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柳宗元詩歌之禪悅思想

王 迎 春

(安徽工業(yè)經(jīng)濟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教務處，安徽 合肥 230051)

柳宗元，字子厚，兼擅詩文，是中唐時期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他的詩今存149首，數(shù)量并不為多，但自成風格，淺語中有深情，思想蘊含深遠，在當時的詩壇上能夠自成一家。柳宗元善吟詠山水，其詩中清幽淡遠的藝術(shù)境界，與另一位詩人韋應物略似，從詩歌選題至藝術(shù)成就上都有陶淵明與謝靈運的影子。柳詩詩歌藝術(shù)的工妙逼肖謝靈運，而詩中所反映的淡遠人生觀與價值取向則是傳承了陶淵明的詩學思想。柳宗元的一生，可見中國傳統(tǒng)士子身上儒佛兩家思想投射的鮮明文化烙印，而他所處的中唐時代及他個人的坎坷人生經(jīng)歷又令這種影響愈加顯著。這些表現(xiàn)在他的詩作里，也令他的詩歌除整體風格的孤高恬淡之外，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詩歌中深重的禪悅思想。

一、 悟悅自足與遒勁峭拔：柳宗元詩歌中的禪悅思想

1.明心見性的智慧心境

在柳宗元的山水詩中，時時能見到禪學思想的閃耀。即萬物皆有佛性，物的“本心”是禪性的寫照。在他的詩里，讀者不難感受到，流轉(zhuǎn)活潑的詩境中，個體與自然的交融。無論是明月、流水、落葉，或行云、苔痕、山巖，似乎總在昭示著某種優(yōu)美靈動。這種對佛法禪理的參悟也是源于其對于佛學的修研，詩人本身有極高的佛法義理的涵養(yǎng)，同時也因面對仕途的坎坷，詩人對于人生有了新的思考與體悟，他在《獨覺》詩中寫道：“覺來窗牖空，寥落雨聲曉。良游怨遲暮，末事驚紛擾。為問經(jīng)世心，古人誰盡了。”在寥落的雨聲中，詩人心中涌起對往事的追憶與感嘆，并深切明白了千百年來的有志之士，又有多少人的“經(jīng)世”之心能夠?qū)崿F(xiàn)呢？詩人也因此感受到出塵的參悟，放下昔年難酬的報國之情，投入自然清幽絕美的懷抱。

他的眾多山水詩都呈現(xiàn)出高超絕妙的詩禪整合之意境。如《晨詣超師院讀禪經(jīng)》一詩：

沒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閑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日出霧露余，青松如膏沐。淡然難言說，悟悅心自足。

這首詩展現(xiàn)了詩人清冷荒寒的創(chuàng)作基調(diào)，表現(xiàn)了他獨自一人在山中古寺的冥想體驗，欣喜于佛法對寂寞心靈的安慰。此時作者終于對佛家要理有所體會，同時反省自己在塵世間翻滾許久的徒勞。末句更是表現(xiàn)了作者對禪宗修行的最高境界“不可說”的領悟。此時作者感受到禪悅之法的欣喜與深刻，有此體會，即足以忘卻世間煩惱，獲得精神的自由解脫，并融入與世無爭的淡泊生活。

其著名的古絕《江雪》一詩，更展露了詩禪一體的參悟意境：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詩歌以短短二十字，勾勒出一幅清新的江雪獨釣圖，峰巒之高逸，雪野之寧靜，老翁之孤高，全在詩中?！督返囊饩持逵?、寂寞，達到了藝術(shù)頂峰?！敖^”與“滅” ，“孤” 與“獨”，烘托的是一種“空”的境界，呈現(xiàn)了柳宗元對所處環(huán)境的清冷寂寥氣息的深刻感受，也就是詩人心靈內(nèi)在的空明幽思。這也正是一種“禪空”意境的呈現(xiàn)。在這一片白茫茫的空曠中，千山之中，萬徑之上，仿佛毫無生命痕跡，空蕩蕩的遼闊天地只剩下作者一人，乘小舟獨釣于寒江之上，恣意享受無所爭、無所求的禪悅之境。詩人似乎已經(jīng)完全擺脫了紅塵俗世的困擾，心靈世界也像茫茫雪野一樣，單純而清冷，自由，不染塵埃。

