是怕攪黃了她們的好胃口。

這事后，我愈發(fā)變得沉悶，每天看那些女性顧客經(jīng)過我們的打理和美容，丑的不丑了，美的更美了。她們的日子仿佛都插上了翅膀，變得輕盈俏皮。都是女人，是一個群體，卻又那么的涇渭分明，油水分明。是的，她們是輕盈的滋潤的油分，我只能是下面那層索然無味的白水，沉寂在底處。

同事們中有三位已經(jīng)結(jié)婚，有三位正在談戀愛，還有兩位正在緊鑼密鼓地尋找合適的對象。沒事的時候，閑聊的話題往往就朝男朋友這個方向上扯。

青青說，寒寒，你好像沒談男朋友吧？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

青青正姐弟戀火熱著，那個男孩子是大二的學(xué)生。大家都不看好他們的前景。青青卻說，如今年齡不是問題。我爸說了，如果我們能成，就給他開一家店鋪。他不是喜歡戶外活動嗎？城里還沒有像樣規(guī)模的戶外店，等條件成熟了就OK。

青青自信滿滿的。她就像一只春風(fēng)里的風(fēng)箏，展翅飛翔，一會兒忽拉飛向了左邊，一會兒忽拉飛向了右邊，任何時候她都是左右逢源的。一切都是因為她有一個好爸爸。

她爸十多歲就在老街上做生意，最近十多年靠著倒騰街上的門面發(fā)了財。六年前與人合股買下了城中心的百貨大樓，那是一排八十年代的小二層的灰樓房。這兩年拆了重建后，一樓門面賣到四萬塊一平方米，樓上的電梯房也賣得火爆，均價早過了四千塊。聽說，他家在市里有一位有權(quán)有勢的親戚罩著。

青青的爸爸讓她先開了這家美容院初試身手，說是等滿了三年，就給她開一家全城最大的美容院。她伸出左手，事業(yè)如火如荼，她伸出右手，愛情如糖如蜜。

我看著鏡子中灰頭土臉的自己，一點情緒也沒有。我擺擺頭說，以后再說吧。

能夠有什么樣的男孩子來看上我？如果真有那樣一個男孩子，條件也會跟我差不多，那看上我了又如何，還不是結(jié)婚生子，過艱難的平凡的日子，一如我的父母當(dāng)初。每天為了生活而奔波，有了孩子后，為了孩子而奔波，就像那個大家都知道的故事里一樣。說是有一個記者在草原上采訪一個牧民的孩子，問他放羊干什么。孩子說，為了長大。又問，長大了干什么？孩子說，長大后娶老婆生兒子。記者接著問，生了兒子干什么？回答說，生了兒子放羊……這樣的日子有什么意義？一眼就可望到頭，一眼又望不到頭。endprint

這日子過得一點情緒也沒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

一直沒跟我聯(lián)系的媽媽打來電話，說要接我去，她的語氣是得意的。她居然沒有聽出我的情緒，我只是在必要時禮貌地回應(yīng)一聲嗯。她說，寒寒啊，你就不要給同學(xué)打工了。媽給你開一家美容院，我們自己來做老板好不好？

我說，不用。這兩個字仿佛一直在唇邊等待著破堤而出。

她說，你搬來跟媽住吧。

我說，不用。

她是我媽，但不屬于我們，雖然她在電話里這么說。我跟誰是我們呢？那個人也不是我爸。我們一家三口是一體，卻又像三角形的三只角尖銳地對峙著。很多時候我是忘恩負義的。當(dāng)我對生活心灰意冷，我就開始置疑他們?yōu)槭裁窗盐規(guī)У竭@個世上來。

我怎么會搬去跟她住。一想到那曾經(jīng)滿屋子的字跡我就受不了。

小店開業(yè)了，我的生活也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biāo)。我要盡快把父親給的五萬塊掙回來，另外再掙上五萬。有了這十萬，就可以好好地翻修一下房子了，這個家不能因為少了女主人愈發(fā)地破舊下去。

自己開了店子才知道生意不好做。門可羅雀的時候就盼著有人光顧，三三兩兩開始來客人了就又招架不住了。美容服務(wù)只能一對一，做一個指甲需要一個多小時，嫁接睫毛最快也要四十分鐘，化個妝需要半個小時左右。如果顧客有什么特別要求，或者美容師不在狀態(tài)，時間就會愈發(fā)要得長。有時一個半天，一個人只能應(yīng)付一位顧客。我只請了一個幫手。很多時候，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客人到別家去了。

在大門口貼了張招賢納士的廣告，陸陸續(xù)續(xù)就來了些人。兩個多星期過去了，沒有招到一個合適的人選。都是騎驢找馬的主兒們，想著能多掙一些。我看哪一個都好，卻一個也留不住。她們預(yù)期的底薪高，提成的比例也提得高。給她們開齊工資，我得從娘家拿錢來貼。

