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

宋長江

1

砰地一聲槍響，袁七七應(yīng)聲倒下……倒下去的袁七七，又鬼魂般飄起，飄浮在許英明面前。砰……砰……砰……槍聲回蕩，空靈幽遠。

許英明！裊裊站在許英明身后十幾米遠的地方輕聲喊。

許英明面朝大海，猶如塑像，一動不動。

許英明！裊裊拋去一塊石子，落在許英明腳下。你沒魂了？你在想什么？

許英明回過頭，愣怔怔說，我、我看海。

裊裊嘴一撇，海有什么好看的，天天待在海邊，沒看夠呀？哎，我聽說你辭職了？

許英明的臉紅了，誰說的？

老板說的。

許英明不語。他希望裊裊再說幾句，再問些什么，那樣的話，他可能改變自己并不確定的想法?；蛟S，問的恰到好處，他可能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全部告訴她。

裊裊細語怨道，辭職了，你應(yīng)該和我打個招呼。

說完，裊裊轉(zhuǎn)身跑掉了。

許英明呆在原地。他的確想和裊裊打招呼，也正在考慮如何張口，所以，那聲槍響才再一次蕩在腦子里。

2

去年入冬下第一場雪那天，許英明應(yīng)聘進入晨陽物流，做專職庫工。他跟老板提出的唯一要求，是為他提供一間住處。老板很爽快，說就住收發(fā)室吧。

裊裊是保管員，她立刻明白了老板的意圖，晚間可以節(jié)省一個更夫的費用了。

傻帽！裊裊心里替許英明憤憤不平。

很快，許英明的謹慎，許英明的隱忍，許英明的恍惚狀態(tài)，外加他的輕聲悠長的外地口音引起裊裊的好奇。壯壯實實的大小伙子，白天黑夜窩在人稀荒涼的庫里，幾乎斷絕和外面接觸，一定是個失戀的主，跑這兒來抑郁了。

春節(jié)放假前，許英明又和老板提出，他可以值班守庫。老板問，過年了，為什么不回家？許英明說，多掙點錢，還債。老板疑惑，能多掙幾個錢，能還什么債？但他還是答應(yīng)了。

正月初三，大門外來了一輛長掛車，貨主要求租庫。許英明說，老板不在，放假了。貨主很急，讓許英明聯(lián)系一下老板。許英明把老板的手機號給了他。不一會兒，貨主又把手機遞給許英明。老板電話里說，先把車放進院，我馬上和裊裊聯(lián)系，讓她去入庫。還說，過年了，大概找不到裝卸工，你想辦法吧。接著又說，貨主說了，裝卸費加倍。最后說，你辛苦點吧，多掙點錢，好還債。

老板家住縣城，離倉庫三十多公里。他說辛苦點吧，意思說他不過來了。

許英明把手機遞給貨主，問，什么貨？貨主說，顆粒。

顆粒是指聚乙烯原料。一包二十五公斤。這輛長掛車應(yīng)該裝二十噸。一噸四十袋，二十噸八百袋。許英明問貨主，帶裝卸工了嗎？貨主說，大過年的，我上哪去找？兄弟，你幫忙找吧。許英明說，你看看周圍，哪有個人影？再說，我不可能離開倉庫去幫你找人呀。

兩人交涉很長時間，一籌莫展。貨主試探性地問，兄弟，你卸吧。許英明說，我？我一個人？貨主點頭。許英明苦笑說，開玩笑；再說了，你等得起嗎？貨主說，等得起等得起。貨主又對司機賠笑臉說，你去附近找一家旅店，先歇歇，找個小姐陪陪，我埋單。司機不屑地說，找個屁，小姐都回家過年了。

