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之“君”釋義

⊙王 巖[寧波城市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浙江 寧波 315100]

作 者：王巖，寧波城市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寧波大學(xué)職業(yè)技術(shù)教育學(xué)院) 文秘系主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秘書學(xué)教學(xué)與研究。

《楚辭》中“君”字使用較多，但意義各異，區(qū)別較大。在《楚辭章句》《楚辭集注》《楚辭補注》《楚辭通釋》等權(quán)威性解說以及在今人的一些注釋中，對“君”字的解釋也不夠詳盡，都是沿襲古代儒家的一些解說，沒有闡明“君”字的具體意義，區(qū)別不同場合、不同對象、不同環(huán)境下的具體指稱。在《楚辭》中使用“君”字的詩歌有十五首，共四十七句。根據(jù)“君”字的涵義，考察《楚辭》中對“君”字的使用，有以下幾種意義。

一、尊稱各類神靈為“君”表達贊頌之情

尊稱各類神靈為“君”的詩歌有七首，都在《九歌》組詩中，這是由《九歌》組詩的性質(zhì)所決定的，它是一組祭祀詩，所祭祀的神靈是多方面的，從天上到地下，無所不及，各類“神靈”集聚在《九歌》組詩中。朱熹《楚辭集注》曰“：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覡作樂，歌舞以娛神。蠻荊鄙俚，而其陰陽人鬼之間，又或不能無褻慢淫慌之雜。原既放逐，見而感之，故頗為更定其詞，去其泰甚，而又因彼事神之心，以寄吾忠君愛國眷戀不忘之意。是以其言雖若不能無嫌于燕昵，而君子反有取焉?！敝祆涿鞔_了屈原寫作《九歌》的目的和意義，但是尊稱各類神靈為“君”的詩歌在中國詩歌史上還不多見，這是由屈原的個人經(jīng)歷和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地域民俗所造成的。①如《東皇太一》曰“：五音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边@是一首祭祀天帝神的詩歌，《漢書·郊祀志》曰“：天神貴者太一?！背税选疤弧狈Q為“天帝之神”，是楚人心中最尊貴的天神“，皇”是最尊貴神的通稱。《楚辭章句》曰“：太一，星名，天之尊神。祠在楚東，以配東帝，故云東皇?！薄对浦芯吩弧埃核挤蚓馓?，極勞心兮忡忡?！边@是一首祭祀云神的詩歌，楚人把它作為拜祭云神時的頌歌，認(rèn)為云中有神，是一位男性之神，號曰：“云中君”?！冻o補注》認(rèn)為：“以云神喻君，言君德與日月同明，故能周覽天下，縱橫六合，而懷王不能如此，故心憂也?！薄断婢吩唬骸熬恍匈庖莫q，蹇誰留兮中洲？“”望夫君兮未來，以參差兮誰思？“”橫流涕兮潺 ，隱思君兮悱惻?！笔羌漓胂婢脑姼瑁鑼懥讼娣蛉怂寄钕婢纳钋兄?。湘夫人臨風(fēng)企盼，久候不見湘君前來約會，從而產(chǎn)生了怨慕神傷的感情。這首詩歌所言“君”字，還有妻子尊稱丈夫之意，相傳湘夫人的丈夫是湘君，具有雙重含義?！冻o集注》曰“：此篇蓋為男主事陰神之詞，故其情義曲折尤多，皆以陰寓忠愛于君之意?！薄洞笏久吩弧埃壕叵栀庖韵?， 空桑兮從女?！啊蔽崤c君兮齊速，導(dǎo)帝之兮九坑?！笔羌漓氪笏久竦募栏?。古人認(rèn)為大司命是主管人生死的“壽命之神”。《楚辭通釋》曰“：大司命統(tǒng)司人之生死……大司命、少司命，皆楚俗為之名而祀之?！薄渡偎久吩弧埃合λ拶獾劢迹l須兮云之際？”也是祭祀歌詞。神話中，少司命是主管少兒壽命的女神，她溫柔、善良、勇敢，保護兒童安全，而且她年輕貌美，深受人們的尊敬。人們祭祀她，歌頌她，贊美她。

祭祀組詩《九歌》尊稱各類神靈為“君”，是對西周時期禮教文明的傳承。倫理道德的建立，社會秩序的規(guī)范，禮教文化的形成，為戰(zhàn)國時期人們的精神生活提供了遵循原則。人們在倫理道德的規(guī)范下，在禮樂文化的熏陶下，自覺地維護著社會秩序。當(dāng)人們尊稱天子、諸侯、貴族、道德高尚的人為“君”的時候，神靈仍是人類一切事物的最高主宰，有著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人們在對主宰他們生活、命運、禍福的各類神靈面前，表現(xiàn)出無比的虔敬與崇拜，甚至有些畏懼。故此，尊稱各類神靈為“君”，是把人類最高尊稱推及到神靈，人神相通，以此表達人們對神靈的贊美和崇敬之情。同時也是托意喻指楚王，楚王和人臣、百姓的關(guān)系亦如此同。

