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新荷，清美無限
——元好問《驟雨打新荷》賞析

⊙張婉霜［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河南 開封 475001］

驟雨新荷，清美無限
——元好問《驟雨打新荷》賞析

⊙張婉霜［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河南 開封 475001］

《驟雨打新荷》作為金代詩人元好問具有代表性的散曲作品，以陽春白雪般的含蓄溫蘊(yùn)、簡淡優(yōu)美突出表現(xiàn)了其“清美”的審美追求。詞曲表面看似消極；在輕松活潑之外，實(shí)則蘊(yùn)藏著更為矛盾而痛苦的感情。

元好問 《驟雨打新荷》 清美

綠葉陰濃，遍池亭水閣，偏趁涼多。海榴初綻，朵朵簇紅羅。乳燕雛鶯弄語，有高柳鳴蟬相和。驟雨過，珍珠亂撒，打遍新荷。 人生百年有幾，念良辰美景，休放虛過。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命友邀飲玩賞，飲芳樽淺酌低歌。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

金代詩人元好問的散曲作品不多，隋樹森《全元散曲》中只收錄其小令九首、套曲殘文一則。不過這首《小圣樂·驟雨打新荷》卻一時(shí)傳播，頗負(fù)盛名。據(jù)明代彭大翼所撰《山堂肆考》卷一百七十三記載：“順天府南有萬柳堂，元廉希憲別墅也。堂臨池，池中多蓮，繞池植柳，風(fēng)景可愛。每招盧摯、趙孟等游宴時(shí)，有歌以‘小圣詞’侑觴者?！雹僭颂兆趦x《輟耕錄》卷九《萬柳堂》篇記載得頗為詳細(xì)：“京師城外萬柳堂，亦一宴游處也。野云廉公一日于中置酒，招疏齋盧公、松雪趙公同飲。時(shí)歌兒劉氏名解語花者，左手折荷花，右手執(zhí)杯，歌《小圣樂》云：‘綠葉陰濃，遍池亭水閣，偏趁涼多。海榴初綻，朵朵簇紅羅。乳燕雛鶯弄語，對高柳鳴蟬相和。驟雨過，珍珠亂撒，打遍新荷。 人生百年有幾，念良辰美景，休放虛過。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命友邀賓玩賞，飲芳樽淺斟低歌。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繼而行酒，趙公喜，即席賦詩曰：‘萬柳堂前數(shù)畝池，平鋪云錦蓋漣漪。主人自有滄州趣，游女仍歌白雪詞。手把荷花來勸酒，步隨芳草去尋詩。誰知咫尺京城外，便有無窮萬里思。’此詩集中無，《小圣樂》乃小石調(diào)曲，元遺山先生好問所制，而名姬多歌之，俗以為‘驟雨打新荷’者是也?！雹诳梢?，元好問的這首小令，在元初便已得到文人士子的推崇而廣泛傳唱，家喻戶曉了。在元初曲壇上，首開文人自度曲之風(fēng)的，當(dāng)推元好問。

下闋借景抒懷。古往今來，詩詞曲賦中不乏詠嘆人生短暫、及時(shí)行樂思想的作品。元好問此曲，再次讓我們看到了這一古老的思想主題。“人生百年有幾”，“窮通前定”，貌似消極的宿命論，實(shí)際上卻是對衰時(shí)亂世的一種否定和對命運(yùn)無可奈何的感嘆和牢騷?！昂斡每鄰埩_”，更是以自嘲的口吻說明了詩人為收復(fù)失地為百姓民生奔走呼號(hào)，時(shí)刻張羅。所以，此曲低沉之中，更有曠達(dá)，反映了作者凄苦、矛盾而復(fù)雜的心理。

全曲上半部分寫景，景中含情；下半部分寫情，情由景生。前后銜接自然，渾然一體，無絲毫斧鑿痕跡。末一句，“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形容太陽和月亮此升彼降，恰如其分，頗值得贊許！

那么作者的心里到底如何個(gè)復(fù)雜矛盾法，又為何會(huì)有如此無奈而痛苦的心情呢？

公元1214年，蒙古軍圍困太原，年僅二十七歲的元好問從山西流亡到河南，從此便開始了波瀾跌宕的生活。他身為金王朝的官員，勤政愛民，一心祈望金朝昌盛，據(jù)《河南通志》記載：“金元好問，字裕之，太原秀容人。興定間知內(nèi)鄉(xiāng)縣，勞撫流亡，邊境寧謐，后又知南陽縣，善政尤著?！雹廴欢藭r(shí)的金王朝卻是從中央到地方均腐敗，個(gè)人努力和理想根本無法實(shí)現(xiàn)。伴隨著對時(shí)事的厭倦，詩人經(jīng)歷了“少日漫思為世用，中年直欲伴僧閑”④的心路歷程，及時(shí)行樂的情調(diào)也在作品中流露出來，如在《亭》一詩中，他說：“人生要適情，無榮復(fù)何辱?！雹萑欢?，國破家亡的傷痛又使他無法得到真正的超脫，故而發(fā)之為慷慨悲歌。因此，此曲表面上的輕松明快之下，蘊(yùn)藏著的卻是作者內(nèi)心里的憤懣和不滿以及無可奈何的痛苦。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結(jié)合時(shí)代和環(huán)境的因素，這首小令中婉轉(zhuǎn)含蓄的隱逸情調(diào)，不僅投合了當(dāng)時(shí)人的思想情趣和精神狀態(tài)，也對后來元散曲寫作中的隱逸主題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影響，這一點(diǎn)也值得我們深思研究。