貨主對許英明說，兄弟，抓緊時間卸吧。許英明說，保管員還沒來呢。貨主問，她在哪？許英明說，在家。貨主又問，她家在哪？許英明說，不知道。

貨主臉色瞬間陰了。他覺得，眼前這個人不實在，心存怨氣才說不知道的。

大概等了半小時，裊裊騎自行車來了，一句話不說，臉拉得挺長。許英明本想問她一聲過年好，可看她的臉色，便罷了。

去二號庫。裊裊冷冷地說。往里面墻角放，十個高。說完，轉(zhuǎn)身去了收發(fā)室。

裊裊指的那個墻角，在倉庫最里面，離庫門四五十米遠。許英明想說，能不能放在庫門邊的空地？可他實在不想和裊裊多說一句話，他怕裊裊給他難堪。

一陣寒風襲來，貨主和司機也拱進了收發(fā)室。裊裊問貨主，你們沒帶裝卸工？貨主說，找不到呀。裊裊說，他一個人卸，那得卸到什么時候，半夜也卸不完呀！貨主賠笑說，快，快，別急。裊裊呲了一聲，快？！

一個小時過去了，貨主邀請司機去外面吃飯，問裊裊是不是也去。裊裊一口回絕，不去！

貨主和司機走后，裊裊透過窗，看見許英明已經(jīng)放緩了速度，身體明顯晃上了。她想，許英明該吃飯了。她隨手掀開墻角邊的蒸鍋，里面有幾個花卷，一茶缸酸菜。裊裊的心，異樣地動了一下。這個家伙，過年不回家，是為多掙幾個錢？她否定了。一個怪異的想法突然冒了出來——他是逃犯？裊裊不由得打個寒戰(zhàn)。寒戰(zhàn)過后，她又否定了。據(jù)說逃犯都上網(wǎng)了。這個否定的理由雖然不充分，憑感覺，她很難把許英明同逃犯聯(lián)系在一起。腦袋進水的傻子！八百袋，也敢答應(yīng)也敢干。再看許英明，許英明的頭上已霧氣騰騰了，她想喊他回屋歇歇，瞬間又放棄了。要錢不要命的家伙，這腦子得進多少水呀！

貨主和司機帶著酒氣回來了。貨主說，那小子吃飯了嗎？裊裊低頭玩手機，說，光喝水了。司機說，哪有這么玩命的。說完推門而出，也不和許英明打招呼，直接登上車廂子，把一袋袋顆粒從里面拖到車廂邊。貨主明白了司機的意圖，也出了門，幫許英明推車。

貨卸完了，裊裊給貨主開了入庫單。貨主問，裝卸費給誰？裊裊說，誰干活給誰。貨主不含糊，從包里掏出現(xiàn)金，遞給許英明，加倍，點點。許英明喘著粗氣，倚在貨垛上，認真點了點，之后點點頭。

裊裊鎖上庫門，和許英明說，我走了。

許英明已筋疲力盡，神情恍惚地點了一下頭。他晃晃悠悠回到收發(fā)室，洗了洗臉，喝了半瓶純凈水，一頭倒在床上。喘了大約幾分鐘，把氣喘勻了，才坐起來，伸手把蒸鍋端到爐灶上，卻發(fā)覺蒸鍋是熱的。于是急忙打開鍋蓋，酸菜和花卷已經(jīng)熱好了。一股暖流隨即流遍全身，溢出眼角，喉嚨竟然也哽咽了。他把鍋蓋蓋上，又一頭躺倒在床上，把被子蒙住頭，繼續(xù)哽咽。很快，許英明如同掉進柔軟的棉花堆里，整個身體一點一點往下沉，越沉越溫暖越沉醉，仿佛沉進另一個世界。他甚至想，另一個世界怎么還能聽見電話鈴聲呢？他下意識伸手摸電話，便把自己從另一個世界摸了回來。

——許英明，開門！電話里傳來女人的聲音。

誰？許英明迷迷糊糊問。

——我?？扉_門，凍死我了！

許英明立馬清醒了。是裊裊。他一步跨出收發(fā)室的門，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跌跌撞撞奔向大鐵門，一邊開門一邊問，什么事？裊裊不瞅他，我喊了五分鐘了，你沒聽見呀？許英明說，我睡了。裊裊說，我想也是。

