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夢繁華：上海民國航空舊跡尋蹤（外灘篇上）

愛夏

如今，沿著外灘向上海的腹地走去，一種天然的潮推感，推動著我們，努力去尋找舊日的航空痕跡。它們很頑強，即便過了將近一個世紀那么久，還是會留在原處，等待有心人與它重逢，然后彼此默契地對望，完成一次冥想般的擁抱，我真想問問它們，你們還好嗎？

廣東路51號·大來洋樓

廣東路與滇池路，兩條依傍外灘而向內(nèi)延伸的平行馬路，看似無關(guān)，實際關(guān)系深刻。在民族主義高漲的20世紀30年代，兩家中外合資的民用航空公司紛紛選址這里，在當時中國的新領(lǐng)導者——完成北伐戰(zhàn)爭定都南京的中國國民黨的“監(jiān)督”下，發(fā)展中國的民用航空事業(yè)。早于歐亞航空公司成立的中國航空公司（英文簡稱CNAC），因為美國血統(tǒng)選址五馬路（廣東路）上的大來洋樓。這棟1920年由大來洋行投資興建的大廈將內(nèi)層出租，許多知名美國企業(yè)得以入駐，中航的初址選擇這里，也許與此有關(guān)吧。占據(jù)五馬路外延的大來洋樓，給五馬路鍍上了一層精英氣質(zhì)，如同維多利亞時代男人襯衣的硬領(lǐng)子一般硬邦邦的感覺。

實際上，五馬路是上海有名的溫柔鄉(xiāng)、胭脂地：中段曾名寶善街，名妓云集，謀生亦謀愛。十八世紀末年的大少書生，會來到開埠的上海，游豫園、逛廟會、晚間棲息寶善街，翌日駕馬車游覽外灘。對于1930年來到中國的年輕人來說，這樣的“習慣”實在太古董了。那些慢船來中國的年輕人，有多少人是因為魔都上海特殊的魅力感召？“冒險家的樂園”，提只皮箱誰都可能成為沙遜？別傻了，是泛美航空給了不錯的待遇——但是，從中航成立伊始直至結(jié)束，因為待遇問題產(chǎn)生的反歧視運動便從來沒有停止過。最終，這也成為中共地下黨做“北飛”工作的重要理由。

在不同的回憶錄里，我們都可以讀到不同原因的“抗爭”，對于土生土長的中國人，雖然工資比政府雇傭的飛行員要高，但自大的美國人總會不小心弄糟他們之間的友誼；而對于華裔飛行員來說，工資的差別是不能忍受的。中航老資格飛行員陳文寬曾經(jīng)回憶：他在完成飛行任務(wù)之后，還要完成額外的地面工作，相對的美國飛行員則不必如此；飽受美方贊譽的美籍經(jīng)理邦德則盡可能多地安排美國人飛駝峰，由此夾私帶來的高利是無法想象的。最終，中國航空公司一批老資格飛行員跳槽中央航空公司，無論當時中航提出何樣的挽留條件。

我們還可以引用一位華裔加拿大籍駕駛員的話一窺究竟：“我在加拿大曾經(jīng)是二等公民。但我在那里至少得到同等的工資，其他東西也得到同樣的一份。現(xiàn)在在中航，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歧視?！?/p>

盡管美國人說，如果提高工資，駕駛員的收入會比中方高管們高，但差別待遇，一方面讓精英們跳槽央航，另一方面，則造成了機械士們的集體罷工。（根據(jù)日后的文件，我們知道里面的領(lǐng)導者，很多直接參與了后來的北飛行動）

今天的廣東路，煙花氣質(zhì)早已經(jīng)滌蕩干凈，溫柔鄉(xiāng)灰飛煙來，如同許多人不知道中航的故事一般。在中國商業(yè)航空剛剛起步的時候，過程坎坷，前途看似渺茫，人事糾葛內(nèi)藏其中，也有著驚人的“破壞力”，廣東路的中航回憶，不是一個晴朗的過程。

北蘇州路276號·上海市郵政公司

1937年，中國航空公司搬到了外灘的另一邊，北蘇州路上的上海郵政總局（現(xiàn)在的上海市郵政公司）。實際上，從1934年開始，中航進入盈利階段，陰霾的日子看似走過，迎來晴天。

上海市郵政公司大樓同時承擔著上海郵政博物館的展出任務(wù)。這棟古典主義風格的建筑是當年上海灘十大建筑之一，竣工于1924年，是當時上海郵政總局的辦公大樓。

1937年戰(zhàn)前，許多有關(guān)外灘影像記錄的照片，都會有這棟古典大樓的出現(xiàn)。而我們還能看見大樓主體上的大字廣告：AIR MAIL，TRAVEL BY AIR，CNAC。

這是中航公司戶外廣告的第一篇。而彼時，中航公司因為運量大升，漸入盈利，又積極參與政府的航空救國運動，名聲大震。

大樓上面有一些人物雕像，一組分別手持火車、飛機和電纜；一組是希臘神話人物：通信之神赫爾墨斯、愛神厄洛斯和阿佛洛狄忒。很有情調(diào)地表示郵政事業(yè)是為了連接人類情感。而大樓上的科林斯柱表達郵政事業(yè)的莊嚴，中航公司的廣告在此，更有一種安全、穩(wěn)定的寓意。