只有在廣告里又加了一條，招收學(xué)徒工。心想著能帶幾個上手快的徒弟，救救急最好。

有一個俊秀的男孩子老是在大門口晃，晃著晃著就向里張望。我注意到他時，估計他已經(jīng)晃了很多次了。

我干活時很少東張西望，我得集中精力干出效率。他在門口經(jīng)過時，屋里光線發(fā)生了變化，我就條件反射朝外張望了。第一次看他時，他的目光仿佛被焦灼了一下，垂下了眼簾。次數(shù)多了，我就納悶了，怎么回事??？真是令人費解。

雨天，沒有客人，我看著一街的雨發(fā)呆。

他來了，進了屋，居然沒有打傘。黑的頭發(fā)濕了，變得更黑。雨水順著頭發(fā)浸潤下來，到了發(fā)尖，晶瑩得不肯墜落。他的雙頰有細細密密的小水珠，一張臉愈發(fā)地豐盈生動 ……他仿佛就是古典畫冊中走出來的翩翩美少年。

他笑說，原來逢到下雨時你們就消停了。

我被他的笑容感染了，點點頭。

他指指玻璃上貼的廣告說，我叫楊李子。我想來報名。

我說，你？

他說，是給我表姐。她對這個比較愛好，但她從來沒學(xué)過。她讓我先打聽一下情況。

怎么想到我這里？我這可是開的新店。

我們離得近啊。我的店子出門往右數(shù)第五家。

難怪沒打傘。

沒兩天，楊李子就領(lǐng)了他的表姐來學(xué)美容，她表姐后來又介紹了村里另一個女孩。剛開始，她們倆就做些打下手的活兒。近一個月后，兩個人就得心應(yīng)手了。我的小店隨著人手的增加也慢慢走上了正軌。

楊李子的方圓包裝設(shè)計工作室跟我的小店一般大小，他向我介紹說他的主要業(yè)務(wù)是幫人設(shè)計和批量生產(chǎn)產(chǎn)品包裝。

我說，就這么巴掌大的地方還生產(chǎn)包裝？

他笑說，這你就不懂了。我的包裝是找專門的包裝廠生產(chǎn)的。我只負責(zé)提供設(shè)計圖紙。產(chǎn)品出來后，驗收合格就交貨給訂貨商。

我?guī)缀鯖]過腦子說，你怎么不自己生產(chǎn)包裝??？

他說，那得投多少本啊。也許等不到我把投的本賺回來，我早就干別的生意去了。這世界變化太快。

我一邊點頭一邊說，需要包裝的企業(yè)為什么不直接去找包裝廠呢？

他笑，這個你以后就知道了。

我的店子不愁客源，只要服務(wù)好，搞些促銷打折活動，生意就一直會穩(wěn)定。他的店子愁的就是訂單。一年到頭，只要抓到一筆大訂單，就一切OK。

有一天，我進他的店子。楊李子經(jīng)常坐的位子上，坐著一個女孩子。從我進屋，那女孩一直敵意地看著我，眼光有點直，怪怪的感覺。

楊李子忙過來介紹說，丁當(dāng)，我同學(xué)。方圓工作室的大福星。

女孩的臉一下子放晴了，彩霞滿天，現(xiàn)出幾分得意之色。

他介紹我說，隔壁纖纖玉指的老板。我表姐在她那兒打工。

我說，哪里。哪里。我請她給我?guī)兔δ亍?/p>

慢慢地，我了解到，楊李子為什么說丁當(dāng)是他的大福星。丁當(dāng)?shù)氖迨迨鞘欣锏母笔虚L，在他的幫襯下，丁當(dāng)?shù)陌职洲k了一家工廠，專門給市里最大的嬰兒米粉企業(yè)樂呵呵米粉公司生產(chǎn)瓶瓶罐罐。丁當(dāng)通過叔叔將米粉的紙質(zhì)外包裝業(yè)務(wù)幫楊李子爭取了一部分過來。聽說只占紙質(zhì)外包裝業(yè)務(wù)的十分之一。這十分之一的業(yè)務(wù)就夠楊李子倒騰的。要知道樂呵呵可是市里數(shù)一數(shù)二年利稅過億的大戶。

丁當(dāng)幫楊李子，是有原因的。她愛他，從學(xué)生時代就暗地里喜歡他?？伤焐悬c智障，看起來好好的，腦袋瓜子卻不太靈光。楊李子當(dāng)初也是走投無路，才想到利用這層關(guān)系。只要丁當(dāng)一天不說破，楊李子就堅持一天裝傻。表面看起來他們只是生意關(guān)系，楊李子把利潤的一半都給了丁當(dāng)。他的店子沒有丁當(dāng)幫襯就得關(guān)門。

卻原來丁當(dāng)?shù)墓之愂且驗樗闹钦?。難怪楊李子說這世界變化太快，其實是這個世界有些事情有些人不太靠得長。

青青的美容店裝修得富麗堂皇，我把它過成了陵寢，是的，一座地下宮殿。這里將埋葬我的青春歲月。我在里面暗無天日，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沒有未來沒有希望。每天只是機械地做著自己分內(nèi)的事情，換取一份菲薄的收入。

在自己開店之前，我把每月的收入都拿來吃了零食。只要一有空閑，我就吃東西。當(dāng)我看不到希望和未來時，我只有像一只蝸牛一樣，縮回到殼里。我的精神世界毫無生機，我已退化成一只動物。每天只有一件事情，就是尋找食物。endprint