裊裊進屋把手里的包放在桌子上，從里面拿出高筒飯盒，你吃飯了嗎？沒等許英明回答，她的手已經(jīng)掀開了蒸鍋，鍋里的東西原樣未動，她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彎了一下，那，吃餃子吧。

許英明傻傻地杵在門口。他想起了臨睡前的哽咽。

快吃，吃完了，我拿走飯盒。裊裊催促道。

許英明說，我吃不下。裊裊說，累過勁了，也餓過勁了。那也得吃！

許英明的世界豁然溫熱了，起因并非餃子，而是和裊裊認識兩個多月了，第一次說了這么多的話。他朝裊裊連續(xù)飛了幾眼，裊裊回避了他。

屋子里靜悄悄，唯能聽見許英明喉嚨滾動的聲音。連許英明自己都聽到了。他忽然想，此情此景，裊裊應(yīng)該問點什么，或者自己應(yīng)該說句感謝的話。然而，裊裊什么也沒問，許英明的謝謝一直到裊裊出了大門也沒吐出來。

3

同情或憐憫，但談不上愛戀。裊裊偶爾會往許英明的蒸鍋里添加一些許英明很難吃到的菜?？傊?，這個比裊裊大七八歲的男人，謎一樣令裊裊寢食不安。裊裊發(fā)現(xiàn)，每個周日早晨，許英明都要去一趟七八公里外的藍灣鎮(zhèn)，天黑了才回來，風雪不誤。疑問，泛起裊裊的好奇。一天，裊裊跟蹤許英明來到藍灣鎮(zhèn)，見許英明買了些蔬菜進了藍灣鎮(zhèn)邊緣的一棟孤獨的小二樓。這棟樓的歷史可追溯到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是日本人建造的公寓，也被當?shù)厝朔Q作日本樓?，F(xiàn)歸屬水文站。過去水文站用于辦公，后來建了新的水文站，小樓就出租了。

躲在樓下的裊裊，透過一扇扇窗，極力搜索許英明的身影。最終，許英明出現(xiàn)在二樓東側(cè)屋子里，令她深感意外的是，一個女人的影子也在那里一閃而過。她的心瞬間堵了一下。幾天后，裊裊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焦躁，趁許英明在班上，再次來到日本樓，直接敲響了東頭那間屋的門。

門開了，一個頭發(fā)凌亂的女人，把裊裊嚇了一跳。

女人大約四十出頭，臉雖然胖腫，五官卻相當周正。這樣的臉相，也是裊裊幻想和期待自己擁有的。女人什么也不說，直勾勾盯著裊裊。裊裊惶惶地說，對不起，我走錯門了。之后，倉惶逃下了小樓。

裊裊以和鄰居閑聊的方式得知，二樓東側(cè)那間屋子，住的好像是一對母子，也可能是姐弟。女人很少出門，好像精神不正常，男子可能在港區(qū)打工，一周回來一次。

母子？姐弟？順著這個疑慮重重的思路，一對患難母子或一奶同胞的患難姐弟，把裊裊心里那個說不清楚的某種期待瞬間泯滅了。不過，裊裊的憐憫之心卻有增無減，甚至把平日別人送給她的大米或其他食物，毫不吝惜地送給了許英明，讓他帶回藍灣鎮(zhèn)的家。

