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議“開眼看世界”

？眼關(guān)鍵詞？演清廷，“開眼看世界”，西方

？眼中圖分類號？演G63 ？眼文獻標識碼？演B ？眼文章編號？演0457-6241（2014）03-0053-05

近代史領(lǐng)域有一個通行的說法，鴉片戰(zhàn)爭前，由于清廷推行閉關(guān)鎖國政策，閉目塞聽，故對西方的認識幾乎是“一團漆黑”，爾后才出現(xiàn)了以林則徐、魏源為代表的“開眼看世界”的一批先進人物?！耙粓F漆黑——開眼看世界”之說，似最早由范文瀾先生提出，時至今日，依然有巨大影響，幾成定論。①

陳旭麓先生似早已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他于《論“中體西用”》一文中談到：“經(jīng)鴉片戰(zhàn)爭，繼之以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沿海極少數(shù)官員開始注視外部世界，較早的有楊炳南撰述的《海錄》，之后有林則徐的《四洲志》，魏源的《海國四說》，梁廷■的《海國四說》，徐繼■的《瀛環(huán)志略》等書?！雹陉愊壬鷮畋吓c林則徐等并列，用人們不太熟悉的《海錄》與眾所周知的《四洲志》《海國圖志》等對舉。近年來學術(shù)界也有了一些不同的看法。朱維錚先生指出：“直至道光十五年（1835年）最后一名西洋監(jiān)正式退休返歐，道光皇帝才決定欽天監(jiān)由通曉西洋歷法的漢官擔任，能說此前清廷君臣對于域外世界都兩眼一抹黑嗎？可見，倘說遲至鴉片戰(zhàn)爭前夜，才有誰‘開眼看世界，只好說昌言者于史無知的程度，已如清末倭仁、徐桐者流?！逼淅碛砂ǎ鹤詽h至明，中外交流，從未中斷；順、康、雍、乾、嘉、道等朝皇帝都曾接觸或了解過一些西方事物。③

筆者從嘉、道時期的相關(guān)上諭和奏折中窺探到了一些蛛絲馬跡，圍繞“開眼看世界”一說，略陳芻蕘之見，以期就教于方家。

從嘉道時期的上諭和奏折中，可以發(fā)現(xiàn)，清廷對西方的了解雖然不多，并且不是十分精確，這些認知中往往也夾雜著“天朝上國”的傲慢和對“蠻夷”的不屑一顧，但也并非“一團漆黑”。

據(jù)筆者所知，乾隆皇帝（后期）提及英國時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一些焦慮，其在諭旨中提到英國，“在西洋諸國中較強悍，且聞向在海洋有劫掠各國商船之事”，對馬戛爾尼使團提出的要求，表現(xiàn)出不滿和焦慮，“如此非分于求，究其心懷叵測，不可不留心籌計……因思各省海疆，最為緊要”。④乾隆的緊張與焦慮或多或少正是基于某種了解的基礎(chǔ)之上。

清廷自1757年（乾隆二十二年）開始，只許外國商船在廣州通商。當時的廣州與“外夷”有頻繁的貿(mào)易往來，對“外夷”的認知自然較其他地方更為深入。提及英國的奏折、上諭并不在少數(shù)：阮元在道光三年的奏折中稱，“粵東距口英咭口利數(shù)萬里，風汛靡?！?。①1832、1834、1835年，盧坤的奏折分別提到，“查口英咭口利在內(nèi)地貿(mào)易，已歷三百年”，②“該國（英國—引者注）大班在粵遠離本國數(shù)萬里”。③“該夷目（英國—引者注）身入中華，距本國數(shù)萬里”，④“夷人遠涉重洋，在內(nèi)地通商貿(mào)易”。⑤清廷命廣東方面查禁鴉片，數(shù)位總督、巡撫的奏折或許可以說明某些問題，試舉幾例：

兩廣總督蔣攸钅舌1817年（嘉慶二十二年）的奏折對“咪口利口堅”（美國—引者注）的認識頗具代表性，蔣氏認為：

且近年貿(mào)易，除口英咭口利之外，凡呂宋、賀蘭、口瑞國等船，或一年來二三只，或間歲不來，惟咪 口利口堅貨船較多，亦最為恭順。該夷（美國—引者注）并無國主，止有頭人，系部落中公舉數(shù)人，拈鬮輪充，四年一換。貿(mào)易事務(wù)，任聽各人自行出本經(jīng)營，亦非頭人主持差派。⑥