讀大學(xué)時，喜歡吃零食的同學(xué)自稱為“吃貨”。我當(dāng)時也很鄙視他們，我暗地里叫他們腔腸動物，只長了發(fā)達的消化器官的動物，每天只有一個目標(biāo)，就是吃。

萬念俱灰之后，等待我的不是死亡，是退化，退化成一只腔腸動物，只長了發(fā)達的消化器官。每天，工作之余我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熠熠生輝，那就是尋找各種美味的零食。我找盡了各大超市的角角落落，跑遍了城里各大零食專賣店。我把各種零食全都買來一一品嘗。味蕾上開花和腸胃里飽滿充實的質(zhì)感讓我知道，讓我深深地知道，我還活著，還有一絲快樂可尋，還有這么一處可以藏身的秘密后花園。雖然在外人看來，我充其量只是一個垃圾食品的宿主。一個自暴自棄的可憐蟲?？晌也蛔员┳詶?，我能如何？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與我的愛情狹路相逢。

他叫李繼平，是同學(xué)青青的叔叔。有一個女兒跟我一般大，妻子抽調(diào)到上級局去幫忙了。那段時間，他們建筑公司財務(wù)上出了問題，出納攜巨款外逃，公司暫時讓一干人全都賦閑回家。李繼平閑著沒事，偶爾就約了朋友到青青的美容院喝茶聊天。青青美容院裝修的兩個專門喝茶的單間一下子就發(fā)揮了作用。

他每次去時，手里是不空的，都是當(dāng)下的時令的水果。他去了就招呼大家休息，邊吃水果邊聊天。美容院因了他的到來，熱鬧了更有生氣了。

沒有生意的時候，他會招呼大家進單間喝茶聊天。后來，他索性給大家當(dāng)起了廚師。青青笑說，偌大的財務(wù)科長居然當(dāng)起了伙夫。這世界真是讓人眼花燎亂。

他說，閑著也是閑著。跟那些臭男人們，跟磚頭水泥打了一輩子交道，早就厭煩了。還是跟你們這些女孩們接觸輕松，不讓人生厭。給你們當(dāng)伙夫是三生有幸啊。

平日里，美容院做飯是輪班。遇到生意忙時，就叫盒飯，大家只能抽空把或冷或熱的飯風(fēng)卷殘云般落肚為安，按時進餐呀營養(yǎng)呀細嚼慢咽呀都免談，只要能欺騙一下肚皮就行。

他做的菜講究得多。比如菜苔，通常我們會將菜苔洗干凈切好，往油鍋里一頓爆炒，盛起來就是一碗菜。他不這么做。他將菜洗好后，用開水燜一會，取出來瀝干水后，再用姜蒜香油等味料涼拌。這樣做出來的菜苔就不一樣了，色澤鮮嫩，入口以后滿嘴透著香。

他見同事們半真半假地叫我好吃佬。他就糾正說，再不要叫好吃佬了，再就叫美食家。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生活的要求原來是那么的粗礪和不加修飾。這是多么的不合時宜。我周圍的人總是把欲望包裝成理想，把對美色和金錢的向往說成是對愛情和事業(yè)的追求，做了一點點分內(nèi)的事就說是在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有一天，他約我去吃了冰火兩重天。一邊是油鍋翻騰的麻辣燙，一邊是松軟香甜的冰激凌。我們一口麻辣燙一口冰激凌，感受著漸入佳境的冰與火的考驗。舌尖上一會兒麻辣一會兒清涼，大汗淋漓伴著冰鎮(zhèn)舒泰……

這是他的發(fā)明。他說這個不能多吃，偶爾刺激一下尚可，算是生活的一個調(diào)劑吧。

后來，我們還喝了酒。這是我第一次喝酒。酒精這東西真是神奇啊，它簡直就是魔術(shù)師手中的魔術(shù)棒，不，它是點石成金的金手指。它流淌到哪里，哪里就產(chǎn)生酥麻的微熏的快感……

第一次喝酒，我就喝醉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后，我努力地回憶漸醉的過程，感覺生活打開了另一個通道。純粹、快樂、忘我，這忘我最是讓人著迷。什么都在美酒之外，當(dāng)它引領(lǐng)我走進狂歡的節(jié)日，走進阿里巴巴無盡寶藏的洞穴，走進這天上人間最忘情的秘密后花園，它成了我的避難所。是的，所有都在美酒之外，還要世界做什么？還要時間做什么？有它足矣。

我們接連去喝了幾次酒。每一次都醉了。這也許就是沉淪吧。如果人生可以快鏡頭地駛過，我愿意急速地耗盡，所謂速朽。

那天，我們又去喝了酒。這次沒有爛醉如泥。醉眼蒙眬中，看著他，我居然脫口而出說出了那三個字。接著我們?nèi)ラ_了房。

禁片《風(fēng)月》里，愛著張國榮的鞏利，第一次就主動出擊，大膽地取了上位。她也許是在用她獨特的方式在對著那個鐵屋子抗?fàn)?，用她的身體在超脫。她是那么叛逆決絕而可愛。那段日子，我拼命地在那些經(jīng)典的影視劇里尋找我情感與生俱來的軌跡。是的，我只是在重復(fù)，重復(fù)我的先人們，人類早已重復(fù)了千萬次的故事。這是我的宿命。