二、尊稱楚王表達忠君念國的情懷

尊稱楚王的詩歌多在《九章》組詩里，《楚辭集注》曰：“‘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既放，思君念國，隨事感觸，則形于聲。后人輯之，得九章，合為一卷，非必出于一時之言也。”屈原在被流放期間，所作詩歌很多，在《九章》里，“君”字出現(xiàn)較多，正是作者命運多舛，但忠君愛國之心沒變，為此有感而發(fā)，表明自己的一片赤誠之心。如《惜誦》曰：“竭忠誠而事君兮”“待明君其知之”……“君”字在《惜誦》詩歌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較多，有九次，但在這首詩歌里“君”指稱了兩類人物：一類是“楚王”，最高貴之人；另一類是小人，“君罔謂女何之”。在指稱小人為“君”時，是以一種反語諷刺之意指稱缺德之人。這是一篇敘事詩，作者敘述了自己在勸諫楚王時遭奸佞小人讒害，屈原以悲痛的心情悼念今昔。屈原在流放期間，仍然關(guān)注國家命運，一如往昔，憂國憂民，表現(xiàn)出了他的高貴人格。《抽思》曰：“昔君與我成言兮，曰‘黃昏以為期’?！边@首詩歌是作者表達憂憤郁悶之情的詩歌?！段敉铡吩唬骸熬假猓磺宄纹淙环瘛薄@首詩歌使用“君”字也較多，有五句，敘述屈原自身生平政治遭遇，他非常痛心讒臣蔽君，使自己未能實現(xiàn)忠君愛國的政治理想。

作者尊稱楚王為“君”，在作品中廣泛使用，這是社會倫理秩序形成的見證，對君王的尊崇，也代表了對國家的忠誠和熱愛，楚王和國家是不可分割的，這也是楚人愛國忠君的普遍共識。

三、尊稱道德高尚的人抒發(fā)敬仰的情懷

尊稱道德高尚的人為“君”，在《楚辭》中用得較少，這是由作品的內(nèi)容所決定的。屈原作品是抒發(fā)忠君愛國情感的詩篇，所涉獵其他內(nèi)容較少。但在作品中還是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社會尊稱有道德的人為“君”的普遍共識?！熬焙汀熬印笔莾蓚€詞，他們的意義有相通，也有不同，“君子”是“君”字意義的延伸?！白印焙袃蓪右馑?，一是孩子，如公子、王子、弟子；二是一種尊稱，如孔子、老子?！熬印币辉~對它的使用界定總是與“小人”相對，在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從西周時期起這對概念總是相對而言的，表明是兩種相對的人或人格。一方面，“君子”和“小人”是指兩種社會階層，“君子”是指王侯、公卿、大夫貴族統(tǒng)治階層，“小人”是指庶民和奴隸被統(tǒng)治階級下層?！墩撜Z》曰：“君子學(xué)道則愛人，小人學(xué)道則易使也?！绷硪环矫妫熬印焙汀靶∪恕眲t是道德上的兩個對立面，即是兩種道德人格，有道德的人和無道德的人?！墩撜Z》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薄熬又芏槐龋∪吮榷恢?。”這里的“君子”是取其有道德之意?！栋谆⑼x·號篇》曰“：或稱君子何？道德之稱也。”《懷沙》曰“：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啊泵鞲婢樱釋⒁詾轭愘?。”這是屈原準(zhǔn)備自殺前“預(yù)告”世人的詩歌。《楚辭通釋》曰“：懷沙者，自述其沉湘而陳尸于沙磧之懷。所謂不畏死而勿讓也。原不忍與世同 而立視宗國之亡，決意于死。故明其志以告君子?！薄毒呸q》詩中曰“：惠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在這首詩歌中使用“君”字也較多。作者對屈原理想未能實現(xiàn)，深感惋惜，故而作此詩哀悼之。《楚辭集注》曰“：‘九辯’者，屈原弟子楚大夫宋玉之所作也。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云?！薄墩谢辍吩弧埃夯曩鈿w來！去君之恒干，何為乎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薄冻o補注》曰：“宋玉憐愛屈原，忠而斥棄，愁懣山澤，魂魂放佚，厥命將落。故作‘招魂’，欲以復(fù)其精神，延其年壽，外陳四方之惡，內(nèi)崇楚國之美，以諷諫楚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p>

此外，作者自稱或他稱為人格高尚的人的詩歌有一首《卜居》。詩歌中所稱“君”可以認(rèn)為是自稱，也可以理解為他稱，這是詞義的多用性決定的?！恫肪印吩弧埃壕我越讨?？“”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边@是屈原假托別人之口為自己寫的一首敘事詩。詩歌通過自身的遭遇，楚國的政治現(xiàn)實，勾畫出了君子與小人的區(qū)別，斥責(zé)小人顛倒黑白，混淆是非，危害國家。而楚王不識忠奸，使好人身遭迫害，國家危亡。②這首詩歌鮮明地表現(xiàn)出了屈原的高貴人格，崇高的品質(zhì)。

以上詩歌所尊稱道德高尚的人，是對賢人、賢臣的尊崇和贊譽，是社會倫理秩序的需要。反映出在戰(zhàn)國時期，人們在倫理道德的規(guī)范下，在禮教文化的熏陶下，社會上對人的認(rèn)識，不再是好人與壞人之分，而是人們依據(jù)倫理道德規(guī)范去要求和衡量他人，人們在此基礎(chǔ)上踐行自己的責(zé)任。

綜上所述“，君”字意義較多，是《楚辭》中使用頻率較高的一個詞。對“君”字意義的辨別和澄清，有助于對作品主題和作者思想脈絡(luò)的了解，也有助于對戰(zhàn)國時期社會政治、社會生活、倫理道德、人們行為規(guī)范等方面的理解。一個“君”字的使用，恰恰是當(dāng)時社會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體現(xiàn)，是那個時代的精神意識的體現(xiàn)，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社會倫理現(xiàn)狀。

① 蕭兵：《楚辭與神話》，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91頁。

② 鄔宵明：《屈賦全釋》，遼寧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