若說蔣氏所言乃隨意杜撰，怎會如此精準？況且，這些話出現(xiàn)在上呈于嘉慶皇帝的奏折中，想必蔣氏不會“信口開河”。美國總統(tǒng)確由選舉產(chǎn)生，四年一任，美商在廣州的貿(mào)易活動也并非國家行為。盡管蔣氏的認知與事實并不完全吻合，“部落中公舉數(shù)人，拈鬮輪充”等語不無謬誤之處，但毫無疑問，蔣氏對美國及其來華商人是有所了解的，他將這些情況報告給了嘉慶皇帝。

蔣氏之例，絕非個案。奉命查禁煙片的兩廣總督阮元在1821年奏折中提到，鴉片大致有三個來源：“一系大西洋、一系口英咭口利，一系咪口利 口堅”，“口英咭口利鴉片，訪系水梢等人私置，其公司舡主尚不敢自帶。獨咪口利口堅國因少國王鈐束，竟系舡主自帶鴉片來粵”。⑦據(jù)有關(guān)研究，英國東印度公司并不直接參與鴉片走私，而是將鴉片在孟買以拍賣的方式售與港腳商人（私商），由他們走私到中國。⑧“少國王鈐束”與蔣攸钅舌之奏折提到的“該夷并無國主”，含義相似，似可理解為美國并沒有國王。

1831年，廣東巡撫朱桂楨在奏折中說：

緣自通商納稅以來，垂二百年，凡各國夷商，如米利堅、港腳、賀蘭、小呂宋等來廣者，不下二十余國，而英吉利較為富強，各夷商均聽英吉利大班之言。⑨

16世紀以降，英國積極參與世界霸權(quán)的爭奪，不斷擴充殖民地，在同西班牙、荷蘭、法國的角逐中漸居上風，加之率先完成工業(yè)革命，當時的英國確實是西方最強盛的國家，朱氏的認知基本上也同歷史實際相吻合。

1830年，兩廣總督李鴻賓在上呈道光皇帝的奏折中提到：

鴉片流毒無窮，為害尤巨，誠如圣諭，必截其來路，禁其分銷，乃能澄源絕流，俾免遁匿。惟分銷系在內(nèi)地，密為之防，與嚴制以法，尚可隨時處置。來路則出自外夷，相隔大海至數(shù)萬里之遙。若欲阻其不至，非若越南、暹羅等國，如有違法，尚可嚴切照會該國國王，敕令禁止。是來路似未易截，仍惟有嚴禁分銷，使其輾轉(zhuǎn)偷買之地在堵御。該夷等見發(fā)販不行，致無重利可圖，或抑其滿載而來之念，是仍以禁分銷為截其來路之策。⑩

李氏認為，“外夷”難于控制，與越南、泰國等國不同，其距清朝“數(shù)萬里之遙”，不可能從源頭上阻止“外夷”走私鴉片。若對域外一無所知，李鴻賓絕對不會有“禁分銷”之議。

以上材料均出自《鴉片戰(zhàn)爭檔案史料》，也僅僅只是鴉片戰(zhàn)爭前所有奏折、上諭中的一小部分，大概已能說明某些問題，倘若充分發(fā)掘各式史料，歷史是否可能“重寫”，亦未可知？

清廷如何獲知域外世界的情況，有學者認為，“對中國官方來說，《海錄》卻是直到19世紀40年代為止的主要信息來源。林則徐在《查明外國船只騙華民出國情形折》中便引用了謝清高的材料”。①筆者對此有不同的看法，鴉片戰(zhàn)爭前清廷完全可能并且可以通過多種渠道獲知西方的情況，或通過傳教士的宣傳讀物，或通過與西方商人的中介——洋行，②甚至在同西方的實際接觸中，獲得了一些真實的信息。

謝清高在鴉片戰(zhàn)爭前即有過海外經(jīng)歷，謝氏在海外“習其語言，記其島嶼、扼害、風俗、物產(chǎn)，十四年而后返澳”。雙目失明后，其口授由舉人楊炳南整理，編成《海錄》一書，約1820年（嘉慶二十五年）刊刻。整理《海錄》的安京稱謝氏為“清代最早開眼看世界、介紹世界的重要人物之一”。謝、楊二人在澳門相遇后，楊氏將自己所知域外“傳聞”，“征于謝君”，所見“或合或不合”。③由此說明，在此之前，楊氏對于域外世界似已有所了解。

在當時的廣東，不僅遠涉重洋的“夷人”中有“通曉內(nèi)地語言文字”者，與“夷人”接觸的粵省平民通曉“夷語”者，亦不乏其人。1831年，湖廣道監(jiān)察御史馮贊勛上奏道光皇帝，痛陳鴉片之害以及禁煙之策。馮氏在奏折中特意強調(diào)：“臣祖籍廣東，訪聞確切，凡所縷陳，皆系現(xiàn)在情形?！雹芟鄬τ谄渌貐^(qū)而言，廣東當?shù)毓賳T對域外世界的認識自然更為豐富和深入，其“信息渠道”也更為廣泛。