我的性情跟她是那么合拍，我的氣質(zhì)和氣場跟她是那么相似。當(dāng)我一遍遍傷感而絕望地回放《風(fēng)月》，按捺不住的野性就脫韁而出了，它鉚足了勁地在曠野上飛奔，踩過雨季漫天漫地的泥水，蹄花四濺，抖落響睛的滾滾紅塵，絕塵而去……

后來，我一次次回憶這段感情的由來。我怎么會愛上這樣一個男人呢？他是我的父輩啊。也許是因為我把自己幽閉久了，把自己像一個犯人一樣囚禁起來，除了滿足基本生存的飲食，其他全部剝奪了。我以為自己會安靜的。哪知青春就像一截彈簧，你壓抑它，一遇到機會它就會百倍地瘋狂反彈。

店子小，又招了兩位美容師后，纖纖玉指的生意就飽和了。我從忙碌的生意中抽身出來專門搞管理，輕松下來。

陽光明媚，那些金色的光芒在玻璃門上晃來跳去。我想起了李繼平。這會兒他在干什么呢。他已經(jīng)官復(fù)原職了，單位的事情也該理順了吧？最近的一次見面是纖纖玉指開業(yè)時，他匆匆忙忙送來一個大花籃表示慶賀，說是很忙，在大門口向店子里掃了一眼就走了。

我情不自禁拿出手機給他發(fā)了條短信。十分鐘過去了，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二個半小時過去了……手機屏幕上什么顯示也沒有。泥牛入海嗎？難道又出了什么事情？我撥通了電話。

我連珠炮似地說，最近工作忙嗎？心情好嗎？為什么不來玩？我接著將自己的生意情況粗略說了一下。

他說，嗯。嗯。我都知道了。

他的聲音低沉，明顯地在敷衍我，他最后說，好，好，就這樣。

我的問題他一句也沒回答，那堆興致勃勃的事業(yè)分享估計他也一句沒聽。

他都不愿意聽了，我只有跟他道別掛了電話。

電話打到半途時，我聽見他的身邊有一個女人故意插話的聲音。是他老婆嗎？可能性很大。endprint

一切都已昭然若揭。他在舍卒保帥。

半個小時后，我收到一條短信：我累了，旅行結(jié)束了，該回到應(yīng)守候的人身邊了。

外面陽光明媚，我卻躲在廚房里打起了哆嗦，按鍵的手顫抖著，那些字經(jīng)過怎樣的長途跋涉才顯示上屏幕。每一個字都打得那么艱難，我卻又輕而易舉地將它們一一刪除了。到了這種時候，所有的語言都顯得那么多余和無力。我的滿嘴都是苦味，那是壞心情加重了暗疾。幾年來，不定時不均勻的三餐讓我生了胃病。

我沒有想到我的愛情會死得這么快。它是一段孽情暗結(jié)珠胎的私生子。人們見了它一定會說它丑陋無比，我卻從一開始就是怎樣地珍視它，我多么希望看著它漸漸長大。它從一出生就是體弱多病的，我每一天都是在擔(dān)憂和驚嚇中度過的，過得惶恐，卻也知足，因為它始終在我身邊不曾稍離。

今天，我終于結(jié)束了這份擔(dān)憂和驚嚇，因為它死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在我懷里閉了眼，我卻無能為力，我卻束手無策，我無能啊！

我的孩子！它是我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孩子?。∷舱哿?！

我是怎樣的不甘心。我從來就沒有圖過他什么。每次開房都是我掏的錢。出去喝酒開心時，我總是搶著把單買了。時到今日，他留給我的紀(jì)念就是開業(yè)時送來的花籃?；ㄔ缫褦×耍ɑ@卻沒舍得扔掉，最后只有擱置在柜頂上。我并不是計較利益的得失。人們常說，看一個男人愛不愛一個女人，就看他口袋里的錢舍不舍得花給女人。當(dāng)他只有十塊錢時，他如果給女人花上六塊，說明他是愛她的。如此看來，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他愛的只是他身上的荷爾蒙，愛的是情欲。

我再一次給他打了電話，我說，我們見一面吧。你當(dāng)著我的面說一聲分手，好讓我死心。

他說，我太忙了。就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在人生的低谷，我們曾經(jīng)相擁著取暖。如今，他重回山頂，他吝嗇得不愿意朝山下再看一眼。是的，花一秒都是多余的。

我不禁為自己的青春悲哀。這一段美好歲月竟然托付的是這樣一個人。當(dāng)初，我應(yīng)該聽青青的勸，交一個男朋友，一個年齡相當(dāng)?shù)哪信笥?，哪怕他一無所有，甚至負債累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最起碼，我們交換的是彼此的青春，彼此的自由，即使沒有愛，但在道德面前我們是平等的。我不會是躲在暗處的不光彩的第三者。