2.憂中有樂的生活意趣

在貶謫永州的這漫長歲月里，詩人由初期的失意難平到不得不接受命運安排的無奈，也慢慢欣賞起邊地不同于京都的奇絕美景來，這些在他一系列的著名游記中均有反映。詩人在流連山水美景時，獲得的禪悅體會足以使其憂愁暫解，其審美體驗與宗教體驗的疊加既是詩人佛理修為的精進，也讓他的山水詩創(chuàng)作達到了新的高峰，而且詩人也因著禪悅心境獲得可以紆解悲劇命運的一抹些許慰藉，從個人政治理想難以實現(xiàn)的坎坷蹭蹬中尋找到一些生活的美好。

如其寫于謫永后期的《夏晝偶作》：

南州溽暑醉如酒，隱機熟眠開北牖。日午獨覺無馀聲，山童隔竹敲茶臼。

這首七言絕句語言平易近人，但是畫面感很強。首句寫南方夏季的濕熱天氣，這對來自北方的詩人來說的確是非常不同的感受，即使過去好幾年，異鄉(xiāng)的感覺也在這時候益發(fā)強烈。詩人用大膽的比喻寫出了人們在這種環(huán)境下的感受就是慵懶、疲憊，還有一點意識模糊，這一句已經(jīng)將意境帶入了一個朦朧的空間環(huán)境和氛圍里。

次句承接前文，即使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為了好睡，只要打開北窗也有涼風，可有一場好眠。睡至朦朧半醒時，忽覺周遭萬籟俱寂，詩人正沉思之際，卻隱隱傳來童子敲茶臼的聲音。南方夏天濕重的熱是固體的，在這種似凝滯住的極端安靜、極端偏僻中那不遠處緩緩的童子嬉戲聲音卻是靈動的，仿佛幽幽的北窗涼風稍稍擊退暑熱，終于可以穿透這極端的靜。這種悠閑也是詩人內(nèi)心塊壘暫消，所采擷到的貶謫生活中靈動剪影。靜與動、枯寂與生動，是禪趣，也是生活之意境。

又如其著名的七古《漁翁》：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乜刺祀H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漁翁夜來就住在山巖旁，那兒一定是一個極其寂寞的所在，星空的寂寞與山峰的沉默相伴，如此和諧，這是一個無聲清澄的世界。漁翁住在山巖邊，清晨起來后，去河畔打來清澈的湘水，燃起楚竹來，詩境清新動人。這一句僅用十四字，即營造出一種超塵拔俗的氛圍，而且時間、地點、人物的活動，諸元素具備，涵義豐富，卻不覺繁冗。全詩雖然在著力營造一種幽闃無人，超然出塵的氛圍，但其意境是靈動活潑的，而非平鋪直敘的單純寫景。詩人為著要營建一種清冷無塵的境界，因而下一句連詩中唯一的主人公也要退場了：“煙銷日出不見人”勾起了讀者的疑問，當日出之后，山巒里的晨霧散盡，漁翁卻不見了，詩人很快作出了回答，那是因為漁翁駕船出發(fā)了，“欸乃一聲山水綠”，因為漁夫蕩舟前行，靜默的世界終于出現(xiàn)了聲音，也相應地使畫面生動起來，讀到此處似乎可以看到船漿劃過水面時蕩起的層層漣漪，聽到船漿所激起的清澈水流聲，但是小舟的自在漂泊并沒有打碎這靜謐的意境，而是與這山水之靜之幽融為一體。結(jié)句則更表明了作者的心志，借漁翁的“回看”表達了作者對云卷云舒的“無心”之心態(tài)。云的無心是詩人澹泊心緒的真實寫照。全詩恍如詩人精心描繪的漁翁悠閑恬淡的生活風情畫，詩人全力要去傳達的是一種徹底融入山水天地間，忘卻塵世煩憂的清靜自在與無所求心緒，在日常生活中保持一種自在超脫的心靈境界。這種詩意的棲居，使詩人不再執(zhí)著于人際紛紜中而痛苦，從而達到了一種水流云在、物我兩忘的真正解脫，是樂中有憂的大智慧，這正是柳宗元詩中禪悅思想的重要價值。

3.憂憤難忘的心緒糾結(jié)