（一）傳教士的宣傳資料

西方傳教士接踵而至，一部分在廣州刊刻宣揚“基督福音”的宣傳品，由于清廷的禁教政策，且英國已在東南亞據(jù)有新加坡等殖民地，大部分傳教士多在東南亞一帶活動，或創(chuàng)辦報紙，或刊刻中文書籍，一些宣傳品又從東南亞流入廣東。這些宣傳品雖主要用于傳教，但其中亦不乏介紹西方歷史、地理、風俗、政治等情況的文字。

鴉片戰(zhàn)爭前，雖然清廷只開一口與“夷”通商，但“夷船”（主要是英船）也時常駛至閩、浙、蘇、魯沿海，船中多載有傳教士一同前行，所到之處，無不散布“夷書”，清廷官員曾接觸過北上“夷船”所散布的“夷書”。在長期通商的廣東，類似的書籍必定不在少數(shù)。這些宣傳讀物也成為林則徐、魏源、徐繼■等人了解世界的重要憑借。⑤

《大英國人事略說》即北上“夷船”所布之書，山東巡撫訥爾經(jīng)額于1832年將此書（下文簡稱《事略說》）上呈軍機處一事表明：清廷高層接觸過傳教士的這些宣傳品，也極有可能通過這些宣傳品了解到了域外世界的一些情況。⑥《事略說》提到：“英國人原居之地，距中華有七萬里之遙，即是其船往南轉(zhuǎn)亞非里加州之大地方遂來東北，到粵必行這樣的遠路?！狈Q贊英國人航海技術(shù)，“坐船快捷，安然渡行，泛此重大海洋，其敢為本事可見也”；如此描述英國在海上的“霸權(quán)”：

洋面海賊國敵等，都不敢向攻也……英國國朝之志意，屢被人在東土妄稱及，即有假言，以英國總是多貪廣開新地。除英國母地外，其在歐羅巴亦有貴地方，在北亞米利加其亦有好大地方。又在西析度，其有海島盛多，在亞非利加極南好望之角為英國屬地。又于太平洋有屬英國許多發(fā)達下落之地方，終者在亞細亞州多有海島，且析都斯坦古國各地方，皆入英國版圖矣。其最近中國屬英國之下落地方為能埠、馬地班埠、馬拉加埠、與先嘉波埠……其邊界近乎毗連，即云南省發(fā)的一條河，流英國一所地方，而入大海。①

英國地處歐洲大陸西北部，那時的來華貨船從好望角經(jīng)印度洋、南海，到達廣東。此時的英國在全球占據(jù)了大量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并且已開始在東南亞擴張，該河很可能是瀾滄江，《事略說》提到的英國殖民地，已同清朝近在咫尺，其描述與事實也基本吻合。該書“1832年出版，由馬治平用英文寫成，馬禮遜譯成中文”，②其字句或有問題，但所述基本無誤。上文中廣東巡撫朱桂楨等對英國的認識很可能就是從此類文獻而來的。

囿于客觀條件，筆者無法看到傳教士的宣傳資料，僅從熊月之先生的論著中了解到相關(guān)情況。傳教士的《地理便童略傳》以一問一答的形式描述美國：

六十九問：花旗國之朝廷如何？答曰：花旗國之朝廷，略像英吉利之朝廷，都有兩大會。治理法律、糧稅等事，惟花旗國無國王，只有一人稱總理者治國家的事，期在任四年，然后他人得位。③

該書于1819年在馬六甲出版。筆者將其同1817年蔣攸钅舌等人的奏折比對后發(fā)現(xiàn)，蔣氏關(guān)于美國的知識極有可能來自于《地理便童略傳》相類似的讀物，他獲知這些知識的時間至少也在1817年（嘉慶二十二年）之前。

（二）實際接觸

西方船只不時駛抵廣東以北洋面，這常常引起清廷的警惕，而由此所引發(fā)的沖突也就接踵而至。道光年間已屢有奏折提及英船違反“天朝定制”，在福建、浙江、江蘇、山東等沿海地區(qū)活動。1832年，一英船駛至奉天海面，地方官的反應(yīng)是“船身高大，蓬桅異樣，恐系夷船北來”。④同年，一艘英國船駛至廣東以北海面，引起了地方守衛(wèi)的警惕，派人隨時跟蹤監(jiān)視。道光皇帝下令，命清廷水師在閩粵交界洋面，“實力巡查”，遇有“夷船”，水師要“嚴行堵截”，強調(diào)如果“夷船”再由“粵洋面竄入內(nèi)地洋面”，不僅水師官兵要被“據(jù)實嚴參”，而且還要“惟該督是問”。⑤但此后，類似事件并未止歇。