所以，許英明決定辭職離開晨陽物流，和裊裊不哼不哈，裊裊能沒想法嗎？

4

砰地一聲槍響，袁七七應(yīng)聲倒下……許英明顧不得思考或?qū)ふ也坏交庋U裊轉(zhuǎn)身跑掉的后果，回到了藍灣鎮(zhèn)。

屋里的女人對許英明突然回來似乎很麻木，斜倚在沙發(fā)上目不轉(zhuǎn)睛看電視。

萍姐，吃飯了嗎？許英明問。

叫萍姐的女人像似沒聽見，繼續(xù)看電視。

萍姐，走，今晚我們出去吃。許英明大聲說。

出去？萍姐這才表現(xiàn)出了熱烈。我要吃鍋包肉。

許英明想，萍姐真的已經(jīng)失去時間概念了。她應(yīng)該問問，沒到周日你為什么跑回來？

許英明把萍姐領(lǐng)到鎮(zhèn)西一家剛開張的小飯店，點了四個菜，鍋包肉，酸菜燉粉條，素炒大豆腐，干煎黃花魚，另外要了兩瓶啤酒。

萍姐不解地盯著許英明。許英明為萍姐倒上一杯啤酒，試探性地說，萍姐，我想，我們是不是該回老家了。

萍姐眨眨眼，無語。爾后大口大口吃飯，喝酒。喝了一瓶又一瓶，最后又要了二兩散白酒。其間，對許英明的回老家之說，卻沒有做出任何回應(yīng)。直至回到日本樓，也一言不發(fā)。

許英明說，我今晚不走了，我已經(jīng)辭去工作了。

萍姐繼續(xù)無動于衷。

許英明客觀地確認，他已然成為萍姐的主宰了。想到這，他更加堅定了離開藍灣鎮(zhèn)的決心。以萍姐目前的狀態(tài)，如此下去，她必廢無疑。他擔心，他怕，他承受不起如此下去可能造成的后果。

你聽到槍聲了嗎？萍姐突然嚴肅地問，兩只眼睛炯炯盯住許英明。

許英明一愣。萍姐難得如此嚴肅，炯炯的眼神令他想起曾經(jīng)呼風喚雨的萍姐。

砰，袁七七的腦袋開花了。萍姐突然又孩子般重復許英明已經(jīng)聽膩了的槍聲，遂演戲一般抹去了嚴肅，那個炯炯的目光潰散了，顯出兩顆水光。

許英明恍悟，關(guān)于那聲槍響，關(guān)于那個倒下去的袁七七，難說不是萍姐的若干次重復，才在他的腦海里演繹成圖像，常常飄浮在眼前。

早點睡吧，別胡思亂想。許英明說。

許英明下定決心，這一切必須結(jié)束。我是一個男人！

5

去年夏天，萍姐乘坐許英明的車辦事，將一個檔案袋落在車上，許英明發(fā)現(xiàn)后，把檔案袋捎到財務(wù)部。當時萍姐不在，許英明就把檔案袋放在了萍姐的辦公桌上。

第二天，集團老總尚敏捷被檢察院帶走。第三天第四天，包括萍姐和許英明在內(nèi)的七八個人陸續(xù)被帶走。蒙在鼓里的許英明被帶走后才知道集團發(fā)生的這場地震，源于自己那個隨意之舉。那個落在車上的檔案袋里，裝著萍姐揭發(fā)尚敏捷的材料。事后許英明真真切切聽別人說過，是許英明的一個隨意之舉，害了一大批人。

許英明當天就被放了回來。萍姐是在第五天放回來的。她掛出的第一個電話，就是大罵許英明，你個混蛋，完了，全完了！許英明說，材料是你寫的，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萍姐說，我那是準備，準備不一定非要告他，你懂嗎！

半個月后，黑社會老大袁七七涉案被捕。萍姐找到許英明，哇地哭了，完了，我們要倒霉了！并揚言，許英明，你要為我的安全負責，不然，我絕不放過你。

許英明清楚，以萍姐的能量，足以毀滅他一個小小司機。

許英明不傻。他是集團小車班司機，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的舉動雖為隨意之舉，可無人為他評判，他和萍姐已經(jīng)成為一根繩子上拴的兩只螞蚱。無形的壓力和萍姐的威脅，導致他的相對無辜的心理防線逐漸坍塌。盡管辦案人員給了許英明和萍姐法律上的安慰，然而，恐懼，伴隨袁七七和尚敏捷預期的無情的判決結(jié)果，張牙舞爪向他和萍姐撲來。所以，那聲槍響，和袁七七倒下去的身影，不僅僅出現(xiàn)在萍姐的幻覺里，同樣也演繹于許英明的腦海中。