詩人禮佛的精進，然而也并不是一味的忘卻與出世，另一方面，他仍有入世的痛苦與心志。如前人言，“柳宗元雖以釋家出世之理尤其是天臺宗教義消解苦痛，終于不能磨滅成塵，其跌宕不平之所仍然流蕩于字里行間”[1]。檢點柳氏一生入仕經(jīng)歷，除早期成為王叔文集團核心成員，躊躇滿志執(zhí)行新政，務求革新的短暫時間外，在蹭蹬坎坷中度過，其心中郁郁難平之氣可見其詩。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要時期始自于永州貶所，其飄零之意，其感懷故人之情也難免流露筆下。對自己的人生際遇做一反思，詩人始終是無法釋懷、無法忘卻的，“孤臣淚已盡，虛作斷腸聲”，(《入黃溪聞猿》)這也正是詩人努力獲得心的自由，卻又放不下現(xiàn)實影響時的真實心聲。

如其著名的《南澗中題》

秋氣集南澗，獨游亭午時?；仫L一蕭瑟，林影久參差。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羈禽響幽谷，寒藻舞淪漪。去國魂已遠，懷人淚空垂。孤生易為感，失路少所宜。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誰為后來者，當與此心期。

同樣是寫景，雖日當正午，但秋風蕭瑟，林影依稀。對此秋景詩人若有所悟，仿佛忘記疲勞，可是卻又看到失侶之禽的悲鳴，水草空自蕩漾，忽生出悲涼之感，冷清自憐之意滿溢于詩中。山水本可借以忘憂，可是失意之人于悲秋之際，所悟者仍是自身命運的坎坷與寂寞徘徊。

除了自傷坎坷以外，被遠放的過程中，柳宗元對于故園及親朋的思念也愈見加深。思念故國，因為其在政治上仍有不甘之心；思念朋友，更多是因為政治理念上的相投，對同參加革新的同志之士的惺惺相惜。

如其《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

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xiāng)。

這首詩是詩人貶柳州時所作，寫柳州山景逼肖生動。再次貶謫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讓詩人對于前途命運更為心寒，因此即使面對美景也惟有愁腸百結(jié)，青山在詩人的心中幻成可怖的利劍，是命運的無情威逼與嚴酷。詩人借佛教中釋迦牟尼“化身”無數(shù)的說法，渴望自己也能化身千億，只為了能更多地遠望故鄉(xiāng)，這種壓抑的悲慨與有節(jié)制的哀傷讀來更令人同情與心傷。

詩人和屈原一樣有被放逐的凄涼之情，因此也會在面對這山水時藉以抒發(fā)內(nèi)心的郁悶，并渴望從中找到情緒的出口。當他試圖放下內(nèi)心的郁悶，感受到某種禪悅之喜，對大自然的美產(chǎn)生感動。但是另一方面，他的內(nèi)心仍然無法面對被放逐的現(xiàn)實，渴望回到能夠為國效力的政治中心，因此他的情緒里始終隱藏強烈的憂郁感，不但詩歌有幽獨清冷的意境，更有種荒寒絕望甚至峭拔遒勁的藝術(shù)情調(diào)。這也是詩人未能完全出世，拋卻紅塵羈絆的表現(xiàn)。

二、柳宗元的佛學淵源

對中國知識分子而言，最常面臨的人生抉擇，應該就是“出仕”和“歸隱”兩大議題，也就是追隨儒教理想的入世與追尋自由解脫的自然出世之選。柳宗元身為儒學之士卻深深沉浸在禪悅思想之中，也有其復雜的原因。

1.時代背景

唐代的文人，其思想大多具有儒家文化道德涵養(yǎng)、道家生活的審美意趣以及佛家思想的出世向往。初唐盛世開啟了大唐帝國繁榮昌盛的契機，寒士文人通過科舉制度得以有機會參與政治，這與之前士族集團壟斷權(quán)力機構(gòu)相比，可謂是時代的重大進步。這刺激了文人士子通過刻苦修學而入仕的愿望，點燃了人們的政治熱情。文人秉持著這樣的對政治的熱情信念，爭相入仕。柳宗元所參與的“永貞革新”，就是政治上的大膽實踐。這種盛唐氣象傳承下來的是具有一種樂觀開朗的精神風貌和開拓進取的心態(tài)，開拓了豐富多元的生活目標與生活理想，其積極爽朗的基調(diào)既超越了前代，也成就了唐代詩人們多元化的精神世界與理想生活。