1834年，英國首任駐華商務(wù)監(jiān)督律勞卑來到廣東，期間與清朝圍繞往來文書、通商等問題產(chǎn)生了一系列爭執(zhí)，學界稱之為“律勞卑事件”。英國兵船與清方發(fā)生沖突，兩廣總督盧坤提到，“該夷船止有兩只，番稍止三四百人，別無長技，所持銅炮之利，可以及遠摧堅……且該夷素性兇狡，向來持其船堅炮利，蠶食諸夷，一旦創(chuàng)之太甚，必不甘心，以后勢必狡焉思逞”。很顯然，盧氏已經(jīng)感覺到了情形的嚴重，他命令水師在澳門洋面巡查，加強防備，“事關(guān)邊釁，必當深思遠慮，計出萬全，何敢取快一時，而貽將來之患”。⑥

這些奏折中不無天朝上國的虛驕之語，但不可否認，盧氏在同英方的實際接觸中，感受到了英國的強大。盧坤此后在奏折中仍不時提及英國兵船比清廷水師艦只更為先進，“口英咭口利所恃不過船只高大堅厚。安放炮位較多，內(nèi)地師船因需巡歷淺洋，不能如夷船之高大”。①此后盧坤也一直密切注視著英國兩艘兵船的動向，據(jù)盧氏1835年（道光十五年）奏折稱，兩兵船先后于1834年（道光十四年）九月十四日和十月初六返回。道光帝依然惴惴不安，“海洋遼闊，夷船雖報歸帆，仍舊加意查探”。②

可以肯定的是：清廷高層肯定有多種渠道來了解“外夷”，或許主觀上他們中的一部分并不愿意甚至也不屑于了解，但并不能以此說明清廷對域外世界“一無所知”。

總之，鴉片戰(zhàn)爭前的清廷已經(jīng)對西方有所了解，這些對西方的認知中往往夾雜著想象、臆測和偏見，而且了解也并不是很多，但也不能以“一團漆黑”概之。

龔纓晏先生《鴉片戰(zhàn)爭前中國人對英國的認知》一文的結(jié)論是：

鴉片戰(zhàn)爭前中國人對英國的最為主要的錯誤觀念在于：首先，將英國等同于中國歷史上普遍存在的周邊落后國家，將英國僅僅視作是又一個蠻夷之國，而不知道這是一個在性質(zhì)上完全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個周邊國家的新興的資本主義強國……最后，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是，當時的人們基本上認為英國不可能對中國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即使中英爆發(fā)戰(zhàn)爭，英國也絕不是中華帝國的對手。③

筆者以為此說值得深入探討，鴉片戰(zhàn)爭前清廷已經(jīng)感覺到了英國同周邊國家的差異，不會將其同越南、暹羅等國等量齊觀。龔先生所論并非無根之談，但似乎只代表了一部分人的看法，若以整體概之，未免失之籠統(tǒng)。清廷已經(jīng)感覺到了英國的強大，一旦開戰(zhàn)，未必有必勝的把握。否則兩廣總督盧坤在面對英國時絕對不會如此謹慎，而乾隆帝更不會表現(xiàn)出焦慮與緊張。在清廷某些官員眼中，英國同周邊國絕對是不一樣的，英國不僅“船堅炮利”，而且“較為富強”，越南、暹羅等國絕不可能給清廷帶來難以因應(yīng)的鴉片問題。

陳寅恪先生曾說：“其言論愈有條理統(tǒng)系，則去古人學說之真相愈遠?！雹堋耙粓F漆黑——開眼看世界”之說，從整體而言，有一定道理，但后來者若僅止步于此，則不利于歷史研究的進一步深入和充分認識歷史狀貌的紛繁復雜。此說涵蓋面較廣，過于“黑白分明”，猶如夜晚的天空中也會有皎潔的月光和閃爍的繁星，鴉片戰(zhàn)爭清廷對西方的認識絕不會完全是“一團漆黑”。襲用陳寅恪先生之語，此說過于“條理與統(tǒng)系”，似有遺漏其他歷史信息之嫌。

盡管清廷高層對西方已有了初步的認知，并且已經(jīng)越發(fā)表現(xiàn)出種種焦慮與緊張，但并未因此而改弦更張，在武備方面有所改變的。即便是鴉片戰(zhàn)爭后，主張“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海國圖志》也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而真正的革新，還要等到二十年后的洋務(wù)運動，當然，此已非本文所欲置喙。

【作者簡介】戴自鵬，男，1990年生，云南曲靖人，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碩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xiàn)代史。

【責任編輯：吳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