幾天后，尚敏捷的老婆，一位風姿出眾的女人，也給許英明掛了一個電話，那個袋子真的是你交上去的？許英明辯解說，是萍姐落在了我車上，我給她放在了她的桌子上，我也不知道是誰偷看了……。尚敏捷的老婆說了聲，小許，把自己的腦袋看住吧。

作為小車司機，平日許英明沒少為尚敏捷的老婆服務(wù)，尚夫人對帥氣的許英明也一直客客氣氣，沒少對許英明施點小恩小惠，別人送給尚家的禮物，偶爾也分點給許英明，當然，都是一些吃不了就壞的東西，硬通貨除外。此舉無非是為了拉近關(guān)系，用車再方便一些。現(xiàn)在，尚敏捷被抓了，他的老婆讓許英明把自己的腦袋看住，許英明一時難解其確切含義了。

這一天，許英明正在車庫刷車，萍姐慌慌張張跑來，喊道，他們要殺我！

誰？許英明莫名其妙。

我怎么知道！萍姐歇斯底里地大喝一聲。你看！你看！說著，掏出一張紙說，貼在我家門上的。

——不許出庭作證，否則選忌日吧！

萍姐再次嚎了起來，怎么辦？你要對我的安全負責！說完伸手抓住了許英明的頭發(fā)。

萍姐的精神崩潰了。許英明頓在原地，閉上眼睛。

萍姐給了許英明一拳，我們躲躲吧！

許英明睜開眼，我們？躲？往哪躲？

我不管！萍姐怒吼道。

我想想。許英明說。

想個屁！萍姐面露惡相。許英明你信不信，我隨便一句話，就能讓他們先把你滅了。

許英明再次愣在了原地。

馬上走！萍姐神經(jīng)質(zhì)地說。我告訴你，我有預感，晚走一分鐘，你我就沒命了！

許英明瞬間聽信了萍姐的預感，那就躲躲，去藍灣鎮(zhèn)。你回去準備準備，晚上走。

藍灣鎮(zhèn)不大，臨海，空氣濕潤，清靜，偏僻。這是若干年前許英明途徑藍灣鎮(zhèn)時留下的印象。

許英明將車鑰匙放在車蓋上，未留片言。之后回到家，和母親說，我決定馬上去南方，同學給我訂妥了機票，晚上就走。母親問，去南方？為什么？多長時間？許英明說，一年，或許兩年。有人問我哪里去了，就說我去深圳打工了。

母親早已發(fā)覺許英明近期的沉默寡言和消瘦。胡子三五天都沒刮了，三十歲的小伙子，看上去像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不過，她一直以為，兒子是司機，給領(lǐng)導開車，不分白天黑夜，是勞累所致。另外，前年處了一個女朋友，春節(jié)前突然黃了。那么，作為母親有理由確信，兒子的心理遭受到了重大打擊。她也是從那個時期走過來的人，被愛戀的人拋棄，她的感慨不亞于兒子。她知道自己無力為兒子分憂，對兒子的選擇無言以對?？墒牵鰤粢蚕胂蟛坏?，兒子倉促出走，與一個大他十多歲的女人有關(guān)。而且去的地方并非幾千公里外的深圳，而是近在二百多公里的藍灣鎮(zhèn)。

因為不知，許英明的母親省去了不祥的想象空間。去深圳，去打工，去放松心情，去治療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或許兒子在不久的將來會帶給她一個驚喜。

6

許英明躺在靠窗的沙發(fā)上，翻來覆去。

剛來藍灣鎮(zhèn)的時候，許英明不得不和萍姐睡在同一個房間里，萍姐睡床，他就睡在這個沙發(fā)上。萍姐什么也沒說。那時，許英明很少出門，出去一次，總是買來幾天的菜，兩人躲在屋里不出去。兩個人很少說話，像似陌生人。許英明承認，他和萍姐沒有共同語言。

幾天后，生活逐漸適應(yīng)和有了規(guī)律，萍姐才表現(xiàn)出了家庭主婦的樣子，下廚做飯。一天晚上，萍姐在黑暗中坐了起來，看姿態(tài)，她是在盯著許英明。許英明心有些慌，萍姐大概有想法了。