另一方面唐代是一個多元思想融合的文化盛世，儒釋道三教與仕隱的矛盾都得到極大的融合與協(xié)調(diào)。唐代文人以個人的自由意志結(jié)合時代精神，充分釋放個體的生命才情，有著現(xiàn)實主義的積極色彩。從信仰角度來看，唐代是一個少有的儒釋道三教思想調(diào)和的朝代，柳宗元經(jīng)歷代宗、德宗、順宗、憲宗四個朝代，皇帝均崇尚佛教，由此，文人們大多追慕佛理，兼?zhèn)渥诮虄?nèi)涵，因而這一時期，佛教不是作為民間信仰，僅在思想界，卻幾乎達到了它在中國發(fā)展的頂點。因此他們的世界觀與人生觀也常有復雜的層次，尤其是儒家的入世精神與佛學的出世精神看似矛盾，但卻常在同一時間影響著他們的人生價值抉擇。

2.個體對佛學的選擇

柳宗元自幼受其信仰佛教的父母影響接觸佛教，與佛教的關(guān)系更加密切，并且也自認為比常人更懂得佛法。南遷永州后，他結(jié)識了天臺宗九祖荊溪湛然的弟子，龍興寺主持高僧重巽。與重巽的交往對其修行佛教的影響是巨大的，這時他更多的修行佛學，討論佛教義理；另一方面，在永州本是閑職，研讀佛經(jīng)更多地從佛教中去尋找思想和精神的寄托，也可看作其有閑之后解脫內(nèi)心苦悶，排遣憂愁的良方。當現(xiàn)實的樂土越來越遙遠時，精神上的樂土就更成為人們不可或缺的心靈支撐。佛教思想的興盛之下，有如韓愈這樣的斗士，對佛學思想展開針鋒相對的批判，也有像王維、柳宗元這樣崇信佛老的知識分子，對佛學思想欣然接受，并精研佛法，將佛學要義融入思想深處。

3.人生際遇的影響

柳宗元出身于一個曾經(jīng)顯赫卻正在日漸衰退的官僚家庭，有遠大的政治抱負，熱衷于仕進，期待著能夠有一番政治作為。在入仕初期極為順利，卻因政局吊詭復雜，被貶到遠州做司馬。貶官對于柳宗元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也成為他一生命運的轉(zhuǎn)折點，最后逝于更偏遠的貶謫地廣西柳州。

命運坎壈之際，他的思想表現(xiàn)出兼信儒、佛的復雜一面。柳宗元的詩多創(chuàng)作于貶謫永州之后，“他在南國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中始讀出了自家特色的禪意?！盵2]在幽遠清曠的自然中，慢慢與“萬化冥合”，求得精神自由，佛學的要理與山水的幽美整合，而成就其筆下的幽遠寂寥意境。另一方面，柳宗元對其政治理想始終不能忘懷，他并未懷疑過自己和一同參與革新的友人們的政治選擇，即使仍未獲赦，也大膽為他們寫下自己的歌頌支援的文章，這種磊落不屈的態(tài)度是非常難得的，這也反映了詩人耿介高尚的個人品格，不為強權(quán)的壓迫而屈服。即使處在困境中，他仍時時牽掛朋友，關(guān)懷著他們的安危；在遠遷柳州時，他心系百姓，實施了一系列助民的新政，為當?shù)氐娜嗣裆顜順O大進步。

三、結(jié) 語

影響著詩人處世態(tài)度和生命情調(diào)的根本原因有政治上的是否得志，濟世理想的實現(xiàn)程度，而在生活上的境遇及信仰上的認識則具體而微地構(gòu)筑了其對于世界的認識。因此在相似的政治格局中，每個個體的表現(xiàn)態(tài)度也會呈現(xiàn)微妙的差異?！爸挥挟斣娙诵木硺O為淡泊、虛靜時，才能摒棄塵念，清除浮躁，在徹底去蔽的澄明敞亮的心境中，對大自然神奇而又微妙的動人之美，產(chǎn)生會心的感受與體悟”[3]。柳宗元出入儒釋之義，將坎坷貶謫經(jīng)歷中的審美體驗與宗教體驗整合起來，表現(xiàn)了詩人的內(nèi)心對于生活困頓的參悟，對于恬淡心境的追求，也同時將山水文學詩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推向了詩禪結(jié)合的絕妙境界。有體會禪境的智慧洞察，有欣然自得的喜悅，也有難以忘憂的清峭，山水與禪學的不解之緣在柳宗元的詩中體現(xiàn)出多樣化的、層次豐富的美。

[1]吳增輝.蘇軾和陶而不和柳的佛教原因探析[J].浙江學刊，2010，(1).

[2]王樹海. “貶官禪悅”與柳宗元的詩歌創(chuàng)作[J].東北師大學報，2003，(4).

[3]王桂珍.生命情調(diào)的外化[J].滄州師范?？茖W校學報，20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