有那么一瞬，我開始對我的母親刮目相看。當(dāng)下，錢是一切價值的度量。她才是識時務(wù)善于把握時機的俊杰。而我卻不知是從哪個朝代穿越來的怪物，守著所謂的精神制高地，幼稚地以為至少保住了底線，沒有墮落到萬劫不復(fù)的境地，卻不知自己什么也沒得到，自己做了自己的笑話，自己搬著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我為自己人生的這一個開篇悲哀，這是我的敗筆，是心底永無止境的疼痛。我也為周圍的男人們悲哀。這個世界是他們主宰的，當(dāng)女人們眼里只有金錢，不再相信愛情，這何嘗不是他們一手抒寫的篇章。女人們都是被他們塑造的。

電影《投奔怒?！防?，當(dāng)那個14歲的小女孩打上口紅，去衛(wèi)生間洗干凈腳，羞澀而又主動地爬上日本男人林子祥的床時，孤兒林子祥一把將她舉起越過頭頂說，如果我18歲就結(jié)婚，孩子早有你這么大了。他說完后呵呵地笑著把她放到了一邊的椅子上坐下。女孩子是愛他的，愛得單純無邪。他又何嘗不覺得她可愛，她像一朵含苞的花蕾，那么稚嫩多嬌。他沒有接受她的這份愛。這愛太狹隘。他回贈給她大愛。

他讓我見識了什么才是深遂廣袤的愛。他費盡周折冒著生命危險拍下無數(shù)真實的照片，他想將事實公之于天下……他最后為了救小女孩和弟弟脫離苦海，他犧牲了自己。這個男人來自異域。

為什么我的身邊就沒有這樣的男人？為什么我只能在電影里遭遇這樣的男人？為什么這樣一個男人只能來自于異域？

我蹲了下去。滿口濃烈的苦味，胃開始絞痛。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頭滑落，臉白得像身邊的墻。楊李子的表姐慌了，去叫來了楊李子。

他們倆手忙腳亂地把我塞進楊李子的小面包車?yán)锶チ酸t(yī)院。

楊李子一直守在我的身邊。待我吊上液后他的表姐就回店子去了。

疼痛，無休無止的疼痛，無邊無際的疼痛。疼痛時，不想理人不想答話，只有自己默默承受，世界不是自己的，快樂不是自己的，只有疼痛才是自己的。疼痛的時候恨意更濃了。堆積如山的疼痛和堆積如山的恨意讓人萬念俱灰。萬念俱灰之時，卻又有什么在不甘心地萌芽。那是不屈的信念。是的，平平淡淡時無所欲求，可以退化到只剩下動物的本能。遭遇逆境時，卻想著劫后余生。當(dāng)疼痛慢慢緩解，我不停地告誡自己要把那些恨意丟掉。愛的反面不是恨，是冷漠。是的，我要用最快速度忘了他漠視他，就當(dāng)被蚊子咬了一口。

液吊到一半時，我的疼痛就好了。

見我的臉漸漸有了顏色，他說，你還沒吃中飯呢。餓不餓？

我搖搖頭。

他說，要好好地照顧自己。賺錢并不是第一位的。好身體才是永遠跟著自己的本錢。

我哭了。淚水不可遏止地長流。為什么我沒有認識他在先？

從醫(yī)院出來，已是薄暮時分。我們?nèi)ズ戎唷?/p>

坐在沿街的落地窗前，看窗外華燈初上，人流如織，楊李子感慨地說，不知道人們都在忙些什么？

我說，還不是跟我們倆一樣瞎忙乎。

他忽然就抓過我的手說，我不想欺騙自己，也不想躲避了。寒寒，我一直都很喜歡你。

我哭了。原來我一直就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子，不是等待奇跡出現(xiàn)的灰姑娘。

我將另一只手覆蓋了過去。

回去的路上，小廣場好熱鬧，遠遠地就看見地上紅燭點點，那是一個心形的圖案，每一根蠟燭都忽閃著紅色的火苗。

我說，一定是求婚的。我要去看看。

我奔過去，心形的中央放著一個大花籃，花籃里全是火紅的玫瑰。在三朋四友的起哄聲中，一個男孩子單膝跪地，把一個首飾盒遞向一個女孩子。女孩子羞澀地埋下了頭，一邊伸出雙手把盒子接了。只聽砰的一聲，閃金爍銀的亮片，紅的、綠的、藍的、紫的……繽紛絢麗，洋洋灑灑，就從每個人的頭頂往下飄，落在哪里，哪里就開出尖叫的花朵……endprint

我朝身后看看，楊李子不知哪去了。

我堅持著看完這場別開生面的求愛秀。

有人說，點燃的是999根蠟燭呢。另一個說，玫瑰花也是999朵。一個女生說，這算什么，知道首飾盒里是什么嗎？是8克拉的鉆戒。紛雜的聲音一下子沒有了。好一會兒，有人說，難怪呢，滿場子發(fā)放礦泉水，來的車隊全是寶馬系的……

我開始出神。想起畢業(yè)前同學(xué)們聚在一起談?wù)撐磥淼脑掝}。有人問，你們相信未來嗎？有同學(xué)回答說，我不信。問到我名下時，我說，我信，我什么也沒有，只有拼未來。