萍姐是個離了婚的女人。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一個女能人。她首先拋棄了丈夫，與一個房地產(chǎn)老板勾搭上了。作為同事，許英明心里清楚，萍姐和集團老總尚敏捷也是關(guān)系曖昧，據(jù)說由此和黑社會的袁七七也有勾搭。許英明一直討厭這個傲慢放蕩的萍姐，萍姐偶爾乘坐他的車，他也很少和萍姐說話。

萍姐走下床，來到沙發(fā)旁。許英明屏住呼吸，遂佯裝出酣睡聲，即將發(fā)生的數(shù)種想象瞬間充斥大腦。萍姐的身體，如同一個魔影，一動不動，立在眼前。許英明幾乎崩潰了，佯裝出的酣睡聲被空咽的喉嚨不斷阻滯。假如萍姐的魔影覆蓋下來，他將如何應(yīng)對？一分鐘后，萍姐突然轉(zhuǎn)身，回到了床上，許英明深深呼出一口氣。

那個晚上，萍姐幾乎一夜沒睡，一次次翻身，把床弄得吱吱呀呀的響。從那以后，許英明決定外出尋找工作，不能坐吃萍姐帶在身邊的錢。他不想被萍姐永久控制。他外出工作的目標定在港口區(qū)，而不是藍灣鎮(zhèn)。藍灣鎮(zhèn)太小，他想，他很快就會成為小鎮(zhèn)人關(guān)注的對象。一個陌生男人和一個看上去大他十幾歲的陌生女人同居一室，能不成為人們探尋的話題嗎？

許英明換了幾家單位，都在快要和那些人混熟的時候離開了，他怕人家刨根問底。來晨陽物流也已三四個月了，所以，他必須盡快離開。白天，許英明決定離開晨陽物流的同時，也在考慮是不是離開藍灣鎮(zhèn)，所以，他才試探性地問了萍姐。換來萍姐的麻木、兩顆淚珠和那個槍聲的答復。

許英明糊涂了。曾經(jīng)放蕩不羈的萍姐，已失去了生理欲望和回家的渴望？床上那身凸顯臃腫的肉體，令許英明心酸得不能自已。作為成年男人，許英明的隱忍幾乎到了極限，他幾次想上到萍姐的床上，卻又都放棄了。他不愛她，盡管自己的性欲達到了極點。更為重要的是，他實在無法判斷自己和她的未來走向。為了解決生理問題，他多數(shù)的選擇是自我解決，偶爾的時候，他也會溜進提供性服務(wù)的場所?？上?，他是個舍不得花錢的男人。為了安撫母親，他必須按時匯錢給家里，并在街上買了那種無需身份證注冊的新磁卡往家里掛電話，還得表現(xiàn)出心情爽朗。

媽，我很好。

你好就好。母親說。

許英明一直想聽到母親的疑問，或傳遞過來令他吃驚的消息，比如，單位的同事是否到家里找過他？是否有陌生人到家里打聽過他？可母親一直很平靜。越是平靜，許英明越是不安。怎么會風平浪靜呢？同一個單位，一男一女同一天失蹤，怎么就會沒有一點點動靜呢？他想到了樹欲靜而風不止，想到了黎明前的黑暗。

深夜，許英明無意中醒了，再無睡意，繼續(xù)思考是否回老家。這時，床上的萍姐也醒了，僅穿一個褲頭和乳罩下了床，并很快穿過沙發(fā)去了衛(wèi)生間。雖然屋里很暗，如此近距離看見萍姐白皙的身形還是第一次，針刺般地刺痛了許英明的某根神經(jīng)，他的下身驟然間膨脹了。是萍姐忘記了沙發(fā)上的許英明，還是萍姐有意而為之？許英明曾經(jīng)想過，假如哪一天萍姐主動要他的話，他如何拒絕？而今天今夜，他自己卻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欲望。就在萍姐從衛(wèi)生間出來，路過沙發(fā)時，許英明突然失去理智地摟住了萍姐的大腿，說，天亮我們就回家！