對于元好問詩詞作品的評(píng)價(jià)，元人郝經(jīng)云：“詩自《三百篇》以來，極于李、杜。其后纖靡淫艷，怪誕癖澀，浸以弛弱，遂失其正。二百余年而至蘇、黃，振起衰踣，益為瑰奇，復(fù)于李、杜氏。金源有國，士務(wù)決科干祿，置詩文不為，其或?yàn)橹瑒t群聚訕笑，大以為異。委墜廢絕，百有余年，而先生出焉。當(dāng)?shù)铝曛?dú)以詩鳴，上薄風(fēng)、雅，中規(guī)李、杜，粹然一出于正，直配蘇、黃氏。天才清贍，邃婉高古，沈郁太和，力出意外，巧縟而不見斧鑿，新麗而絕去浮靡，造微而神采粲發(fā)，雜弄金璧，糅飾丹素，奇芬異秀，洞蕩心魄，看花把酒，歌謠跌宕，挾幽、并之氣，高視一世。以五言雅為正，出奇于長句、雜言，至五千五百余篇。為古樂府不用古題，特出新意，以寫怨思者，又百篇余。用今題為樂府，揄揚(yáng)新聲者，又?jǐn)?shù)十百篇。皆近古所未有也。汴梁亡，故老皆盡，先生遂為一代宗匠，以文章伯獨(dú)步幾三十年?！雹匏膸祓^臣在《遺山集》目錄中也稱贊他的詩歌：“興寄深遠(yuǎn)，風(fēng)格遒上，無宋南渡末江湖諸人之習(xí)，亦無江西流派生拗粗獷之失。后來，雖虞楊范揭名重一代，皆未能凌跨其上?！雹邔λ脑u(píng)價(jià)遠(yuǎn)在同時(shí)諸人之上。而他的散曲則是“變宋詞為散曲”⑧，風(fēng)格與造境之法均與詞體相類。元郝經(jīng)《祭遺山先生文》曰：“樂章之雅麗,情致之幽婉,足以追稼軒。”⑨《金史》列傳《文藝下》曰：“七言樂府不用古題，特出新意。歌謠慷慨，挾幽、并之氣。其長短句，揄揚(yáng)新聲以寫恩怨者，又?jǐn)?shù)百篇?！雹鈩⑽踺d《藝概》也記載：“以詞而論,疏快之中,自饒深婉,亦可謂集兩宋之大成者矣?！?明代涵虛子《元詞評(píng)》云：“元遺山，如窮崖孤松?！?綜上可見，元好問的詩詞作品疏曠遒勁而不失清麗深婉，特立新穎卻又涵詠無限，實(shí)有集大成之風(fēng)范。

從藝術(shù)風(fēng)格上看，元好問現(xiàn)存散曲，多清新婉約之作，整首《驟雨打新荷》，輕快活潑，色彩和諧，自然飄逸之中又給人悠悠空曠的時(shí)空感，實(shí)在是清美無限。梁乙真《元明散曲小史》云：“元好問的《驟雨打新荷》二首，‘這簡直是一粒粒晶瑩的珠璣了，即此二曲，我們可以知道遺山曲的造詣，不在關(guān)、白之下?！?“清美”可以說是元好問的審美觀點(diǎn)，這首《驟雨打新荷》的標(biāo)題本身，就給人以“清美”之感。他稱贊陶淵明的詩“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稱贊謝靈運(yùn)的詩“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他不僅在詩論中大力提倡，而且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也積極追求這種“清美”的意境，如“春物已清美，客懷自幽獨(dú)”?，“薄云晴日斕烘春，高柳清風(fēng)便可人”⑦，“小雨斑斑曙煙，平林簇簇點(diǎn)晴川”⑧，“小簟涼多睡思清，一窗風(fēng)雨送秋聲”⑨，“殘陽淡淡不肯下，流水溶溶何處歸”?，“白云山蒼蒼，平田木欣欣”①，“露清華粉自添，隔遙見玉簾苫”②等，都體現(xiàn)了這一審美觀點(diǎn)。

① （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百七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② （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九《萬柳堂》，中華書局《歷代史料筆記叢刊》2004年版，第110頁。

③ 《河南通志》卷五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④ （金）元好問：《出山》，《元好問全集》卷八，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15頁。

⑥ （元）郝經(jīng)：《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三五，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478頁。

⑦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遺山集》。

⑧? 見李正民《元好問研究論略》分類研究之《元好問散曲研究》，社會(huì)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1999年版，第168頁。

⑨ （元）郝經(jīng)：《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二一，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12頁。

⑩ （元）脫脫等：《金史》卷一二六《文藝下》，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742頁。

? （清）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3頁。

? （明）涵虛子：《元詞評(píng)》，賀復(fù)征編：《文章辨體匯選》卷四三八。

?? （金）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元好問全集》卷一一，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37頁。

⑦ （金）元好問：《后灣別業(yè)》，《元好問全集》卷八，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07頁。

⑧ （金）元好問：《山中寒食》，《元好問全集》卷八，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04頁。

⑨ （金）元好問：《秋夕》，《元好問全集》卷八，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25頁。

? （金）元好問：《杏花落后分韻得歸字》，《元好問全集》卷八，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30頁。

① （金）元好問：《緱山置酒》，《元好問全集》卷一，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7頁。

② （金）元好問：《杏花雜詩》其四，《元好問全集》卷一一，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42頁。

[1]（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4.

[2] 姚奠中等.元好問全集[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3]（元）郝經(jīng).郝文忠公陵川文集[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

[5]（元)脫脫等.金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

[6]（清）劉熙載.藝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7]李正民.元好問研究論略[M].北京：社會(huì)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1999.

作 者：張婉霜，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3級(j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宋元明清文獻(xiàn)整理及研究。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