人群不知什么時候散了。人們走后，一地的燭淚，一地的碎屑，一地的礦泉水瓶。繁華和熱鬧過后，是比先前還要破敗的凄涼，這一地的雞毛正好應(yīng)和我繁復(fù)的心情。

不知什么時候楊李子來了。他居然推著一個垃圾車，車?yán)锩嬗袙咧愫痛樽?。遠遠的，一個穿橘色背心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跟過來。

我驚異地看著他說，李子，你要干什么？

他笑說，我要掃地。

我呆呆地看著他打掃廣場的一地雞毛，腦子里怎么也轉(zhuǎn)不過彎來。廣場又不是他弄臟的，為什么他要來打掃？

他邊掃邊說，剛才那個男主角是我同學(xué)。周圍的人群中有很多是我的同學(xué)。

他不走近去看熱鬧是因為自尊嗎？好像不是。

我說，他是你同學(xué)你也犯不著替他收拾這一地雞毛。在這件事情上你們沒有任何瓜葛。

他笑說，沒有瓜葛，卻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我費力地想著，這是什么樣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他們是同學(xué)，所以他愿意幫他收拾殘局？他們是熟人，所以他愿意幫他收拾殘局？他們都是本市人，所以他愿意幫他收拾殘局？他們都是地球村的人，所以他愿意幫他收拾殘局？

我說，你是幫了他們?？伤麄儾恢腊　?/p>

他說，環(huán)衛(wèi)工人知道啊。這樣他們才不至于絕望地工作。

他說有一天，一位掃大街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坐在他店子的大門口發(fā)牢騷，正好被他聽到了。那人說，這條街永遠也掃不干凈。因為不停地有人在亂丟垃圾。我剛掃完一堆甘蔗皮，抬頭一看那人索性邊走邊吃邊扔，我沒辦法，只有跟在他后邊，一邊跟一邊掃，他卻沒事人一般。我只要還能想到法子找到別的事情做，龜孫子再來掃大街……

楊李子說，你知道嗎，他們一月才600元。這點工資是不夠生活開銷的，他們就邊掃大街邊撿垃圾賣。何況，即使環(huán)衛(wèi)工人不知道。我也可以做一下衛(wèi)生，公益廣告上不是說城市清潔靠大家嗎？

我笑了，忙提了撮子和手。

這個男孩子有點怪怪的有點與眾不同有點讓人情不自禁地喜歡。

楊李子將我送回了小店。兩人說了一會話后，他就起身告辭。

我說，沒事就過來坐坐。眼睛里卻牽牽扯扯露出不舍。

他說，要不再陪陪你。

我說好。

兩個人忽然就沒了話題。我忙起身給他加茶水。他說，不用了。就一把拉過了我。我倒在他的懷里。

我好累。仿佛跋涉過千山萬水，終于找到理想的目的地。我將不再害怕孤獨和寂寞。

當(dāng)他將我擁抱入懷，這所有的波折和一路來的辛苦都是值得的??！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人迷醉和幸福？這時，世界和時間都在我們之外……還要世界干什么？還要時間干什么？只要擁有他，只要他在我的懷里…… 他就是我的世界我的時間??！我們彼此奉獻彼此索取，不停地用make love對抗世界和時間，一遍又一遍，在永生的金色光芒里忘我相愛。

從此以后，我將用他抵擋失意和落寞，用他的愛將另一份愛遺忘。

空暇時間，他教我色彩知識和一些平面設(shè)計理念，他帶著我走遍了城里的角角落落，我們很少上餐館，我們自己做飯，他讓我知道做飯也可以做成藝術(shù)品。他說等他的公司壯大后，成了真正的公司，他就請我做會計，我們就開夫妻店。這青春的愛情怎么這么甜蜜呢？沒有一絲一毫的沉淪，每一個日子都是明媚的，向上的，展翅欲飛的。

幾天的營業(yè)額存進賬戶后，余額顯示過了五萬元?？粗嬲郏铱蘖?。我要把這五萬元交還給父親，我要讓他知道他的投入是值得的，我要驕傲地宣布我不僅能夠自食其力了，而且還會有所發(fā)展。

我徑直去了楊李子的店鋪。我要他來分享我的驕傲和自豪。

他正坐在電腦前發(fā)呆。我進屋他居然都沒看我一眼。我說，我剛?cè)ャy行存了這幾天的營業(yè)額。他嗯了一聲，那一聲若有若無。我這才仔細地觀察他。他仿佛入定了般，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一定是地獄，不然，他怎么會雙眉緊鎖，一臉的陰郁。

我抓過他的手說，你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他這才緩過神來說，沒什么。

一定有事?？茨愕臉幼泳椭?。全寫在臉上了。

好吧。告訴你吧。丁當(dāng)幫我接了個大單。

這是好事嘛。

可她要求簽合同時就把一部分利潤給她，說是等生意最后結(jié)算時再清算余下的利潤。

她開口要多少？

六萬。

我沉默了。以前做生意，總是等到最后結(jié)清了賬，在楊李子的催促和堅持下，丁當(dāng)才會來拿走自己的一半利潤。而現(xiàn)在，情況發(fā)生了怎樣的改變。丁當(dāng)一定知道了我們相戀的事情。她這是在提醒楊李子，非難楊李子，而一時，還不到最后時刻，她又不甘心斷了心思。