實際上，成立伊始，航空事故一直存在。從1930年至1936年，一共有9起航空事故。

1930年12月9日，一架洛寧OL-9飛機于龍華起飛，執(zhí)飛上海至漢口航班。因發(fā)動機整流罩阻擋了飛行員的視線，飛機與中國船只的桅桿相撞，造成正副駕駛及2名旅客死亡，2人重傷，其中還包括淞滬警備司令熊式輝（他扭傷了腳）。

1931年11月18日，一架史汀生“底特律人”單翼機于泰山邊墜毀，機組成員與2名旅客全部遇難，其中包括名詩人徐志摩。

1933年7月，中國航空公司新訂購的西科斯基S-38水陸兩用機在香港啟德機場降落時“拿了大頂”，機尾直翹天空，所幸并無人員傷亡。

同年11月24日，S-38正式載客飛行滬粵線。因天氣原因擦碰山頂墜毀，機組和旅客受傷，幸無人死亡。

1934年4月10日，S-38飛行滬粵線則不再那么幸運，一架飛機在杭州灣上空失蹤，很久以后機長高度腐爛的身體才浮出水面。

嚴格的訓練、檢查，都應(yīng)該是避免航空事故的重要因素。雖然自1934年開始，中國航空公司進入盈利時期，然而因為在中國，乘坐飛機仍然是富人的專屬，失事的航班必定搭載名人，就導致這種事故引起了更深的漣漪。

1936年，中國航空公司迎來DC-2客機，執(zhí)行上海至北京航線。

為了與船運競爭，中國航空公司還調(diào)低了機票價格。如此，中航的商務(wù)航線運營進入良性循環(huán)。

早期中國航空公司的事故，使得公司調(diào)整人員配置以及出行檢查。有趣的是對服裝也做了規(guī)定：“駕駛員制服是雙排扣藍嗶嘰上衣，同色褲子，黑色襪子及便鞋，天藍色活結(jié)領(lǐng)帶，白襯衫和藍色制服帽。帽子帶有金帶鑲邊和中國航空公司盾形金葉徽章。上衣左袋上方別中國航空公司的翼徽?！眅ndprint

中國航空公司確實越來越專業(yè)了。

套用狄更斯的名詞，1937年，“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1937年戰(zhàn)前中國表面的和平，使得中航員工信心滿滿，實際上此時發(fā)展的三大干線，也前所未有的順利。它們分別是滬平線、滬粵線與滬蓉線。滬平線從上海經(jīng)南京、青島、濟南到達北京，與歐亞的西北航路銜接，余下的滬粵線與滬蓉線則連接中國東南、中部、西部沿線重要城市。兼之西南航空公司的西南航線，戰(zhàn)前中國的航路實際已經(jīng)開始逐漸覆蓋當時的主要城市。

天津路2號·中國光大銀行大樓

雖然離外灘不遠，但人潮都窒塞在南京路上不愿動。天津路就安靜了下來，我們望著2號的光大銀行大樓，旁邊匆匆路過的人卻看也不看它一眼。這里是中國航空公司在戰(zhàn)后的辦公地址。1946，告別戰(zhàn)爭，遠離“駝峰”，飛返上海，中航回到了久違的大上海。

一位曾經(jīng)參與“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的軍官在戰(zhàn)后返回上海之際難掩激動的心情，流下淚水。另外一位知名度更高的將軍孫元良也說，回到上海，飛機降落的一瞬間，好像與老情人見面的心境。

初初回到上海，只是一小批員工，和一輛吉普車，一些食物而已。但“他們每個人都穿著神氣的中航公司制服，又因為帶了美軍吉普車，你可以想象我們得到的狂熱的歡迎。通過城區(qū)的無疑是一支勝利的隊伍?！?/p>

大來洋樓因為糟糕的回憶不愿回去，蘇州北路的郵政總局也不能入駐，中航索性退遠一點，一口氣退到了天津路上的廣東銀行大樓，賃了幾間辦公室，還將售票業(yè)務(wù)分開（售票處在沙遜大廈），更加專業(yè)。

戰(zhàn)后中國航空股份有限公司，中方占有的股份提升到了80%。經(jīng)過戰(zhàn)爭的洗禮，中航運力大增，又因為中美的“盟友”關(guān)系，公司理應(yīng)得到更多支持。

仰望這棟沉舊的廣東銀行大樓（現(xiàn)為中國光大銀行大樓），拆去空調(diào)室外機后的墻面留下了很多滴水的痕跡，窗子沒有換成現(xiàn)代塑鋼窗，還是老樣子。時逢假期，外面人聲鼎沸，內(nèi)里冷冷清清。不知道里面的房間有沒有保持原樣。上海灘的傳奇太多，中國航空公司只可算小有名氣，定不會留下辦公室供人參觀——就像在南京“總統(tǒng)府”的辦公室展廳那樣，沉舊的桌椅、綠蓋子的臺燈、厚厚的地毯，一切還像從前那樣，似乎從未離去。在那種地方，或許還有一縷游絲等你邂逅遐想，在這里，只能眼睜睜看著銀行大樓而不入。