萍姐視而不見，麻木地站在那里。

許英明的欲望瞬間熄滅了。萍姐，已經(jīng)不是那個個性張揚，靠姿色獲取利益的女人了。她的心麻木了，肉體自然也麻木了。許英明把毛巾被一把扯過頭頂，拒絕再看萍姐。

7

許英明拉開窗簾，一片陽光涌了進來，隨手，他又把窗簾拉上。被遮蔽的陽光千方百計透過縫隙，盡可能地鉆進屋子。

這是一個二十多平米的房間，萍姐勾在床上，睡得呼呼作響。許英明想，萍姐在滋生肥肉的同時，她的思維她的意志也被磨蝕和吞噬了。萍姐的一條赤裸的大腿，肆無忌憚地伸在床的一角。他再一次確定，萍姐身上一天天增長的肉，說明她逐漸忘記了過去，甚至沒有了要求，包括生理上的要求。除去那個偶爾蹦出來的槍聲。許英明毅然決定，回家，今天就回家，這才是對萍姐的負責，也是對自己的負責。該面對的終究要面對，是無法逃脫掉的！

許英明把從飯店打包帶回來的飯菜，重新熱了一遍，走到床前，第一次動手拍了萍姐的大腿。

萍姐毫無反應(yīng)。許英明一驚，疑似萍姐死掉了。他馬上單腿跪上床，翻動萍姐的上身，把萍姐的臉轉(zhuǎn)過來，猛然發(fā)現(xiàn)，萍姐已淚流滿面。

我們回家吧。萍姐拉著哭音說。隨后，哇地痛哭起來。

剎那間，一股久違的熱流，在許英明胸中激蕩，升騰，涌上臉，通過雙眼，噴了出來，連續(xù)不斷。

終于，萍姐停止了哭泣，轉(zhuǎn)過身，坐起，看著流淚不止的許英明，起身，好像對自己的裸體毫無知覺，伸出手為許英明擦淚，說，我們是不是太傻了？

許英明詫異地望著萍姐。

萍姐說，我們是不是太敏感了？

許英明仿佛從夢里醒來，疑惑地盯住萍姐。

萍姐說，你不覺得累嗎？

許英明終于閉上了眼睛。

萍姐說，其實我挺心疼你，讓你受苦了。

許英明的眼淚再一次流出。

萍姐一把摟過許英明，像摟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8

砰地一聲槍響，袁七七應(yīng)聲倒下……

許英明帶著萍姐，帶著砰……砰……砰的槍聲，帶著對萍姐的責任，帶著淬煉成的男人信心，離開了藍灣鎮(zhèn)，回到了屬于自己的城市。

許英明得知，尚敏捷被判無期，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袁七七被判死刑，立即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令許英明驚訝的是，袁七七不是在郊外的行刑場被槍決的，而是在看守所被注射執(zhí)行的。

母親告訴他，這期間，沒人來找過他。

這怎么可能？許英明說。

次日，在一個狹窄的巷子里，許英明意外地碰見了尚敏捷的老婆尚夫人。他第一個念頭是轉(zhuǎn)身逃跑，這個念頭尚未成熟，尚敏捷的老婆熱情地招呼他，小許，回來了。你和那個女人跑到哪里去了？

許英明啞言。

改日去我家玩啊！

許英明繼續(xù)啞言。不真實感，油然而生。和裊裊真實嗎？和萍姐的隱居真實嗎？自己去過那個叫藍灣鎮(zhèn)的地方嗎？

為了驗證所發(fā)生的一切是否真實，許英明對母親說，媽，我明天還要走一趟，很快就會回來，回來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驚喜？母親問。什么驚喜？

許英明決定再去藍灣鎮(zhèn)，他要告訴裊裊，關(guān)于那個槍聲的來龍去脈。假如能把裊裊帶回來，那么，他才能確認，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切不是夢，而是真實可信的。

責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