你手頭沒錢嗎？

你是知道的。錢全投到廠家那一塊去了。定金，還有為了保證產(chǎn)品的質(zhì)量，原材料幾乎都是我自己去采買的。

我手頭有五萬。要不你先拿去救急。

這怎么行。你不是一直嘮叨著要盡快歸還爸的本錢嗎？那是房子的維修款。

房子維修早遲都行。但你的生意才是急事大事。等你周轉(zhuǎn)過來了，你就連本帶息還給我吧。

讓我想想。

楊李子終究沒有想到什么好辦法。他拿走了我手頭上僅有的五萬塊，又東挪西湊了一萬，交給了丁當(dāng)。endprint

生意簽了下來。

簽合同那天，我?guī)罾钭踊亓舜謇铩?/p>

鄉(xiāng)間小道的兩側(cè)簇擁著野草的新綠和野花的淡藍，每踩一步下去，腳下面似乎都要沁出油來，有水分滋滋作響。近處是嫩綠青綠墨綠的底色，遠處是大片的金色海洋，右手邊是桃紅杏白，有三三兩兩的蜜蜂在花朵間采蜜……心也跟著翩躚起來，愈發(fā)地心曠神怡。

隨著楊李子的一聲“不好”，我就看見半空中有星星點點在墜落。那些小黑點就落在眼前，身后，左側(cè)，右身。天！是那些翩躚的可愛的精靈，它們邊飛翔邊死去了。這些死于天空的蜜蜂，這些死于飛翔的蜜蜂，它們是中了毒了。

正是螨蟲繁殖的大好時機，農(nóng)人們?yōu)榱吮９?，在這個季節(jié)會用農(nóng)藥噴灑果樹，重點是花朵，不然蟲子早早就會將未成形的小果蠶食掉。

可是，蜜蜂不知道啊。這些可愛的小精靈。千萬年來，它們就是這樣生活的，以為每一朵花兒始終在為它們盛開。它們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死于春天。

父親拉著楊李子的手屋前屋后向他介紹家里的情況，給他講我小時候的一些事情。翁婿二人第一次見面就很和諧。到了晚餐時分，兩個人已經(jīng)很融洽了。父親堅持著跟楊李子喝了幾杯。

楊李子給爸酙酒時說，爸，以后我只要有時間就盡量來陪您喝酒。

父親開心得孩子似的說，好。好。好。

楊李子告訴父親說，寒寒已經(jīng)把他老人家投的本錢賺回來了。

父親高興，自酙了一杯干了。

楊李子又說，寒寒把這五萬塊借給我了。

父親說，好啊。兩個人就要相互幫襯。這樣的日子才有奔頭。他一高興又敬了我們兩人一杯。一杯酒下肚，父親說，我已經(jīng)將摩托車行的賬結(jié)了。大棚的菜收了后就結(jié)清了。你們不要擔(dān)心什么，就撒開胳膊干吧。

楊李子最后說，爸，您放心。我一定會讓這五萬塊發(fā)揮最大的價值。

那天，父親喝醉了。醉了后他就唱起了好多年沒有唱過的京劇。

媽媽不知從哪里得知了我談戀愛的消息，給我打了電話。她說想見見這個男孩子。我答應(yīng)了她，卻沒有定下時間。她說，女孩子談戀愛時是最應(yīng)該講究的時候，要不要媽媽陪你去買幾樣首飾和衣服？我說，都給我留著吧。等我結(jié)婚時一并算給我。她看我口氣跟以前不大一樣了，有了些許回旋和松動，她說，行。等你結(jié)婚，媽不僅要給你買首飾和衣服，還要送你一套房子。城里最好的小區(qū)最大的房子。

一大早就來了兩個做指甲的中年女人。

一個說，知道嗎？樂呵呵米粉廠出大事了。

我心頭猛地一緊。

另一個說，昨天聽到點風(fēng)聲。

樂呵呵系列嬰兒米粉有毒，最近一段時間相繼死了幾個孩子。昨天米粉廠的董事長已經(jīng)被抓了，聽說賬戶也被凍結(jié)了。

不是吧。我聽說董事長上層有特殊關(guān)系，暫時還罩著在周旋，這會兒估計都在忙著分賬轉(zhuǎn)移財產(chǎn)吧。

天干出謠言。也沒個正經(jīng)渠道得準(zhǔn)信。一百個人有一百個說法。

米粉真的有毒？

沒毒才是稀罕事。我兒子告訴我說這是一個互害社會，說中國人在食品里完成了化學(xué)掃盲：從大米里認識了石蠟；從火腿里認識了敵敵畏；從咸鴨蛋、辣椒醬里認識了蘇丹紅；從火鍋里認識了福爾馬林；從銀耳、蜜棗里認識了硫磺；從木耳里認識了硫酸銅，三鹿又讓同胞知道了三聚氰胺的化學(xué)作用。另外還有什么毒膠囊。