中航在這棟銀行大樓里度過的，是它19年歷史里最輝煌、最倉忙的日子。1948年，擁有客機60架，運輸旅客40余萬人，開通航線遍布南中國各大城市。也是這一年，局勢變化，空難增多，一度被交通部禁止飛行，進行全面檢查。

這棟廣東銀行大樓，該是中國航空公司留在上海的最后記憶吧？

中山東一路23號·中國銀行大樓

滇池路，原稱仁記路。因為仁記洋行建設(shè)于此而定名。這條路銜接天津路而至中山東一路。兩旁洋房眾多。穿越人群，首先就看到幾棟安妮女王復(fù)興風格的洋樓，磚紅墻體，華麗雕花。再向前，就看到中國銀行大樓與和平飯店相對而立，好像魔戒里那個矗立于安都因河兩岸的埃西鐸及安那瑞安巨石雕塑一樣。

瞬間，滇池路（仁記路）就顯得逼仄起來。而歐亞航空公司的仁記路25號在哪里？很可能是那棟中國銀行大樓，現(xiàn)在的地址是中山東一路23號。

這棟大樓在興建之前，占據(jù)于此的是20世紀初修建的德國總會。歐亞航空公司既然是中德合辦，又有什么理由拒絕選擇在德國總會里面辦公？

一戰(zhàn)后受協(xié)約國“監(jiān)視”，德國大力發(fā)展民用航空，幾大公司合并而成的漢莎公司與中國交通部商談，于1931年2月成立了歐亞航空公司。歐亞不僅在名義上與中航合作，分南北開發(fā)中國的民用航空，還是制衡中航的一枚棋子。人們還不能忘記1930年“前中航公司”成立掀起的軒然大波——航路開發(fā)權(quán)幾乎“拱手讓人”，讓中國的航空界大為光火，甚至元旦首日，全體郵政員工集體罷工，抗議隨航路開發(fā)而丟失的郵運權(quán)（這段故事詳見本刊2013年第11期文章“民國航空秘聞：前中國航空公司始末記”）。如此才有了中方占優(yōu)勢的中國航空公司的成立，而歐亞公司也如出一轍（中方股份占大頭）。因為核心技術(shù)的缺失，晚清以降，“以夷制夷”之術(shù)普遍存在于中國亟欲發(fā)展的行業(yè)中，傳統(tǒng)的“制衡”之術(shù)，不可能讓航空工業(yè)只為美國獨占。如此，歐亞成立的原因便復(fù)雜的多了。

至1937年戰(zhàn)前，歐亞主要經(jīng)營四條航線，從上海經(jīng)首都南京再飛往華北及西北地區(qū)。

1931年4月，成立不久，即先行開發(fā)歐亞航線之一段，由上海始發(fā)至滿洲里。在飛越滿洲里之時，被當?shù)伛v軍槍擊，飛行人員則扣押為人質(zhì)。后改為每周一班。但不久就遭遇東北淪陷，航班中的北平至滿洲里段停飛。（如果通行東北，等于默認淪陷并承認偽滿洲國）。

翌年4月，開通上海至新疆航線。初由上海經(jīng)南京、洛陽到達西安，5月18日延伸至蘭州。年底經(jīng)蘭州、肅州、哈密、迪化（烏魯木齊）到達塔城。但1933年7月又與滿洲里航線一般，遭遇地方勢力阻止，以后只通行至蘭州。

顯然，商業(yè)航班的成功，也取決于中國的統(tǒng)一。就像中國航空公司直通法國的航線，遭遇兩廣當局抗議、阻止一般，歐亞開發(fā)的中國西北航線也頻遭阻攔。至1937年，歐亞還是初步形成了中國北方航線的聯(lián)運：開通了北平經(jīng)太原、洛陽、漢口、長沙到廣州的航線，與上海至蘭州線交會于洛陽，連接中國航空公司由上海沿中國東南沿海重要城市飛往廣州的航班，形成了中國最初的航空網(wǎng)絡(luò)。另外，歐亞還開通了蘭州至包頭航線，與上海至蘭州線相交；西安至昆明航線，與上海至蘭州線相銜；西安至鄭州航線等。

聽說，一戰(zhàn)之前，德國總會大樓充滿文藝氣息。總會特別布置的圖書館，契合德國人的學習精神。聽說，它也是20世紀初外灘最美的一棟建筑，“當時上海幾乎沒有比它更瑰麗的建筑。它具有德國文藝復(fù)興時代建筑風格，仿意大利巴洛克式。共三層，磚木結(jié)構(gòu)。”一戰(zhàn)后，大樓做為敵資由中國政府沒收，由中國銀行使用。1935年，鑒于這棟1907年的建筑過于沉舊，樓內(nèi)辦公的企業(yè)悉數(shù)遷出，修建了現(xiàn)今的中國銀行大樓。也就是這一年，歐亞航空公司的地址改為仁記路（滇池路）97號。（未完待續(xù)）

編輯：石堅endprint