哎。你說的也是。我曾經(jīng)親耳聽一個菜農(nóng)說，他挑到菜場賣的菜和自己吃的菜是分開種的。這世道，還能相信誰啊？

我始終不敢相信，再也忍不住插話說，你們說的是真的嗎？樂呵呵米粉廠可是國家免檢企業(yè)，還有當(dāng)紅明星代言作廣告，他們怎么可能生產(chǎn)有毒的產(chǎn)品？那些質(zhì)檢和衛(wèi)生都干什么去了？

兩個女人同時發(fā)出嗤的一聲，意思再明顯不過：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

我再也坐不下去，急急地去了楊李子的店鋪。

他正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我說，是真的嗎？

他說，是真的。

有事嗎？

我昨天聽到風(fēng)聲就去找了分管業(yè)務(wù)的副廠長。他說群龍無首，都亂了，他也管不了了。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楊李子的眼睛紅紅的，顯然一夜未眠。鬢角居然有了幾根白發(fā)。他能不一夜急白了頭嗎？要知道，樂呵呵米粉廠尚欠他73萬元包裝款啊。這是他在商海打拼幾年的全部心血和家當(dāng)。

我心疼地說，別急，總會想到辦法的。

他說，這件事情必須在這一兩天內(nèi)解決掉。不然就沒戲了。

我說，只要想到法子就趕快去實施。我都支持你。

他忽然就絕決地走過來抱緊了我，深深地吻了起來。這一吻好像永生那么漫長，激情而絕望，仿佛掉進一個深邃的漩渦里難以自拔……

臨走前，我一把握過他的手說，早些回來。

他的眼里迅疾地蒙上一層水霧。

我心焦地等到傍晚，終于等到他發(fā)來的一條短信：款全清了。你的錢明早就打到你的賬上。

心里那絲不祥的陰云一下子漸濃漸厚起來。眼前一些小黑點在往下墜落。他為什么要在短信里加后一句？

我急忙將電話撥過去，得到的卻是語音提示：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

他為什么不來見我？這會兒他干什么去了？還有比來見我更重要的事情嗎？要知道此時此刻，我有太多的疑問需要他來解答。

我到處找楊李子。他的店鋪，他平時常去的地方，甚至找了他平時接觸的人們，我沒有找到他。我不停地撥打他的電話，無休無止地撥了一夜。他的電話始終沒有打通。

看來這些疑問得靠我自己來解答了。他能有什么法子？他只能去找丁當(dāng)，丁當(dāng)再去找叔叔。在這個當(dāng)口，正是丁當(dāng)趁虛而入的大好時機。她不懂得把握，她的親人們也會幫她把握的。他究竟承諾的是一個什么條件？但愿他們最后相互妥協(xié)的條件只是金錢的交易。我一直在心里暗暗祈禱，愿主保佑我們。親愛的啊，你千萬不要把自己搭進去！錢還可以再掙。愛情和自由那是金錢永遠買不來的。

那一夜，我沒有合眼，眼前盡是飛翔的蜜蜂，它們飛著飛著就墜落下來，委屈地蜷縮著落在地上。

到了上午八點三十分時，我的手機嘀的一聲，來了一條短信。是銀行短信提示，告訴我卡上于八點三十分存款十萬元。

盯著屏幕，我都要發(fā)瘋了。我的擔(dān)心得到了確證，下一步得去找丁當(dāng)。

我找到丁當(dāng)?shù)募依?，屋里沒人。鄰居告訴我，他們家今天好像有什么喜事，都到世界大酒店去了。

我急急地趕到世界大酒店。服務(wù)員告訴我，有一對訂婚的家宴正在218宴會廳。

宴會廳的門開著，滿屋子的喜氣潑潑灑灑漫溢出來，溫馨的音樂粉紅的光團，我被什么焊在大門口再也邁不出一步。

滿屋子的人。隔著影影綽綽的人群，我看到了平日只在電視里見過的丁副市長，我看到了楊李子和丁當(dāng)，他們倆化著淡妝，被眾星捧月般擁在重要位置，視線平掃過去，我還看到了青青和他的叔叔李繼平。這時，一個主持人模樣的人拿著話筒說，現(xiàn)在請繼平科長，也就是丁當(dāng)和楊李子的姨父講話……

他們刻意將一場訂婚儀式辦得慎重其事的隆重。他們知道楊李子的軟肋，是一諾千金的誠信。他們想用快刀斬亂麻的利落斷了他的后路。

我的思想在經(jīng)受著怎樣的裂變，那是精神的凌遲。還有什么好乞求的？只能哀怨地看每一刀下去，恐懼地看每一刀下去，絕望地看每一刀下去，就這樣看靈魂生生地出竅……還有什么好奢望的？

從今以后，楊李子將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今天是一個分水嶺，3月4日，這個日子我將終生難忘，這一天讓我徹底地與世俗和解，向生活妥協(xié)。

我沒有哭，哀莫大于心死，我走出酒店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我跟她說，我要開一家豪華的美容院，像青青爸爸給她開的那樣。

責(zé)任編輯 梁智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